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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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大人……没有人了,大人。”
“您可以从掩护部队调人!”
至于掩护部队已经撤走的事,图申没有提,尽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怕说出来会连累别的长官,他一声不响,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巴格拉季翁的脸,像一个答不出考题的小学生望着老师的眼睛。
沉默持续了很久。巴格拉季翁公爵显然不愿做出严厉的样子,不知说什么好,其他的人也不敢插嘴。安德烈公爵低头翻起眼来看看图申,他的手指神经质地颤动着。
“大人,”安德烈公爵用生硬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您派我去图申上尉的炮兵连。我到了那儿,发现三分之二的人和马匹被打死,两门大炮被打坏,什么掩护部队也没有。”
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图申这时都一齐执着地盯视着正在说话的、态度克制然而内心激动的博尔孔斯基。
“大人,如果允许我说出我个人的意见的话,”他接着说,“我就要说,我们今天的胜利,应当归功于这个炮兵连和图申上尉以及他的连队的不屈不挠的英勇精神。”安德烈公爵说,不等回答,就站起身来离开桌子。
巴格拉季翁公爵看了看图申,他显然不愿对博尔孔斯基尖锐的论断表示怀疑,但同时又觉得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他低下头对图申说,他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跟着他走出来。
“谢谢,亲爱的,您救了我。”图申对他说。
安德烈公爵把图申打量了一下,一言不发,就离开了他。安德烈公爵心里又愁闷,又沉重。一切都这么奇怪,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
“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想要怎么样?要到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了结?”罗斯托夫望着晃来晃去的人影,心里这样想。胳膊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困得要命,眼前直跳红圈,这些声音和面孔给他的印象,以及孤独的感觉和疼痛的感觉,融合在一起了。就是他们,就是这些士兵,受伤的和没受伤的,——就是这些人在挤、在压、在扭他那只断胳膊和臂膀的筋,并且烧它们的肉。为了摆脱他们,他闭上了眼睛。
他迷糊了一会儿,就在这短暂的昏迷状态中,他梦见了无数的事物:梦见母亲和她那又白又大的手,梦见索尼娅瘦削的肩头,娜塔莎的眼睛和笑声,还梦见杰尼索夫和他说话的声音以及他的胡子,还梦见捷利亚宁,梦见他跟捷利亚宁和波格丹内奇的全部事件。这全部事件跟那个尖嗓子士兵是同一件事,而且这全部事件和那个士兵,都是那么折磨人地、纠缠不已地捉住他的胳膊,挤压他的胳膊,并且一股劲地向一边拉扯。他想躲开他们,可是他们连一丝一毫、一分一秒也不放松他的臂膀。要不是他们硬拽他的臂膀,它是不会痛的,它会是好生生的;但是摆脱不了这些人。
他睁眼望望天空。漆黑的夜幕在离炭火的光亮一俄尺的上方悬挂着,在这光亮中,细碎的雪花纷纷飞舞。图申没有回来,军医也没有来。他孤单单的独自一人,这会儿只有一个小兵赤裸着坐在篝火对面,烘烤他那又黄又瘦的身体。
“我是个没人要的人了!”罗斯托夫想,“没人帮助我,没人可怜我!从前我在家的时候,身强力壮,快快活活,人人都爱我。”他叹息一声,随着叹息,不由得呻吟起来。
“很痛吗?”那个小兵一面在火上抖搂他的衬衣,一面问,不等回答,就咳嗽一声,补充说:“这一天毁掉多少人——真可怕!”
