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妖传(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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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又到石崖边去看时,却不见了石镜,单单留下个窟窿。正当惊讶之际,只听得山坡下銮铃声响,一群人众飞奔前来。蛋子和尚伏在一株大松树旁,偷眼觑时,为首马上的,是一位年少郎君,生得唇红齿白,头戴唐进士巾,身穿吴绫道袍,骑下一匹瓜黄马儿,后面跟着十来个家人。那郎君下了马,步到崖边。看看这个窟窿,指天画地,不知与家人说些甚么。随后四个庄户,牵绳带索的扛着一块黑色大石头来。蛋子和尚心下想道:“一定是这郎君取了那石镜去了,把石头照样做一块来嵌着哄人。”只见庄户抬到崖边,众家人道:“趁这绳索方便,不要歇手。”众人一齐上前助力。也有在上面牵的,也有在下面推的,也有将杠子帮衬的。不一时,将那块石头,弄到窟窿跟前,相着体势,安顿停当。慢慢的扯起绳索,那石头恰好嵌下。众人发起一声喊来。原来那块黑色石头,就是石镜。
  这郎君姓冷,是木处冷学士的公子,虽然生得标致,为人刻薄。浑名叫做冷剥皮。有个田庄,只在这五里之内,叫做冷家庄。这冷公子一心爱那石镜,蓦地教人偷回庄上去。谁知此镜有神,离了石崖,就如黑炭一般,全无半毫光彩。方才送还旧处,刚刚嵌入,明朗如故。蛋子和尚听得众人发喊,伸出头来看时,冷公子早已看见。喝道:“兀那和尚!独自一个在此探头探脑,莫非是剪径的毛贼么?”蛋子和尚只得出身向前,打个问讯道:“贫僧稽首了,贫僧是泗州城人氏,发心要朝各郡名山。经游贵地,不知贵人到来,失于回避。”众家人道:“这行脚僧无礼,见了大爷,头也不磕个儿!”蛋子和尚却待回言,到是冷公子说道:“出家人不须行礼,动问长老尊姓何名?到敝地几时了?挂搭在于何处?”蛋子和尚道:“贫僧在迎晖山迎晖寺出家,叫做蛋子和尚。到贵地虽然将及一月,并不曾落个寺院,只是风餐露宿。”冷公子便道:“难得有缘相遇。敝庄不远,欲屈长老到彼素斋,是必勿拒。”蛋子和尚道:“多承大檀越厚意。”当下冷公子上马先行。吩咐两个家人,跟随长老,随后慢来。
  却说两个家人在路上对长老说道:“我大爷好的是道家,不信佛法。从不曾斋一个僧,布施一文钱的。今日见了长老,便请庄上赴斋,是十分敬重,破格相待了。”蛋子和尚道:“你家大爷姓甚?”家人道:“姓冷,百家姓上冷訾辛阚的冷字。家老爷在朝,官拜翰林院学士。止生下这一位公子,留在家中读书。新近娶了个小主母在庄上,以此这几日只在这庄上住。”说话之间,已到庄前。蛋子和尚看时,果然好个冷家庄。但见:
  门迎黄道,山接青龙,路列着几树槐阴,面对着一泓塘水,打麦场,平平石碾,正好蹴球。放牛坡,密密草铺,又堪驰马。层层精舍,似齐孟尝养客之居。处处花台,疑石太尉娱宾之馆。定是宦家良别业,非同村户小庄园。
