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5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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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怎么啦!”他听了传来父亲的口信,接过公文封套和父亲的信,愤愤地说了一句又回育婴室去了。
“怎么样?”安德烈公爵问。
“还是那样,看在上帝份上,等一等吧。卡尔·伊万内奇常说,睡眠比什么都宝贵。”玛丽亚公爵小姐叹息着低声说。安德烈公爵走到婴儿跟前,摸摸他的额头。他仍在发烧。
“您和您的卡尔·伊万内奇都见鬼去吧!”他拿起盛着滴好药的酒盅走过来。
“安德烈,不要!”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但是他沉着脸看了她一眼,目光凶狠,同时又很痛苦,他拿着酒盅向婴儿俯下身来。
“可是我愿意这样,”他说,“我请你给他把这药喝下去。”
玛丽亚公爵小姐耸耸肩膀,但是顺从地接过酒盅,叫保姆来灌药。小孩哭起来,声音嘶哑。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抱着头走了出去,到隔壁房间坐到沙发上。
信件仍然握在他的手里。他机械地拆开信封,开始读信。老公爵在青色的纸上用大而长的字体,有的地方用节略号,写道:
“顷由信使传来极大喜讯,但愿不是谎报。贝尼格森在普鲁士-艾劳大败波拿巴。彼得堡万众欢腾,犒赏不断送往前方。贝尼格森虽系日耳曼人,我也祝贺他。一个叫什么汉德里科夫的科尔切瓦区长官,不知在做什么:至今未将补充人员和粮食送来。你火速驰马前往,告诉他,在一周内一切备齐,不然我要他的脑袋。我还接到彼坚卡[32]的信,提到他曾参加的普鲁士-艾劳战役,——果然一切属实。只要谁也不干涉他不应干涉的事,连日耳曼人也能把波拿巴打败。据说波拿巴溃不成军。记住,你立即驰往科尔切瓦执行命令!”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拆开另一封信。这是比利宾的来信,两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把信叠上,没有读它,再把父亲的信看一遍,末尾一句话是:“立即驰往科尔切瓦执行命令!”
“不行,对不住,现在不能去,要等小孩好了再说。”他这么想着,走到门口瞅了瞅育婴室。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站在小床旁边,轻轻地摇着小孩。
“他还写些什么不愉快的话了?”安德烈公爵回忆父亲信的内容,“是啊,正是我不在军队服役的时候,我们打败了波拿巴。是啊,他总是嘲笑我……那就让他嘲笑吧……”于是他开始读比利宾的法文信。他虽然在读,但连一半也没读懂,他读信不过是为了忘掉那十分长久地、持续不断地、痛苦地萦绕心怀的事,哪怕忘掉一会儿也好。

比利宾当时是以外交官的身份待在军部里,他的信虽然是用法语写的,而且是用法国式的俏皮话和法语的特别表达方法,但是他在自责和自嘲方面,却以俄国式的大无畏精神描述了整个战役。比利宾写道,外交官的谦恭温顺使他苦恼,所幸有安德烈公爵这么一个忠实的通信人,他可以向他倾吐他由于见到军队的情况而郁积的满腔怒火。这封信还是在普鲁士-艾劳战役以前写的,现在已经过时了。
他用法语写道:
自从我军在奥斯特利茨获得辉煌的胜利以后,您是知道的,亲爱的公爵,我一直没有离开司令部。战争确实成为我的癖好,而且为此我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三个月来的见闻,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我就ab
ovo
