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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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开始了!”安德烈公爵想,他感觉全身的血液更快地涌上心头,“但是,我的土伦在哪儿?怎样把它表现出来呢?”他在心中念叨着。
从那些一刻钟之前还在吃粥、喝酒的连队中间走过时,他到处看见站队的和拿起各自的步枪的士兵们的同样迅速的动作,从每张脸上他都看出他所感到的兴奋情绪。“战斗开始了!又可怕,又快活!”每个士兵和军官的面孔都说明这一点。
还没有走到构筑工事的地方,在阴霾的秋天的落日余晖中,他看见迎面来了一队骑马的人。最前面的人骑着一匹白马,披着毡斗篷,戴着羔皮帽。这个人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安德烈公爵停下来等他。巴格拉季翁公爵勒住马,认出是安德烈公爵,向他点了点头。当安德烈公爵向他报告他所看到的情形的时候,他仍然往前看。
“战斗开始了!”甚至在巴格拉季翁公爵那张刚毅的、棕色的脸上,也有这样的表情。他那好像睡眠不足的昏沉的眼睛半睁半闭。安德烈公爵怀着不安的好奇心注视着这张凝然不动的脸,他很想知道,此刻这个人有没有思想和感觉,如果有,那么他在思索什么,又感到什么呢?“在这张凝然不动的面孔后面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安德烈公爵一面望着他,一面问自己。巴格拉季翁公爵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安德烈公爵的话,他说“好”时的表情,就好像所发生的和向他报告的一切,正是他已经预见到的。安德烈公爵跑得气喘吁吁,说得很快。巴格拉季翁公爵带着东方口音,说话特别慢,好像是暗示没有着急的必要。然而,他还是策马向图申的炮垒驰去。安德烈公爵和侍从们在后面跟随着。在巴格拉季翁公爵后面跟随的有:侍从武官——公爵的私人副官热尔科夫、传令官、骑一匹英国式的秃尾骏马的值勤校官,此外还有一个文官——军法检察官,这个人出于好奇心,要求到战场上去。军法检察官是个胖子,圆圆的脸盘,带着天真、快活的微笑东张西望。他穿一件厚毛布大衣,坐在非军用的马鞍上颤颤巍巍,夹在骠骑兵、哥萨克兵和副官中间,显得怪模怪样。
“他想看看战斗,”热尔科夫指着军法检察官对博尔孔斯基说,“可是他的心口已经疼了。”
“得了吧。”军法检察官容光焕发,带着天真而又狡猾的微笑说道,仿佛他以成为热尔科夫的笑柄为荣,又仿佛他故意装得比他实际上更愚蠢。
“好玩极了,公爵先生。”值勤校官说。(他记得法语里公爵这个封号好像有个特别的说法,但他怎么也说不准确。)
说话之间,他们来到图申的炮垒,在他们面前已经落了一颗炮弹。
“落了个啥东西?”军法检察官天真地微笑着问。
“法国烙饼。”热尔科夫说。
“就用这个打?”军法检察官问,“好家伙!”