  蛋子和尚到得堂中,冷公子出来重新讲礼看坐。问道:“长老出家几年了?青春多少?不像有年纪的。”蛋子和尚道:“贫僧虚度一十九个腊了。从幼出家的。”原来僧家不序齿,只序腊。冷公子道:“俗家端的姓甚?难道真个姓蛋不成?”蛋子和尚道:“贫僧在佛门长大,并没有个俗家相认。只这蛋子二字,姓也是他,名也是他。”冷公子道:“闻得命犯华盖的,定要为僧为道,长老从小入空门,是十二分的硬命了。今年十九岁,是那月日生?”蛋子和尚道:“贫僧是月内领进寺门的,说起来像是十一月的光景。日子时辰,都不晓得。”说罢只见一个家人出来问道:“素斋已完,摆设何处?”冷公子沉吟了一会,答应道:“摆在采莲舫里罢。”冷公子先起身道:“请长老到后园赴斋。”蛋子和尚道:“多谢了。”冷公子道:“方才失问了,敢也用些荤酒么。”蛋子和尚道:“荤酒到不曾戒得。”冷公子笑道:“怪道长老这般雄壮,恁地时,小庄到也便当。”吩咐家人把些现成鱼肉之类,暖一大壶好酒,一同素斋送去。又道:“在下有些俗事,不得相陪了。”蛋子和尚道:“不消费心,少停拜谢。”
  当下别了冷公子,随着家人弯弯曲曲走到后园。这园中有个鱼池,约莫数亩之大,正中三间小小亭子,仿着江南船样,一顺儿造进去的。亭子四围,种些莲花。此时是深秋天气,虽没花了,还有些败叶横斜水面。亭上有个匾额,写“采莲舫”三字,旁注探花冯拯题。池边三间大敞厅,两旁都是茂竹。厅前大石头砌就一个玩月台,台下系一只渡船。家人请长老下了渡船,家人解了缆,把个单桨儿撶着。顷刻便到亭子边,送和尚进那采莲舫内,依先撶着渡船去了。蛋子和尚看时,果然与船舫无异,一间间都有照壁隔断,都是开关得的。第一层是个小坐起;第二层又进深些,摆有桌椅等件,旁边都是朱红栏杆,挂下斑竹帘儿;第三层四围暖窗中设小榻,分明是个卧室。蛋子和尚心里暗想道:
  “要请我吃斋,到处吃得,如何送我在水池中间,敢是怕我走了去不领他的盛意么?终不然,难道他不信佛法?怪我们僧家,哄我到这绝路饿死不成?”正在彷徨之际,只见两个家人,抬着食盒,撶了渡船,送到亭子中间,桌上摆着是一碗腊鹅,一碗腊肉,一碗猪膀蹄儿,一碗鲜鱼,一碗笋干,和那香蕈煮的一碗油炒豆腐,一碗青菜,一碗豆角,见是四荤四素。一大壶酒、一锡掇子白米饭。蛋子和尚叫声起动,也不谦让,恣意饮啖。众人等他吃完,收拾过了,抹净了桌子,却待转身。蛋子和尚问道:“你家大爷在那里?贫僧作别了好去。”众人道:“大爷还没有主意,想是要留长老过夜哩。”说罢,众人下船,又撶去了。蛋子和尚道:“留我过夜是甚么意思?我且耐性住着,看恁地?”看看天晚,又是两个家人,一个抱着一副铺陈,一个拿些茶食点心之类,下了渡船到亭子上。一面摆着茶食,请师父用茶;一面摆设卧具,叫声安置,他两个又下船去了。蛋子和尚道:“且快乐睡他一夜,明日却再理会。”
  当夜无话,到得天明,两个家人又来送汤送水,摆设早饭。整整齐齐的两荤两素。蛋子和尚吃罢,便道:“贫僧无功食禄,今日是必要去了。”家人道:“大爷还要与长老面会讲些什么说话,这几日不得工夫,只叫我们好生款待长老,莫要怠慢,你且宽心住下几时,怕他怎的。”蛋子和尚道:“你大爷有甚话说,索性说个明白,我住在此也安稳。”家人道:“大爷肚里的事,我们手下人怎晓得。长老莫非夜间怕冷静,要个人作伴么?若是要时,莫说别的,就要个婆娘也是容易。去年大爷养个全真道人,也在这个亭子上,讲甚么采阴补阳的法儿,每夜少不得婆娘相伴。大爷曾唤过了三四个娼妓陪伴他来,作成我们也鬼混了一个多月,如今往洛阳去了。约道今年又到,还不见来。”蛋子和尚道:“贫僧从不曾破色戒,也不怕冷静。只是一件,既承你大爷美意相留,就放我在这园中闲走闲走,散澹一时也好。”家人指着南边敞厅道:“这厅后一带楼房,就是娶的新姨住下,常有丫鬟们下楼采花,恐怕外人行走不便。”蛋子和尚听得这话,便不开口。
