平妖传(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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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老狐大闹半仙堂 太医细辨三支脉
  从来子母钱无种,且喜君臣药有方。
  若欲养生兼积德,虚心问取半仙堂。
  话说益州有个名医,姓严名本仁,乃严君平之后裔。他看脉与人不同,用三个指头略点着,便知病源,所投之药,无有不愈。故此传出一个诨名叫做严三点。他原是太医院的御医,因景德年间,蒙召李宸妃之疾,他伸着三指只一点便走。宸妃只道他不肯精细用心,诉与真宗皇帝知道,真宗要治他不敬之罪,赖得众官保救道,他得个异人传授,非常医可比,虽然饶他的计较,毕竟不用他方药,逐回原籍。以此他就在益州行医,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这三日施药,不取分文。就是平日取药的,有药钱也不拒,无药钱也不争,所以其门如市。更有一件奇处,别人看脉只看得本身的病患,就是精通得太素脉理,也只看得本身的贵贱寿夭。偏他三指一点,合家爷儿、娘儿、妻儿、女儿,但系至亲,有灾无灾,尽能悬断。便算命先生,排着十二宫星辰细细推详,也没这样有准。只是他怕泄了天机,不十分肯轻易说。一日,州守相公伤了些风寒,接他去切脉。他点着了脉,便道:“尊官所患,不须服药。只消浓煎六安茶一碗,乘热服下,到三更出汗,自然没事。且喜令正夫人,目下当有生男之庆。但令长子妇,秋间有产厄。”州守相公大笑,想道:“我夫人果是怀胎,或者衙内人露了个消息,他就撮文一句,奉承个男喜也不见得。只是我儿妇在襄州家中,三千余里之外,有孕无孕连我也不知。况且媳妇的祸福,如何在公公脉息内看出,万无是理。”当夜知州只一盏热茶,病便好了。后来夫人果生一男,知州也还道是偶中。十月内接到一封家书,是他大公子亲笔,说他媳妇八月二十七日小产身亡。知州从此敬之如神,呼为半仙。以此外人又称他严半仙,其名天下闻知。有一篇词名“临江仙”,单道严半仙的好处:
  世人切脉皆三指,输他一点仙机。合家休咎尽皆知,回生须勺饮,续命只刀圭。问切望闻俱不用,隔垣见腑非奇。从来二竖避良医,若教人种杏,花满锦江西。
  却说老狐扮做有病的老丐妇,昼夜行走。到得益州城内,已知严半仙住在海棠楼相近。这日正是九月十五,轮该施药之期,恰好是知州生日,半仙备几个盒子,往州里贺寿去了。纷纷的看脉求药之人,何止百数,都四散等候。也有在海棠楼上去游玩,带看州前动静的。这座楼在州衙之西,乃唐时节度使李回所建,为僚佐燕游之所。四围遍植海棠,至今茂盛。每次新官到任,葺理一番,极是整齐。那婆子也无心观看,一迳走到半仙门首。只见门面是一带木栅,栅内有一座假山,四五株古桂。里面三间小小堂屋,匾上写半仙堂三字,这匾乃是知州所送。两旁挂板对一联云:
  切脉凭三点;
  驱病只一剂。
  婆子眼快,都看在眼里。他拄着一根竹杖,只在对门檐下站着。午刻时分,只听得人说道:“来了!来了!”走到街上一望,只见半仙骑个白马,家僮捧着一套大衣服和几个空盒子,从东而回。因知州留他早饭,所以回得迟了。众人等得不耐烦,三停里头已散了一停,又有一多子在州前伺候,随着马尾来的。半仙到栅栏门首下马,也不进宅,迳在堂中站着。众人捱三顶四,簇拥将来,一个个伸出手来,求太医看脉,也有传说家中病源的。半仙捱次流水般看去,一面口中说方,一面家僮取药。也有煎剂,也有丸散,也有内科外科,十来个家僮分头打发,不的两个时辰,都已散完。那半仙早已切脉凭三点,若依着平常医者,调起息来,糖饼般撞起日子,也看不了许多脉。又早是用药只一剂,依着时医动了药箱,便是两三袋、十来剂还未收攻,随你茅柴一般堆起药料,千人包、万人配,也发付不开这起病人。半仙平日施药,只以午时为限,过午便不发药了。因今日出去迟,特地忙到申时方毕。有诗为证:
