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0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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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公爵……”副官刚要说。
“请求增援?”拿破仑带着愤怒的神色说。副官表示肯定地低下头,然后开始报告;但是皇帝转过身去不看他,走了两步,停住,又走回来,叫来贝蒂埃。“要派后备军了,”他说,两臂微微摊开,“您看派谁去?”他问那个他后来说是他把他这只小鹅变成鹰的贝蒂埃。
“陛下,派克拉帕雷德师吧?”对于所有的师、团和营都了如指掌的贝蒂埃说。
拿破仑表示同意地点点头。
那个副官向克拉帕雷德师跑去。几分钟后,那支驻在土岗后面的青年近卫军开动了。拿破仑默默地朝那个方向看。
“不,”他突然对贝蒂埃说,“我不能派克拉帕雷德。派弗里昂师去吧。”他说。
虽然用弗里昂师来代替克拉帕雷德师并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这时阻留克拉帕雷德而改派弗里昂有着明显的欠妥和迟延,但是命令严格地执行了。拿破仑没有看见,他在对待自己的军队问题上,是在演着用药品危害病人的医生角色,——虽然他对这个角色曾有十分正确的理解和指责。
弗里昂师也像别的师一样,在战场的烟雾中隐没了。副官们从各方面不断驰来,他们好像商量好似的,都说同样的话。都要求增援,都说俄国人坚守阵地,而且说可怕的炮火,法国军队在那炮火下逐渐减员。
拿破仑坐在折椅上沉思起来。
那个从早晨起就没吃东西,喜欢旅行的德波塞先生,走到皇帝面前,大着胆子恭请陛下用早餐。
“我希望现在就可以向陛下庆贺胜利了。”他说。
拿破仑一言不发,表示否定地摇摇头。德波塞先生以为他是否定胜利,不是否定早餐,就嬉笑着恭敬地说,能吃饭而不吃,世上是没有这个道理的。
“走开……”拿破仑突然面色阴沉地说,并且把脸转过去。德波塞先生脸上露出抱歉、后悔、欢喜的幸福微笑,迈着滑行的步子走到别的将军那儿去了。
拿破仑情绪颓丧,正像一个一向幸运的赌徒,疯狂地下赌注,从来都是赢的,可是忽然间,正当他对赌局的一切可能性都精打细算好了的时候,却感到把路子考虑得越周到,输的可能性就越大。
军队依然如故,将军依然如故,准备依然如故,部署依然如故,简短有力的告示依然如故,他本人依然如故,这都是他知道的,他还知道,他现在比过去经验丰富多了,老练多了,而且敌人也依然同奥斯特利茨和弗里德兰战役时一样;但是,可怕的振臂一挥,打击下来却魔术般地软弱无力。
仍然是以前那些准保成功的方法:炮兵集中一点轰击,后备军冲锋以突破防线,接着是铁军骑兵突击,——所有这些方法都用过了,不仅没有取得胜利,而且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些同样的消息:将军们伤亡,必须增援,无法打退俄国人,自己的军队陷入混乱。
从前,只要发两三道命令,说两三句话,元帅们和副官们就带着祝贺的笑脸跑来报告缴获的战利品:成队的俘虏,成捆的敌人的军旗和国旗,大炮和辎重,缪拉只请求让他的骑兵去收集辎重车。在洛迪、马伦戈、阿尔科拉、耶拿、奥斯特利茨、瓦格拉木等等地方[75]都是这样。现在他的军队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虽然占领了一些凸角堡,拿破仑看出,这与他以前所有的战役不同,完全不同。他看出,他所感受的,他周围那些富于作战经验的人也同样感受到了。所有的面孔都是忧虑的,所有的目光都互相回避着。只有德波塞一个人理解不了所发生的事情的意义。有长久战争经验的拿破仑十分清楚,连续进攻八个小时,用尽一切努力仍未赢得这场战役,这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这一仗可以说是打输了,眼前的战局正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随便一个最小的偶然事故,就可以毁掉他和他的军队。