他似乎高兴得心花怒放了。他的话音刚落,又传来出人意外的可怕啸声,突然碰到什么稀软的东西上面,啸声停止了,只听得嗤—嗤—嗤—砰的一声——在军法检察官背后靠右的地方,一个哥萨克兵连人带马倒在地上。热尔科夫和值勤校官在马鞍上俯下身,勒转马闪到一旁。军法检察官停在哥萨克兵面前,聚精会神地、好奇地端详着他。哥萨克兵已经死了,马还在挣扎。
巴格拉季翁公爵眯着眼睛回头望了望,当他看出骚乱的原因时,冷淡地转过身来,仿佛说:“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他做了个优秀骑兵的姿势勒住马,微微弯了弯腰,整好挂着斗篷的佩剑。这口剑跟当时军人所佩带的不一样,是口古老的长剑。安德烈公爵想起这口剑的故事:在意大利作战时,苏沃洛夫把自己的这口剑赠给了巴格拉季翁,这个回忆此刻使他感到特别愉快。他们来到刚才博尔孔斯基在那里观察战场的炮垒。
“是谁的连队?”巴格拉季翁公爵向一个站在炮弹箱旁的军士问道。
他问:“是谁的连队?”而其实是问:“你们在这儿怕不怕?”军士是明白这个意思的。
“是图申上尉的,大人。”这个满脸雀斑的红头发军士立正站着,用快活的声音喊道。
“好,好。”巴格拉季翁顺口说了一句,他在考虑什么问题,策马经过前车向边缘的大炮走去。
正当他走过去的时候,那门炮发射了一颗炮弹,震得他和侍从们耳朵发聋,硝烟顿时把大炮包围起来,从硝烟里可以看见炮手们把炮托起,急忙用力把它推回原来的位置。宽肩个大的一号炮手,拿着通条,两腿叉得宽宽的,跳到炮脚前面。二号炮手颤抖着手,把火药装到炮口里。一个微微驼背的小个子——军官图申,没有留意将军到来,他向前跑去,被炮架尾绊了一下,他用小手在额上搭个棚,细细地眺望。
“再加二分,这样就正合适了。”他用尖细的嗓子喊道,并且极力喊得具有同他的外表不相称的英勇气概。“二号,”他尖声喊道,“狠狠地揍,梅德韦杰夫!”
巴格拉季翁把那个军官叫过来。图申用又胆怯又笨拙的动作,完全不像军人那样敬礼,倒像老神父祝福似的把三个指头贴在帽檐上,走到将军面前。虽然图申炮队的任务是射击谷地,但他却用燃烧弹射击前面看得最清楚的申格拉本村,因为村前有大批的法军正在出动。
谁也没有给图申下过该向何处射击和用什么射击的命令,他只跟他最尊重的司务长扎哈尔琴科商量了一下,决定最好是把那个村子点着。“好!”巴格拉季翁对这个军官的报告答道。他似乎在考虑什么,开始观察在他面前展开的战场。右翼的法军逼得最近。基辅团队防守的高地下面河谷里传来惊心动魄的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侍从武官指给公爵看,右方更远的地方,在龙骑兵背后,一个法国纵队正向我们的侧翼迂回。左方的地平线被近处的树林遮住了。巴格拉季翁公爵命令从中央阵地抽出两营兵力支援右翼。一个侍从武官大着胆子对公爵说,抽走这两个营,炮队就失去了掩护。巴格拉季翁公爵向那个侍从武官转过身来,用昏暗的眼睛默默地看了看他。安德烈公爵觉得,侍从武官的意见是对的,的确使人无话可说。但是这时从据守谷地的团长那里驰来一个副官,报告说,有大批法军从山下拥上来,我们的团队溃乱,正向基辅掷弹团退却。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了一下头表示同意和赞许。他骑马缓步向右翼走去,并且派一个副官到龙骑兵那里传达向法军进攻的命令。但是被派去的副官半小时后回来报告,龙骑兵团长已经退到冲沟后面,因为他们遇到强大的火力,徒然损失一些人,所以他下令射手们下马徒步进入森林。
“好!”巴格拉季翁说。
正当他离开炮垒的时候,左边树林里也传来射击声,因为左翼离得太远,巴格拉季翁公爵来不及亲自及时赶到,他派热尔科夫去见那个在布劳瑙接受库图佐夫检阅的团队的老将军,告诉他尽快撤到冲沟后面,因为右翼大约支持不了太久。至于图申和掩护他的一个营,却被遗忘了。安德烈公爵细心倾听了巴格拉季翁公爵跟长官们的谈话和他下的命令,他惊奇地发现,巴格拉季翁公爵实际并没有下什么命令,他不过极力装出,好像所发生的一切,不论由于必然或偶然,或由于个别长官的意志所发生的一切,虽然不是出于他的命令,但是是符合他的意图的。由于巴格拉季翁公爵从容不迫,安德烈公爵看出,虽然事件的发展带有偶然性,并且与这位长官的意志无关,但是他的在场却起了极大的作用。那些面色惊慌的长官一到巴格拉季翁公爵跟前,就变得镇静了,士兵和军官们快活地向他问好,由于他的在场,都变得更加活跃,而且显然是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勇敢。
