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0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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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问您,您的丈夫怎样看这个问题?”他说,由于他的声誉卓著,不怕提出这样幼稚的问题而降低自己的身价,“他同意吗?”
“!他可爱我啦!”海伦说,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皮埃尔也爱她,“他为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比利宾把皱纹堆到额上,准备说俏皮话了。
“连离婚也愿意。”他说。
海伦大笑起来。
如果说有谁敢于怀疑这桩正在进行的婚事,那么,海伦的母亲库拉金公爵夫人就是其中的一个。她经常为嫉妒自己的女儿而烦恼,而现在所嫉妒的事情是公爵夫人最关切的事情,她就无法容忍了。她就这个问题请教一位俄国神父: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能否离婚和再嫁,神父告诉她,这是不许可的,而且使她高兴的是,那个神父给她看一段《福音书》的经文,在那段经文里(神父觉得)断然否定了在丈夫活着的时候再婚的可能性。
公爵夫人自以为有了这些无可争辩的论据作武器,一大早就坐着车去找女儿,她想单独见到她。
海伦听了母亲反对的意见后,温和地、讥讽地笑了笑。
“《福音书》里说得很明白:谁愿意娶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老公爵夫人说。
“咳,妈妈,别说废话啦。您什么都不懂。我所处的地位有我应尽的义务。”海伦说,她把谈话从俄语译成法语,她总觉得用俄语说不清她的问题。
“可是,我的好孩子……”
“咳,妈妈,您怎么不明白,神父有权宽恕……”
这时,海伦家里的女伴进来通报说,亲王殿下在大厅里等着见她。
“不,告诉他,我不要见他,因为他说话不算数,把我气坏了。”
“伯爵夫人,一切罪过都应得到宽恕。”一个长脸长鼻子的金发年轻人走进来,说。
老公爵夫人恭恭敬敬站起来,行了屈膝礼。那个进来的年轻人不理会她。公爵夫人向女儿点了点头,悄悄地走了出去。
“不,还是她对,”老公爵夫人想道,亲王殿下的出现,使她的全部信念都幻灭了,“她是对的;怎么我们在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时代就不懂得这个呢?这是多么简单呀。”老公爵夫人坐在车里想道。
八月初,海伦的事情完全确定了,她给她丈夫写了一封信(她相信她丈夫非常爱她)通知他,她打算嫁给NN,还说她信了唯一真正的宗教,并请他履行离婚所必要的一切手续,送信人将告诉他应办的手续。
“为此我祈祷上帝给您,给我的朋友,以神圣而有力的保佑。您的朋友海伦。”
这封信送到皮埃尔家里的时候,他正在波罗金诺战场上。

波罗金诺战役快要结束的时候,皮埃尔又一次从拉耶夫斯基的炮垒跑下来,同一群伤兵沿着山谷向克尼亚济科沃村走去,走到救护站,他看见血,听到喊叫和呻吟,就连忙混进士兵群里,继续往前走。
皮埃尔现在一心只想一件事,那就是赶快从这一天他所感受的可怕的印象中逃出来,回到日常生活的环境,在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安静地睡一觉。只有在日常生活的环境中他才觉得他能够理解他自身和他所见到的和感受的一切。但是那种日常生活的环境到处都找不到。
虽然在他走着的大路上没有炮弹和枪弹的呼啸,但是周围仍然同战场一样。仍然是那些痛苦的、疲乏的、有时淡漠得出奇的面孔,仍然是那些血,那些军大衣,那些射击声,枪声虽然离得很远,但依然引起恐怖;此外再加上天气闷热,尘土飞扬。
沿着莫扎伊斯克大道走了约摸三俄里,皮埃尔在路边坐下。
暮色降临大地,隆隆的炮声平息下来。皮埃尔倚着胳膊肘躺了很久,在黑暗中望着从他身旁移过的影子。他老觉得有一颗炮弹呼啸着向他飞来;他颤抖着欠起身来。他不记得他在这儿待了多久。半夜,有三个士兵拖来一些干树枝,在他身旁停下,点起火来。
士兵们斜着眼看皮埃尔,把火点着后,放上一口锅,把面包干掰碎放到锅里,还放一点醃肥肉。食物和肥肉的香味混合着烟味。皮埃尔抬了抬身子,叹了一口气。那三个士兵边吃边谈,并不理会皮埃尔。
“你是干什么的?”一个士兵突然问皮埃尔,他问的意思显然就是皮埃尔心中所想的:你想吃,我们可以给你,不过我们要知道你是不是好人?
