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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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杰拉尔德答道。他不愿说出是波克给他提供了这条宝贵的信息,也不想说出菲利普之所以到西部去,是受了家庭的压力。“我想她不至于爱他爱到忘不了的程度,她毕竟只有十五岁,不太懂得什么叫爱情。”
“和你比起来,他们怕宁愿要她那浪荡的堂哥。”
可以想见,皮埃尔·罗彼拉德的女儿将要下嫁给本州北部的小个子爱尔兰人的消息传到詹姆斯和安德鲁以及其他任何人的耳朵里的时候,大家是多么吃惊。整个萨凡纳城都在窃窃私语,对悄悄去了西部的菲利普·罗彼拉德议论纷纭,然而没人知晓究竟是怎么回事。罗彼拉德家千娇百媚的小姐竟会嫁给一个红脸膛、粗嗓门的矮个子,而且连这个人的名字,也少有人在姑娘跟前提起过。这真是个难解之谜。
杰拉尔德自己也不十分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出现了奇迹。在他的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现出完完全全的谦卑恭顺,那就是在埃伦把她的灵巧的手搁在他的臂膀上,非常真诚却又非常沉静地说“奥哈拉先生,我答应嫁给你”的时候。
罗彼拉德家得悉这个决定犹如五雷轰顶,他们只是部分地知道原因所在,只有埃伦和她的嬷嬷晓得全部内情。那天晚上,姑娘像个心碎的孩子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明起床时,她的主意已定。
事情出在那天白天。嬷嬷怀着预感把一只小邮包递给了她的年轻女主人,那邮包是从新奥尔良寄来的,写在邮包上的地址是个陌生人的笔迹。打开包裹一看,首先出现的是一帧埃伦的小照,她把它扔到地上大哭起来。包里还有她写给菲利普·罗彼拉德的四封亲笔信。另外附有一封短柬,是新奥尔良一位牧师写的,通知她,她的堂哥已经在酒吧间里的一次斗殴中丧生。
“是他们把他撵走的,是爸爸、波林和尤拉莉他们。我恨他们,恨他们所有人。我不要再见到他们,我要离开他们。我要到别处去,在那里我要永远不再见到他们,不再见到这座城市,不再见到任何一个会使我想起——想起——他的人。”
那天夜里,嬷嬷俯身在小女主人的黑发上,自己也哭个没完,快到天亮的时候,才抗议似地说:“不过,亲爱的,你可千万不能那样做!”
“我要这样做。他是个好人。我一定要嫁给他,否则我就到查尔斯顿去进修道院。”
进修道院这一招迫使惶惑不安的皮埃尔·罗彼拉德不得不允诺这门婚事,尽管他心头悲痛万分。他家信奉天主教,他自己却是个虔诚的长老会教徒,要叫他的女儿去做修女,还不如嫁给杰拉尔德·奥哈拉。他无非出身卑微,别的方面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就这样,埃伦去掉了罗彼拉德这个姓,永别了萨凡纳,带着嬷嬷和二十个家奴,跟着她的中年丈夫动身前往塔拉。
第二年,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照杰拉尔德母亲的名字,取名为凯蒂·斯佳丽。杰拉尔德本想要个儿子,因此未免有点失望,但是手里抱着黑头发的女儿,还是觉得很高兴。他把朗姆酒分发给每一个黑奴,自己也开怀畅饮一番。
假如埃伦对自己仓促嫁给他的事真有个懊悔的时刻,那也不会有人知道,杰拉尔德当然不会。他每回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得意非凡。埃伦一经离开那座高雅的滨海城市,就把有关它的一切全都抛之脑后。一踩上北佐治亚的土地,这里就成了她的家乡。