罗斯托夫没有听那个士兵说话。他望着在火上飞舞的雪花,回忆起俄罗斯的冬天,家里温暖的、窗明几净的房间,毛茸茸的皮衣,飞快的雪橇,健康的身体,以及家庭的抚爱和关心。“我干吗要到这儿来!”他想。
次日法军没有再发动进攻,巴格拉季翁的残部和库图佐夫的军队会师了。
第三部

瓦西里公爵从来不考虑自己的计划。他更没有想到要做损人利己的事。他不过是一个在交际场中得心应手而且对这种得心应手习以为常的上流人物。他在和人们交往中,经常看风使舵,产生各种计划和想法,这些连他自己也并非十分了然的计划和想法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情趣。不止一个、也不止两个这样的计划和想法已经付诸实行,此外还有几十个,其中的一些在他头脑中正在形成,另一些即将实现,还有一些正在消灭。他从未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譬如:“某人现在有权有势,我应当取得他的信任和友谊,通过他,给自己弄一份临时津贴。”或者对自己说:“皮埃尔很有钱,我应当勾引他娶我的女儿,向他借我所需要的四万卢布。”但是当他遇见有权有势的人时,本能就立刻暗示他,这个人可能有用,于是瓦西里公爵就接近他,一有机会,不用事先准备,就本能地阿谀奉承起来,做出亲热的样子,说些需要说的话。
在莫斯科,瓦西里公爵把皮埃尔笼络住,给他张罗一个相当于五等文官的宫内侍从的职位,一定要这个年轻人和他一同去彼得堡,并且在他家里住下。为了使皮埃尔娶自己的女儿所必须做的一切,瓦西里公爵都做到了。他这样做似乎是出于无心,但同时又有非达到目的不可的十分的把握。如果瓦西里公爵事先周密地考虑过自己的计划,那么他的态度就不会这么自然,对待任何人,不管职位比他高的还是低的,就不会这么随便和亲热。有一种东西经常促使他趋炎附势,他在掌握何时应当和何时可以利用人的时机方面,具有罕见的才能。
不久以前还过着无忧无虑的独身生活的皮埃尔,在出乎意外地变成富翁和别祖霍夫伯爵之后,却感到烦事缠身,忙乱不堪,只有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才能自得其乐。他要签署文件,到那他不十分了解其作用的衙门视事,向总管家问这问那,还要到莫斯科近郊的田庄上走动走动,接见许多人,他们以前根本不承认他这个人的存在,而现在他如果不愿见他们,就会使他们感到委屈和失望。这些各式各样的人物——实业家、亲戚、熟人,对这个年轻的继承人都怀着同样的好感,对他都很亲切;他们每个人对皮埃尔的高尚品质显然都无可置疑地信服。他时常听到:“以您的大慈大悲”,或者:“以您那伟大的胸襟”,或者:“您本人是这么纯洁,伯爵……”或者:“如果他能像您这么聪明”这一类的话,于是他就真的相信自己具有无限的仁慈和非凡的智慧了,何况他时常在内心深处觉得他的确非常仁慈和非常聪明。甚至以前居心不良和怀有敌意的人,也对他温柔和喜爱起来。那个身腰修长、头发梳得像洋娃娃似的最凶的大公爵小姐,在葬礼完毕以后,走到皮埃尔的房间。她耷拉着眼皮,不住地喘气,对他说,她对过去他们之间的误会感到十分遗憾,现在她觉得她没有权利要求什么,只请求在她遭到这次打击之后,允许她在这所她喜爱的和付出很多牺牲的房子里停留几星期。她说着不禁哭起来。这位木雕泥塑般的公爵小姐竟有如此之改变,使皮埃尔大为感动,他抓起她的手,请求她原谅,连他自己也不知要她原谅什么。从那天起,公爵小姐亲自动手给皮埃尔编织带条纹的围巾,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为她做一件好事吧,亲爱的。不管怎么说,她总为死者吃了不少的苦头。”瓦西里公爵一面对他说,一面让他在一张对公爵小姐有好处的什么凭据上签字。
瓦西里公爵决定,这块骨头(三万卢布的期票)终究要扔给这个可怜的公爵小姐,免得她到处嚼舌头,说瓦西里公爵曾参与抢夺镶花皮包的事件。皮埃尔在期票上签了字,从此公爵小姐变得更和善了。两个妹妹对他也亲热起来,特别是那个俊俏的、生有黑痣的最年幼的公爵小姐,一见他就嫣然一笑,现出窘态,常常使皮埃尔感到手足失措。