  神隐无如西蜀严,仙医仙卜一家兼。
  只因乞药门如市,也学君平早下帘。
  婆子见众人捱捱挤挤,明知自己有些跷而蹊之,古而怪之,不敢抢前。且暂在假山下打盹,比及众人散了,急跑上前,半仙已进宅去了。那婆子还望他出来,呆呆地靠着栅门口死等。看看到晚,只见老管家手中拿一巨锁出来关栅门,婆子着了忙,迎上前来,深深道个万福,老管家道:“你抄化也须赶早,如今关门闭户的时候,谁家这等便当,拿着钱来在门口等你布施。”婆子听说,双眼吊泪道:“老媳妇不是抄化的,是求药的。”老管家道:“就是求药,也有个时候。俺老爷忙了一日,才得半个时辰清闲,终不然为你一个老乞婆,坏了俺家的规矩。俺就是进去禀话,也干讨老爷嗔责。”婆子道:“老身安德州地方居住,来路甚远,赶迟了些儿。只因有个奇症,求太医救疗,望老公公方便则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医家有割股之心,老公公若肯禀知太医一声,或者太医可怜见,肯出堂来也不见得。”说罢,一手撑着竹竿,一手扯住老管家的衣袂,屈着一只腿,跪将下去。老管家焦燥起来,发作道:“你这老乞婆,好不晓事,这般与你讲明了,还要歪缠。你便有奇症,料今晚也不会死。就是皇帝老官儿敕旨宣召,好歹也等明日动身。”说罢,便把手扯起那婆子,要㩳他出去。那婆子双脚跳地,叫起屈来,惊动了里面严半仙,教个书僮传话出来,问道:“何人喧嚷?”婆子正待上前分诉,被老管家一手拉开,向书僮说道:“这老乞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般时候却来问老爷取药,教他捱过一夜也不肯,好意劝他出去,到叫起屈来。”书僮道:“那里走来这老婆子,直恁不达道理,你又不是三次两次的好主顾,作成俺门进过钱的。又不是什么夫人小姐,便死了,只当少了一只老母狗。州守相公是一州之主,他取药也须按着时候,不敢敲门打户,你却如此撒泼放刁,快快出去便休。惹恼我家老爷,写个三寸阔的帖儿,送你到州守相公处,只怕病到病不死,打到要打死。”一头说,一头帮着老管家,将手劈胸㩳那婆子。那婆子发赖起来,大叫一声,把拐杖抛在一边,蓦然倒地。面皮渐黄,四肢不举。正是:
  身似三秋败叶,命如五鼓残灯。
  纵然未必便死,目下少吉多凶。
  老管家见势头不好,倒埋怨书僮起来,道:“我老人家攻说了他一番,你来收科便好,也来助兴,骂他一场,又去推推搙搙,这病怯怯的婆子,如何当得!你自去禀复老爷,不干我老人家事。”书僮也慌了,只得去报与半仙,如此如此。半仙正在书房内静坐,听说大惊,慌忙走出前堂,到假山边看时,那婆子已被老管家唤醒,睁着双眼呆看,只不动弹。半仙叫老管家扯起他右手,用三个通灵入妙的指头,向他寸关尺三支脉上一点,又教扯起他左手一般点过。叫声:“怪哉!此脉不比寻常。”便回身到后面公事厅里坐下,叫书僮去唤嬷嬷那扶那婆子进来,我自有话说。老嬷嬷出去对婆子说道:“老爷道你脉气有些古怪,唤你进后堂来,有话和你细讲。”那婆子起先还直僵僵的躺在地下,得了这个消息,分明似木做的跳虎,拨动了机括,一跳跳将起来。就地下拾起拐杖,也不用人扶持,把三步并做两步,闹松松的走进后堂去了,连老嬷嬷倒赶他脚跟不上,落后了几步。老管家看着笑道:“这乞婆原来会诈死,吓坏了人也。”却说严半仙在后厅,明晃晃点着一枝蜡烛坐着。看见婆子进来,慌忙屏去众人,唤他近前问道:“你那里居住?”