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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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我要拿我的手工。”她说。“您怎么啦?您在想什么?”她转身对伊波利特公爵说,“请把我的手提包拿来。”
公爵夫人微笑着和大家说话的时候,已经给她腾出位子,她坐下来,愉快地整了整衣裳。
“现在我坐好了。”她说了一句,就请求开始讲故事,一面又做起她的针线活来。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递给她,跟着她走过去,把圈椅移得离她更近一些,在她身旁坐下。
令人惊奇的是,这位可爱的伊波利特和他美丽的妹妹长得非常相像,而尤其令人惊奇的是,虽然相像,但他却丑得出奇。他的脸型和妹妹的一样,但妹妹那种乐天的、自满自足、洋溢着青春活力、永驻不变的微笑和体态非凡的古典美,使她光艳逼人;相反,哥哥那副面容却呆滞阴沉,老是有一种自以为是和不满的表情,身子又瘦又弱。眼睛、鼻子、嘴巴挤在一起,变成一副莫名其妙、枯燥无味的鬼脸,而手脚总是摆出不自然的姿势。
“是不是讲鬼的故事?”他说。他在公爵夫人身旁坐下,连忙把长柄眼镜举到眼上,仿佛没有这副眼镜的帮助他就不能说话似的。
“完全不是,亲爱的。”讲故事的人吃了一惊,耸耸肩,说。
“因为我就讨厌鬼的故事。”伊波利特公爵说,从他说话的语调可以看出,他说了这话之后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说话时那么自以为是,叫人弄不清他的话是非常聪明呢,还是非常愚蠢。他穿一件深绿色的礼服,他自称为受惊的山林水泽女神的大腿颜色的裤子,穿长统袜和半高统皮鞋。
子爵娓娓动听地讲起当时流传的一段趣闻:昂吉安公爵秘密到巴黎去会乔治小姐[7],当场碰上也受到这位女演员垂青的波拿巴;拿破仑在遇见公爵的时候,突然犯昏厥症晕倒了,于是他就落入公爵手中,公爵并没有利用这个机会,但后来波拿巴却将公爵处死来报答公爵的宽宏大量。
故事非常动听而有趣,特别是讲到两个情敌忽然彼此认出对方的时候,看来,女士们都很激动。
“妙极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说,一面回头用探问的目光望了望娇小的公爵夫人。
“妙极了。”娇小的公爵夫人低声说,把针插在手工上,好像是表示故事太有趣,太美妙,听得她连活都做不下去了。
子爵很欣赏这无言的赞许,感激地微微一笑,又接着讲下去;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总在留意使她担心的那个年轻人,这时她忽然发现他不知为什么和神甫谈得太热烈,声音太高了,于是她连忙前去援救那个危险的地方。果然不错,皮埃尔居然和神甫谈起政治均势问题,神甫显然对这个年轻人的天真热情感到兴趣,就对他大谈起他那套得意的理论。两个人都听得和谈得过于兴奋,旁若无人,这使安娜·帕夫洛夫娜不大高兴。
“办法是欧洲的均势和民权,”神甫说,“只要有俄国这样以野蛮落后闻名于世的强国,大公无私地出来领导以谋求欧洲均势为宗旨的联盟,全世界就有救了!”
“那么您怎样得到这种均势呢?”皮埃尔刚要说话,安娜·帕夫洛夫娜正好走过来,严厉地瞅了皮埃尔一眼,问那位意大利人可受得了本地的气候。意大利人突然改变了脸色,露出一副显然是跟女人说话时惯用的虚假得令人难受的殷勤相。
“我有幸参加你们的社交活动,我完全为你们,尤其是女士们的那种美妙的智慧和教养所倾倒,因此还没有工夫想到气候呢。”他说。
安娜·帕夫洛夫娜再也不放过神甫和皮埃尔,为了便于监视,让他们加入人多的那一组。
这时客厅里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位新来的客人就是年轻的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也就是小公爵夫人的丈夫。博尔孔斯基公爵中等身材,是一个十分英俊的青年,面目清秀而严峻。他浑身上下,从倦怠烦闷的眼神到从容不迫的步履,和他娇小活泼的妻子恰恰形成尖锐的对比。看来,客厅里所有的人他不仅全都认识,而且使他感到厌烦,甚至连看一看他们或听他们说话,他都觉得非常无聊。在所有这些使他感到乏味的人们中间,他的漂亮的妻子似乎最使他感到厌倦。他做了一个有损他的漂亮面孔的怪相,向她背过身去。他吻了吻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手,然后眯起眼睛朝在场的人扫视了一下。
“您要去打仗吗,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库图佐夫将军,”博尔孔斯基说,像法国人那样,说库图佐夫时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希望我做他的侍从官……”
“那么您的太太丽莎呢?”
“她到乡下去。”
“您怎么好把您那可爱的夫人从我们身边带走呢?”
“安德烈,”他的妻子说,她对丈夫说话和对别的男人说话同样都用那种娇滴滴的腔调,“子爵给我们讲了一段乔治小姐和波拿巴的故事,好极了!”