皮埃尔觉得,人人都喜爱他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有人不喜爱他,他反倒觉得反常了,所以他不能不相信他周围的人们的真心诚意。而且他也没有工夫去考虑这些人是不是真心诚意。他总是忙个不休,时时刻刻都觉得他是陶醉在温柔和快乐之中。他觉得他是某种重要的共同活动的中心,他觉得人们经常对他有所期待,而如果他做不到某件事,他就会使许多人感到烦恼,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如果他做到某件事,就一切都好,——于是他就有求必应,但是这个“好”却总很渺茫。
在这最初的时期,瓦西里公爵比其他任何人更多地支配着皮埃尔的事情和皮埃尔本人。自从别祖霍夫伯爵死后,他就没有放松过皮埃尔。瓦西里公爵摆出那副神气,仿佛他被繁务琐事压得筋疲力尽,但出于同情心,不能眼看着这个无依无靠的青年人任凭命运和骗子们的摆布而置之不理,他总算是老朋友的儿子,而且,归根结底,他拥有如此巨大的财产。别祖霍夫伯爵死后,他在莫斯科逗留的日子里,经常把皮埃尔叫到跟前,或者亲自去找他,指点他应该做什么。听他那疲倦而又自信的腔调,令人觉得他每次都附加着这样的话似的:
“你知道,琐事把我拖垮了,可是,就这样扔下你不管,那未免太残酷了,我所告诉你的,是唯一可行的。”
“我说,贤侄,咱们明天终于要动身了。”有一天他说,边说边闭起眼睛,手指逐个地在他的胳膊肘上按下去,而他那口吻就仿佛他说的事是他们之间很久很久以前就决定了的,并且不可能有另外的决定。
“咱们明天就动身,我把我的马车让给你。我很高兴。咱们这儿重要的事都办完了。我早该走了。我刚接到一位大臣的信。我曾向他举荐过你,他在外交使团里给你补了个缺,你当上宫内侍从了。今后在你面前展开了外交的前程。”
尽管他那疲倦而自信的腔调多么有力,但是长久以来就考虑自己前程的皮埃尔,本想表示反对。可是瓦西里公爵打断了他的话,他这次使用了像鹁鸽咕咕低鸣的声调,使别人没有打断他的话的可能,而且是在非得说服别人不可时他才使用这种声调。
“要知道,亲爱的,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也为了我自己的良心,用不着感谢我。从来还没有人抱怨人家太疼爱他。再说,一切都听你的便,即使明天就辞掉不干也行。你到了彼得堡就全明白了。而且你早就该远离这些可怕的回忆。”瓦西里公爵叹了口气,“就是这样啦,亲爱的。我的侍从就坐你的马车走吧。对了,我差点儿忘了,”瓦西里公爵又顺带说,“你知道,亲爱的,我和死者有一笔账没有清,从梁赞寄来一笔款子,我收到后就留下了:反正你不需要钱用。咱们以后会算清的。”
瓦西里公爵所说的“从梁赞寄来一笔款子”,是几千卢布的代役租金,被瓦西里公爵扣下了。
在彼得堡也跟在莫斯科一样,皮埃尔被温柔宠爱的气氛包围着。他不能拒绝瓦西里公爵给他安排的位置,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称号(因为他用不着做什么事),而结交、邀请和公益事业是那么多,以致皮埃尔比在莫斯科更有那种昏昏沉沉、忙忙碌碌、越来越近而仍然没有实现的某种幸福的感觉。
他从前那帮光棍朋友,很多都不在彼得堡。近卫军出征去了,多洛霍夫降为士兵,阿纳托利在外省军队里,安德烈公爵在国外,所以皮埃尔既不能过从前他爱过的夜生活,也不能跟年长、可敬的朋友谈谈心以抒积愫。他在宴席间、在舞会上、而且多半是在瓦西里公爵家里——在公爵肥胖的妻子和美人儿海伦的圈子里,消磨掉全部的时间。
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也像其他一切人一样,对皮埃尔的态度也发生了社会上对他的看法所发生的那种变化。
从前,在有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场的时候,皮埃尔总觉得自己说话欠礼貌,没有分寸,说些不该说的。他要说的话,在他头脑中准备的时候,好像是聪明的,可是一等他大声说出口来,就变得愚蠢了,而伊波利特的最愚蠢的话,听来却令人觉得聪明而且可爱。现在,不论他说什么都是妙极了。即使安娜·帕夫洛夫娜不说出这一点,他也看得出,她想这么说,不过为了尊重他的谦虚,才忍住没有说出来。
从一八○五年初冬到一八○六年,皮埃尔经常接到安娜·帕夫洛夫娜常用的粉红色请柬,请柬上并且附言:“永远看不厌的美丽的海伦也要来我这里。”