他默默地回顾这次对俄国奇怪的远征,这次远征没打过一次胜仗,两个月来连一面旗帜、一尊大炮、一批军队,都没有缴获或俘虏,他看周围的人们深藏忧愁的面孔,听俄国人仍在坚守阵地的报告,——于是一种可怕的感觉,有如做了一场噩梦似的感觉,揪住了他的心,他忽然想到可能毁掉他的那些不幸的偶然机会。俄国人可能攻打他的左翼,可能中央突破,他本人也可能被流弹打死。这一切都是可能的。以前每次战役,他只考虑成功的可能性,现在却有无数不幸的可能性摆在他面前,这一切都在等待着他。是的,这好像是在做梦,一个人梦见一个暴徒攻击他,他挥起臂膀给那个暴徒可怕的一击,他知道这一击准能消灭他,可是他觉得他的臂膀软绵绵的,像一块破布似的无力地垂下来,一种不可避免的灭亡的恐怖威胁着这个束手无策的人。
俄国人正在进攻法军左翼的消息,引起了拿破仑这种恐怖。他在土岗下面默默地坐在折椅上,垂着头,臂肘放在膝盖上。贝蒂埃走到他面前,建议去视察战线,确切地了解一下实际的情况。
“什么?您说什么?”拿破仑说,“好,吩咐备马。”
他骑上马到谢苗诺夫斯科耶去了。
弥漫在整个战场的硝烟缓缓地消散着,拿破仑走过的地方,马和人,有的单个,有的成堆,躺在血泊里。这么恐怖的景象,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地区有这么多的死人,拿破仑和他的任何一个将军还从来没有见过。一连十个小时不断的、令人耳鼓疲惫不堪的大炮轰鸣,给这种景象增添了特殊的意味(就像配有活动画面的音乐)。拿破仑登上谢苗诺夫斯科耶高地,透过烟雾,看见一队队穿着颜色使他感到眼生的军装的人。那是俄国人。
在谢苗诺夫斯科耶和土岗后面,站着俄军的密集队形,他们的大炮不断地轰击,他们的战线笼罩着浓烟。已经没有战斗了。只有继续不断的屠杀,不论对于俄国人还是对于法国人都不会有用的屠杀。拿破仑勒住马,又陷入刚才那种被贝蒂埃唤醒的沉思;他无法阻止他面前和他周围发生的事,无法阻止那被认为由他领导和由他决定的事,由于失败的缘故,他第一次觉得这件事是不必要的和可怕的。
一个将军走到拿破仑面前,向他建议把老近卫军投入战斗。站在拿破仑身旁的内伊和贝蒂埃交换了眼色,对这位将军毫无意义的建议轻蔑地笑了笑。
拿破仑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在远离法国三千二百俄里之外,我不能让我的近卫军去送死。”他说,然后勒转马头,回舍瓦尔金诺去了。
三十五
库图佐夫垂着白发苍苍的头,放松沉重的身子,坐在铺着毯子的长凳上,也就是坐在皮埃尔早晨看见的那个地方。他不发任何命令,只对别人的建议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
“对,对,就那样做吧,”他在回答各种建议。“对,对,去吧,亲爱的,去看一看。”他对这个来人或对那个来人说;或者,“不,不要,我们还是等一等好。”他说。他听取报告,在下级要求他指示的时候,就给他们指示;但是,在他听取报告的时候,好像并不关心报告者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使他感到兴趣的是报告者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调中所含的另外一种东西。多年的战争经验使他知道,老年人的智慧使他懂得,领导数十万人作殊死战斗,决不是一个人能够胜任的,他还知道,决定战斗命运的,不是总司令的命令,不是军队所占的地形,不是大炮和杀死人的数量,而是一种所谓士气的不可捉摸的力量,他正是在注视这种力量,尽他的权力所及指导这种力量。
库图佐夫整个面部的表情是注意力集中,镇静,紧张(勉强克制住他那衰老身体的疲倦)。
上午十一时,他接到消息说,被法军占领的凸角堡又夺回来了,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受了伤。库图佐夫惊叹一声,摇了摇头。
“快去彼得·伊万诺维奇公爵[76]那儿,详细探听一下,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对一个副官说,然后向站在他后面的符腾堡公爵[77]转过身来。
“请殿下指挥第一军,好吗?”