  话分两头,却说冷公子生长富贵之家,迷花恋酒之事,到也不在其内。只有一件不老成,好的是师巫邪术,四方荐来术士,无有不纳。恰好这几日前,邻县王枢密的公子荐一个人来,叫做酆净眼。自言眼睛能见神鬼,更有魇人之术,且是厉害。汉时有那巫蛊之事,刻成木人,手持木棍,埋于地下,夜间祀鬼咒诅,使木人往击其人。唐时吕用之在高骈门下用事,专权乱政,将铜铸就高骈一个小小身躯,眼耳俱用物蒙着,藏于箧中,埋于自己卧床之下,使他耳目昏乱,惟我所制。则今酆净眼之术,又自不同。要魇那人时,在僻静处设立祭坛,供养神将,坛前画一大圈,圈内放一个磁坛将那人姓名、籍贯、生年、生月、生日、生时,写置放坛内,他在坛前书符念咒,摄其生魂。三日摄不来,到五日;五日摄不来,到七日。生魂来时,只长一尺二寸,面貌与其人无异。若走进圈内,把令牌下摄入坛中,书符固封,埋之坎方,其人立死。有诗为证:
  当年老耄说高骈,太子曾含巫蛊冤,
  若使咒人人便死,谁人不握死生权。
  这四句诗言人死生有命,就是魇魅之术弄得死时,也是本人命尽禄绝。俗语道得好,棺材头边,那有咒死鬼。然虽如此,又有一句话道:宁有屈死没有冤生。若是那人福禄正旺,便遗个天雷也打不死他。若是庸常之辈,一般也有屈夭的,终不然阴间设立枉死城,为着甚么。
  闲话休提。且说冷公子闻酆净眼有这家法术,急欲学他,但未曾试得真假何如。见这蛋子和尚是个游僧,又不曾落个寺院,一心哄他到家里,要将他试法。已问得他名字、籍贯了,只这生辰就单有年月却没有日时。便着人到酆净眼下处,请他到来商议此事。酆净眼道:“若没有生辰,须得本人贴身衣服一件,及头发或爪甲也是一般。”冷公子道:“这却容易。”便吩咐家人取匹新布做成衫儿送与那和尚,说道大爷恐怕长老身上不洁净,教送这件布衫,换下旧的来浆洗。又唤个待诏与他净头,吩咐暗地收拾他剃下的头发来回话,莫抛失了。那和尚只认作好意,那知就里。便家人也不晓得主人之意。当下家人哄得他脱下贴身布衫一件,又收拾得剃下一头短发献与冷公子。冷公子不胜之喜,就同酆净眼到东边一个收米的仓厅上,来如法摆设坛场,办下些纸马香烛之类。只留两个极小的家人答应。将门扇儿下锁,每日办下三餐,家人们都在门口声唤,安童开锁接进,并不许进来窥看,真个鸡犬不闻,甚是秘密。
  却说酆净眼巴不得魇死那和尚,显他法师有灵,传授与冷公子,得他一注大财,无不用心。当下取一幅黄纸,写下奉法追取生魂一名蛋子和尚,泗州城人氏,迎晖山迎晖寺出家,今游方到本处缘由。将他头发裹做一个包儿,又将他贴肉布衫书下许多追魂符在上面,总做一束放于净坛之内。坛前将石灰画个大圈,圈下安着净坛一个。酆净眼一日行香三遍,夜间在坛前书符念咒,步罡踏斗,每夜弄到二三更。到第三日这里全无影响,那边蛋子和尚已觉有些头痛身热。到第五日,看看病倒,卧身不起。酆净眼见圈子外微有黑气往来,已知是游魂荡漾。次日叫冷公子问取和尚消息,得知卧病不起,越加用心,做张做智的施设。到第七日黄昏以后,那团黑气往来甚频,不住的在圈边打旋。交至三更,果然聚成一尺二寸一个小和尚之形,或进或退,徘徊圈外。被酆净眼圆睁怪眼把令牌向案桌上狠击一下,喝道:“值日天将,城隍土地!这时候不奉吾法旨,更待何时!”说犹未绝,那小和尚一滚滚进圈来,对着坛中便钻下去。不钻时犹可,一钻下时,忽坛前起阵怪风,空中如霹雳之声,坛儿迸开了七八块。那酆净眼口吐鲜血,死于坛前。可怜做了一世的术士,到此未能害人,先害自己。有诗为证:
  邪术有验害他人,无验之时损自身。
  圈外游魂仍不灭,坛前净眼总非真。
  法随镡破儿童笑,咒与人空公子嗔。
  万事劝人休计较,举头三尺有神明。
  后人又有诗云:
  毁人还自毁,咒人还自咒。
  譬如逆风火,放着我先受。
  咒诅神如灵,祈祷福且厚。
  冥冥司命者,大权宁倒授。
  愿发平等心,相安庶无咎。
  冷公子惊倒在地,半晌方才苏醒。两个十来岁的安童,吓得啼哭不止。当下冷公子慌忙自去开锁,唤起家人收拾坛场尸首。到来朝买下棺木盛殓。一面写书与王枢密公子,只说中恶身死。一面叫人打听蛋子和尚,那和尚出了一身冷汗,病已好了。冷公子十分没趣,虽然机关不曾漏泄,却也无颜见他之面。封下二两银子,叫原服侍他的两个家人打发他起身去。自己只推远出不与相见。蛋子和尚只道见他有病不留他居住,却不知借他试法,险些儿送了残生。当下蛋子和尚接了银子,千恩万谢道:“多承布施了。”他剃着光光洁洁的头儿,贴肉又换了一件新布衫,欢欢喜喜离了冷家庄而行,依先四处游方去了。
  却说王枢密公子接得冷家书信,打发回书,也免不得报与酆家家小知道。他家也有妻儿、女儿、亲儿、眷儿闻得此信,即赶上一大队过这冷家庄来,守着棺木哭哭啼啼。没奈何他,自知事不正经,央个主文先生出来,处些殡葬之费与他,又把些盘缠银两送与众人。内中有个出尖的奸猾老儿,与主文先生私讲,得了些偏手于中,一力担当撺掇,抬回棺木方才清净,也费过百十两银子。冷公子一生刻薄,惯要算计别人,不道这一番做了折本的买卖。地方邻里见是宦家,又是有名的剥皮公子,谁敢出头开口,只是背地里暗笑。正是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不在话下。
  再说蛋子和尚闲游度日,光阴易过,不觉又是一个年头。闲话休叙,看看自春而夏,又逢端阳,已是五月节气。蛋子和尚一月前又转到云梦山下,将那草棚添盖完好,依旧住下。预先备些素粮,自初一日起便不出去化缘,只在棚中打坐,养定精神。等到端午,早起扎缚停当,一条搭膊,将布衫儿紧紧束着,穿一双多耳麻鞋。约莫午时将到,冒着雾气就走。走到洞边,刚刚雾气敛尽,蛋子和尚喜不自胜。这是第二回了,越发胆大,信步行去,早过了那三丈长一尺阔的不测桥梁。进得洞门,无心观看景致,望着那座供白玉炉的大石峰一直走去。原来石峰对处是个天生石屋,约有民房五六间之大,中间空空洞洞,并无铺设。穿过石屋后面,又是个小小石洞。蛋子和尚进这洞内,想必是白猿神藏书之所矣,低着头钻进洞去。正是:
  不思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
  只因这一番,竟把个蛋子和尚空费一番精神,重受一年辛苦。不知几时才盗得法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石头陀夜闹罗家畈 蛋和尚三盗袁公法
  休将懒惰负光阴,铁杵勤磨变绣针。