皮埃尔第一次看到这几句话的时候,觉得他和海伦之间正在形成别人公认的某种关系,这个想法使他吃惊,仿佛给他加上一种他无法履行的义务似的,可是同时,作为一个有趣的假设,又使他很高兴。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还跟第一次一样,只是安娜·帕夫洛夫娜拿来款待客人的一道新鲜的菜肴,这次已经不是莫特马尔,而是一位刚从柏林来的外交家,他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有关亚历山大皇上到达波茨坦以及两位最伟大的朋友为了维护正义誓结生死不渝的联盟以反对人类公敌的详细情况。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接待皮埃尔时,脸上带着一点淡淡的哀愁,这显然是对这个年轻人新近遭到的丧事——别祖霍夫伯爵之死的一点表示(每个人都认为,使皮埃尔相信他对于他几乎不认识的父亲的死感到十分悲痛,是自己应尽的义务),而她所表示的那点哀愁,恰似她一提起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皇太后陛下所表示的一样。皮埃尔为此感到荣幸。安娜·帕夫洛夫娜用她那常用的手法,把客人分成若干组。其中包括瓦西里公爵和各位将军的最大的一组,分到了那个外交家。另外一组围着茶桌。皮埃尔想参加第一组,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俨如战场上的司令官,由于千百条妙计涌上心头而还未及实现,心里正在着急,她一看见皮埃尔,就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衣袖。
“今晚我打算给您谈件事。”她望望海伦,对她微微一笑。
“亲爱的海伦,请您给我可怜的姑母做点好事,她是崇拜您的。和她作十来分钟的伴吧。为了不让您太寂寞,这里有一位可爱的伯爵,他一定不会拒绝陪着您的。”
美人儿到姑母那里去了,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仍然把皮埃尔留下,看样子要给他做最后一次必要的指示。
“她美极了,是吧?”她指着飘然而去的庄重的美人儿对皮埃尔说,“多么好的风度!这么年轻的姑娘,可待人接物是那么有分寸,言谈举止是那么娴静优雅。她一举一动都出自内心!她嫁给谁,谁就会得到幸福!有了她,连最不善于交际的丈夫,也会不自觉地在社交界占有一席烜赫的地位。您说是不是?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见。”说到这里,安娜·帕夫洛夫娜就让皮埃尔走了。
对于她的问话,皮埃尔真心诚意地作了肯定的回答,承认海伦一举一动恰到好处。如果说,他有时想到海伦,那么,他想到的正是她的美丽,以及她在交际场中那种泰然自若、沉默庄重的本领。
姑母在一个角落里接待这两个年轻人,看来,她想隐藏她对海伦的崇拜,想更多地显露她对安娜·帕夫洛夫娜的畏惧。她望着侄女,好像在问她应当怎样对待这两个人。安娜·帕夫洛夫娜离开他们的时候,又用手指碰了碰皮埃尔的衣袖,说:
“我希望您再也不会说我这儿无聊了。”她说着,又拿眼睛看了看海伦。
海伦粲然一笑,那神情是表示,她不容许任何人见了她而有不着迷的可能。姑母咳嗽了一阵,咽下唾沫,用法语说,她看见海伦感到非常高兴;然后转向皮埃尔,仍然带着同样的面色,用同样的话寒暄了几句。在枯燥乏味、磕磕绊绊的谈话中间,海伦向皮埃尔瞧了一眼,对他微微一笑,那是她用来对谁都露出的明媚的微笑。这种微笑是皮埃尔看惯了的,于他已经毫无含义,所以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注意。姑母这时正讲皮埃尔的先父——别祖霍夫伯爵收集的鼻烟壶,并且把自己的鼻烟壶拿出来给大家看。海伦公爵小姐要看看这个鼻烟壶上的姑丈的画像。
“这一定是维涅斯的作品。”皮埃尔说出了一个著名微型彩画家的名字,一面从桌上探身去拿鼻烟壶,一面倾听另外一张桌上的谈话。
他欠起身来想走过去,可是姑母从海伦背后直接把鼻烟壶递了过来。海伦向前俯身让开地方,微笑着回头张望。她跟通常参加舞会时一样,穿着流行的袒胸露背的衣裳。她的上半身(皮埃尔一向觉得它像大理石雕刻的)离他的眼睛是那么近,他不由得用他那近视眼细看她那具有生动魅力的肩膀和脖颈,并且离他的嘴唇是那么近,他只消稍一弯身,就能碰到她了。他感觉到她的身体的温暖,闻到香水味,听到她呼吸时束腰轧轧作响。他看见的不是和她那衣裳构成一个整体的大理石雕像般的优美,他看到的和感觉到的是她那仅仅遮着一层衣服的身体的全部魅力,他既经看见了这个,就再也不能看到别的了,就像我们不能再相信既经揭穿的骗局一样。