“我?我?……”皮埃尔说,他觉得必须尽可能降低自己的社会地位,为跟士兵更接近,更为他们所了解,“说实在的,我是民兵军官,不过我的弟兄们不在这儿;我来参加战斗,跟自己的人失掉了联络。”
“你看你!”一个士兵说。
另一个士兵直摇头。
“好,你想吃就吃吧,尝尝我们的面糊糊!”头一个士兵说,他把木勺舔干净,递给皮埃尔。
皮埃尔坐近火堆,开始吃锅里的面糊糊,他觉得,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当他对着锅俯下身来贪馋地一大勺一大勺地舀着吃的时候,他的脸被火光照亮了,士兵们默默地望着他。
“你要到哪儿去?你说说!”一个士兵又问。
“我去莫扎伊斯克。”
“看样子,你是贵族吧?”
“是的。”
“叫什么名字?”
“彼得·基里洛维奇。”
“那好啦,彼得·基里洛维奇,咱们一道走,我们领你去。”
士兵们和皮埃尔一起摸黑向莫扎伊斯克走去。
当他们走近莫扎伊斯克,爬陡峭的山路进城的时候,鸡已经叫了。皮埃尔只顾跟着士兵走,完全忘了客栈是在山下,他已经走过去了。要不是在半山腰碰见他的马夫,他一定不会想起这个的(他已经失魂落魄了);他的马夫是到城里找他,在返回客栈的路上,看见黑暗中发白的帽子,认出了皮埃尔的。
“大人,”他急匆匆地说,“我们还以为没指望了呢。您干吗步行啊?您还要到哪儿去,请问!”
“哎呀,对了。”皮埃尔说。
士兵们停住了。
“怎么,找到自己的人了?”其中一个说。
“再见!彼得·基里洛维奇,好像是吧?再见,彼得·基里洛维奇!”另一些声音说。
“再见。”皮埃尔说,就和马夫一同到客栈去了。
“应当给他们点什么!”皮埃尔抓住衣兜想道。“不,不必啦。”仿佛有一个声音对他说。
客栈已经没有空房了,全占满了。皮埃尔穿过院子,把头蒙起来睡在他的马车里。

皮埃尔头刚挨着枕头,就觉得睡着了;可是忽然间,几乎与现实一样清楚,响起了砰砰的射击声、呻吟声、喊叫声、炮弹的落地声,闻到了血腥和火药味,于是他感到恐怖和死的畏惧。他吃惊地睁开眼睛,从大衣底下抬起头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勤务兵在大门口一边踏着泥浆,一边和店东谈话。在皮埃尔的头顶上,在黑暗的棚屋里,有一些鸽子被他坐起来的响声惊动了,拍打着翅膀。满院子散发着和平的、此刻使皮埃尔感到欢愉的、强烈的客栈气味,以及干草、马粪和焦油的气味。在两间灰暗的棚屋之间,可以看见繁星点点的晴空。
“谢天谢地,再没有那个了。”皮埃尔想,他又蒙上头睡了。“,恐惧的感觉是多么可怕,我对它屈服是多么可耻!可是他们……他们始终是那么坚定,那么沉着……”他想。皮埃尔所说的他们,就是士兵——那些在炮垒上战斗的,那些给他饭吃的,那些向圣像祈祷的士兵。他们——这些奇特的、在这之前他所不了解的他们,在他的思想中,跟其他一切人清清楚楚地、截然不同地区分开来。