(拉丁语:从头)说起吧。您所知道的那个人类公敌进攻普鲁士。普鲁士是我们的忠实盟友,它在三年内只出卖过我们三次。我们庇护它。可是人类公敌全然不理会我们的花言巧语,它用毫不客气而且最野蛮的方式向普鲁士扑过去,竟然不给它留一点结束已经开始的检阅的时间,就打得它落花流水,然后登上波茨坦宫殿的宝座。
“我非常希望,”普鲁士国王在给波拿巴的信中写道,“我能以使陛下最愉快的礼仪在我的宫廷接待您,为此,我将以特别关切的心情发出一切我只要能办得到的命令。啊,我多么希望能达到这个目的啊!”普鲁士将军以能够在法国人面前献殷勤为荣,一有要求就缴械投降。统率一万士卒的格洛高城防司令竟向普鲁士国王询问他应当怎么办。这一切都是绝对真实的。总之,我们本想以我们的军事姿态恫吓他们,但结果我们却卷入了战争,而且是在我们的边境作战,主要的,我们为普鲁士国王打仗,但我们和他一起都枉费心机,徒劳无益。我们万事俱备,只欠一点小意思,即欠一个总司令。原来是这样,如果总司令不那么年轻,奥斯特利茨的胜利可能更有把握些,所以把八十来岁的将军们都评审一遍,在普罗佐罗夫斯基和卡缅斯基之间选了后者。这位将军摹仿苏沃洛夫的架势乘篷车来到我们这里,他受到欢声雷动的隆重接待。
四日从彼得堡来了第一个信使。信箱拿到事必躬亲的元帅的办公室。我被叫了去检信,把给我们的信捡出来。元帅把这件工作交给我们,他在一旁看着,等候给他的信。我们找来找去,但是没有给他的信。元帅急了,他亲自动起手来。他找到皇上给T.伯爵和给B.公爵以及给其他人的信。他暴跳如雷,气得发疯,他把信拿过去拆开,读起给别人的信来。“好哇,这样对待我。不信任我!让人监视我,好嘛;去你的吧!”于是他就给贝尼格森伯爵下了那道有名的命令。
“我受了伤,不能骑马,因此不能指挥军队。您把您的吃了败仗的军团带到普图斯克:暴露在这里,既无柴火,也无粮草,必须设法补救,您昨天既然在给布克斯格夫登伯爵的报告中认为应当退到我们的边境,那么您今天就照办吧。”
“由于长期的戎马生活,”他在给皇上的信中写道,“我被马鞍擦伤,再加上旧伤,以致使我完全不能骑马和指挥这么庞大的军队,因此我将指挥权交给职位仅次于我的将军——布克斯格夫登伯爵,并将整个参谋部及其所属一切都移交给他,我向他忠告,如果粮食接济不上,就向普鲁士内地靠近,因为只剩一天的口粮了,据奥斯特曼师长和谢德莫列茨基师长报告,甚至有的团已经断炊。而农民的粮食全被吃光了;我暂时住在奥斯特罗连卡医院以待病愈。我诚惶诚恐递上这个报告,并顺带奏闻,如果军队像现在这样再露营半个月,明春连一个健康的人都剩不下了。
“请准许我这个不能完成交付我的伟大光荣的任务而不光彩的老头告老还乡吧。我在医院恭候陛下最仁慈的照准的批示,那样就免得我当一个文书的角色,而不是在军中当一个司令官的角色。我的免职,只不过是一个瞎子离开军队,不会引起丝毫的波动,像我这样的人,在俄国何止成千上万。”
元帅生皇上的气,因而惩罚我们每个人,这完全合乎逻辑!
这是喜剧的第一幕。以后的几幕自然就越发有趣可笑了。元帅离职后,我们面对敌人,必须打一仗。布克斯格夫登按职位是总司令,但是贝尼格森却全然不这么看,何况他带领的军团就在敌人眼皮底下,他想趁机发动一次战役。于是他就发动了。这就是被认为伟大胜利的普图斯克战役,不过据我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文职人员,您是知道的,判断战争的胜负有一个很坏的习惯。战斗结束时谁退却谁就是打输了,根据这个道理,所以我们说,普图斯克战役是我们吃了败仗。总之,战斗的结束是我们退却,可是我们却派信使到彼得堡报捷,而且贝尼格森将军不把军队的指挥权让给布克斯格夫登将军,期待从彼得堡得到总司令的称号以酬谢他的胜利。在这主帅未定期间,我们开始了一连串的极为奇特和有趣的军事运动。我们的作战方案不再是它应有的那样——回避或者进攻敌人,而是一味回避在职位上应是我们的长官的布克斯格夫登将军。我们是那么拼命地追求这个目的,甚至过一条无法涉水过去的河,然后就把桥梁烧掉,为的是摆脱我们的敌人,这敌人现时不是波拿巴,而是布克斯格夫登。我们这种回避他的军事运动之一的结果是:布克斯格夫登将军差一点受到优势敌人的攻击而当了俘虏。布克斯格夫登在追,我们在跑。