安德烈公爵眯起眼睛,转过身去。安德烈公爵一进客厅,皮埃尔就一直把他那喜悦的、友爱的目光投到他身上,这时他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头也不回,皱起眉头,露出一副怪相,表示对碰到他的手的人不耐烦,可是当他一回头看见皮埃尔的笑脸,就出人意外地露出和蔼而愉快的笑容。
“嗬,想不到!……连你也到上流社会的交际场里来了!”他对皮埃尔说。
“我知道您会来。”皮埃尔答道。“我到您府上吃晚饭,”为了不致打扰子爵讲故事,他低声补充说,“可以吗?”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笑着说,同时紧握对方的手,表示无须多问。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女儿起身告辞,男客们都起身给他们让路。
“请您原谅我,亲爱的子爵,”瓦西里公爵对那个法国人说,亲热地拉住他的袖口往椅子上按了按,让他不要起来,“叫人头痛的领事馆的招待会夺走了我在这里的快乐,并且打断了您的故事。离开您这美妙的晚会,真感到遗憾。”他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他的女儿海伦公爵小姐,轻轻提起衣裙褶,从椅子中间走过,她美丽的面庞上微笑更加妩媚了。当她从皮埃尔身旁经过时,皮埃尔几乎是用惊奇的、狂喜的目光注视着这位美人。
“好漂亮。”安德烈公爵说。
“真漂亮。”皮埃尔说。
瓦西里公爵走过时,抓起皮埃尔的手,转身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请您开导开导这只熊吧,”他说,“他在舍下住了一个月,我这是第一次在交际场中看见他。对于一个年轻人,再没有比聪明的女士们的社交界更为需要的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微微一笑,答应照应皮埃尔,她知道皮埃尔的父亲和瓦西里公爵是亲戚。那个原先坐在我的姑母身旁的老妇人,连忙站起来,在前厅赶上瓦西里公爵。方才装出来的兴致从她脸上消失了。她那和善的、哭肿了眼睛的面孔只露出不安和恐惧。
“公爵,关于小儿鲍里斯的事,您办得怎么样了?”她在前厅一面追赶他,一面说。她说鲍里斯时,把“鲍”字说得特别重。“我在彼得堡不能再住下去了。请您告诉我,我能带给我可怜的孩子什么消息?”
虽然瓦西里公爵很不乐意,几乎是不大客气地听这位老妇人说话,甚至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可是她亲切动人地朝他微笑,抓住他的手,惟恐他走掉。
“您只要给皇上提一句,他就可以调到近卫军去了,这在您算不了什么。”她请求道。
“请您相信,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公爵夫人,”瓦西里公爵答道,“但是求皇上我有困难。我劝您最好通过戈利岑公爵去找鲁缅采夫,这么办比较明智。”
老妇人名叫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出身于俄国最显贵的家族之一,但是她已经落魄,早已退出交际场,失去旧日的联系。她这次来是为她的独生子在近卫军中谋个差事。仅仅为了要见瓦西里公爵,她才设法来参加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也是仅仅为了这,她才听子爵讲故事。瓦西里公爵的话使她吃了一惊,她那当年曾经秀丽的面孔露出怨恨的神情,但这只延续了一刹那。她又露出微笑,把瓦西里公爵的手抓得更紧。
“听我说,公爵,”她说,“我从来没求过您,以后也不会求您,我也从来没有向您提过家父待您的情谊。可是现在,我恳求您看在上帝分上,为小儿办妥这件事吧,我永远把您当作恩人。”她连忙补上一句,“不,您不要生气,您答应我吧。我求过戈利岑,他拒绝了。像您从前那样,发发善心吧!”她说,极力赔着笑脸,但是她的眼睛却含着泪。
“爸爸,我们要迟到了。”等在门口的海伦公爵小姐转过她那古典型肩膀上美丽的头,说。
权势在社会上是一笔资本,为了不让这笔资本消耗掉,就得爱惜它。瓦西里公爵知道这一点,他考虑到,如果他有求必应,那么他很快就不能为自己向别人求情了,所以他很少使用自己的权势。然而在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这件事上,经她再次提出请求后,他觉得仿佛受到良心的责备。她提醒他一个事实:当初走上仕途的时候,他曾受过她父亲的提携。此外,从她的态度上他看得出,有些女人,特别是做母亲的,一旦拿定一个主意,不达到目的,决不肯罢休,如不能如愿以偿,她们准备每时每刻纠缠不休,甚至大吵大闹,而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后面这点考虑使他动摇了。
“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用通常亲昵而枯燥的腔调说,“您所希望的,我几乎不可能办到;但是为了向您证明我对您的爱戴和对已故令尊的感念,我要办到这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您的儿子会调到近卫军里去的,我向您保证。您满意了吧?”
