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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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妹妹跟前,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前额。他那双秀美的眼睛闪耀着平时不常有的聪明而善良的光辉,不过,他并不看妹妹,而是越过她的头顶朝着门外的黑暗望去。
“咱们到她那儿去吧,应当同她告别!要不,你一个人先去,把她叫醒,我随后就来。彼得鲁什卡!”他招呼他的听差,“来把东西拿走。这个放在座位下边,这个放在座位右边。”
玛丽亚公爵小姐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忽然收住了脚步。
“安德烈,假如你有信仰,你一定会祈祷上帝,求他赐给你那种你所感觉不到的爱,而你的祈祷一定会被上帝听到的。”
“啊,真的吗!”安德烈公爵说,“去吧,玛莎,我马上就来。”
安德烈公爵在去妹妹房间的路上,走到连结两幢房屋的走廊的时候,遇见面带妩媚笑容的布里安小姐,这一天她已经是第三次带着兴奋和天真的微笑在僻静的走廊里跟他相遇了。
“啊!我以为您在自己房间里呢。”她说,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垂下了眼帘。
安德烈公爵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脸上突然露出恼怒的表情。他对她一言不发,不看她的眼睛,只向她的前额和头发瞥了一眼,神情是那么轻蔑,使这位法国女人面红耳赤,她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他走到妹妹门前的时候,公爵夫人已经醒了,从敞开的门里传出她快活的、一句紧接一句的谈话声,她谈得那么起劲,就好像克制了很久没有出声,现在要补偿失去的时间似的。
“不,你想想看,老伯爵夫人祖博娃一头假发,满嘴假牙,好像在跟自己的年龄挑战似的……哈,哈,哈,玛丽!”
他妻子在别人面前讲祖博娃伯爵夫人的那些话,以及那同样的笑声,安德烈公爵已经听过五六遍了。他轻轻地走进房间。体态肥胖、肤色鲜红的小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里,手里拿着手工,滔滔不绝地回忆彼得堡的事情,甚至回忆当时的原话。安德烈公爵走过来,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问她旅途的疲劳是不是已经恢复过来。她回答了一声,仍然继续谈她的。
六套马的轿式马车停在门口。外面是黑暗的秋夜。车夫连辕杆都看不清。仆人们提着灯笼在台阶上来回奔忙。一个个大窗户透出辉煌的灯光,照得整所大房子通亮。家仆们聚在前厅准备跟小公爵告别;家里人: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布里安小姐、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都站在大厅里。安德烈公爵被父亲叫到书房里,老头子想单独跟他话别。大家正等着他们出来。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的时候,老公爵戴着老花镜,穿着素白睡衣(他这样的衣着,除了接见儿子,是不接见任何人的),正坐在桌旁写字。他回头看了一眼。
“你要走了?”他又写起字来。
“我来向您辞行。”
“吻我这儿吧,”他伸出面颊,“谢谢,谢谢!”
“您干吗要谢我?”
“因为你不拖延时日,没有被女人的裙带绊住脚。报国至上。谢谢,谢谢!”他继续写下去,只听飞溅着墨水的笔尖飕飕地响。“你有什么要说,只管说吧。我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他补充说。
“关于我的媳妇……把她留下来让您操心,我实在过意不去……”
“胡扯什么?说你要说的吧。”
“我媳妇临产的时候,请派人到莫斯科请一个产科医生来……让他在这儿准备着。”
老公爵停下笔,仿佛没有听懂似的,用严肃的目光盯着儿子。
“我知道,如果大自然不帮忙的话,什么人都帮不上忙的,”安德烈公爵说,他显然有点发窘,“当然,这种不幸百万里面只有一个,但是,她和我都有这种幻觉。不知别人对她瞎说了什么,她做梦都梦见,所以她很害怕。”
“嗯……嗯……”老公爵一边说,一边继续写完,“我照办。”
他把笔一挥,签了个花体字,猛然转身对儿子大笑。
“事情有点不妙,是不是?”
“什么事情不妙,爸爸?”