  盗法三番终到手,世间万事怕坚心。
  话说蛋子和尚暗想道:这小洞内必是袁公藏书之所。低着头钻进去时,只见里面弯弯曲曲,或明或暗,或宽或窄,有好几处像屋的所在。内有石床、石凳、石椅、石桌之类,亦有石笔、石砚、石碗、石瓮、诸般家伙,俱生成形像,拿不起的,并不见有甚么书籍。再进去时,洞渐小了,地下低洼约有一二尺深的水,料是尽头处了。覆身转来再看一回,已知天书不在其内,钻出洞来到前面石屋内,周围细看,叫一声:“阿也!”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这两边石壁上镌满许多文字,不是天书,又是何物?只是一件,天生石壁掇又掇不去,要抄录时,纸墨笔砚又不曾带来,如何是好?且凭着自己记性背他几条下肚,也不枉辛苦走这两番。方才站定脚头,抹一抹眼角,仔细从头辨认那字脚,忽闻得一阵香气扑鼻,走出屋外瞧时,白玉炉中早已烟起。慌得蛋子和尚不敢回头,拽开两腿,脚不点地一口气直跑过了石桥。到了松棚里面,打坐良久,喘息方定。自古道痛定还思痛,想着两遍到白云洞中,担了多少惊怕,受了多少辛苦,不曾掏摸一些子在肚里,不觉的放声大哭。一连哭了三日三夜,兀自哀哀不止。只听得外面大声问道:“棚中何人,如此悲切?”蛋子和尚听得人声,抹干眼泪,钻出棚外。看时,却是个白发老者。怎生模样?但见:
  眉端抹雪,颏下垂丝。声似洪钟,形如瘦鹤。头裹着一幅青绢巾,脑后横披大片。身穿着四镶黄布袄,腰间紧束细绦。脚踹方舄,飘飘真欲凌云。手执藤杖,步步真堪扶老。若非海底老龙,定是天边太白。
  蛋子和尚见他形容古怪,连忙向前打个问讯。那老者又道:“长老不多年纪,缘何独自一个住在这荒山之中,有甚苦情,啼啼哭哭?试向老夫诉说则个。”蛋子和尚道:“好教长者得知,小僧从幼出家,并无亲属,只因一心好道,要学个惊天动地之术。闻知此山有个白云洞,内藏着天书道法,因此不辞辛苦,欲求一见。谁知两遍端午到得洞中,全没用处。”便把第一遍寻不见天书,第二次见了又不能抄写,备细说了一遍,说罢又哭起来。老者劝道:“长老不须过哀,听老夫一言。这白云洞,老夫少年也曾到过。”蛋子和尚转悲为喜,忙问道:“长者既曾到过,必见天书,不知抄录得多少?”老者道:“虽则看见,无计传取,后来遇着方上一个全真道人,对老汉说此天庭秘法不比凡书可以抄写。要传法时,也不用笔临,也不用墨刷,只用洁白净纸,带去到那白玉香炉前,诚心祷告,发个誓愿替天行道,不敢为非。祈祷过了,便将素纸向石壁有字处摹去,若是道法有缘的,就摹得字来,若无缘时,一个字也没有。”蛋子和尚道:“长者可曾摹得?”老者道:“老汉精力已衰,就摹得来也做不及了,故此不曾。”蛋子和尚道:“长者高居何处,若小僧摹得来时,好来请教。”老者道:“老汉离此不远,闲时又来相探。”说罢策着一根藤杖,望东路一直去了。蛋子和尚似信不信的道:“一不做,二不休。拼得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再守他一年十二个月,好歹要掏摸些儿本事到手。终不然这秘法不许人传,又镌他在石壁上怎的?”从此息了念头,又做着下年的指望。一连四五日内留心访那老者住处,并无踪迹,心肠又放慢了。这松棚中怎过得一年四季,少不得打叠个衣包,提一根防身短棍,仍向外方游行化斋。
  不一日来到辰州地方。是甚么去处?
