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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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瓶罗姆酒拿来了。窗框使人不能在临街的窗台斜坡上坐下,因此两个仆人正在拆除窗框,他俩显然被周围绅士们的指挥和呵叱弄得手忙脚乱,惊惶失措。
阿纳托利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气走到窗前。他一心想毁坏点什么。他推开仆人,拽了拽窗框,可是拽不动,他就把玻璃打碎了。
“你来试一试,大力士。”他转身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揪住横梁,用力一拽,橡木窗框咔嚓一声,有的地方弄断了,有的地方被拽出来。
“全都卸掉,不然还以为我扶东西呢。”多洛霍夫说。
“英国人吹牛吧……是不是?……好了吗?……”阿纳托利说。
“好了。”皮埃尔说,他望着拿起一瓶罗姆酒向窗前走去的多洛霍夫,从窗口看得见天空的亮光,在天空中,晚霞和晨曦交融在一起。
多洛霍夫拿着酒瓶跳上窗台。
“听着!”他站在窗台上对屋里的人喊道。大家都不作声了。
“我打赌(为了让那个英国人能够听懂,他用法语说,但是他的法语说得不很好)。我赌五十金卢布,您想不想赌一百?”他问那个英国人。
“算了,就五十吧。”英国人说。
“好,赌五十金卢布,条件是我一气喝完一瓶罗姆酒,坐在窗台外边喝完,坐在这儿(他弯身指了指窗外倾斜的突出墙壁),而且不扶任何东西……是不是这样?……”
“很好。”英国人说。
阿纳托利向英国人转过身来,揪住他的燕尾服的钮扣,俯视着他(因为英国人是个矮个子),用英语把打赌的条件复述了一遍。
“等一等,”多洛霍夫一面用酒瓶敲着窗户让大家注意,一面喊道,“等一等,库拉金。大家听着,如果有人也能这样做,我愿出一百个金卢布。懂吗?”
英国人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表示他究竟愿不愿意接受这个新的条件。阿纳托利没有放开英国人,虽然英国人点头表示他都明白,阿纳托利还是把多洛霍夫的话向他译成英语。一个瘦削的、非常年轻的、那天晚上输了钱的近卫骠骑军官,爬到窗台上,探头朝下望了望。
“哎—哟!”他望着窗下人行道上的石板,低声说。
“别胡闹!”多洛霍夫喊道,把那个军官从窗台上揪下来,那人被马刺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跳到屋里。
为了拿时方便,多洛霍夫把酒瓶放在窗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慢慢爬上窗户。他把两脚垂下去,双手撑着窗沿,打量了一下,坐稳了,放开两手,左右移动了一下,把酒瓶拿到手里。阿纳托利拿来两支蜡烛放到窗台上,虽然这时天已经大亮了。蜡烛从两边照亮了多洛霍夫穿着白衬衫的后背和他那鬈发的头。大家都聚在窗口。英国人站在前面。皮埃尔微笑着,一句话没说。在场的一位年龄较大的人,面带惊恐和愤怒的神色,忽然挤到前面,想抓住多洛霍夫的衬衫。
“诸位先生,这是胡闹,他会摔死的。”那个比较理智的人说。
阿纳托利拦住他。
“别碰他,你会吓着他,他会摔死的。对吗?……那怎么办?……啊?……”
多洛霍夫转过身来,坐稳了,又用两手撑着窗沿。
“谁要是再靠近我,”他从抿紧的薄薄的嘴唇中间一字一板地说,“我马上把他扔到下面去。好了!……”
他说完“好了!”之后,又转过身来,松开两手,拿起酒瓶,移到嘴边,往后仰着头,抬起不拿酒瓶的那只手,保持平衡。一个拾碎玻璃的仆人弯着腰不动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口和多洛霍夫的脊背。阿纳托利瞪大眼睛,直挺挺地站着。英国人努着嘴,在一旁瞅着。那个想阻拦的人跑到屋角里,面对墙壁躺到沙发上。皮埃尔捂住脸,虽然他此刻满脸惊恐的神色,却仍有一丝笑意忘记褪掉。大家都一声不响。皮埃尔把手从眼睛上拿开。多洛霍夫还是那样坐着,只是头更往后仰,仰得后脑勺上的鬈发都碰到衣领了,拿酒瓶的那只手一面抖动一面用力,越举越高。酒瓶眼看着慢慢空了,举得越来越高,头也仰得更厉害。“怎么这么久?”皮埃尔心里想。他觉得似乎过了大半个小时了。忽然,多洛霍夫用背脊往后移了一下,一只手神经质地抖动起来;这样抖动足以使他坐在斜坡上的全身往下滑。他整个人都滑动了,他的手和头因为用力,抖得更厉害了。一只手举起来想抓住窗台,但是又放下了。皮埃尔又蒙住眼睛,对自己说,再也不睁开了。忽然他觉得周围的人在骚动。他一看:多洛霍夫已经站在窗台上,他的脸苍白,然而很高兴。
“空了!”