她离开了父亲的家,永远离开了那座美丽的粉红色屋子。它是一座高高的精致的法国殖民地式的建筑,外形似一只风帆全张的船,线条犹如女性婀娜的身段,有盘旋而上的楼梯,有花边般纤美的锻铁扶栏。它是座华丽、雅致而又朦胧孤独的房子。
她离开了那优美的旧居,也离开了那个跟旧居有联系的文明高雅的社会。如今她来到一个全然不同的陌生世界,仿佛远涉重洋到了另一个大陆。
北佐治亚地形崎岖,人们生活艰难,她站在兰岭山脚下的高原上极目远望,只见红土丘陵似波涛起伏,巨大的露出地面的花岗岩岩层和高入云空的苍松随处可见。对于她这位在海边长大的姑娘,看惯了布满绿色植被和灰色苔藓的海岛上的宁静莽林的美景,看惯了亚热带骄阳下热烘烘的白色沙滩和一排排点缀着各种高矮棕榈树的长长的平坦的沙地景色,这里简直是一派蛮荒景象。
这里是一个夏天高温、冬季严寒的地方。当地人那一股十足的干劲,是她先前不曾见到过的。他们友善、谦虚、大方,还有其他种种优良品质;但是他们粗犷、强悍,易于动怒。沿海地区的人处世办事,哪怕和自己的世仇决斗,往往从容不迫,若无其事,这和北佐治亚人的剽悍气质刚好相反。沿海地区已变得文明得多,那里的生活清新、活跃、生气勃勃。
埃伦在萨凡纳认识的人,几乎真的都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人人接受传统的观点和传统的生活方式。可是这里的人不尽相同,因为北佐治亚的居民来自不同的地区,有的来自本州各地,有的来自南北卡罗来纳州和弗吉尼亚州,有的来自欧洲和北方。有的人是为了寻求财富,比如杰拉尔德。有时人出身于古老世家,无法忍受先前的生活,因而离乡背井来寻找一个避难所,比如埃伦。另有一些人只是因为祖先开拓精神的血液仍在他们的血管里流动,使他们不愿固守在老地方。
来自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背景的这群人,给这里带来了不拘礼节的习俗,这对埃伦来说觉得挺新鲜,她始终不太适应。因为她对沿海地区的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怎么做,能够本能地预料到。她对北佐治亚人的行为规律往往把握不住。
当时美国南方,突然迅猛兴旺起来,势不可当。那是因为全世界都迫切需要棉花,新大陆的这个县恰恰有大片没有利用过的沃土,种植棉花产量很高。因而棉花就成了本地区的脉搏,播种和采摘棉花是这片红土地的心脏在舒张和收缩。从弯曲的田陇上滚滚而来的财富,同时给他们带来了傲气——那建筑在大片绿色矮丛棉株和雪白棉花上的傲气。既然棉花能使他们这一代富裕起来,就必然能使下一代更加富裕!
这种对未来的确信使人们对生活的兴致更浓,劲头更足。他们打心底里热爱生活,对此埃伦无法加以理解。他们有的是钱,有足够的黑奴,有充裕的时间,可以纵情欢乐,事实上他们确实喜欢享受作乐。而且他们从来不曾因为工作太忙而减少一次炸鱼宴会,减少一次狩猎或一次赛马,几乎每个星期都有舞会或野餐。
埃伦永远不能,也不想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因为她保留着萨凡纳人的习性太多了——但是她尊重他们,到后来,对他们的坦率和爽朗还产生了好感。他们胸襟豁达,评价别人也实事求是。
她成了全县最受爱戴的邻居。她是个贤妻良母,是个善良节俭的主妇。她由于内心的创伤本来就想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教会,现在都奉献给了她的孩子、她的家务和那个把她从萨凡纳带出来的男人,是他使她忘记了有关该城的一切,也是他从没有提出过任何令她不愉快的问题。