十八
巴格拉季翁公爵来到我们右翼最高点后,开始往下走,从下面传来砰砰的枪声,硝烟弥漫,遮得什么都看不见。他们越走近河谷,就越看不清楚,也越感觉接近真正的战场。他们开始遇见伤员。有两个士兵架着一个满头流血、没有戴帽子的伤员。他喉咙里呼呼噜噜直响,不住地吐血。看样子,子弹打中了他的嘴或者喉咙。他们还遇见一个硬朗地独自行走着的伤员,他没有带枪,大声地呻吟着,刚被打伤的胳膊疼得直摇晃,血像从瓶口向外倾注似的从胳膊流到大衣上。他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恐惧。他是在一分钟之前受的伤。跨过大路,开始下一个陡坡,他们看见坡上躺着几个人。他们遇见一群士兵,其中也有没受伤的。士兵们往上爬坡,粗重地喘着气,虽然看见将军来了,仍然大声说话,大摇大摆地走路。在前面硝烟中,已经看得见一队队的灰大衣,一个军官看见巴格拉季翁,连喊带跑地去追一群士兵,叫他们回来。巴格拉季翁向队伍跟前走去,队伍里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响起枪声,压住了谈话声和口令声。大气充满了硝烟。士兵们的脸都被火药熏黑了,并且露出兴奋的神情。有些人用捣药杆捣火药,有些人往药池里装火药,从袋子里取火药,还有些人在射击。但是他们向谁射击,在没有被风吹散的硝烟中却看不见。时时传来悦耳的嗡嗡声和咝咝声。“这算是什么?”安德烈公爵骑马走到一群士兵跟前,心中想道,“这不能算是散兵线,因为他们挤作一团!不能算是进攻,因为他们待在那儿不动。也不能算是方阵,因为他们站得不对。”
团长是一个又瘦又弱、面带愉快笑容的小老头,他那双老眼被眼皮遮着一大半,这给他增添了一副温和的神情,他骑着马走到巴格拉季翁公爵跟前,像主人接待客人似地接待了他。他向巴格拉季翁公爵报告,法国骑兵曾向他的团队进攻,虽然进攻被击退了,团队却损失了大半的人员。团长说进攻被击退了,这是他想出的一个军事术语,用来说明他的团队发生的情况。实际上他并不知道在这半小时内他们统率的军队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能确切地说出是进攻被击退,还是他的团队被进攻击溃。他只知道,战事刚起的时候,炮弹和榴弹朝着他的全团飞来,打着了人,后来有人喊:“骑兵。”于是我们的人就开始射击。射击一直持续到不是射已经逃走了的骑兵,而是射在谷地出现、并向我们射击的步兵。巴格拉季翁公爵点点头,表示一切做得正符合他的心愿和设想。他向一个副官转过身来,命令他把方才他们从旁走过的第六猎骑兵团的两个营从山上调来。就在这一刻,巴格拉季翁公爵脸上的变化使安德烈公爵吃惊。他脸上现出全神贯注、兴致勃勃的坚决神情,正像一个人在大热天准备跳进水里并且正跑最后几步的时候所表现的那副神情。既没有睡眠不足的昏沉的眼神,也没有假装深思熟虑的样子:他那刚毅的圆睁的鹰眼,兴高采烈地、带几分轻蔑地望着前方,显然并没有看任何东西,虽然他的动作这时仍然是那么缓慢和从容不迫。
团长向巴格拉季翁公爵转过身来,再三劝他回去,因为这里太危险了。“赏个脸吧,大人,看在上帝分上!”他一面说,一面给侍从武官使眼色,求他帮腔,可是侍从武官回避他,“您看看这种情形!”他是说子弹在他们周围不断地飕飕、咝咝乱叫。他说话时那种恳求和责备的腔调,就像一个木匠对拿起斧头的主人说:“这活儿我们做惯了,您手上会磨出血泡来的。”他那口气就好像他本人不会被子弹打死似的,他那半睁半闭的眼睛,给他的话增添了一种更有说服力的表情。校官也来劝解。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不答理他们,只是命令停止射击,重新站队,好给快要开来的两营人腾出地方。正当他说话的工夫,起了一阵风,就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把遮掩河谷的硝烟帷幕从右边拉到左边,于是对面的山以及山上移动着的法军就暴露在他们的面前了。所有的眼睛都不由得朝着向他们推进的、沿着梯形山坡逶迤而下的法国纵队注视。已经看得见毛茸茸的士兵帽子,已经分辨得出军官和列兵,可以看见他们的旗帜飘打着旗杆。