“我亲爱的,您是一个善人!我就料到您会这样的,我知道您是多么仁慈。”
他准备走了。
“等一等,还有两句话。等他调到近卫军里以后……”她犹豫起来,“您和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库图佐夫很要好,请您把鲍里斯举荐给他当副官。那时我也就安心了,那时就
会……”
瓦西里公爵微微一笑。
“这个我可不能答应。您可知道,自从库图佐夫被任命为总司令[8]以后,人们是怎样纠缠他吗?他亲自对我说过,全莫斯科的太太们都串通一气要把自己的儿子送给他当副官。”
“不,答应吧,不然我不让您走,我的好恩人。”
“爸爸,”那位美人又用同样的声调说,“我们要迟到了。”
“好,再见,再见啦。您听见她说什么了吧?”
“那么您明天就奏明皇上?”
“一定的,可是向库图佐夫求情,我不能答应。”
“不行,一定答应,一定答应,瓦西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紧接着说,露出卖弄风情的年轻少妇的媚笑,这种媚笑从前大概是她习惯了的,而现在却与她那憔悴的面孔不相称。
看来,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习惯成自然地把自古以来妇女就使用的全副本领都施展了出来。但是当他刚走出门,她的脸又换成原先那种冷冰冰的虚假表情。她回到子爵仍在讲故事的那组人里,一面装作在听,一面等待时机离开,因为她的事已经办完了。
“最近,《米兰的加冕礼》那幕喜剧,您觉得怎么样?”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还有新的喜剧呢:热那亚和卢加各族人民向波拿巴先生请愿。波拿巴先生高踞宝座,竟满足了各族人民的要求。嗬!妙极了!这简直叫人发狂。真了不起,全世界都弄得晕头转向了。”
安德烈公爵直瞅着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脸,冷冷一笑。
“‘上帝赐我以王冠,谁要碰它,谁就倒霉’,”他引了一句波拿巴在加冕时说的话,“据说他说这话时,挺神气的呢。”他补充一句,接着用意大利语把刚才那句话又说一遍。
“他已恶贯满盈,”安娜·帕夫洛夫娜接着说,“我希望这是他的最后一桩罪恶。各国元首再也不能容忍这个混世魔王了。”
“各国元首?我不是说俄国,”子爵谦恭有礼然而失望地说,“各国元首!他们为路易十六做了什么?为皇后、为伊丽莎白公主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他们为背叛波旁王朝的事业将要受到惩罚。各国元首?他们还派大使去庆贺篡位的奸贼呢。”
他轻蔑地叹了口气,又换了换姿势。伊波利特手持长柄眼镜对子爵瞅了半天,在听到这些话时,他突然朝娇小的公爵夫人转过全身,向她要了一根针,用它在桌上画孔德的徽章给她看。他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这种徽章,仿佛娇小的公爵夫人请求他这样做似的。
“孔德家的房子,用徽章图案中的天蓝色兽嘴缠成的兽嘴仪仗队。[9]”他说。
公爵夫人面带笑容听着。
“如果波拿巴再在法国的王位待上一年,”子爵接着刚才的话说,他那神情,就像一个人谈起比谁都清楚的问题时不理会别人的话,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下去,“事情就越发不可收拾了。阴谋、暴力、放逐、死刑将要永远把法国社会,我指的是法国上流社会,断送掉,那时……”
他耸耸肩,摊开两手。皮埃尔想说什么:子爵的话使他感到兴趣,但是监视他的安娜·帕夫洛夫娜把话接了过去。
“亚历山大皇帝宣布,”她带着一提起皇家就露出的哀愁,说,“他要让法国人自己选择自己的政体。我相信,毫无疑问,一旦摆脱掉篡位的奸贼,全国上下都要争先恐后归顺合法的国王。”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极力向这个亡命的保皇党讨好。
“那不一定,”安德烈公爵说,“子爵先生说得完全正确,事情已经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我相信,走回头路是困难的。”
“据我所听到的,”皮埃尔红着脸又加入了谈话,“几乎所有贵族都已经投向波拿巴了。”
“这是波拿巴派说的话,”子爵眼睛不看着皮埃尔,说,“现在很难知道法国的社会舆论。”
“这是波拿巴说的。”安德烈公爵冷笑说。(他显然不喜欢子爵,眼睛没有望着子爵,然而话却是针对子爵说的。)
“‘我向他们指出光荣的道路,’”他沉吟了一下,又复述拿破仑的话,说,“‘他们不愿意走。我向他们敞开前厅,他们成群地涌进来……’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权利说这话。”
“没有任何权利,”子爵反驳说,“在杀害了公爵之后,甚至最偏激的人也不再把他看作英雄了。即使他在某些人心目中曾经是英雄,”子爵转身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自从公爵被杀害以后,天上就多了个殉难者,地上也就少了个英雄了。”
还没等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别的人用微笑表示赞许子爵的话,皮埃尔又插嘴了,虽然安娜·帕夫洛夫娜预感到他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却已经无法加以阻拦了。
“处死昂吉安公爵,”皮埃尔说,“对国家有其必要性。拿破仑不怕由他一个人负全责,我认为这正是他精神伟大之处。”
“天哪!我的天哪!”安娜·帕夫洛夫娜害怕地低声说。
“皮埃尔先生,您认为谋杀就是精神的伟大吗?”小公爵夫人一面说,一面微笑着凑近她的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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