斯佳丽周岁时,长得健康而壮实,在嬷嬷眼里,简直不像个女孩。埃伦生的第二胎也是个女孩,取名苏珊·埃莉诺,但是大家都叫她苏埃伦。接下去出世的是卡琳,取名卡罗琳·艾琳。然后,她还生了三个男孩,不幸在学会走路之前他们先后都夭折了。他们埋葬在屋外一百码远的墓地里。雪松树下竖起了三块石碑,上面刻着相同的名字:小杰拉尔德·奥哈拉。
从埃伦来到塔拉的第一天起,这地方就开始在变样。她年纪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是对于做一个种植场女主人应负的责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女孩子在出嫁以前,最要紧的是可爱、温柔、美丽,打扮得漂亮,出嫁之后,就要求她们能够主持一个拥有百口以上白人和黑奴的家务。她们也确实是按这个标准受训练的。
埃伦和别的有教养的姑娘一样,曾受过这方面的婚前准备教育,还有嬷嬷做她的帮手。这个嬷嬷有本事叫最最懒惰的黑奴鼓起劲来。所以埃伦不多久就把杰拉尔德的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显得既雅致又有气派。她给塔拉增添了前所未有的美好的东西。
这座房子当初建造时,谈不上什么计划,哪里方便,或者什么时候需要,就在哪里添上几间房间,现在经过埃伦一番精心布置,给它增添了几分魅力,弥补了设计上的不足。从大路到住宅正门新铺起一条雪松林阴道——那是佐治亚的种植场主家不可缺少的——投下清凉的阴影,在周围绿树的映衬下,形成一种较为明朗的色调。一丛丛紫藤攀缘在白彩砖墙上,显得色彩绚丽,它一直伸展到门边浅红色的长春花丛中,和院子里开满白花的木兰树相映成趣,多少掩饰掉一些屋子的呆板线条。
在春夏季节,草坪上的百慕大草和三叶草绿得诱人,引得那群只准在后院活动的白鹅和火鸡再也抵挡不住,跟着它们的长者不断潜往前院,偷偷地朝着碧绿的芳草地上的茉莉花蕾和百日草花坛一步步逼近。可是前门口正好有个小黑人岗哨,在防备它们入侵。那手里拿着块破毛巾、坐在台阶上的小黑奴是塔拉的景观之一。可惜这不是个美差,因为那黑孩子奉命不准朝它们投掷石块什么的,只许挥舞手中的毛巾和嘴里发出嘘嘘的叫声。
埃伦派了十多个孩子干这项差使,它是男性黑奴在塔拉应尽的第一项职责。通常小黑奴满了十岁,就要被送到种植场的补鞋匠老爹那里去学手艺,要不就到木匠兼修车工阿莫斯,或是放牛的菲利普,赶骡子的卡夫那里去。如若对这些行当一样都学不会,就只好到地里去干活,用黑奴的话来说,那就再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可谈了。
埃伦的生活并不轻松,也不幸福。她本不指望过轻松的日子。要说不幸福,那是女人的本分。世界是属于男人的,她认定自己命该如此。财产都是男人的,女人不过替他看管,男人说女人管得好,女人还得称赞男人聪明。男人手上戳了一根刺可以像牡牛般吼叫,女人分娩时阵痛只好低声呻吟,为的是不叫男人听了心烦。男人说话粗里粗气,动不动喝得酩酊大醉。女人却不能计较,还得毫无怨言地把男人扶上床去。男人说话,可以毫无顾忌,女人却非得要温柔、要善良,要容忍一切。