“走得真像个样。”巴格拉季翁的侍从中有一个人说。
纵队的排头已经下到河谷。冲突应当在这边山坡上发生。
刚才作战的我们那个团的残部,急忙排着队向右让开。从他们后面,第六猎骑兵团的两营人冲散了掉队的人,整整齐齐地开来了。他们还没有走到巴格拉季翁跟前,就已经听得见很多人齐步走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左翼有一个圆圆的脸、身材魁梧、面带傻呵呵的表情的连长走得离巴格拉季翁最近,这就是从窝棚里跑出来的那个人。看样子,此时此刻,他除了雄赳赳地从长官面前走过之外,什么都不想。
他怀着在前线得意的心情,挺直身子,用筋肉发达的两腿轻快地走着,像游泳一样毫不费力,他那轻巧的脚步,跟合着他的脚步走的士兵的沉重脚步,大不相同。他的大腿旁挎着一柄又细又窄的剑(一柄不像武器的弯曲的小剑),他时而看看长官,时而看看后面,不走乱脚步,灵活地转动着他那强健的身躯。看样子,他全神贯注,要以最好的姿态从长官面前走过去,而且他觉得他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因此感到快活。“左……左……左……”似乎每隔一步,他心里就这样默念着。像一堵墙似的士兵行列带着各不相同的严厉表情,背负着背囊和枪支、合着节拍行进,仿佛这几百名士兵每隔一步心里也默念着:“左……左……左……”一个肥胖的少校,气喘吁吁,走乱了步子,绕过路上一棵灌木;一个掉队的士兵,喘着气,因为自己破坏了秩序而露出惊恐的表情,奔跑着追上连队;一颗炮弹劈开空气,从巴格拉季翁公爵和侍从们头上飞过,也合着“左——左!”的节拍,击中了纵队。“靠拢!”传来连长有意卖弄的声音。士兵们呈弧形绕过落炮弹的地方,一个老骑兵——侧翼军士,在阵亡的人们旁边停留了一下,然后赶上自己的队伍,跳一跳变换一下脚步,合上了行进的节拍,忿忿地回头看了看。从威严的沉默中,从脚步同时落地发出的单调声响中,似乎可以听见“左……左……左……”
“干得好,弟兄们!”巴格拉季翁公爵说。
“愿为—大—人—效—劳!……”队伍中发出一片喊声。一个在左边走的面孔阴郁的士兵,一边喊一边转脸看了看巴格拉季翁,他那表情仿佛是说:“我们知道。”另一个士兵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似乎怕分散精神,张开嘴喊叫着走过去。
发出了停止行进和解下背囊的命令。
巴格拉季翁绕着从他面前走过的队伍走了一周,然后下了马。他把缰绳交给哥萨克兵,把斗篷脱下来也交给他,伸了伸腿,整了整头上的帽子。这时,由军官带头的法军纵队的排头已经在山下出现了。
“上帝保佑!”巴格拉季翁用大家听得见的坚决的声音说。他转脸向前线瞭望片刻,轻轻摆动着两只胳膊,迈着骑兵的笨拙的步子,在坎坷不平的田野里费劲地向前走去。安德烈公爵觉得,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他勇往直前,并且体验到一种极大的快慰[81]。
法军已经离得很近了,跟巴格拉季翁公爵并肩走着的安德烈公爵已经清楚地辨得出法军的子弹带、红肩章,甚至他们的面孔。(他清清楚楚看见一个法国老军官攀着灌木,迈着穿鞋罩的往外撇开的两脚,吃力地在山坡上爬。)巴格拉季翁公爵还没有发布新的命令,只是默默地在队伍前面走。突然间在法军中响起枪声,一声、两声、三声……在乱糟糟的敌人队伍中间布满了硝烟,接着枪声响成一片。我们有几个人倒下了,其中也有那个方才曾是那么快活、那么努力行进的圆脸军官。可是就在第一声枪响的同时,巴格拉季翁回头看了看,喊起了:“乌拉!”