公爵刚离开不大一会儿,可能还没走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他的副官就回来向勋座报告说,公爵请求增援军队。
库图佐夫皱了皱眉头,命令多赫图罗夫去指挥第一军,请公爵回到他这儿来,他说,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他离不开公爵。当传来缪拉被俘[78]的消息时,参谋人员都向他祝贺,库图佐夫微笑了。
“要等一等,诸位先生,”他说,“仗是打赢了,俘虏缪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还是等一等再高兴吧。”他虽然这样说,仍然派一名副官把这个消息通告全军。
当谢尔比宁从左翼驰来报告法军占领凸角堡和谢苗诺夫斯科耶村的时候,库图佐夫从战场上传来的声音和谢尔比宁的脸色猜到,消息是不好的,他好像要活动活动腿脚,站了起来,挽起谢尔比宁的臂膀,把他领到一边。
“你走一趟,亲爱的,”他对叶尔莫洛夫说,“去看看有什么困难。”
库图佐夫在俄军阵地的中心——戈尔基。拿破仑对我方左翼的进攻被打退了好几次。在中央,法军没有越过波罗金诺一步。乌瓦罗夫的骑兵从左翼赶跑了法国人。
下午两点多钟,法国人的进攻停止了。在所有从战场回来的人的脸上,在他周围站着的人们的脸上,库图佐夫看到了极端紧张的表情。库图佐夫对出乎意料的成功感到满意。但是老头子的体力不济了。有好几次他的头低低地垂下,仿佛要跌下去似的,他总在打瞌睡。人们给他摆上了饭。
将级副官沃尔佐根,就是那个从安德烈公爵那儿经过时说,战争必须移到广阔的地区[79]的人,也就是巴格拉季翁非常憎恶的那个人,在吃饭的时候来到库图佐夫这儿。沃尔佐根是巴克莱派来报告左翼战况的。谨小慎微的巴克莱·德·托利见到成群的伤兵逃跑,军队的后卫紊乱,考虑了战局的全部情况,断定战斗失败了,派他的心腹来见总司令就是报告这个消息的。
库图佐夫正在挺费劲地吃烤鸡,他眯细着微含笑意的眼睛,看了看沃尔佐根。
沃尔佐根随便迈着步子,嘴角噙着半带轻蔑的微笑,一只手几乎没碰着帽檐,走到库图佐夫面前。
沃尔佐根对待勋座,有意做出轻慢的态度,表示他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人,让俄国人把一个无用的老头子当做偶像吧,而他知道他是和谁打交道。“老先生(德国人在自己圈子里都这样称呼库图佐夫)过得蛮舒服。[80]”沃尔佐根心中想道,他狠狠地向摆在库图佐夫面前的碟子看了一眼,就开始照巴克莱命令的和他本人看见和了解的向老先生报告左翼的战况。
“我军阵地所有的据点都落入敌人手中,无法反击,因为没有军队;士兵纷纷逃跑,无法阻止他们。”他报告说。
库图佐夫不再咀嚼,惊讶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他在说什么。沃尔佐根看出老先生[81]很激动,于是堆着笑脸说:
“我认为我无权向勋座隐瞒我所看见的……军队完全乱了……”
“您看见了吗?您看见了吗?……”库图佐夫皱着眉头喊道,他霍地站起来,向沃尔佐根紧走几步,“您怎么……您怎么敢!……”他用颤抖的两手做出威吓的姿势,气喘吁吁地喊道,“您怎么敢,阁下,对我说这种话。您什么也不知道。代我告诉巴克莱将军,他的报告不确实,对于战斗的真正情况,我总司令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沃尔佐根想辩解,但是库图佐夫打断了他的话。
“左翼的敌人被打退了,右翼也打败了。如果您没看清楚,阁下,就不要说您不知道的事。请您回去通知巴克莱,我明天一定要向敌人进攻。”库图佐夫严厉地说。大家都不吭声,只听见喘息着的老将军沉重地呼吸。“敌人到处都被打退了,为了这我要感谢上帝和我们勇敢的军队。战胜敌人,明天把他们赶出俄国神圣的领土。”库图佐夫画着十字说,忽然老泪横流,声音哽咽了。沃尔佐根耸耸肩,撇撇嘴,一声不响地走到一旁,对老先生的刚愎自用[82]感到惊奇。
“啊,这不是他来了,我的英雄。”这时一个体格魁伟、仪表英俊的黑发将军登上土岗,库图佐夫看着他说。这个将军是拉耶夫斯基,他整天都是在波罗金诺战场的主要据点度过的。
拉耶夫斯基报告我军坚守阵地,法国人不敢再进攻了。
库图佐夫听了他的报告,用法语说:
“这么说来,您不像别人那样认为我们应当撤退了?”