她是按照名门闺秀的传统教养长大的,懂得一个女人既要能够承当家务重担,又要保持妩媚动人的形象。她一心想要让自己的三个女儿个个成为大家闺秀。在两个小女儿身上,她的做法获得了成功,因为苏埃伦只想讨人喜欢,总是乖乖地听妈妈的指点,卡琳生性羞怯,易于引导。只有斯佳丽,生性像她爸爸,要把她训练出大家闺秀的风范,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使嬷嬷恼火的是,斯佳丽小时候不爱和两个妹妹作伴,也不喜欢和威尔克斯家的姑娘玩。她喜欢的是种植场上的黑孩子以及邻居家的小男孩,而且她爬树和扔石头的本领并不比任何一个男孩差。嬷嬷非常不安,她没料到埃伦的孩子竟有这种德性,老在她耳边絮叨,要她“像个上等人家的小姐样子”。可是埃伦却对女儿的表现能够容忍,而且较有远见。她知道小时候的伙伴常常会发展为日后的情郎,而女孩子当然要把找一个如意郎君作为头等大事。她暗自忖度,认为这孩子眼下不过是活力过于充沛,要教会她一些讨男人喜欢的姿态仪容还有的是时间。
为达到这一目的,埃伦和嬷嬷确实费了不少心机来教她。而斯佳丽随着年纪一天天大起来,即使她没有学到别的东西,这些本领她却不学自会。她曾在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上过两年学,家里也曾给她请过不少家庭教师,但她学到的书本知识还是很有限。至于跳舞的舞姿之优美,全县可数她第一。她懂得怎样微笑,好让她的酒窝显得更深;怎样脚尖朝里走路,好让她的裙环撑着的长裙展得更开;怎样仰起脸来看男人的脸,再低下眼睑快速地眨动睫毛,以显示她内心的震颤。最最了不起的是她懂得怎样在男人跟前装出一副天真的美丽而又可亲的面容,好把她的机警聪明掩盖起来。
埃伦循循善诱,多方开导,嬷嬷喋喋不休,刻薄指责,二人异曲同工,都是为了给她身上灌注一些做个真正的贤惠妻子应有的品质。
“你要学得更温柔,更文静,亲爱的,”埃伦对女儿说,“男人说话时你不要插嘴,哪怕你觉得自己比他们高明。要知道男人都不喜欢唐突的女孩。
“年纪轻轻的小姐,要是老爱皱起眉头,撅着嘴巴,说什么‘我要’、‘我不要’的,常常不容易找到婆家,”嬷嬷阴郁地警告她说,“年轻的小姐应该眼睛往下瞧,说‘是的,先生,你说得很对’。”
她们把一个名门淑女必须具备的品性教给她,然而她只学会了一些外表。使这些外表得以产生的内在素质她学不会,并且觉得没有必要去学它。外表就已足够。她的肤浅的淑女风度的外表,已经受到普遍的赞誉,这正是她所需要的。杰拉尔德夸口说她是五个县里的头号美人,这话不无道理。别说附近一带的青年几乎个个都向她求婚,就连远从亚特兰大和萨凡纳的许多地方也有不少人要求和她结亲。
到了十六岁——多亏埃伦和嬷嬷两人的一番心血——她就出落得轻佻而美艳动人。可是骨子里,她任性、自负、固执。她像她那爱尔兰父亲,感情容易激动,至于母亲那宽容无私的品性,她只继承了薄薄的一层外表。这一点,埃伦始终无法知道,因为斯佳丽在她跟前,总是压抑住自己的脾性,装得十分柔顺,从不任性胡来。而且埃伦只消用责备的眼光瞥上她一眼,准会叫她羞愧得掉下泪来。
可是嬷嬷却把她看透了,并且随时警惕着要戳穿她的伪装。嬷嬷的目光比埃伦敏锐,斯佳丽从来不曾有一桩事能够始终哄骗过嬷嬷的。
斯佳丽家里的这两位良师都不认为她的活泼好动和她的娇媚迷人有什么不妥之处,这本是南方女人引以自豪的长处。她们担心的是在她身上还有杰拉尔德的固执和轻率,担心她在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以前,把这些对她不利的品质暴露出来。其实这大可不必,因为斯佳丽现在很想出嫁——嫁给艾希礼——所以愿意装得温柔文静,只要能取得男人欢心就行。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会喜欢这样,她只知道她这一策略颇能奏效。至于要去探究个中原因,她毫无兴趣。她对自己的内心世界都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对别人的了。她只知道如果她这样说这样做,那么男人必然会作出这样或那样的反应,好像算术公式,照着套就行。斯佳丽在学校里念书时,对算术课并不感到怎么困难。