“乌拉—拉—拉!”我们队伍里响起一片拉得长长的喊叫声,于是我们的人越过巴格拉季翁公爵,汇成不整齐、然而快活的、生龙活虎的一群,争先恐后地跑下山坡,去追击混乱的法军。
十九
第六猎骑兵团的进攻,掩护了右翼的撤退。被遗忘的图申炮队在中央炮击申格拉本村,使它起火,阻止了法军的前进。法军扑救被风势蔓延开来的大火,因此给了俄军以撤退的时间。中央部队往后撤退,匆忙而且嘈杂。然而在撤退中各队并没有混作一团。可是由亚速和波多尔斯克两个步兵团以及保罗格勒骠骑兵团组成的左翼,受到法军拉纳所统率的优势兵力的进攻和迂回而陷于混乱。巴格拉季翁派热尔科夫前往左翼将军那里传达立即撤退的命令。
热尔科夫没有把举到帽檐的手放下,就矫健地策马疾驰而去。可是刚刚离开巴格拉季翁,就失去了勇气。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情绪占有了他,他不能到那危险的地方去。
他驰近左翼的军队后,不再向那子弹飞舞的前线去,而是在不可能找到的地方寻找将军和长官,因此没有把命令送到。
左翼指挥权属于年长的、在布劳瑙接受库图佐夫检阅的团长,也就是多洛霍夫在那里当兵的那个团的团长。而左翼的最左边缘的指挥权却委任给罗斯托夫所在的保罗格勒团的团长,因此发生了误会。两个团长各不相让,互相斗气,正当右翼早已开火,法军开始进攻的时候,两位长官却忙着目的在于互相侮辱的谈判。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兵,对当前的战事都很少准备。各团的人马,从士兵到将军,都没想到要战斗,都在安安静静地做些日常的工作:骑兵在喂马,步兵在拾柴。
“反正论官阶他比我大,”德国籍的骠骑兵团长红着脸对前来的副官说,“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我可不能让我的骠骑兵去送死。号兵!吹退却号!”
但是形势很紧急。向右翼和中央轰击的排炮声和步枪声连成一片,拉纳率领的身披外套的法国射手越过磨房的堤坝,已经在离这边两射程远的地方列成队形。步兵团长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走到马跟前,骑了上去,腰杆挺得直直的,显得又高又大,策马向保罗格勒团团长驰去。两个团长在马上相遇了,他们彬彬有礼地互相鞠躬,但内心却隐藏着嫉恨。
“无论如何,团长,”将军说,“我不能把一半人马留在森林里。我请求您,我请求您,”他反复地说,“占领阵地,准备进攻。”
“不是自己的事情我请您不要干预,”团长恼火地回答,“您既然是骑兵……”
“我不是骑兵,团长,我是俄国将军,您如果不知道的话……”
“我知道得很清楚,大人,”团长忽然策动坐骑,大声喊道,他的脸都变紫了,“请您劳驾到前沿去看看,您就知道那阵地毫无用处。我不愿葬送自己的团来让您开心。”
“您太放肆了,团长。我不是来寻开心的,我不允许说这种话。”
将军接受团长比试勇敢的邀请,他挺起胸膛,紧皱眉头,和他并马向前沿走去,仿佛他们俩的全部分歧只有在枪林弹雨的火线上才能得到解决。他们来到前沿,几颗子弹从他们头上飞过,他们闷声不响地停下来。其实前沿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在刚才他站着的地方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那些灌木林和条条冲沟之间骑兵是无法作战的,而法军正向左翼迂回。将军和团长,像两只准备斗架的公鸡,威严地、意味深长地互相怒视着,徒然等待着对方露出胆怯的迹象。两个人都经住了考验。因为无话可说,两个人谁也不愿给对方以借口——说他是第一个走出枪林弹雨的。要不是这时在树林里,差不多就在他们的背后,忽然传来劈里啪啦的枪声和一片低沉的呐喊声,他们会长久地站在那里互相比赛勇敢。在树林里拾柴的士兵受到法军的攻击。骠骑兵已经不能随同步兵一齐撤退了。他们被法军的散兵线切断了向左撤退的道路。现在不论地形多么不利,为了给自己打出一条退路,也不得不展开进攻了。