  复岭重冈,控溪扼洞。山有二酉五城之雄,水有黔江武溪之胜。罗公隐处,鸟鸣占雨无差。辛女化来,石立与人不异。明月洞,泉澄岩上。桃花山,春满峰头。齐天秀色每连云,龙涧腥风常带雨。
  蛋子和尚在辰州往来游食,非止一日,无事不题。却说这日偶行至黔阳县界上,到一个旷野所在高低不等,四望都是乱冢。此时八月下旬天气,草深过膝,甚是荒凉。走了多时,没处化一口斋饭吃,看看日色坠西,肚中饥饿。正没摆布处,忽见高冈上四五个樵夫挑着柴担,忙忙而走。蛋子和尚赶上一步,扯住个老成的问道:“贫僧要到黔阳县中,那一条路去近些?”樵夫指道:“向南只管走下了这冈子,便是罗家畈大路。那里有几家庄户,你再问便了。天色已晚,咱们还要赶过界口去,没工夫与你细讲。”说罢,招呼一声前面伙计慢走,挑着担飞也似去了。蛋子和尚不好阻挡,遥问一句道:“这里唤做甚么地名?”听得那边答个“乱葬岗”三字。蛋子和尚点头道:“怪得丘冢累累,原来是土人埋骨之所。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学些本事,做些功业,扬名于万代之下,似此一坏黄土,谁别贤愚。”叹了一口气,向南而行。又去了好多路,地势渐平,见有几处田畦禾黍,想是罗家畈了。只不见个居人,也有几间零星草房,都封锁着门,没人住下。只得忍饿又走,看看日落天昏,望见隔溪一林树木那里,像有个人家。欲待渡溪而去,不知深浅,走近滩边,把这防身短棍竖起,向水中一按,打个探子,谁知水深丈余,那棍直到水底跳将起来,便半横半竖的向下流溜去了。蛋子和尚打捞不着,只得舍了这棍。沿溪走去看时,约莫又是一箭之地,溪面稍狭,有两根杂木将草绳捆着,横倒水面做个浮桥。蛋子和尚性急,便把双脚踹上,不提防草绳日久朽烂,这边身势去得太重,把两根木头一脚蹬开。好个莽和尚,收脚不迭,蹋地躺将下去。喜得是个浅处,刚刚淹到乳旁,并不曾吃半口水儿,只将衣包都打湿了。左脚陷在深沙里面,挣得脱时,一只麻鞋已失了。
  当时无可奈何,不管三七二十一,拖泥带水走过那一岸去。将湿布衫和那裙儿裤儿脱下,绞干了水,依旧穿上。把右脚麻鞋一发脱了抛去。赤了双脚,提了湿衣包,遥望着树林而走。
  约莫离那林子还有半里之远,早见有数间茅舍。近前看时,却也闭着门在那里。门外茅檐边侧铺着一窝乱草,一个头陀盘着双膝在上打坐,面前摆一卷经典,左首安放包裹,倚着一根两头铁裹的齐眉短棒儿。蛋子和尚去向前叫声:“老师父,贫僧是失水逃命的,求慈悲救护则个。”那头陀垂着眼皮,全然不睬。蛋子和尚又叫道:“贫僧饥饿了,老师父带得有干粮,望布施些儿,见在功德。”那头陀只是不睬。蛋子和尚道:“啐!是木的还是石的,只不开口。莫待缠他,我且去敲门,敲得开时,化碗热汤来吃也好。”又猛然想道:“这屋内不知有人住没人住,那头陀同是佛门中出身,尚然如此,黑夜敲门打户,知道人心喜怒如何。打煞也只一夜,且喜不是个寒天,这湿衣裳在身上暖过一夜,好歹也干了,衣包便慢慢的整理也不打紧。”把搭膊将腰束紧,也来檐下向头陀对面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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