“老婆呀!”老公爵言简意赅地说。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
“孩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公爵说,“女人全都一样,离婚是不可能的。你别怕,我不对任何人说,你自己也知道。”
他用瘦骨嶙峋的小手抓住儿子的手,抖了抖,用那像是要把人看穿的敏锐目光逼视着儿子,接着又发出一阵冰冷的笑声。
儿子叹了一口气,表示承认父亲很了解他。老头子用他那惯常的迅速动作继续叠信和封信,时而抓起火漆、印戳、信纸,时而又放下。
“有什么办法?长得漂亮嘛!一切我都照办。你放心吧。”他一面封信,一面断断续续说。
安德烈默不作声:父亲了解他,这使他又高兴,又不高兴。老头子站起来,把信交给儿子。
“听着,”他说,“不要惦记老婆:凡是办得到的,都要办到。你听我说:把这封信交给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54]。我在信上说,希望他给你一个适当的位置,不要老叫你当副官:讨厌的职务!你对他说,我记得他,并且喜欢他。他待你如何,来信告诉我。如果他待你不错,就干下去。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的儿子决不依靠别人的恩典在人家手下服务。现在到这儿来。”
他说得太快,每句话说不到一半就完了,不过,儿子已经惯于理解他的话。他把儿子领到办公桌前,掀开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练习本,上面满是他写的又粗又长又密的字迹。
“我当然会比你先死。告诉你,这是我的回忆录,等我死后,把它呈交皇上。这儿有一张债券和一封信:这是奖给《苏沃洛夫战史》撰写人的奖金。把这些寄给科学院。这是我的笔记,等我死后,你自己可以看看,你会从中得到教益。”
安德烈没有对父亲说,他一定还能活很久。他知道用不着说这种话。
“一切都照办,爸爸。”他说。
“好了,那么就再见吧!”他把手递给儿子亲吻,然后拥抱儿子一下,“你要记住一点,安德烈公爵:假如你被打死,我这个老头子会很难过的……”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随后突然大喊大叫继续说:“我要是听说你的行为不像尼古拉·博尔孔斯基的儿子,我就要……感到羞耻!”他尖叫了一声。
“您不必对我说这些,爸爸。”儿子微笑着说。
老头子不作声了。
“我还要恳求您,”安德烈公爵接着说下去,“如果我被打死,如果我得个儿子,不要让他离开您,就像我昨天向您提过的,让他在您身边长大……请您费神。”
“不让你媳妇教养吗?”老头子说着大笑起来。
他们默默地面对面站着。老头子的锋利目光直盯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脸的下半部颤抖了一下。
“告别完了……走吧!”他突然说。“走吧!”他打开书房门,愤怒地高声喊道。
“怎么回事?怎么了?”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看见安德烈公爵走出来,又瞥了一眼穿着白睡衣、没有戴假发、戴着老花镜、怒声喊叫的老头子探出来的身影,齐声问道。
安德烈公爵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回答。
“好了,”他对妻子说。这一声“好了”,带有冷嘲的意味,仿佛是说:“您现在可以表演您那一套了。”
“安德烈,就要走了吗?”小公爵夫人说,她面色苍白,带着恐惧的神情望着丈夫。
他拥抱她。她大叫一声倒在他的肩膀上,失去了知觉。
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她枕着的肩膀移开,看了看她的脸,轻轻地扶她坐在安乐椅中。
“再见,玛丽亚。”他小声对妹妹说,拉着她的手吻了吻,快步走出房去。
公爵夫人躺在安乐椅里,布里安小姐给她揉太阳穴。玛丽亚公爵小姐扶着嫂嫂,她那美丽的眼睛满含泪水,目不转睛地望着安德烈公爵走出去的那扇门,朝着公爵画十字。书房里时时传出老年人愤怒的、放枪似的擤鼻涕的声音。安德烈公爵刚走出去,书房的门忽然敞开了,露出穿白睡衣的老头子的严峻身影。
“走了吗?走了就好了!”他说,忿忿地端详一下失去知觉的小公爵夫人,带着责备的神情摇摇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第二部

一八○五年十月,俄军占领了奥地利大公治下的几座村庄和城市,从俄国又开来一些新的团队,驻扎在布劳瑙附近民房里,给当地居民添了不少麻烦。库图佐夫总司令的大本营也设在布劳瑙。
一八○五年十月十一日,一个刚开到布劳瑙的步兵团在离市区半英里[55]的地方驻下来,等候总司令检阅。虽然地形和环境(果园、石墙、瓦顶、远山)都不是俄罗斯式的,虽然那些用好奇的眼光观看士兵的居民都不是俄罗斯人,但这个团队的外表,却跟在俄国本土任何地方任何准备接受检阅的俄国团队毫无差别。
在行军最后一站的那天傍晚,接到总司令要检阅行军中的团队的命令。虽然团长对命令中的词句不大清楚,发生了应当怎样解释的问题:是不是穿着行军的服装接受检阅?但是,在营长会议上,根据礼多人不怪的原则,决定团队准备正规的检阅。于是士兵们在三十俄里的行军之后,通宵不眠,缝缝补补,洗刷干净,副官和连长清点人数,剔除一些人。第二天早晨,这个团队已经不像最后一段行军的头一天那样拖沓零乱,而变成了一支两千人的整齐队伍,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和职责,每个人的每个钮扣和每条皮带都在一定的地方,都干净得闪亮发光。而且不仅外表整齐,如果总司令要检查军装里面的话,他会看到每个人都穿着同样清洁的衬衣,他也会发现每只背囊里都有规定数量的物品,正如士兵们所说,“锥子、肥皂,一应俱全”。只有一件事使大家不得安心,就是脚上穿的。弟兄们的靴子半数以上已经破了。但是这个缺点不能怪罪团长,因为虽经一再要求,奥国军需部始终没有把东西发下来,而这个团队已经走了一千俄里了。
团长是个容易冲动的、鬓发和眉毛都已斑白的老将军,他体格敦实,胸背之间的厚度超过两肩之间的宽度。他穿一套崭新的带着明显折痕的军服,金光闪闪的肩章很厚,仿佛不是压低了他那肥大的肩膀,而是加高了几分。这位团长的神情,就好像他是一个幸运地执行一桩平生最庄严的任务的人。他在队伍前面走来走去,微微伛偻着身子,一走一哆嗦。看样子,这位团长对自己的团队很欣赏,为他的团队感到高兴,把全副精神都贯注在团队上了。虽然如此,他那抖动的步伐似乎说明,他除了对戎马生涯感兴趣,对社交和女人的兴趣在他内心也占有不小的地位。
“喂,老伙计,米哈伊洛·米特里奇,”他对一位营长说(营长微笑着向前跨了一步,看样子他们都很高兴),“昨天夜里可把咱们整苦了。不过,好像还不错,咱们的团队不坏……你说是不是?”