罗斯托夫所在的那个骑兵连队刚骑上马,就被敌人迎头堵住。又像在恩斯河桥上那样,在骑兵连和敌人之间空旷无人,在这中间横着一条不可知和恐怖的可怕的线,好像是一条生与死的线,把敌我双方分隔开来。所有的人都感觉到这条线,使他们感到不安的问题是,要不要越过这条线,又怎样越过。
团长骑马来到前沿,忿忿地回答了一些军官的问题,然后像一个死死地拿定了主意的人那样,下了一道命令。谁也没有明确地说什么,但是要冲锋的话却传遍了全连。发出列队的口令,传出军刀出鞘的锵锵声。但仍然没有人动弹。左翼的军队,不论是步兵还是骠骑兵,都感到连长官自己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办,长官的犹疑不决传染了士兵。
“快一点,最好快一点。”罗斯托夫想,他觉得享受一下冲锋的快乐的时机终于来到,这种快乐,他从骠骑兵同事们那里曾经多次听说过。
“上帝保佑,弟兄们,”传来杰尼索夫的声音,“跑步,前进!”
前面一排马的臀部摇动起来。“白嘴鸦”拉紧缰绳,自动地开步走了。
罗斯托夫看见右边有几排自家的骠骑兵,前面更远的地方是一带长长的黑线,虽然他看不清楚,但是认为那就是敌人。可以听见稀稀拉拉的枪声,但离得很远。
“加快!”传出口令,罗斯托夫感觉到他的“白嘴鸦”抬起臀部,飞奔起来了。
他预先猜得到他的马的动作,所以越来越快活。他曾注意到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树。这棵树本来在前面显得非常可怕的那条线中间。现在他们越过了这条线,不但没有什么可怕,而且越来越快活,兴奋。“咳,看我砍个痛快。”罗斯托夫紧握着刀柄,心中想。
“乌拉—拉—拉!!”响起一片呐喊声。
“不论是谁,现在要是落在我的手里,让他试试看。”罗斯托夫一面想,一面用马刺刺“白嘴鸦”,使它全速前进,把别人都撇到后面。前面已经可以看见敌人。突然间,仿佛有一把大笤帚似的东西扫过整个骑兵连。罗斯托夫举起马刀准备砍杀,正在这时,在前面驰骋的士兵尼基琴科离开了他,罗斯托夫如在梦中似的,觉得他仍然风驰电掣地奔驰,同时又觉得停留原地不动。一个熟识的骠骑兵邦达尔丘克从后面追上来,气愤地看了看他。邦达尔丘克的马向旁边一闪,从他身旁绕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动弹了?——我倒了,被打死了……”罗斯托夫在一瞬间自问自答。他已经是独自一人躺在旷野里了。他看见的已经不是奔跑着的马和骠骑兵的背脊,而是周围不动的土地和带禾茬的农田。他身下是温暖的血。“不,我受了伤,马被打死了。”“白嘴鸦”想撑起前腿,但是摔倒了,压住骑马人的脚。血从马头上流出来。马挣扎着,但站不起来。罗斯托夫想站起来,也摔倒了:图囊挂住了马鞍。我们的人在哪儿,法国人在哪儿——他不知道。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他抽出脚,站起来。“那条明显地把两军分开的线现在在哪儿?在哪个方向?”他问自己,但回答不出。“是不是我发生了什么不幸?这种情形常有吗?遇到这种情形应该怎么办?”他一面问自己,一面站起来。这时他感觉他那麻木的左胳膊好像一件多余的东西。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看了看手,没有发现血迹。“那不是人来了,”他看见有人向他跑来,高兴地想,“他们来救我了!”在这些人前面跑着的一个人,戴着奇怪的高筒帽,穿着蓝大衣,晒得黑黑的,长着鹰钩鼻。后面还跟着两个,再后面还有许多。其中有个人说了一句话,怪腔怪调的,不像俄语。在后面的戴高筒帽的人们中间,有一个俄国骠骑兵。人们捉住他的胳膊,后面有人牵着他的马。