他刚渡过河到了我们这边,我们又回到河那边。最后我们的敌人布克斯格夫登追上我们,并且进攻我们。于是开始一场解释误会的谈话。两位将军都暴跳如雷,几乎酿成一场两个总司令决斗的场面。但是,恰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那个到彼得堡报捷的信使回来了,带回任命我们总司令的消息,于是第一个敌人布克斯格夫登被战败了。我们现在可以考虑第二个敌人波拿巴了。可是,正在这时在我们面前出现了第三个敌人——正教俄国兵,他们大喊大叫要面包、牛肉、面包干、干草、马料——什么都要!仓库是空的,道路又不通。正教兵开始抢劫,这场抢劫实在可怕,相形之下,连上次战役都为之逊色。一半人马成为散兵游勇,周围村子全遭洗劫,又烧又杀。居民被劫一空,医院住满病人,到处是饥荒。有两次匪兵甚至攻打司令部,总司令不得不调来一营人把他们赶走。在一次这样的攻打中,匪兵拿走我的一只空箱子和一件睡衣。皇上准备授权各师长就地枪决匪兵,可是我非常担心,这样会使一半军队枪毙另一半军队。[33]
安德烈公爵起先只是用眼睛读信,但是后来他读到的东西,不由得越来越把他吸引住了(虽然他知道比利宾的话可信的程度)。读到这个地方,他把信揉了揉,扔掉了。不是他在信里读到的东西使他生气,使他生气的是那个地方的陌生生活可能使他情绪不安。他闭上眼睛,用手擦了擦前额,仿佛是赶走对他所读到的东西的任何同情,注意听听育婴室的动静。他忽然觉得门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怕在他读信的时候小孩发生了什么事。他踮起脚尖走到门前,把门推开。
他刚进去,看见保姆神色惊慌地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不让他看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已经不在小床旁边。
“亲爱的。”背后传来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他觉得仿佛绝望的低语声。正像长久不眠和长久的不安往往会发生的事,他心头油然生起一种无缘无故的恐惧:他的头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小孩死了。他所见所闻好像都在证实他的恐惧。
“一切都完了。”他想,额头冒出冷汗来。他茫然若失地向小床走去,他以为他一定看见小床是空的,保姆把死孩子藏了起来。他撩起帐子,他那吃惊的、目光乱射的眼睛长久地看不见孩子。最后他看见了他:面色红润的小孩叉开胳膊腿横卧在小床上,头垂到枕旁,在睡梦中咂着嘴,嚅动着小嘴唇,均匀地呼吸着。
安德烈公爵看见了孩子,高兴了,他还以为他已经失去了他呢。他俯下身来,照妹妹教给他的方法,用嘴唇试试孩子是否还在发烧。娇嫩的前额是湿润的,他用手摸摸头,连头发都湿了:孩子出了很多汗。他不仅没有死,现在显然过了危险期,他已经在恢复健康。安德烈公爵想把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他不敢这样做。他在他面前站着,看他的头和在被子下面隆起的胳膊和腿。他身旁响起一阵沙沙声,他觉得有个影子投到床帐下面。他没有回头看,他一面看小孩的脸,一面听他均匀的呼吸。那黑影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她迈着无声的脚步走到床前,掀起帐子,进去又把帐子放下。安德烈公爵不回头看就知道是她,把手伸给她。她握住他的手。
“他出汗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