“相反,勋座,在胜负未定的战斗中,谁更顽强,胜利就属于谁,”拉耶夫斯基回答说,“我的意见……”
“凯萨罗夫!”库图佐夫叫他的副官,“坐下写明天的命令。还有你,”他对另一个副官说,“到前线去宣布,明天我们要进攻。”
在库图佐夫同拉耶夫斯基谈话和口授命令的时候,沃尔佐根从巴克莱那儿回来了,他报告说,巴克莱·德·托利将军希望能拿到元帅发出的那份命令的明文。
库图佐夫不看沃尔佐根,叫人写那份命令,前总司令所以要书面命令,一定是为了逃避个人的责任。
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的链条,它使全军同心同德,并构成战争的主要神经,这就是被称为士气的东西,库图佐夫的话和他所下的第二天进攻的命令,就是沿着这条链子传遍全军每个角落的。
传到这条链子的最后一环的时候,已经远非原来的话和原来的命令了。在军队各个角落互相传说的故事,甚至与库图佐夫说的话完全不同;但是他的话的含意却传到了各处,因为库图佐夫所说的话并非出于狡诈的计谋,而是表达了总司令和每个俄国人心灵中的感情。
得知我们明天要进攻敌人,并且从最高指挥部证实了他们所希望的事,疲惫、动摇的人们感到安慰和鼓舞。
三十六
安德烈公爵的团留在后备队,直到下午一点钟,后备队仍然在猛烈的炮火下驻在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后面,没有行动。一小时后,这个团已经损失二百多人,才向前移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和土岗炮垒之间的一片踩平了的燕麦地,那一天土岗炮垒里伤亡了好几千人,下午一点多钟,敌人的几百尊大炮集中火力对它猛轰。
这个团在这儿没动,也没放一枪,又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从前方,特别是从右方,在停滞不散的硝烟里,大炮隆隆地发射着,前面那一带神秘的区域,整个地面都遮着烟雾,从那里不断飞出疾速的咝咝作响的炮弹和缓慢的呼啸而过的榴弹。有时,好像让人们休息一下,一连一刻钟炮弹和榴弹都在从上空飞过去,可是有时,一分钟工夫团里就损失几个人,不断拖走阵亡的,抬走受伤的。
随着每次新的打击,还没有被打死的人的生存机会越来越少了。团在三百步距离排成营纵队,虽然这样,全团人都受同一情绪支配。全团人一律沉默不语,面色阴郁。队伍里很少有谈话声,即使有人谈话,但是一听见中弹声和喊“担架!”声,谈话就停了。大部分时间,全团人遵照长官的命令坐在地上。有的摘下帽子,专心地把褶子抻平,然后再折起来;有的抓一把干土,在手心里搓碎,用它来擦刺刀;有人揉一揉皮带,把带扣勒紧;有人把包脚布仔细抻平,然后重新把脚包好,穿上靴子。有些人用犁过的地里的土块搭小屋,或者用麦秸编东西。大家都好像全神贯注在这些事情上。当打伤或打死了人的时候,当成队的担架走过的时候,当我们的队伍后撤的时候,当大批敌人在烟雾中出现的时候,谁也不注意这些情况。可是当我们的炮兵、骑兵向前面走过去的时候,当我们的步兵向前移动的时候,四面八方响起了赞许的声音。但是,最能惹起注意的却是那些与战斗完全无关、完全不相干的事。好像这些精神上受折磨的人把注意力放在这些平凡的、日常生活上的事物上,可以得到休息似的。一个炮兵连从团的正面走过,一辆炮兵弹药车拉边套的马迈出了套索。“嘿,瞧那匹拉边套的马!……把腿伸进去!它要跌倒了……哎呀,他们没看见!……”全团的队伍都在喊叫。又有一次,所有的人都注意不知哪儿冒出的一只褐色的小狗,它把尾巴翘得高高的,满怀心事地迈着小碎步,跑到队伍前面,忽然,附近落下一颗炮弹,它尖叫一声,夹起尾巴,跳到一边去了。全团的人哄然大笑,发出尖叫声。但是这种开心的事只延续几分钟,而人们在不断的死亡恐怖中不吃不喝地站了八个多钟头了,苍白忧郁的面孔越来越苍白忧郁了。