“难道您到如今还没留意到我是多么美吗?”海伦似乎在说。“您没留意我是个女人吗?是的,我是可以属于任何人,也可以属于您的女人。”她的眼神这么说。也就在这一刻,皮埃尔感觉到,海伦不仅可以,而且应当做他的妻子,不会有别的可能。
关于这一点他此刻确信无疑,就像他现在正和她举行婚礼似的。这件事怎样实现?什么时候实现?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是好是坏(不知为什么,他甚至觉得这不是件好事),但是他知道这将要实现。
皮埃尔把眼睛垂下去,又抬起来,重新想把她看作一个离他遥远的、对他陌生的美人儿,就像他每天看见的她那样,但是他已经办不到了。正如一个人先前隔着雾把乱草丛中一根草当作一棵树,在已经看出是草以后,就再不能把它当作树了。她离他太近了。她已经对他产生了支配的力量。他和她之间,除了他本人的意志的障碍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别的障碍了。
“好,我把你们留在你们的小角落里。我看你们在那儿挺快活的。”传来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声音。
皮埃尔心惊胆颤地回想自己是否有什么不体面的行为,他涨红了脸四外张望。他好像觉得,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当他走近大组的客人的时候,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说:
“听说您在装修您在彼得堡的房子。”
(这倒是真的:建筑师说,他必须这样做,连皮埃尔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装修起他在彼得堡的一所大住宅来了。)
“这很好,可是不要从瓦西里公爵家里搬走。能有这么一个朋友是好的。我知道一点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您说是不是?”她对瓦西里公爵微笑着说。“您年纪还轻。您需要听听别人的忠告。您不要生我的气,说我倚老卖老。”她沉默了,正像通常女人们提到她们的年龄时,停一下等待着什么似的沉默着。“如果您要结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用视线把他们二人连在一起。皮埃尔没有看海伦,海伦也没有看他。但是他仍然觉得她紧挨着他。他嘟囔了一句,脸红起来。
皮埃尔回到家里,久久不能入睡,老想着他遇到的事。他遇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遇到。他只知道,有人向他提起他从小就认识的女人海伦是个美人儿的时候,他曾漫不经心地说:“是啊,她长得很好看。”他知道,这个女人可能属于他。
“但她很愚蠢,连我也说她很愚蠢,”他想,“她在我心中引起的感情之中,有一种丑恶的、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人告诉我,她的哥哥阿纳托利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弄得满城风雨,就是为了这才把阿纳托利打发走的。还有她的哥哥伊波利特……她的父亲瓦西里公爵……事情不妙。”他想。他正这样推论时(这些推论还没有完成),他发现自己在微笑,他意识到,另有一串推论从前面一串推论中间浮现出来,他在想到她毫无价值的同时,又幻想着她将成为他的妻子,她可能爱他,她可能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所想到的和听到的有关她的一切,可能是不真实的。他又不把她看作瓦西里公爵的女儿,只看见遮着一层灰色衣裳的她那整个的身体。“不对,以前我为什么没起这个念头呢?”他又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这件婚事,他觉得,有一种丑恶的、不自然的、不正当的东西。他想起她以前说的话和眼神,以及当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