斯佳丽不懂得男人的心思,她尤其不懂女人的心思,因为她对女人不感兴趣。她不曾有过女性朋友,也并不觉得有此需要。在她眼里,所有的女人,包括她两个妹妹在内,都必然是她猎取同一目标——男人——的敌手。
只有一个女人——自己的母亲例外。
埃伦·奥哈拉与众不同,斯佳丽把她看成是超越于人类的某种圣洁的东西。在她小的时候,常把圣母玛丽亚和母亲混为一人,现在她长大起来,觉得没有理由改变这一看法。她以为埃伦是代表着只有上天和母亲才能给予的绝对的保障。她懂得母亲是正义、真理、慈爱和智慧的化身——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斯佳丽也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困难的是如果要做到公正、真诚、慈爱、无私,那么生活中的乐趣就会丧失大半,其中包括谈情说爱的乐趣。可是人生苦短,不能不及时行乐。且待她嫁给了艾希礼,一起生活到上了年纪,到那时她总还有时间可以再学习埃伦的榜样。且到那时再吧……
第四章
那天晚上,斯佳丽摆出主妇的姿态,代替母亲主持了那顿晚饭,可是她心里一直翻腾起伏,老想着听到的有关艾希礼和媚兰的可怕消息。她渴望母亲早点回来,因为母亲不在她摆脱不掉孤独和失落感。斯莱特里一家子和他们那缠绵不休的病患,有什么权利偏偏在她斯佳丽最需要母亲的时刻,要埃伦去照顾他们呢?
这一餐晚饭的气氛始终沉闷无趣,杰拉尔德直着嗓门在斯佳丽耳边高谈阔论,叫她简直无法忍受,他早已把刚才和斯佳丽的谈话忘记得干干净净,径自大谈起萨姆特要塞的最新消息来,还不时用拳头敲击桌子,在空中挥舞手臂。杰拉尔德主宰饭桌上的谈话,这已形成习惯。斯佳丽通常只是想自己的心事,不去理会他说些什么。可是今晚,尽管她随时留神外面的动静,想听到车轮的声音预示母亲归来,却怎么也排除不开她爸的噪音干扰。
当然,她不打算把沉重的心事向妈妈倾诉,因为埃伦要是知道女儿为了一个已和别的女孩子订婚的男人害相思,准会大吃一惊而心里难过。现在她生平第一次陷入了不幸的深渊,急于想要母亲陪伴在身边,只要有埃伦在,她就会有一种安全感,再糟的事情也似乎会变得好些。
她听见外面传来吱吱嘎嘎的车轮声,便猛地站起身来,可是马车却转过屋角,到后院去了,她重新颓然坐下。这必定不是埃伦,她每回都是在前门下车的。在黑暗的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黑奴激动的胡叫和尖声的欢笑。斯佳丽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刚从屋里出去的波克,手里举着烧得通明的松枝,照着几个人从车上下来,却看不清是谁。只听见笑语声在夜空中此起彼伏,欢快、亲切,无拘无束,有的深沉柔和,有的震颤动听,随后是拖沓的脚步声从后面的楼梯进入通向主楼的过道,在饭厅门外停了下来。一阵耳语声以后,波克走进来了,他平时那股沉着的样子不见了,两眼骨碌碌乱转,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杰拉尔德先生,”他喘着粗气喊道,满面春风,是个得意的新郎。“你新买的女人来啦。”
“新买的女人,我没有新买过什么女人,”杰拉尔德说道,装出动怒的样子。
“你买的,杰拉尔德先生!她就在外面,想和你说句话,”波克咯咯地笑着回答,激动地搓着双手。
“好吧,把新娘子带进来吧,”杰拉尔德说道。波克转过身子,朝过道里招招手,那刚从威尔克斯种植场转卖到塔拉来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十二岁的女儿紧跟在身后,扭扭捏捏地躲在妈妈宽大的印花布裙子后面。