安德烈公爵也像团里所有的人一样,面色苍白而阴郁,他背着手,低着头,在燕麦地旁的草地上从一个田垅到另一个田垅走来走去。他无事可做,也无命令可发。一切都听其自然。阵亡的人被拖到战线外面,受伤的人被抬走,队伍靠拢起来。如果有士兵跑开,他们立刻就赶回来。起初,安德烈公爵认为鼓舞士气,给士兵做一个榜样是他的责任,所以在队伍里走来走去;但是后来他才认识到,他无须教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教他们的。他和每个士兵一样,全部的心力都在努力避免想象他们处境的危险。他在草地上来回走动,慢慢地拖着两只脚,蹭得地上的草沙沙作响,眼睛盯着靴子上的尘土;他有时迈着大步,尽可能踩上割草人在草地留下的脚印,有时数自己的脚步;计算走一俄里要经过多少两条田垅之间的距离;有时采几朵长在田垄上的苦艾花,放在手掌上揉碎,然后闻那强烈的甘苦香味。昨天所想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了。他什么也不想。他用疲倦的听觉细听那总是同样的声音,分辨枪弹的尖啸声和炮弹的轰隆声,看第一营的士兵那些已经看腻了的脸,他在等待着。“它来了……这一个又是冲着我们来的!”他谛听着从硝烟弥漫的地带发出的越来越近的呼啸声,心里想道,“一个,两个!又一个!打中了……”他停下来看了看队伍,“不是,飞过去了。不过这个打中了。”他又开始走来走去,极力迈大步,要用十六步走到另一条田垅。
呼啸声和击地声!离他五步远的地方,一颗炮弹炸开了干土,然后就消失了。一阵寒战不由得溜过他的脊背。他又看了看队伍。大概又有许多伤亡;在第二营聚着一大群人。
“副官先生,”他喊道,“命令他们不要聚在一起。”副官执行了命令,然后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一个营长从另一方向驰来。
“当心!”传来一个士兵惊慌的喊声,这时,一颗带着呼啸声疾飞的榴弹,有如一只向地面俯冲下来的鸟,落在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远的营长的马旁边,发出砰的一声。那匹马不管露出恐怖的样子好不好,首先打了一个响鼻,竖起前蹄,几乎把那个少校掀下来,然后向一旁跑走了。马的恐惧感染了人们。
“卧倒!”扑倒在地上的副官喊道。安德烈公爵站在那儿犹犹豫豫。一颗榴弹在他和副官之间,在耕地和草地的边缘,在一丛苦艾旁边,像陀螺似的冒着烟旋转。
“难道这就是死吗?”安德烈公爵一面想,一面用完全新的、羡慕的眼光看青草,看苦艾,看那从旋转着的黑球冒出的一缕袅袅上升的青烟。“我不能死,不愿意死,我爱生活,爱这青草,爱大地,爱空气……”他这样想着,同时想到人们都在望着他。
“可耻呀,副官先生!”他对副官说,“多么……”他没能把话说完。就在这一瞬间,发出了爆炸声,像打破了玻璃窗似的碎片四面飞射,闻到窒息的火药气味,安德烈公爵向一旁猛然一冲,举起一只手,胸脯朝下摔倒了。
几个军官向他跑过来。右侧腹部流到草地上一大片血。
叫来的担架民兵停在军官们身后。安德烈公爵俯卧着,脸埋在草里,发出沉重的呼呼噜噜的喘气声。
“你们干吗站着不动,快过来!”
农民们走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和腿抬起来,但是他凄惨地呻吟着,农民们互相看了一下,又把他放下来。
“抬起来,放下,总归是一样!”有一个声音喊道。他们又托住他的肩膀抬起来,放到担架上。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啦?……肚子!这一下可完了!哎呀,我的上帝!”军官们之间发出叹息声。“炮弹蹭着我的耳朵飞过去。”副官说。几个农民把担架搭在肩上,急忙沿着他们踏出的小路向救护站走去。
“步子走齐……喂!……老乡!”一个军官吆喝道,抓住那些走得不稳、颠动担架的农民的肩膀,叫他们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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