那些看见他们的人说的话和眼神。他想起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提起房子的时候对他说的话和眼神,回忆起来自瓦西里公爵和别人的成千的这类暗示,他不寒而栗了,他害怕自己已经受到某种约束,不得不做显然不好的和他不应做的事。可是,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从他心灵的另一面,又浮现出她那具有各种女性美的形象。

一八○五年十一月间,瓦西里公爵要到四个省份去视察。他为自己弄到这份差事,目的是想顺便看看他的业务混乱的田庄;他把驻在防地的儿子阿纳托利带在身边,跟他一起绕道去拜访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他希望儿子能够娶这个老财主的女儿。但是在临走和办这些新事之前,瓦西里公爵必须把皮埃尔的问题解决一下。皮埃尔虽说近来整天在家,也就是在他住着的瓦西里公爵家里,虽说他很像一个正在恋爱的人的样子:他在海伦面前显得很可笑、激动、笨手笨脚,但是,他老不提求婚的事。
“这一切都好极了,但是,事情总得有个结果。”一天早上,瓦西里公爵忧郁地叹息着,自言自语说,他觉得皮埃尔承他这么大的情(上帝保佑他!),在这个问题上,他做得不够漂亮。“年轻……轻浮……好吧,不管他啦,”瓦西里公爵想道,为自己的好心肠感到高兴,“可是这件事必须有个结果。明天是海伦的命名日,我请几个人来,如果他不明白他应当做的事,那么我就要管了,是的,我要管。我是父亲!”
皮埃尔从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回来后,度过了一个心情激动的不眠之夜,认定和海伦结婚是没有幸福的,他应当摆脱她,远远地走开。虽然皮埃尔这样决定了,但是又过了一个半月,他还没有从瓦西里公爵家里搬走,他怀着恐惧的心情感觉到,在众人的眼睛里,他和海伦的关系一天比一天更密切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恢复他从前对她的看法,他无法摆脱她,这虽然可怕,但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和她结合起来。也许他本来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没有哪一天瓦西里公爵家里不举行晚会(早先他家里很少请客),如果皮埃尔不愿扫大家的兴,不使大家失望的话,那么,每次晚会他都得在场。瓦西里公爵很少在家,有时他从皮埃尔身旁走过时,就抓住他的手往下一拉,把他那剃光的有皱纹的腮帮伸给他亲吻,不是说“等明天搬吧”,就是说“在这儿吃顿饭吧,不然我就看不见你了”,或者说“我为了你才留在家里”,诸如此类的话。尽管瓦西里公爵为皮埃尔留下来(就像他所说的),他跟他也说不了两句话。皮埃尔觉得他不能使他失望。他每天老是对自己说:“总得了解她,要弄清楚: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我先前错了,还是我现在错了?不,她不蠢;不,她是个好姑娘!”他有时自言自语说,“她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她从未说过一句蠢话。她很少说话,可是她的话总是简单明了。所以她不蠢。她从来没有露过窘态,现在也没有窘态。所以她不是坏女人!”他开始时常跟她谈点问题,
自言自语地发表意见,可是她每次不是随便说几句表示她对这问题不感兴趣,就是用那最能使皮埃尔感到她的优越性的默默的微笑和目光,作为对他的回答。她认为,一切议论,比起她这一笑,都是扯淡,她在这点上是对的。
她对待他总是和颜悦色而且信赖,总是堆出专门对他才有的微笑,她这微笑,比起她平时为了美容而摆出的微笑,含着一种意味更深的东西。皮埃尔知道,人人都在等他最后一句话,等他迈过那一定的界线,他也知道,他早晚得迈过这个界线。但是一想到这可怕的一步,他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在这一个半月期间,皮埃尔觉得他朝着那个可怕的深渊越走越近了,他曾千百次地对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要下决心才行!难道我没有决心吗?”