迪尔西身材高大,腰板挺直,一张呆板的古铜色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叫人猜不透她的真实年纪,那模样说她像三十岁乃至六十岁都未尝不可。她身上的印第安人血统的特征,比她的黑种人的痕迹更加明显。红色的皮肤,狭而高的前额颧骨突出,鹰钩鼻,鼻尖扁平,下面连着黑种人特有的厚嘴唇,明摆着是两个不同种族的混血儿。她神态自若,走路时风度胜过嬷嬷,因为嬷嬷的风度是培养出来的,而迪尔西是生来就有的。
她说话时发音不似大多数黑人那样含糊不清,并且她比较慎重地斟酌她的用语。
“晚上好,几位小姐。原谅我打扰你啦,杰拉尔德东家。我是来谢谢你把我连同我的女儿都买下了。不少东家只肯买我,不肯同时买我的普里西,我真谢谢你,这下我不用为孩子牵肠挂肚了。我会好好干活,让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嗯——嗯,”杰拉尔德清了清嗓子。他叫人当众点破做了好事,反而有点局促不安起来。
迪尔西把身子转向斯佳丽,眼角皱起,似带笑意。“斯佳丽小姐,波克跟我说,是你再三劝杰拉尔德先生把我买下的,所以我打算叫普里西当你的贴身侍女。”
她把手伸到背后把小女孩拽了出来。她是个棕色的小东西,两条皮包骨的细腿,像小鸟的腿一样。头上扎了好多条小辫子,用线绕起来,一根根翘在脑后。一双机灵敏锐的眼睛,像是什么都瞒不过她,脸上却装出一副木然的神情。
“谢谢你,迪尔西,”斯佳丽答道,“不过我怕嬷嬷有意见不答应。我打生下来的时候起就是她来侍候的。”
“嬷嬷上了年纪啦,”迪尔西说道,她那若无其事的语调要是给嬷嬷听见了,准会大为光火。“她是个好嬷嬷,可是你现在是位大小姐了,得有个称心的使女。我的普里西侍候因迪小姐已经有一年了。她会做针线,会帮小姐梳头,就像大人一样。”
普里西听她母亲说着,忽然朝斯佳丽行了个屈膝礼,还咧开嘴朝她笑了笑。斯佳丽不禁也咧嘴回了她一笑。
“真是个乖巧的小东西,”她想道,随即大声说:“谢谢你,迪尔西,且等妈妈回来再商量吧。”
“谢谢你,小姐,晚安。”迪尔西说罢,带着孩子轻轻走出房门,波克跟着她们,张罗着。等饭桌收拾干净,杰拉尔德重新开始滔滔不绝的议论,可是这一次他不但完全引不起听众的兴趣,连他自己也觉得没多大味道。尽管他喧声似雷地预言战争迫在眉睫,还不住反复强调,南方诸州难道还能容忍北佬的侮辱,然而得到的只是几声勉勉强强的“是的,爸爸”,或者“不,爸爸”。卡琳坐在一张矮脚凳上,在大吊灯下津津有味地阅读一本浪漫小说,讲的是一个姑娘如何在她心上人死去以后做了修女的故事。她一面默默地流着泪,一面在心里描绘出自己戴着白色修女帽的动人图景。苏埃伦在她戏称之为“希望之箱”的上面做着刺绣的同时暗自忖度,在明天的野宴上,能不能够用自己的女性温柔——斯佳丽缺少的正是这个——把斯图尔特·塔尔顿从斯佳丽那里吸引到自己的身边来。至于斯佳丽,此时此刻正在为艾希礼而思绪翻滚,心神不宁。
尤其令她心烦的是,爸爸明知道她的心都快碎了,怎么还一个劲地谈北方佬和萨姆特要塞?她和多数年轻人一样,认为在自己伤心的时刻,别人不该如此自私,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照样做各自的事。
她心中好像经受了一场旋风袭击一样,使人感到奇怪的是,饭厅里为什么还是这样安宁?这样丝毫没有变化?那张笨重的红木桌子和餐具柜,那一大堆银餐具,那光滑地板上的鲜艳的碎呢地毯都在它们的老地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这本是间舒适安逸的房间,平时晚饭后阖家在这里平静地消磨时光,斯佳丽总是很高兴的。可是今晚她却讨厌见到这房间,若不是怕爸爸大声的诘问,她早就溜走,经过黑暗的过道,到埃伦的小小办公室里去,倒在旧沙发上痛哭一场,把烦恼泄个精光。