婆子道:“老媳妇德安州人氏。”半仙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你人之形,兽之脉,其中必有缘故。”婆子暗暗想道:“好个先生料是瞒他不过。”见四下无人,慌忙跪下道:“实不相瞒,身是雁门山下老狐,因慕半仙大名,特求诊脉。”半仙道:“你的脉我已知道了,你不害别病,只害些救儿女的病。”慌得婆子连磕几个头方爬起来道:“太医是真仙,何止半也。老媳妇亲生止存下一男一女,今儿子被人射伤左腿,只要死不要活。”便将黜儿箭疮利害,备细说了一遍。半仙道:“疮却不妨事,只是筋骨有伤,便好起来,这左腿已比不得右腿,只怕要做个瘸子。”婆子道:“若得了性命,便损却一只腿,也是小事。待儿疮口合时,老媳妇还要率领他来到恩官宅上拜谢。”半仙道:“这个断不消得。我还有句话说,据你脉气,你女儿也有灾厄。”那婆子心头,又像被棒槌捶了一下。他见半仙以前语语灵验,又说出这句话来,如何不慌,便连忙道:“我女儿灾厄,当在何时,有烦恩官做个大方便,索性救取他则个,老媳妇生死不忘。”半仙道:“你女儿的灾厄,却有奇奇怪怪,连我也推详不出也,只在这一年半载上便见。大抵你们将兽假人,哄弄愚民,上无超形度世之学,下无惊天动地之术,一旦数穷命尽,鹰犬皆为劲敌矣。比如你儿子,早是射了左腿,若中着要害之处,虽卢医扁鹊,也只好道个可怜两字,似此却不枉送了一死。我看你右手尺脉,命根牢固;左手寸脉,心窍灵通。大有道缘。况你等生于山谷,入世不深,七情六欲,牵累尚少。何不趁此精力未衰,求师访道,一家儿脱落皮毛,永离苦厄,岂不美哉!”只这一席话,说得婆子泪下如雨,又磕下头去道:“多谢恩官指教。”半仙唤一个掌外科药的家童出来,吩咐取一丸九灵续命丹,又取两个膏药,各将纸来裹好,把与婆子,道:“此丸用好酒调服,自然没事。只是箭既入骨,只怕箭镞还在里面,若不取出,一生在里面作痛。可将温水洗净疮口,将此拔毒膏贴上,待他紫血流尽,淌出新血来,然后换过神仙接骨膏,百日之外,便可行动。”又道:“我方才嘱咐之言,都是好话,你须记取。”便唤老嬷嬷送他出去。那婆子接了药,谢了又谢,随着老嬷嬷走过前堂,撞见老管家还在那里守门,婆子又对他道个万福,起动莫怪。出了栅门,欢天喜地的去了。这里半仙心中也自骇然,更不向人说知。有诗为证:
  回生起死未为奇,兽脉人形那得知。
  心话一番终不泄,始知医术即仙机。
  却说那婆子连夜踰城而出,路上买了一大瓶无灰的好酒,直到德安州雁门山下。这里黜儿呻吟不绝,媚儿寸步不离的伴他。哥妹两个悬悬而望。一见婆子钻进土洞,欣喜无量。婆子将瓶酒烧得滚热,把这九灵续命丹用酒薄薄的调在磁瓯里面,扶起黜儿将药灌下去,又把些酒与他过口,如法将拔毒膏贴上患处。只见黜儿对着土床里面,一觉睡去,足足有三个时辰不醒。婆子和媚儿守着看他,都道:“他有好几日不曾合眼,这一番睡着,想是不疼痛了,这就见得药力。”看他腿弯里流下一堆脓血,膏药已自浮下,怕惊他睡,不敢动弹。少停黜儿醒来,叫道:“疮上好生奇痒难过。”婆子揭开膏药看时,脓血里面,隐隐露出一件东西,婆子将细草展净龌龊,把指爪去拨时,一个铲头箭镞随手而出。原来赵壹用的是个铲头箭,起初只拔出得箭干,那箭镞刺入骨中,未曾出得,当时心忙意乱,不及细看。到此方知半仙识见之高,亦见拔毒膏之妙处。婆子煎些解毒的草头汤,轻轻的与他洗净,只见骨损筋伤,肉开皮烂,淋淋的流出鲜血来,惨不可言。忙将神仙接骨膏烘开贴上,用些布绢之类,缓缓扎缚。过了一夜,明日又解开收拾一遍,如此七日,脓水俱尽。从此不去动他,调养到四五十日,里面长出新肉来,筋络也就和顺,勉强挣扎得起。半眠半坐,不敢出土洞之外。到百日满足,去了膏药,全然不觉。只曾经膏药贴处,赤光光的精肉,半根毛也不生出来。行动之时,左腿比右腿已自短了二寸。婆子兀自欢喜道:“严半仙说,只怕不免做个瘸子,今果然矣。可改姓名为左瘸儿,以识半仙之功。”自此唤做左瘸,亦名左黜,去了胡姓不用。