“当一名士兵,一个地地道道的士兵!”皮埃尔在迷迷糊糊地入睡,心中想道,“把整个身心都投入这种共同的生活中,深入地体验使他们变为他们那个样子的一切。但是,怎样抛掉自己身上一切多余的、可恶的东西呢?怎样抛掉身外的一切负担呢?一个时期我能做到这一点。我可以按照我的意愿离开父亲。我还可以在和多洛霍夫决斗以后被罚去当兵。”在皮埃尔想象中闪现出他要求多洛霍夫决斗的那次俱乐部的宴会会在托尔若克的恩师。皮埃尔又想起一次支会庄严的聚餐。那次聚餐是在英国俱乐部举行的。有一个熟悉的、亲近的、尊贵的人坐在桌子末端。这就是他!这就是恩师。“他不是死了吗?”皮埃尔想道,“是的,他死了;我并不知道他还活着。他死了,叫我多么惋惜,他要是死而复生,我该多么高兴啊!”桌子另一端坐着阿纳托利、多洛霍夫、涅斯维茨基、杰尼索夫和类似他们的其他人(皮埃尔在梦中心里清楚地把这些人归为一类,把他称之为他们的人归为一类),这些人,阿纳托利、多洛霍夫等人,高声喊叫和唱歌;不过,透过他们的喊声,可以听见恩师不停地谈话声,他的说话声也像战场上隆隆的枪炮声一样有力而且不间断,但是他的声音悦耳,令人快慰。皮埃尔听不懂恩师在说什么,但是他知道(思想的范畴在梦中也是清楚的),恩师是在讲善行,讲成为他们的可能性。于是他们从四面八方出现了,都带着淳朴、和善、坚定的脸色围着恩师。但是,他们虽说和善,却不看皮埃尔,不认识他。皮埃尔想引起他们注意他,他想说话。他欠起身来,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腿很冷,原来腿露了出来。
他觉得怪害臊的,连忙用手捂着他的腿,大衣果然从腿上滑下去了。皮埃尔在盖好大衣的时候,睁眼一看,见到的仍然是棚屋、柱子、院子,不过现在这一切都泛着青灰色,明亮了,表面有一层露水或霜花的闪光。
“天亮了,”皮埃尔想,“但是,我不要这个。我要听完和听懂恩师的话。”他又盖上大衣,可是不论是支会的聚餐还是恩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可以用言语清楚地表达出来的思想,某人说的或者皮埃尔反复思索的思想。
后来皮埃尔在回忆这些思想的时候,虽然这些思想是当天的印象引起的,但是他相信它们是他身外什么人对他说的。他觉得,他在清醒的时候,永远不能够这样想和表达这种思想。
“战争,是人类自由对上帝法律的服从,而且是最艰难的服从。”有一个声音这样说。“朴实是对上帝的顺从。他们是朴实的。他们不说,只是做。说出的话是银,没说出的话是金。人怕死,就得不到任何东西。谁不怕死,一切都属于他。不经历一番忧患,人就不知道自己的局限,就不认识自己。最难的是(皮埃尔在梦中继续想或者听)善于在自己的灵魂中把一切事物的意义联合起来。把一切联合起来?”皮埃尔自言自语,“不,不是联合。不能把思想联合起来,而是把这一切思想结合起来——这才是必须做到的!是的,得结合起来!得结合起来!”皮埃尔满心欢喜地反复自言自语,他觉得,正是这些话,也惟有这些话,才表达出他要表达的,并且完全解决了使他烦恼的问题。
“是的,得结合起来,是结合的时候了。”
“得套车了[91],是套车的时候了,大人!大人,”一个声音在反复地说,“得套车了,是套车的时候了……”
这是车夫叫醒皮埃尔的声音。太阳已经射到皮埃尔的脸上了。他看了看肮脏的客栈的院子,在院子中间的井旁边,几个士兵正在饮几匹瘦马,几辆大车正赶出大门。皮埃尔厌恶地转过脸去,闭上眼睛,赶快又倒在马车坐位上。“不,我不要这个,我不要看见和了解这个,我要弄懂在梦中启示我的东西。只要再有一秒钟,我就可以把一切都弄懂了。我应该怎么办呢?结合,可是怎样把一切结合起来呢?”皮埃尔悚然感到,他在梦中所见所想的一切,都泯灭了。