那间小小办公室是斯佳丽在整座房子里最喜欢的一个房间。每天上午,埃伦坐在那张大写字台前,记种植场的账目,听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的报告。埃伦用鹅毛笔记账的时候,全家人就在一旁随意消磨时光。杰拉尔德坐在摇椅上,几个女孩坐在沙发上。那沙发已经破旧不堪,垫子也压得陷下去了,是从前厅搬来放在这里的。此刻斯佳丽真想跑到那里去,把头枕在妈妈膝上,好好地哭上一场。可是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车轮在砂砾车道上摩擦的沙沙声,随后是埃伦打发车夫的细语声飘进了房间,一家人都急切地抬起头来,只见埃伦匆匆走了进来,她的裙环晃动着,她神情抑郁,满脸倦容,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马鞭草香囊的柠檬香味,那香味似乎从埃伦衣服的褶皱里飘浮出来,为埃伦所专有。斯佳丽只要一闻到这香味,就会联想起妈妈。嬷嬷跟在她身后,拎着皮包,双眉紧锁,下唇突出。她一面摇摇摆摆走着,一面喃喃自语,有意识地压低声音不让人家听明白她说些什么,可是又要让人家察觉出她有着一肚子怨气。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埃伦说道,把格子披肩卸下来交给斯佳丽,随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埃伦一进来,杰拉尔德顿时像着了魔似的容光焕发起来。
“给那小杂种施洗礼了吗?”他问道。
“施过了,可是他死了,可怜的小东西。”
埃伦说道,“我原来担心埃米也活不成,不过看来她不要紧。”
几个女孩子的脸都转向她,现出吃惊和怀疑的样子。杰拉尔德富于哲理性地摇了摇头。
“依我看,那小杂种还是死了的好,不用说,可怜的,没有爸爸——”
“不早啦,我们做祷告吧,”埃伦打断了他的话头,打断得非常自然。斯佳丽若不是深知母亲的脾性,也一定没有注意到埃伦是有意阻止他说下去。
斯佳丽很想知道埃米·斯莱特里的孩子爸爸究竟是谁,可是她晓得要想从母亲嘴里把真相说出来是不可能的事。她怀疑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因为她常看见他和埃米两人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肩并肩地在大路上漫步。乔纳斯是个北方佬,单身汉,一个监工,这就使他不可能和当地的上层社会交往,不可能娶上大户人家的千金。他能够接触到的,无非是像斯莱特里之类的贫穷白人罢了。可是又因为他受过的教育要比斯莱特里家高出一筹,他不肯娶埃米做老婆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尽管他经常陪着她在暮色中散步消遣。
斯佳丽叹了口气,她真想知道这个秘密。有许多事情常发生在埃伦的眼皮子底下,可是她就是视而不见,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埃伦对于她认为是不合规矩的事,总是不闻不问,并且教斯佳丽要学她的样,可惜她的这种努力,总是白费力气。
埃伦走到壁炉旁,从炉台上的一只嵌花的小首饰盒子中,取出她的念珠。这时嬷嬷沉着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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