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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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跟您开玩笑,请您住口!”博尔孔斯基大喝一声,拉起涅斯维茨基的手就离开了不知如何回答的热尔科夫。
“你怎么啦,老弟?”涅斯维茨基抚慰地说。
“什么怎么啦?”安德烈公爵说,激动得停住了脚步,“你要知道,我们不是做一名效忠皇上和祖国的军官,为共同的胜利高兴,为共同的失败难过,就是做一个对老爷们的事情漠不关心的奴才。四万人牺牲了,我们的盟军被消灭了,可是你们竟然拿这个开玩笑,”他说,仿佛要用这句法语更加肯定自己的意见,“像您结交的那位先生那样的小人,还情有可原,而您这样就不应该了,不应该了。只有毛孩子才能这样闹着玩。”安德烈公爵看见热尔科夫少尉还能听见他的话,就用带法国口音的俄语补充了一句。
他等了等,看少尉是不是回答。但是少尉转身从走廊里出去了。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驻防。士官生尼古拉·罗斯托夫所在的骑兵连驻扎在一个名叫扎尔策涅克的德意志村庄里。村中最好的住宅分配给骑兵连长杰尼索夫大尉,他是以瓦西卡·杰尼索夫这个名字闻名整个骑兵师的。士官生罗斯托夫自从在波兰赶上了团队,就和连长住在一起。
十月八日,就是马克失败的消息惊动了整个大本营的那一天,骑兵连部照旧过着平静的行军生活。罗斯托夫一大早骑着马采办粮秣回来,这时,通宵不走牌运的杰尼索夫还没有回家。穿着士官生制服的罗斯托夫催马来到门前,用年轻人灵活的姿势收回一条腿,在鞍镫上站了一会儿,好像不愿离开马背似的,然后纵身跳下马来,喊了勤务兵一声。
“喂,邦达连科,亲爱的朋友,”他对三步并作一步奔到他的马前的骠骑兵说,“遛遛马,朋友。”他说话时仍然带着友善的、快乐的柔和腔调,这种柔和腔调是善良的年轻人在幸福的时刻不论对什么人说话都带有的。
“是,大人。”霍霍尔[63]快活地摆着脑袋回答说。
另一个骠骑兵也奔到马前,可是邦达连科已经把缰绳甩过来牵到手中了。看来士官生给酒钱很慷慨,伺候他会捞到好处。罗斯托夫摸了摸马脖子,又摸了摸马的臀部,然后在门廊前站住。
“好马!要成为一匹好马!”他自言自语说,于是面带笑容,手扶马刀,锵锵地响着马刺跑上台阶。房东是德意志人,穿一件卫生衣,戴着睡帽,正在用叉子清除牛粪,他从牛棚里往外张望了一下。他一看见罗斯托夫,立时容光焕发。他高兴地微微一笑,挤了挤眼:“早晨好,早晨好!”[64]他重复说,看样子,很乐意跟这个年轻人问好。
“已经干起活来了![65]”他说,他那兴奋的面孔仍然带着喜悦的、友善的微笑。“奥地利人万岁!俄罗斯人万岁!亚历山大皇上,乌拉![66]”他把德意志房东常说的这几句话复述了一遍。
房东笑起来,索性走出牛棚,脱掉帽子,举在头顶上挥动着,同时高喊:
“全世界万岁![67]”
罗斯托夫和房东一样,在头顶上挥了挥制帽,笑着喊道:“全世界万岁![68]”虽然没有任何原因可以使这个清扫牛棚的德意志人和带着一排人去领干草的罗斯托夫特别高兴,但这两个人都怀着幸福的喜悦和兄弟般的情谊彼此端详着,摇头晃脑地表示彼此的友爱,他们俩微笑着分开了,德意志人回到牛棚,罗斯托夫走进和杰尼索夫同住的土屋。
“你们老爷怎么了?”他问杰尼索夫的仆人拉夫鲁什卡——他是全团有名的滑头鬼。
“昨晚出去就没回来。准是又输了,”拉夫鲁什卡回答说,“我算是摸透了。赢了钱,早就回来吹牛了。要是早晨还没回来,准是输得精光,窝着满肚子的火回来。您喝咖啡吗?”
“来一杯,来一杯吧。”
十分钟后,拉夫鲁什卡端来了咖啡。
“来了!”他说,“现在该倒霉了。”
罗斯托夫向窗外瞥了一眼,看见杰尼索夫正往回走。杰尼索夫个子很小,红脸膛,眼睛又黑又亮,乌黑的须发蓬蓬松松的。披在他身上的骠骑兵的短斗篷敞开着,肥大的马裤下垂得打着皱褶。揉皱的骠骑兵制帽歪到脑后。他低着头,神色阴沉地朝门廊走过来。
“拉夫鲁-什卡,”他忿忿地大声喊道,连弹舌音也咬不清了,“给我脱,混蛋!”
“我不是正脱着嘛,”拉夫鲁什卡回答说。
“啊!你已经起来了。”杰尼索夫走进屋来,说。
“早起来了,”罗斯托夫说,“我已经领了干草,并且见过玛蒂尔达小姐了。”
“真的吗?老弟,昨晚我像只落水狗,输了个精光!”杰尼索夫喊道,“真倒霉!真倒霉!你一走,我的手气就越来越不行了。喂,拿茶来!”