他把酒瓶扔给英国人,英国人利落地接住。多洛霍夫从窗口跳下来,嘴里喷出强烈的罗姆酒气。
“太好了!好样的!这才叫打赌!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四面八方喊起来。
英国人掏出钱袋来数钱。多洛霍夫皱着眉头一声不响。皮埃尔跳上窗台。
“诸位先生!谁愿意跟我打赌?我照样做,”他忽然喊道,“没人打赌,我也干。叫人拿瓶酒来。我做得到……叫人拿酒来。”
“让他干,让他干!”多洛霍夫微笑着说。
“你怎么了?发疯了?谁让你干?你连站在楼梯上都头晕。”四面八方嚷起来。
“我一定喝完,拿一瓶罗姆酒来!”皮埃尔喊道,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坚决地捶着椅子,接着就往窗口爬。
大家抓住他的双臂;但是他的气力很大,凡是挨近他的人,都被他推得远远的。
“不行,这样怎么也制服不了他,”阿纳托利说,“等等,我来哄他。喂,我来跟你打赌,不过要在明天,现在我们大家都要到×××家里去了。”
“走吧,”皮埃尔喊道,“走!……把小熊也带去……”
于是他抓住那只熊,抱住它,然后把它举起来,和它在房间里跳起舞来。

瓦西里公爵履行了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晚会上答应德鲁别茨卡娅夫人给她的独子鲍里斯谋个官职的诺言。关于鲍里斯的事已经奏明皇上,他被破格委任在近卫军谢苗诺夫团当一名准尉。但谋取副官之职或在库图佐夫麾下服务,虽经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千方百计奔走钻营,都没有成功。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后不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回莫斯科,直接到她的有钱的亲戚罗斯托夫家里去了,这是她在莫斯科寄身的地方,她那个刚入伍就升为近卫军准尉的爱子鲍里斯从小就在这个家庭里教养成人,在这里住了好多年。近卫军已经在八月十日从彼得堡开走,留在莫斯科置办军服的儿子要在去拉兹维洛夫[18]的路上才能赶上队伍。
罗斯托夫家里有两个娜塔莉娅——母亲和小女儿——过命名日。从早晨起,波瓦尔大街上那座莫斯科全城闻名的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大宅子门前,载着贺客的马车就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伯爵夫人和美丽的长女在客厅里陪客,客人川流不息,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伯爵夫人生着一副东方型的清瘦面孔,年纪约摸四十五岁,由于子女过多(她生过十二胎),面容显得憔悴。体弱无力使得她的举止言谈缓慢,但这却给她增添一种令人起敬的尊严的风度。相处如同家人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也坐在那里,帮助接待和应酬宾客。年轻人认为不用他们招待客人,都待在后面房间里。伯爵送往迎来,邀请所有的客人赴晚宴。
“非常、非常感谢您,我亲爱的(他对所有的人,不论地位比他高,或比他低,都毫无差别,一律称我亲爱的),我代表我个人和过命名日的亲人感谢您。别忘了来用晚餐。您不要让我失望,我亲爱的。我代表全家衷心地邀请您,我亲爱的。”他毫无例外地对所有的人都说这些话,他那胖乎乎的、快乐的、刮得光光的脸上带着同样的表情,他同样地紧握着对方的手,连连地点头鞠躬。送走一位客人后,伯爵回到客厅里应酬未走的男客或女客。他移过一把圈椅,带着爱享福和会享福的人的神气,潇洒地摊开两腿,把两手放在膝头上,意味深长地摇晃着身子,预言一下天气,谈谈养生之道,有时说俄语,有时说很蹩脚、但自以为不错的法语,然后再一次带着疲惫不堪、但忠于职守的人的神情去送客,一面抚摸着秃顶上稀疏的白发,又邀请客人来用晚餐。有时从前厅回来,顺便穿过花房和仆役室走进大理石大厅,大厅里已经摆好准备八十人就餐的餐桌,他一面看仆人搬来银器和瓷器,摆桌子,铺提花桌布,一面把贵族出身的总管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叫到跟前,说:
“喂,米坚卡[19],可要注意,一切都安排好。对,对,”他说,满意地打量着摆开的大餐桌,“摆台是件大事。这样就好……”他得意地舒了口气,又回客厅去了。
“玛丽亚·利沃夫娜·卡拉金娜和小姐到!”伯爵夫人的身材高大的侍从走进客厅,用低沉的声音禀报道。伯爵夫人沉吟了一下,嗅了嗅镶着丈夫肖像的金鼻烟壶。
“这些客人把我折磨死了,”她说,“好吧,再见她这最后一个吧。她是很讲究礼节的。请吧。”她用忧郁的声音对仆人说,那意思好像是说:“好吧,就让你们把我磨死吧!”
一位身材高大、丰满、神态傲慢的太太,带着圆脸的、满面笑容的女儿,衣裙窸窣作响,走进客厅。
“亲爱的伯爵夫人……已经这么久了……可怜的孩子,她病倒了……在拉祖莫夫斯基家的舞会上……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我真高兴……”传来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热烈的谈话声,还夹杂着衣裙的窸窣声和挪动椅子的声音。一场谈话开始了,这场谈话在第一次停顿时恰好就可以站起来,弄得衣裙窸窣作响,说:“非常,非常高兴……妈妈的健康……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接着又弄得衣裙窸窣作响,朝前厅走去,穿起皮大衣或披上斗篷,就告辞了。谈话涉及当时本城一件重要新闻——有名的富翁和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美男子老别祖霍夫伯爵的病和他的私生子皮埃尔,也就是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的晚会上举止非常失礼的那个皮埃尔。
“我很怜惜可怜的伯爵,”一位女客说,“他的身体已经够差的了,现在又为儿子烦恼,这真要他的老命!”
“怎么回事?”伯爵夫人问,似乎她不知道那个女客说的什么,其实关于别祖霍夫伯爵苦恼的原因,她已经听过十几遍了。
“这就是如今的教育啊!”一位女客说,“早在国外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就任性妄为,现在在彼得堡,据说,他干了些骇人听闻的事,已经被警察局驱逐出境了。”
“当真!”伯爵夫人说。
“他乱交朋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插嘴说,“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他、还有一个多洛霍夫,听人说,天晓得他们干了些什么名堂。两人都尝到了苦头。多洛霍夫被降为士兵,别祖霍夫的儿子被送到莫斯科。阿纳托利·库拉金呢,他父亲设法把案子私了了,但也被赶出了彼得堡。”
“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呢?”伯爵夫人问。
“简直是一伙强盗,特别是多洛霍夫,”那位女客说,“他是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多洛霍娃的儿子,这么一位受人尊敬的太太,结果怎么样呢?你们大家想想看:他们三个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只狗熊,放在马车上,去看一帮女戏子。警察分局局长跑来干涉。他们逮住警察分局局长,把他跟狗熊背对背捆到一起,扔到莫伊卡河里。狗熊在水里游,那个警察分局局长躺在熊背上。”
“亲爱的,那个警察分局局长样子一定挺好看。”伯爵笑得要死,喊道。
“哎哟,太可怕了!伯爵,这有什么可笑的?”
可是,太太小姐们也禁不住笑起来。
“好不容易才把那个倒霉蛋救上来,”女客继续说,“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的儿子就是这么刁钻古怪,寻开心!”她补充说,“据说他受过很好的教育,头脑也很聪明。这就是他在国外受教育的结果。我希望这里谁也不接待他,别看他有钱。有人要介绍他跟我认识。我坚决拒绝了:我是有女儿的人。”
“您怎么说这个年轻人非常有钱?”