他想下决心,但是他恐慌地感觉到,遇到这种场合他却失去了他认为自己曾经有过的、而且也确实有的那种决心。像皮埃尔这种人,只有当他感到自己完全清白无辜的时候才是强有力的。他那天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里俯身去拿鼻烟壶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欲望完全支配着他,从那时起,那种欲望就引起他不自觉的内疚,抑制住他的决心。
海伦的命名日那天,瓦西里公爵邀请几位最知近的人——正如公爵夫人所说,几位亲戚朋友,到家里吃晚饭。所有这些亲戚朋友都受到这样的暗示,就是:这一天是决定过命名日的姑娘的命运的一天。客人们入席了。那位身躯庞大、当年的美人而今仍然器宇轩昂的库拉金娜公爵夫人,在主人席上落座。她两旁坐的是最尊贵的客人——老将军和他的妻子,还有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坐在餐桌末端的是年纪较轻的贵宾,家里人也坐在那里,皮埃尔和海伦并排坐着。瓦西里公爵不用晚餐:他绕着餐桌走来走去,兴致勃勃地时而在这个客人身边坐坐,时而在那个客人身边坐坐。他对每个人都随便说几句愉快的话,只除了皮埃尔和海伦,他好像没有注意他们在场似的。瓦西里公爵使大家都活跃起来。灯烛辉煌,照得银器和水晶玻璃器皿、女人们的盛装和将军们的金肩章、银肩章闪闪发光。穿红制服的仆人在餐桌周围奔忙着。刀叉和杯盘叮当作响,餐桌四周有几处正谈得热闹。可以听见,在餐桌尽头,一位年老的宫中高级侍从硬要一位老男爵夫人相信他是热爱她的,她听了大笑。餐桌另一端,有人在讲某位玛丽亚·维克托罗夫娜失意的故事。在餐桌中间,瓦西里公爵把很多听众吸引到他的周围。他的嘴角露出戏谑的微笑,讲述最近一次(星期三)国务会议的情况,在会议上新任彼得堡总督谢尔盖·库兹米奇·维亚济米季诺夫宣读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皇帝从军中送给他的著称一时的圣谕,皇帝在圣谕中对谢尔盖·库兹米奇说,他从四方接到民众效忠的宣言,其中彼得堡的宣言使他特别愉快,他以荣任这样国家的元首而自豪,并要极力做到无愧于国家。圣谕的开头是:“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呈报……”等等。
“就读了谢尔盖·库兹米奇,没有读下去吗?”一位女士问道。
“是的,再多一个字都没读,”瓦西里笑着回答,“‘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呈报。据各方呈报,谢尔盖·库兹米奇……’可怜的维亚济米季诺夫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了。有好几次他又从头读起,但是刚一读谢尔盖……就抽搭起来……库……兹米……奇,就流泪……据各方呈报,就泣不成声了,他再也读不下去了。又用手绢擦泪,再读‘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呈报’,又流眼泪……只好让别人替他读。”
“库兹米奇……据各方呈报……又流眼泪……”有一个人笑着重复说。
“别贫嘴恶舌的,”安娜·帕夫洛夫娜从餐桌的另一端伸出手指,威吓道,“人家维亚济米季诺夫可是个大好人,心肠好……”
大家痛痛快快笑了一阵。坐在上席的贵宾们看来都很快活,受到十分不同的兴奋心情的影响。只有皮埃尔和海伦默不作声地并排坐在差不多餐桌的最末端,两个人都含着与谢尔盖·库兹米奇无关的、容光焕发的微笑,一种为自己的感情感到羞愧的微笑。不管人们谈论什么,怎么发笑,也不管人们多么津津有味地喝莱茵酒,吃软炸肉,吃冰激凌,也不管人们怎么把视线避开这对情侣,似乎对他们漠不关心,不去注意,但不知为什么,从时时投向他们俩的目光看来,使人感觉到,谢尔盖·库兹米奇的笑话也好,发笑也好,大吃大喝也好,——全是假装的,所有在场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皮埃尔和海伦这对情侣身上。瓦西里公爵一边学谢尔盖·库兹米奇抽抽搭搭的样子,一边瞟了女儿一眼。在他笑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对了,对了,一切都很顺利,今天一切都要决定了。”安娜·帕夫洛夫娜为好心肠的维亚济米季诺夫打抱不平的那一刻,却拿眼睛瞟一瞟皮埃尔,瓦西里公爵认为这是向他未来的女婿和女儿的幸福祝贺。老公爵夫人愠怒地向女儿一瞥,忧郁地叹着气向邻座的女客让酒,这声叹息仿佛是说:“是啊,亲爱的,现如今咱们除了喝杯甜酒,再没有咱们干的事了;现如今是这帮年轻人目空一切地享福的时刻了。”那位外交家注视着那对情侣的面孔,心中想道:“我所讲的多么无聊,仿佛我对它们很感兴趣似的,看人家,那才叫幸福呢!”