马夫、车夫和店东都告诉皮埃尔说,一个军官来通知说,法国人快到莫扎伊斯克了,我们的人正在撤退。
皮埃尔站起来,吩咐套车,追赶他们,他徒步穿过那座城市。
军队开拔了,留下上万的伤员。在各家院子里和窗口里都可以看见伤员,大街上也挤满了伤员。在街上运伤兵的车周围,发出一片喊叫、咒骂和拳击的声音。皮埃尔的马车追上他,他让一个相识的受伤的将军坐上他的车,和他一道回莫斯科。在路上皮埃尔得知他内兄和安德烈公爵的死讯。

三十日,皮埃尔回到莫斯科。快到城门口的时候,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副官向他迎过来。
“我们到处找您,”副官说,“伯爵一定要见您。他请您即刻到他那儿去,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皮埃尔没有回家,雇了一辆马车,就到总督那儿去了。
拉斯托普钦伯爵这天早晨才从郊外索科尔尼茨别墅回到城里。伯爵住宅的前厅和接待室挤满了官员,有奉召来的,有为请示来的。已经见过伯爵的瓦西里奇科夫和普拉托夫对他说,据守莫斯科已经不可能,莫斯科要放弃了。这个消息虽然瞒着居民,但官员们、各机关的首长们,如同拉斯托普钦伯爵一样,都知道莫斯科将要落入敌手;他们为了推卸责任,都来向总督请示他们掌管的部门应当怎么办。
皮埃尔进入接待室时,一个军队的信使从伯爵的房间走出来。
信使对人们向他提出的问题绝望地摆了摆手,穿过大厅走了出去。
在接待室等候时,皮埃尔睁开疲倦的眼睛环视室内形形色色的官员们,其中有老的和少的,文的和武的,大的和小的。大家都露出不满和不安的样子。皮埃尔走到一群官员跟前,里面有一个他认识的。他们跟皮埃尔打过招呼后,继续谈他们的话。
“先疏散,过后再回来,万无一失;处在目前的情况,无论如何负不了责。”
“你瞧他写的什么,”另一个人指着手里拿着的印刷品,说。
“这是另一码事了。那是给老百姓看的。”第一个人说。
“那是什么?”皮埃尔问。
“是一张新传单。”
皮埃尔拿过来,开始读起来。
“公爵阁下[92]为了同前来的部队尽速会合,已越过莫扎伊斯克,并建立了坚固的阵地,敌人不会突然向他进攻。已经从这里给他运送四十八尊大炮连同火药,阁下说,他要保卫莫斯科到最后一滴血,甚至不惜进行巷战。弟兄们,你们不要为政府机关关闭而担心:秩序一定要维持,我们要用自己的法庭收拾那些坏蛋!必要时,我可以召集城市和农村的青年。一两天内我就要发出号召,现在还不需要,暂且我不做声。斧头是好东西,猎熊的矛也不错,但最管用的还是三股叉;一个法国佬并不比一束黑麦重。明天午饭后,我要把伊韦尔圣母像抬到叶卡捷琳娜医院给伤兵治病。我们在那里祈求圣水:使他们快些康复;我现在很健康:本来一只眼有病,可是现在,我两眼雪亮。”
“可是,军界的人告诉我,”皮埃尔说,“在城里作战绝对不可能,而且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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