孩子在睡梦中轻轻地动了动,微微地笑了笑,用前额擦了擦枕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妹妹。玛丽亚公爵小姐光亮的眼睛满含幸福的泪水,在半明半暗的床帐里显得更明亮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偎近哥哥,吻吻他,轻轻地碰了一下帐子。他们俩打了个手势,警告要小心,又在半明半暗的帐子里站了一会儿,仿佛他们不愿离开这个他们三个人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似的。安德烈公爵第一个从小床边走开,头发被纱布帐子弄乱了。“是啊,这是现在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他叹息着说。

皮埃尔在加入共济会之后不久,就带着他详细开列的在田庄应办事项守则,前往基辅省,那里有他的大部分农奴。
皮埃尔到基辅后,就把各处主管叫到总管理处,向他们说明自己的意图和希望。他说,应立即采取措施把农奴从依附地位完全解放出来,到时农奴不应从事繁重的劳动,不应派妇女和儿童干活儿,对农奴应给予帮助,惩罚应是劝诫,而不应是体罚,各处田庄都应当设立医院、养老院、孤儿院和学校。有些主管(其中包括几个半文盲的管家)听了后大吃一惊,他们揣摩话的含义是,小伯爵不满意他们的管理和贪污;另一些主管在恐惧了一阵之后,发现皮埃尔口齿不清的发音和他们从未听过的新名词怪有趣的;还有一些主管觉得听主人讲话简直是一种娱乐;第四类主管是一些聪明人,其中包括总管,他们从这些话里懂得了要怎样应付主人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总管对皮埃尔的意图表示极大的同情;但是他说,除了这些改革外,必须整顿情况欠佳的业务。
别祖霍夫伯爵继承了巨大的财产,据说每年有五十万卢布的收入,但是比起过去他从去世的老伯爵手里收入一万卢布时,反而觉得拮据得多。他模糊地知道一个大概的预算。所有田庄一共向地方当局缴纳约八万卢布[34];莫斯科城外和城内住宅保养费和三位公爵小姐的生活费约三万卢布;付养老院和慈善机关各约一万五千卢布;付伯爵夫人的生活费十五万卢布;付债务的利息约七万卢布;这二年用在已经兴建的教堂上一万卢布;其余十万卢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花掉的,几乎每年他都不得不借债。此外,每年总管在信中不是向他报告火灾,就是歉收,再不然就是改建作坊和工厂。因此,摆在皮埃尔面前的当务之急,是他最没有兴趣和没有能力处理的事情——管理业务。
皮埃尔和总管每天都在研究业务。但是他觉得他的研究连一步也没有把业务向前推进。他觉得他所研究的与实际无关,他们没有抓住实际问题,因而没有推进它。一方面,总管总是把事情说得很糟,他告诉皮埃尔必须偿还债务,使用农奴的劳动力开始新的工作,这一点是皮埃尔不能同意的;另一方面,皮埃尔要求立即着手农奴的解放,而总管却说,必须首先还清地方当局的债务,因此不能很快实现解放。
总管不说解放农奴是完全不可能的;为达到这个目的,他建议出售科斯特罗马省的森林,出售低洼的土地和克里木的田庄。但这些交易的手续,按总管的说法,是那么复杂,既要解除禁令,又要提出申请,等候批准,以及其他,等等,弄得皮埃尔不知所措,只好对他说:“对,对,就这么办吧。”
皮埃尔缺少那种亲自管事的实干毅力,所以他不喜欢业务,只不过是在总管面前装作他在处理业务。总管在伯爵面前也极力假装处理这些业务对主人非常有利,而对他本人却是个难题。
在大城市碰到一些熟人;不认识的人也急于和他结交,热烈欢迎这位新到的富翁,全省最大的地主。皮埃尔在入共济会时曾经承认他的主要弱点是易受诱惑,而现在诱惑是那么强烈,以致他无力拒绝它们。皮埃尔的生活又像在彼得堡一样,整天、整星期、整月地在晚会、舞会、早餐和午宴中度过,惶惶不可终日,不让他有一点冷静下来的工夫。他过的仍然是先前的生活,而不是他希望过的新生活,只不过是换了一个环境罢了。
在共济会的三条宗旨中,皮埃尔承认他没有履行每个会员要成为道德生活的模范的规定;在七德中,他完全缺少两德:品行端正和爱死亡。他聊以自慰的是,他履行了另外一条规定——改善人类,和实现了其他两德:爱邻人,特别是慷慨。