  一日,左瘸儿出了土洞,闲走一回。走到林子里面,正是旧时中箭之处。想道:“此仇如何不报!”跑回与母狐商议。那婆子正倚个土案坐着,闻此语,忽然吊泪。你道为何?这便是母狐道缘深处。正是:
  富贵场中,反招阴阳之患。
  灾殃受处,翻开道德之缘。
  毕竟婆子说出什么话来,这瘸子的仇还报得成报不成,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左黜儿庙中偷酒 贾道士楼下迷花
  仇报仇兮冤报冤,冤冤相报枉相缠。
  请君莫作冤仇想,处处春风自在天。
  话说左瘸儿想起自家五体俱足,只为一箭之故,做了个瘸子,行动时右长左短,拐来拐去,好不像样,此仇如何不报!婆子道:“冤仇宜解不宜结,你自不小心,把个破绽露在别人眼里,受这一场苦楚。天幸与严半仙有缘,救得性命,就损了一足,不过外相。当初七国时孙膑军师、唐朝娄师德丞相,也都是个跛子,便说上界八洞神仙,也有个铁拐李在里面。我儿,这个不足为耻。”因提起严半仙三字,猛然想起他嘱咐之言,不觉凄然流泪。瘸儿道:“娘,我依着你说话,不记怀便了,你却为何掉泪?”婆子道:“凡得道者,神不能制,鬼不能祸,人不能伤。我等身无道术,只是装点人形,幻惑愚众,少不得数有尽时。万一此后再有三长两短。终不然靠着太医活命。况且严半仙说,我儿女俱有灾厄,不知到底做个什样散场。”因把半仙劝他寻师访道的一席话,细说一遍。说得两个儿女毛骨悚然。
  当下婆子便要离却土洞,出外求道。瘸儿媚儿,也都愿跟随。三个就商量道那一路去好。瘸儿道:“只有东京汴州,乃当今皇帝建都之地,花锦世界,人烟稠密,多有异人在彼。”婆子道:“这般繁华去处,怕你们心神不定,惹出什么是非来。我闻得郢州一带,有三江七泽之胜,你家祖公公传下四句道:要做法中王,除非到沔阳;要出法中弄,除非问云梦。云梦是两个泽名,正在沔阳,万山环绕。闻得其中有个白云洞,乃天书所藏,有白猿神守之。我等道法因缘,若到彼处,心有所遇。”瘸儿道:“常言出处不如聚处。东京是三教聚集之所,若到那里时,便不能够传道得法,看也看些好景致、吃也吃些好东西。”婆子道:“恁样话就不是专心求道之人了。”媚儿道:“此去郢州甚远,哥哥现在一支腿不方便,要他跑许多路,不知何年可到。依我说得,如打永兴一路去,那里有西岳华山,是陈搏先生修行之处。我们一来在圣帝前烧炷香,二来访陈先生,求他的五龙蛰法。其余终南、太乙、石楼、天柱几个名山,都是神仙来往所在,次第去游玩访寻一番,就是东京也七八近了。到了东京,又商议郢州路道,却不是一举两得。”这瘸子听了此言,正合其意,连声道:“妹子说的是。”一力撺掇,婆子点头依允。
  当下瘸子扮个村农,媚儿扮个村姑,老狐惯扮做老贫婆的,自不必说。离了土洞,望西京一路而来。此时正是二月初旬天气温和时,但见:
  真山真水,名草名花。湾环碧浪,几行嫩柳舒眉;森耸青峰,数树夭桃露颊。双双粉蝶翩翩,对对蜻蜒点水。乍晴乍雨养花天,不暖不寒游玩日。踏青士女歌连袂,选胜游人醉舞貂。