营长领悟了这句打趣的话,大笑起来。
“就是在察里津皇家草场接受检阅,也不会被赶出去的。”
“什么?”团长说。
这时,在布有信号手的通到城里的大路上,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是一个副官带着一名哥萨克兵。
副官是总司令部派来向团长说明昨天那道命令里含糊的词句的,也就是说明,总司令希望看见完全保持行军状态的团队——穿着大衣,背着背囊,不要有任何的准备。
昨天,奥地利军事参议院有一名参议由维也纳来见库图佐夫,建议并要求俄军赶快跟费迪南大公及马克的军队会师,但是库图佐夫认为这种会师没有好处,所以,他在列举了其他理由之外,还打算请那位奥地利将军亲眼看看从俄国新开来的部队的惨状,以证实自己的意见的正确。他要来检阅团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因此,团队的情况越糟,总司令就越高兴。虽然那个副官不知道底细,但是他向团长传达了总司令的坚决要求,那就是士兵必须穿大衣,背背囊,否则总司令就不满意。
听了这番话,团长低下头,一声不响地耸了耸肩,面红耳赤地把两手一摊。
“真糟糕!”他说,“我跟你说过,米哈伊洛·米特里奇,所谓行军,就是要穿着大衣。”他责备营长。“唉,我的上帝!”他补上一句,就毅然决然向前走去。“各连连长!”他用惯于发号施令的声音喊道。“司务长!……他就要到了吗?”他面带毕恭毕敬的表情对刚来的副官说,显然是为了他问的那个人,才摆出这副表情的。
“我看还得一个钟头。”
“我们来得及换服装吗?”
“我不知道,将军……”
团长亲自走到队伍前面,命令重新穿上大衣。连长跑回各连,司务长忙起来了(因为大衣已经不够完整),转眼之间,那些原来又整齐又肃静的方队开始骚动、松散、人声嘈杂起来。四面八方都是士兵跑来跑去,他们把肩膀往前一耸,从头上卸下背囊,取出大衣,高举着胳膊伸进袖子。
半小时以后,又恢复了原来的秩序,只是方队由黑色变成灰色的了。团长又迈着哆哆嗦嗦的步子走到团队前头,从远处打量它。
“这又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搞的?”他停下来喊道,“三连连长!……”
“将军传见三连连长!将军传见连长,团长传见三连!……”声音顺着队伍传下去,一个副官跑去寻找那个动作迟缓的军官。
这些用力喊叫的声音越传越走样,等传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变成“三连传见将军”了。那个被传的军官从连队后面走出来,他虽然上了年纪,不惯跑步,但他还是跌跌绊绊地小跑着去见将军。这个上尉像没有背会书的小学生回答功课似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那显然由于纵酒而发红的脸上泛起一块块斑点,嘴巴也合不拢。他离团长越近,就越放慢了脚步,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跟前的时候,团长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
“您快要给弟兄们换上无袖长裙了!那是怎么回事?”团长喊道,他用下巴指了指三连中一个穿着与别人的大衣颜色不同的浅蓝色大衣的士兵,“您刚才上哪儿去了?总司令就要到了,而您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嗯?……我要叫您知道让弟兄们检阅的时候穿婆娘的衣裳有什么好处!……嗯?……”
连长目不转睛地望着长官,两个指头在帽檐上越按越紧,仿佛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得救。
“嗯,您为什么不吭声?您连里那个打扮成匈牙利人的是什么人?”团长绷着脸开玩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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