联系着这群人的那些委琐虚伪的趣味中间,
却夹进一对美丽健康的青年男女互相吸引的纯真感情。这种人类的感情压倒了一切,凌驾于他们那些装腔作势的闲言碎语之上。玩笑变得无味,新闻失去了兴趣,热闹显然是假装的。不单是他们,连在餐桌旁侍候的仆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呆望着容光焕发的海伦和皮埃尔那副红光满面的、幸福的、心神不安的胖脸,竟忘了服务。烛光似乎也只集中地照亮那两张幸福的面庞。
皮埃尔觉得自己是一切的中心,这个地位使他感到又高兴又拘束。他很像一个忘我地干某件事情的人。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不懂得,什么也听不见。他的头脑里只是有时突然闪过片断的思想和眼前事物的片断的印象。
“这么看来,一切都完了!”他想道,“这一切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呢?而且是这么快!现在我知道,不只为了她个人,也不只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大家,这件事非弄成功不可。他们全都在等待着这件事,全都十分相信这一定会实现,我不能够,不能够辜负他们的期望。但是怎么实现呢?我不知道,但是要实现,一定要实现!”皮埃尔凝视着他眼睛下面那光彩照人的双肩,心中这样想。
不知为什么,有时他忽然害羞起来。他惭愧的是:他一个人受到大家的注意,他在别人的心目中是一个幸运儿,面孔长得不漂亮的他,却成为占有海伦的帕里斯[82]。“可是,这种事一向都是这样,并且应当这样,”他安慰自己说,“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为了这件事做了什么呢?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是跟瓦西里公爵一块儿从莫斯科来的。那时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后来,我有什么理由不在他家里住呢?后来,我和她一起玩牌,替她捡起过手提包,和她一起坐车兜风。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完成的?”现在他俨然以未婚夫的身份坐在她身旁,听见,看见,感觉到她的接近,她的呼吸,她的动作,她的美丽。有时他忽然觉得,不是她,而是他自己这么异常的美丽,所以人们才这样看他,于是,因为受到大家的赞赏而感到幸福的他,挺起胸,抬起头,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高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熟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又对他说了一遍。但是皮埃尔是这么聚精会神,以致不明白人家对他说的什么。
“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接到博尔孔斯基的信的,”瓦西里公爵重复了第三遍,“你是多么心不在焉,我的亲爱的。”
瓦西里公爵含着微笑,皮埃尔看见,所有的人都对他和海伦微笑。“既然你们都知道,那就知道吧,”皮埃尔自言自语,“这有什么关系?这是真的。”他对自己微笑了,笑得温和而且孩子气,海伦也微笑了。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收到的?从奥尔米茨寄来的吗?”瓦西里公爵重复说,仿佛他非要知道这个才能解决一场争论似的。
“怎么能谈或者想这类琐事呢?”皮埃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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