“这一定是我们的人被俘了……是的。难道他们也来捉我?这是些什么人呢?”罗斯托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是在想,“难道是法国人吗?”他望着那些渐渐跑近来的法国人,虽然一分钟之前他还奔驰着追赶这些法国人,要想砍杀他们,可是现在他们快到跟前的时候,他简直怕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跑?是不是找我来了?是向我这儿跑吗?想干什么?杀死我吗?杀死我这个为大家所钟爱的人吗?”他回忆起母亲、家里的人、朋友们对他的疼爱,敌人想杀死他——这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杀死——也许可能!”他不明了自己的处境,原地不动地站了十多秒钟。最前面那个长着鹰钩鼻的法国人跑得那么近,已经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了。那人端着刺刀,屏住呼吸,轻快地向他跑来,他那狂热的、陌生的面孔,使罗斯托夫大吃一惊。他抓起手枪,没有向那人射击,却用它向法国人掷去,然后拼着全力向灌木丛跑去。他狂奔着,他现在已经没有前些时候向恩斯河桥冲去所怀有的那种疑虑和矛盾的心情了,而是怀着兔子逃避猎犬的心情。一种为自己年轻、幸福的生命恐惧的心情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他迅速地逃过田埂,使用他在玩老鹰捉小鸡时所使用的奔跑速度,在田野上狂奔,不时扭转着他那苍白、善良、年轻的脸,一股恐惧的冷气掠过他的背脊。“不,最好不要回头看。”他心中想,但是快跑到灌木丛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次。法国人落到后面了,甚至就在他回头看的那一刻,那个跑在最前面的人才刚刚把快步换成慢步,并且回头大声对后面的同伴喊话。罗斯托夫停下来。“有点不大对吧,”他想,“他们想杀死我,这是不可能的。”就在这时,他的左手感到这么沉重,好像手上坠着两普特重的大秤砣似的。他再也跑不动了。法国人也停了下来,开始瞄准。罗斯托夫闭着眼睛,弯下腰来。一颗、两颗子弹呼啸着从他身旁飞过。他集中最后的力量,用右手托着左手,跑进了灌木丛。在灌木丛里有俄国的射手。
二十
受到突然袭击的步兵团队从树林里跑出来,各连队混成一团,蜂拥而逃。一个士兵在惊慌中说出一句在战争中才是可怕的毫无意义的话:“给切断了!”这句话带着恐怖感传遍了这群人。
“给包围了!给切断了!完蛋了!”逃跑的人喊叫着。
团长一听见后面的枪声和喊叫声,就明白他的团队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立刻想到的是,他是一个服役多年、从未有过任何过失的模范军官,而这次可能在长官面前犯了玩忽职守和指挥失当的错误。想到这里,他大惊失色,就在这一刻忘记了不听指挥的骑兵团长,忘记了将军的尊严,主要的是,完全忘记了危险和自卫感,他抓住鞍鞒,用马刺拍马,冒着雨点似的向他撒下、幸而都没有击中的子弹,向团队飞驰。他只有一个愿望:弄清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补救和改正错误,如果这个错误是由他负责的话,他这个服役二十二年,从未受过任何申斥的模范军官,万万不能犯错误。
他幸运地从法军中穿过,驰到树林外边的田野上,这时我军正经过这里逃跑,连口令也不听,顺着山坡直往下跑。现在到了决定胜负的士气动摇的时刻:这些溃乱的士兵是听从指挥员的话呢,还是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跑。不管先前在士兵看来是如此威严的团长怎样拼命喊叫,不管团长那副面孔是多么愤怒、发紫、变了原形,他又是怎样挥舞军刀,士兵仍然在狂奔,说话,向空中放枪,不听口令。决定胜负的士气动摇显然助长了恐怖气氛。