杰尼索夫皱着眉头,带着一丝苦笑,露出结实的短牙齿,开始用两手短粗的指头搔乱森林般竖着的浓密黑发。
“鬼使神差,叫我去找这个大耗子(一个军官的外号),”他用两手搓搓额头和脸,说,“你想想看,他连一张牌,连半张牌也没有给我。”
杰尼索夫接过递给他的点着了的烟袋,紧紧地攥在手里敲打地板,弄得火星乱迸,继续喊道:
“他见小注就让,见大注就吃。见小注就让,见大注就吃。”
他敲得火星四溅,把烟袋敲坏了,于是扔到一边。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睛快活地看了看罗斯托夫。
“有女人就好了。不然在这儿除了喝酒就无事可做。快点打起来也好……”
“喂,谁在那儿?”他听见有人踏着沉重的皮靴,响着马刺,停住脚步的声音和小心谨慎的咳嗽声,就转脸对着门口问道。
“司务长!”拉夫鲁什卡说。
杰尼索夫眉头皱得更紧了。
“讨厌,”他一面说,一面把装着不多的金币的钱袋掷过去,“罗斯托夫,亲爱的,数数里面还剩多少,数过以后放到枕头底下。”说着出去见司务长去了。
罗斯托夫拿出钱来,机械地把新旧金币分别摆齐,开始数起来。
“啊!捷利亚宁!你好!昨晚把我剥得精光。”从另一间屋传来杰尼索夫的声音。
“在谁那儿?在大耗子贝科夫那儿吗?……我知道。”另外一个尖细的声音说,接着捷利亚宁中尉走进这边屋里来,他个子很小,也是那个骑兵连的军官。
罗斯托夫把钱袋扔到枕头底下,握了握向他伸过来的湿乎乎的小手。捷利亚宁是在出征前不知何故从近卫军调来的。他在团里表现很好,可是人们都不喜欢他,特别是罗斯托夫,既无法克服也无法掩饰他对这个军官无缘无故的厌恶。
“怎么样,年轻的骠骑兵,我的白嘴鸦好不好?”他问。(白嘴鸦是捷利亚宁卖给罗斯托夫的刚开始调练的小马。)
中尉跟人说话时,从来不看对方的眼睛;他那对眼睛老是东张西望。
“我看见您今天骑来着……”
“不错,是一匹好马。”罗斯托夫回答说,这匹马是七百卢布买的,而实际值不到这个价钱的一半。“左前腿有点瘸……”他又说了一句。
“蹄子裂了!这不要紧的。我教给您,指点您钉什么掌。”
“是啊,请您指点指点。”罗斯托夫说。
“我指点,我指点,这不是秘密。您买这匹马,将来会感激我的。”
“那么我叫人把马牵来。”罗斯托夫说,他想摆脱捷利亚宁,就出去叫人把马牵来。
杰尼索夫蹲在过道的门槛上,手里拿着烟袋,面对着正向他报告什么事的司务长。杰尼索夫看见罗斯托夫,挤了挤眼,用大拇指从肩头上向后指了指捷利亚宁坐着的那间屋,做了个鬼脸,厌恶地打了个寒颤。
“唉,我不喜欢这家伙。”他当着司务长的面,满不在乎地说。
罗斯托夫耸了耸肩,仿佛说:“我也是,可有什么法子呢!”他吩咐过后,就回捷利亚宁那里去了。
捷利亚宁坐在那里,跟罗斯托夫离开他的时候一样,仍然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搓弄他那双白净的小手。
“竟有这样讨厌的家伙。”罗斯托夫一面进屋,一面想。
“怎么样,已经吩咐把马牵来了吗?”捷利亚宁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
“吩咐过了。”
“咱们一块去吧。我不过是来向杰尼索夫问问昨天的命令。杰尼索夫,您接到命令了吗?”
“还没有。您到哪儿去?”
“我想去教年轻人怎样打马掌。”捷利亚宁说。
他们走出门廊,到马棚里去了。中尉讲了讲怎样打马掌,就回去了。
罗斯托夫回来看见桌上摆着酒瓶和灌肠。杰尼索夫坐在桌前刷刷地写字。他阴郁地看了看罗斯托夫的面孔。
“我给她写信。”他说。
他用臂肘倚着桌子,手里拿着笔,显然很高兴他能有机会马上把他想写的话全说出来,于是他对罗斯托夫讲起他写的信。
“你可知道,朋友,”他说,“我们不恋爱,就等于睡大觉。我们是凡夫俗子……可是我们一旦恋爱,就变成神人了,就纯洁得像创世的第一天……又是什么人来了?滚他的蛋。我没工夫!”他冲着毫不畏惧地向他走来的拉夫鲁什卡喊道。
“还能是谁?是您亲自吩咐的。司务长领款来了。”
杰尼索夫皱起眉头,想大声嚷嚷什么,但是憋住了。
“真糟糕。”他自言自语说。“钱包里还剩多少钱?”他问罗斯托夫。
“七枚新币,三枚旧币。”
“唉,糟糕!你干吗像死人一样站着不动,去叫司务长!”杰尼索夫喝令拉夫鲁什卡。
“杰尼索夫,不必客气,把我的钱拿去吧,我有。”罗斯托夫红着脸说。
“我不喜欢向自己人借钱,不喜欢。”杰尼索夫嘟嘟囔囔说。
“你要是见外不肯用我的钱,那就是看不起朋友了。真的,我有。”罗斯托夫重复说。
“不,不。”
可是杰尼索夫走到床前,想从枕头底下拿钱包。
“你放在哪儿了,罗斯托夫?”
“在最下面的枕头底下。”
“可是,没有啊。”
杰尼索夫把两个枕头扔到地板上,没有找到钱包。
“真是怪事!”
“等一等,你没有弄掉吧?”罗斯托夫一面说,一面把枕头一个个拿起来抖搂。
他掀起被褥抖了抖。还是没有发现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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