  话说媚儿虽扮做村姑,自是妖丽。这瘸子行步不便,别人两步,他只一步,不时的落后去了,走不上十来里,便要歇脚,娘女两个,只得随他。每遇歇息处,村中女眷们,张姑李嫂,互相唤呼,聚集观看,都道:“这个老贫婆,到有恁般好女儿,若肯把与人家做媳妇,百来贯钱钞也肯出。这瘸子不知是他什么人?”也有说:“这瘸子必是老妇人的亲儿,这女子一定是养媳妇。”又有多嘴的,上前问他,才晓得是哥妹,便道:“一个店儿,搬出两样货来。同是这老妇人肚皮里出来的,男的恁丑,女的恁俊。”亦有轻薄子弟,故意盘问搭话,捱捱挤挤。媚儿也到老成,总不理他,只低着头。以后缠得不耐烦,只拣静僻所在方歇,一日只好行得五六十里。他三个本是个狐精,饥餐花果,渴饮清泉,夜间拣长林茂草中便住宿,路上就担搁了几日,不为大事。不比做人出门,便有许多费用。就是日里吃一碗稀粥,夜间一条草荐,若没有几文钱钞在腰囊里也盼不得到手。说到此处,反是畜生便宜。
  三个狐精行了数日,且喜都遇却晴和天气。忽一日刮起大风,浓云密布,降下一天春雪。原来这雪有数般名色:一片的是蜂儿,二片的是鹅毛,三片的是攒三,四片的是聚四,五片唤做梅花,六片唤做六出。这雪本是阴气凝结,所以六出应着阴数。到立春以后,都是梅花杂片,更无六出了。这瘸儿好天好地兀自一步一颠,况遇着恁般大雪,越发动弹不得,只管叫苦叫屈。婆子道:“此去离剑门山不远,那里好歹有个庵院,可以安身,说不得再捱几步去。”当下摘些树叶顶在头上,权当箬笠遮盖。瘸儿也不免把着滑,逐步捱去。约莫又走了两个时辰,看看望着剑门山相近。剑门乃五丁力士所开,有“西江月”为证。
  大剑插天空翠,嵯峨小剑连云。天生险峻隔西秦,插翅难飞过岭。
  一自五丁开道,至今商贾通行。蜀王空自凿凶门,毕竟金牛没影。
  未到山下,只见前面林子里,隐隐露出红墙头出来。婆子指道:“到这个所在暂歇却不好?”三个努力走上前去,看那金字牌额原来是座义勇关王庙。前面门道三间,中间朱门两扇,半开半掩。捱身进去再看时,右一间塑个挣狞军汉,控着一匹赤兔胭脂马,左一间竖起一道石碑,两旁都是栅栏。第二层正殿三间,极其宏丽,一带朱红槅子闭着,殿前右边,砌一座化纸的大火炉,左边设一座井亭,四围半墙朱红栏杆,只留个打水的道儿。婆子道:“殿内必有道流居住,我们莫惊动他,只在井亭上安歇些时也好。”几个走进亭上,只见中间是个八角琉璃井,两旁设得有石凳,三个刚才坐定,这雪越下得大了。瘸子道:“这天也会作弄人,又不是腊雪报丰年,没要紧下着许多做什么,我们也好没来由由,那见得死期便到,寻什么师,访什么道,如今受这般苦楚!”婆子道:“当初达摩祖师面壁九年,藤萝穿膝也只不动,那九年之内,不知受了多少雨雪,终不然有房子盖着他。这雨雪是大概天时,那在为你一个,你却抱怨他,不是罪过。”
  说犹未了,只听得大门呀的一声开响,瘸子便向栏杆漏空处张看,只见外面走个人进来:头上裹着破唐巾,身穿百补褐袄,腰系黄绳,脚曳草履。你道是谁?正是本庙管香火的乜道人。那人一只手拿着雨伞,一只手提着一个缨络的大瓦罐子,约莫容得五六斤酒,口中喃喃的道:“出家人却把酒当性命。这般大雪,要我村里去买这脓血,跑上了许多路。老天有眼,只教他吃了肚痛!”一头说,一头把伞和瓦罐子放下,却抬那大门环子去撑门。瘸子心里想道:“正在寒冷,得些酒吃也好。”这瘸子常时只是懒,到此偏健,说时迟,那时快,出了井亭,做三四步拐去,早把那酒罐儿提起,嘴对嘴骨咯咯的咽将下去,吃一个不亦乐乎。乜道人听得声响,回头看见,大喝道:“那里穷鬼!来在这里做贼偷酒吃,我辛辛苦苦向村里多少路买得来,你却见成受用!”瘸子忙把酒罐放下要走,被道人劈面打上一掌,打个翻筋斗,爬起来,拐着腿,向井亭乱跑。道人不舍,赶到井亭里面,只见娘儿女儿,一窠子坐着。那婆子慌忙起身,道个万福,说道:“我娘儿三口往西京省亲的,路上遇了大雪,权借此躲一时。我这村儿是个憨子,着老媳妇赔礼,莫计较罢!”道人正变着脸,还要发作几句,一眼着婆子背后,遮遮隐隐站个俊俏的女儿,心肠就软了,把这股热腾腾的气,撇向爪哇国里去了。忙改口道:“你儿子忒不通理,做出恁般手脚,既是憨子,也罢了。只是吃去好多酒哩,怕里面师父问时,你老人家照样答应则个。”出了亭子,复身向前面栅栏边取雨伞,拍干夹着,提了酒罐,望大殿东廊下,嘻嘻的带笑而去。