由于喊叫和硝烟,将军咳嗽起来,他绝望地站住了。看来一切都完了,然而就在这一刻,进攻我们的法军,不知何故,忽然往回跑去,从林边消失,树林里出现了俄国的射手。这是季莫欣的连队,惟有这个连队在树林里遵守秩序,在林边沟渠里埋伏着,突然向法军发动袭击。季莫欣拼命喊叫着向法国人扑过去,他带着如痴如醉的劲头挥舞着军刀向敌人迎头痛击,法国人还没清醒过来就丢下武器逃走了。跟季莫欣并肩奔跑的多洛霍夫,面对面杀死一个法国人,他是第一个抓住一个投降的法国军官的脖领的。逃跑的人回来了,各营重新集合,被切成两段的左翼法国军队转眼之间被打退了。后援部队已经赶到,逃兵都停住了脚步。团长和埃科诺莫夫少校站在桥边,从他们面前走过撤退的连队。这时一个士兵跑到团长跟前,抓住他的马镫,几乎是偎靠着他。这个士兵穿着淡蓝色的毛呢大衣,没有背背囊,没有戴高筒帽,头是包扎着的,肩上挎着法军子弹盒。他手中握着军官的军刀。这个士兵面色苍白,一对蓝眼睛大胆地望着团长的脸,而嘴角却含着微笑。尽管团长忙着向埃科诺莫夫少校发布命令,对这个士兵也不能不注意。
“大人,这是两件战利品,”多洛霍夫指着法国军刀和子弹盒,说,“我俘虏了一个军官。我拦住了逃跑的连队。”多洛霍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全连都可以作证。请您记住,大人!”
“好,好。”团长说着,又向埃科诺莫夫少校转过脸去。
但是多洛霍夫还不走开,他解开手帕,扯下来,露出头发上凝结的血迹。
“我受了刺刀伤不下火线。请您记住,大人。”
图申的炮兵连被遗忘了,直到战事将要结束,而中央阵地的炮声仍然轰轰隆隆,巴格拉季翁公爵才派值勤校官到那里,接着又把安德烈公爵派了去,命令炮兵连尽速撤退。图申炮垒近处的掩护部队,在战斗中不知奉了谁的命令撤走了。炮兵连仍在继续轰击,它所以没有被法军攻下,仅仅因为敌人不能设想四面没有掩护的炮队竟然这么大胆地射击。相反,从这个炮队的顽强的战斗看来,敌人认为在中央集中着俄军的主力,对这个据点发动两次进攻,但两次都被这个高地上的四门孤立无援的大炮用霰弹击退。
巴格拉季翁公爵走后不久,图申就把申格拉本村轰得起火了。
“瞧,乱成一团!起火了!瞧那黑烟!打得好!好极了!好大的烟!好大的烟!”炮兵们欢跃起来。
所有的大炮都向着起火的地方轰击。好像鼓励似的,每放一炮,士兵就跟着喊叫:“打得好!就这样干!真有你的……好极了!”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走出村外的法国纵队又返回来,似乎是为了报复这次的吃亏,敌人在村子右边架起十尊大炮,开始向图申轰击。
由于着火而引起的孩子似的欢喜,由于轰击法国人得到成功而引起的狂热,要不是有两颗炮弹和跟着又有四颗炮弹落到大炮中间,并且一颗打倒两匹马,另一颗打掉弹药车车夫的一条腿,我们的炮手还一直没有留意到敌人的炮垒呢。然而,热火朝天的场面既已形成,就不会减弱,只不过改变一下情绪罢了。用后备炮车的马替换了打死的马,把伤员移走,四门大炮转过来对付那十尊大炮。图申的军官同事在战事刚开始的时候就阵亡了,一小时之内,四十名炮手中十七人失去战斗力,但是炮兵们仍然兴高采烈。有两次他们看到下面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出现了法国人,他们就用霰弹向他们扫射。
小个子图申,动作无力而且笨拙,他不断要求勤务兵为了这一炮再装一袋烟,他一边往前跑,一边从烟袋锅里撒着火星,把小手搭在脑门上观望法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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