伯爵夫人说,俯身避开姑娘们,那些姑娘立刻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要知道,他的孩子都是私生子。好像……皮埃尔也是私生子。”
女客摆了摆手。
“我想,他有二十来个私生子呢。”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也加入谈话,看来,她是想卖弄一下她的社会关系和她对交际场各方面情况的熟悉。
“是这么回事,”她意味深长地也压低声音说,“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的名声无人不晓……他有多少孩子,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不过这个皮埃尔是他宠爱的一个。”
“去年这个老头子还怪好看的呢!”伯爵夫人说,“比他更漂亮的男人,我还没见过。”
“现在可变得厉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我刚才是要说,”她接着说,“由于妻子的关系,瓦西里公爵是他的全部财产承继人,但是伯爵很爱皮埃尔,让他受教育,还奏明了皇上……他一旦去世(他的身体很坏,随时都可能咽气,罗兰也从彼得堡来了),谁也不知道这笔巨额财产会落到何人手里,是皮埃尔呢,还是瓦西里公爵。四万农奴和数百万家产。我知道得很清楚,是瓦西里公爵亲口告诉我的。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还是我的表舅呢。而且他是鲍里亚[20]的教父。”她用好像并不看重这些事的语气补上一句。
“瓦西里公爵昨天到莫斯科来了。我听说他是来视察的。”那位女客说。
“是的,但是,咱们私下说,”公爵夫人说,“这是借口,其实,他是来找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的,他听说伯爵已经不行了。”
“不过,亲爱的,这真是个大玩笑,”伯爵说,他见那位年岁大的女客不听他说话,就向小姐们转过身来,“我想象,那个警察分局局长的样子一定挺好玩。”
他想象那个警察局长挥舞双臂的样子,又发出洪亮而低沉的笑声,只有吃得好,特别是喝得好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他整个肥胖的身体都笑得晃动起来。“好吧,请务必来舍下用晚餐。”他说。

大家沉默了。伯爵夫人愉快地望着那位女客,同时也不掩饰:如果那位女客此刻起身告辞,她也丝毫不会感到不快。女客的女儿已经在整理衣服,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母亲,这时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几个男人和女人朝门口奔过来的脚步声和绊倒椅子的响声,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跑进来,手里拿件什么东西藏在短短的纱裙下边,她在屋子当中站住了。显然,她是跑滑了脚,无意中冲得这么远。就在这一刹那,门口出现一个穿深红色领子衣服的大学生,一个近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和一个穿童装短上衣的、面孔绯红的胖胖的小男孩。
伯爵一跃而起,歪歪跩跩地走过去,伸开双臂,搂住跑进来的小姑娘。
“啊,她来了!”他笑着喊道,“过命名日的!我亲爱的小寿星!”
“亲爱的,什么事都得有个时候,”伯爵夫人装出一副严厉的神情说,“你老是惯着她,埃利。”她对丈夫加上一句。
“您好,我亲爱的,祝贺您。”女客说。“多么好的孩子!”她转向母亲,又说。
这个小姑娘黑眼睛,大嘴,不漂亮,但很活泼,因为跑得太快,披肩滑脱了,露出孩子的小肩膀,乌黑的鬈发向后摆着,光着纤细的胳膊,穿一条镶花边的裤子,两只小脚穿着没有系带的浅口皮鞋,她正当说少女还不是少女、说孩子已经不是孩子的美好年华。她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跑到母亲跟前,不理会母亲的严厉数落,把脸藏到她的花边披肩里,笑起来。不知她在笑什么,一面断断续续地讲起从裙子下面拿出来的布娃娃。
“瞧见吗?……布娃娃……咪咪……您瞧。”
娜塔莎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觉得一切都好笑)。她倒在母亲怀里,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响亮,所有的客人,甚至连那个古板的女客,都不由得笑起来。
“好了,去吧,把你这个丑八怪也拿走!”母亲说,装出生气的样子把女儿推开。“这是我的小女儿。”她对女客说。
娜塔莎把脸从母亲的花边披肩里抬起来,透过笑出的泪水,从下边看了她一眼,又把脸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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