  这里婆子向瘸儿埋怨道:“你直恁贪嘴惹祸,天罚你带个残疾,若生下两只快腿,连这石井栏都偷去换酒吃了。”媚儿取笑道:“只这翻筋斗的本事,也换得酒吃。”瘸子笑道:“虽然翻个筋斗,落得肚子里比你们暖和。”
  正在说话,只听得廊下脚步响,里面走个后生道士出来。原来这庙中有个老道士,姓陈道号空山,年纪虽不上七十,得个痰火症,终日静养,吃饭痾尿,都在房里,再不出门。只这后生道士,便是庙主,他姓贾道号清风,年方二十四五,虽是羽流,平生有些毛病,专好的是花酒。因这剑门山是个险僻去处,急切要见个妇人之面,也不能彀。听得乜道说,有个俊俏村姑,在井亭内坐着,这罐子内酒多酒少,也不去看,连忙走出殿前,踏着雪地,一迳到井亭内来,问道:“你这一家眷属,那里来的?”婆子道:“老媳妇是雁门山下居住,至亲三口。因欲往西岳华山进香,途中遇雪,到此打搅。适才村儿不知进退,偷了些酒吃,老媳妇已埋怨他半日了,望法官休责。”贾道士道:“这小事何妨,不劳挂怀。”两只眼睛骨碌碌,觑定背后的小牝狐,魂不附体。怎见得,有词名“驻马听”为证:
  堪羡村姑两鬓,乌云巧样梳。生得不长不短,不瘦不肥,不细不粗。芙蓉为面雪为肤,看他衣衫上皆齐楚。曾否当炉。相如若遇,错认了卓家少妇。
  贾道士又道:“这雪天出路,极是难为人,你娘儿受过辛苦了。”瘸子跳起道:“便是辛苦,再得口酒儿下肚方好。”婆子嗔着眼看他,便住了口。道士又道:“这井亭也不是安身之处,日里还好,夜里风咶咶的,怎过得。殿后有洁净房子,来往客官常来借寓的。请老娘到里面去煨些炭火,烘烘这些打湿的衣服也好。”婆子道:“不消得,胡乱过一夜,明日便走路的。”贾道士道:“这天倒还不像晴的。况这里山路崎岖极是难走,不比别处,便晴了雪,路土也还泥泞,我们兀自害怕,教这小娘子如何行动。这庙宇是个公所,就住上十来日,那个要你房钱,只管等天晴了,日色晒几日,却上路也未迟。”婆子道:“多谢法官,只是打搅不当。”道士道:“说那里话,谁个顶着房子走。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是黏茶淡饭,小道也供给得起,若不嫌怠慢,胡乱吃些,不用打火。”瘸子道:“娘!难得法官如此好善,我们便在房子里住去,夜里睡去,也做个好梦。”婆子看着媚儿道:“我儿心下如何?”媚儿道:“但凭娘做主。”贾道士见他依允,欢喜无极,便道:“小道引路了,随我进来。”
  当下娘儿三口,随着道士从东廊下去,转过正殿,又过了斋堂,打厨下穿过,直到后边,只见两间新造的小小楼房,天井里种几棵花木。三口儿到楼下站定,道士从新见礼,一个个都作揖过,方才看坐。问道:“老娘高姓?”婆子道:“老媳妇姓左,这村儿原名左黜,因他损了一足,唤做左瘸儿。这小女叫做媚儿。”道士道:“小道姓贾,贱号清风。今日不期而会,也是有缘。”婆子道:“有掌家的老师父,请来相见则个。”道士道:“家师老病,几年不见客了。方才殿后西边的这小小角门里面,便是他的卧房。如今只是小道掌家。”婆子道:“法侣共有几位?”道士道:“还有个小徒,正月里丧了父亲,往俗家去了未来。方才买酒的道人,姓乜,也是新进庙门不多时的。厨下还有个老香公,单管烧火煮饭,此外并无他人。三位一路来的,怕肚里饿了,有现成素斋可用些。”婆子道:“不消得,带有干粮。”道士道:“干粮留在改日路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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