一八○七年春天,皮埃尔决定返回彼得堡。在回去的路上,他打算巡视他的各个田庄,亲自检验一下他所规定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上帝托付他并且他极力想施以恩惠的黎民百姓,现在的处境如何。
总管认为小伯爵的一切企图都是妄想,对自己、对他本人、对农奴都没有好处,但他还是作了让步。继续干解放农奴的事是不可能的,他吩咐在各田庄兴建学校、医院、养老院、孤儿院等大建筑物;为了迎接主人,到处都作了准备,他知道皮埃尔不喜欢盛大隆重的仪式,但是宗教感恩式的,例如献圣像,献面包和盐等仪式,照他对主人的了解,正是这一套才能打动伯爵,才能把他糊弄过去。
南方的春天,坐着维也纳轻便马车舒适飞快的奔驰,旅途的寂静,都使皮埃尔的心情愉快。那些他还未到过的田庄,景色如画,一个胜似一个;他觉得到处农奴都安居乐业,对他的恩典由衷地感激。到处都举行欢迎会,这虽然使皮埃尔感到不安,但他内心深处却是高兴的。在一个地方,农奴向他献面包和盐,献彼得和保罗圣像,为了表示爱戴和感谢他给予他们的恩惠,要求准许他们自费在教堂里设一个侧祭坛纪念他的天使彼得和保罗。在另外一个地方,妇女们抱着婴儿迎接他,感谢他使她们摆脱沉重的劳动。在第三个地方,神甫拿着十字架,带领一群孩子迎接他,多谢伯爵的仁慈,他教孩子们识字和教义。在每个田庄,皮埃尔都亲眼看见按统一图样正在建造和已经建成的医院、学校、养老院、孤儿院等砖建筑物,并且不久就要付诸使用。皮埃尔到处都看到主管关于减轻徭役的报告书,并听到那些穿青色长衣的农奴代表为此表示衷心感激的话。
不过,皮埃尔不知道,那个向他献面包和盐并且建造彼得和保罗侧祭坛的地方,是一个每到圣彼得节[35]就逢会的村镇,这个村镇的、去见他的富裕农奴早就在兴建侧祭坛了,而那些占村镇十分之九的农奴都一贫如洗。他不知道,按照他的命令不再派喂奶的妇女服徭役,而她们在自己的份地上却在做最苦的活儿。他不知道,那个手持十字架去迎接他的神甫,对农奴课以重税,压榨他们的膏脂,他所招收的学生是学生的父母流着眼泪送到他那儿,然后又用大笔金钱赎回来。他不知道,按照统一图样建造房子,是由农奴出的劳动力,因而加重了农奴的徭役,减轻徭役只不过是在纸上说说而已。他不知道,主管给他看的帐簿上表明,遵照他的意志,代役租减了三分之一,而实际徭役租却增加了一半。因此,皮埃尔对他巡视田庄感到心满意足,完全恢复他离开彼得堡时那种乐善好施的心情,于是给他的师友(他这样称呼会长)写了一封兴味盎然的信。
“多么轻而易举,多么不费劲,就做了这么多好事,”皮埃尔想道,“可是我们对这种事的关心是多么不够啊!”
人们对他的感激使他高兴,但同时又使他羞愧。这种感激使他想到,他本来能够为这些质朴善良的人们做更多的事。
总管是一个非常愚蠢而且狡猾的家伙,他完全了解又聪明又天真的伯爵,拿他当玩具似的耍弄,他看到预先安排的接待对皮埃尔产生了影响,就更坚决地向他证明解放农奴是不可能的,主要是不必要的,因为农奴不解放也过得很幸福。
皮埃尔内心也同意总管的说法:很难想象有比农奴更幸福的人了,获得自由的农奴天知道会是什么光景;但是皮埃尔虽然勉强而仍然坚持他认为正义的事情。总管答应尽一切努力执行伯爵的意志,他十分清楚,伯爵不惟永远不会检查他是否想尽办法出售森林和田庄,是否还清地方当局的债务,而且大概也永远不会过问和追查盖好的房子为什么老空在那里,农奴为什么还像别的农奴一样继续以徭役和现金的形式交出他们所能交出的一切。
十一
皮埃尔满怀幸福的心情从南方旅行回来,在旅途中,他了却一桩宿愿——顺路去访他两年未见的朋友博尔孔斯基。
在最后一站,皮埃尔得知安德烈公爵不在童山,而在分给他的田庄里,于是就驱车到他那里去了。
博古恰罗沃村坐落在景色单调的平原上,周围是田地和部分被砍伐过的枞树林和桦树林。宅院在村子尽头大路旁边,后面是一个重新挖掘的注满了水的池塘,岸上还没有长出青草,四周是一片幼林,其中有几棵高大的松树。
宅院里有一个打谷仓、几间房屋、马厩、浴室、厢房和一座正在修建半圆形山墙的高大砖房。房子周围是一个新开辟的花园。院墙和大门崭新而且坚固;木棚里放着两架消防水龙和涂上绿漆的大木桶;道路是笔直的,桥都墩墩实实,带有栏杆。每件东西都可以看出精心管理的迹象。皮埃尔向碰到的家奴问公爵住在哪里,他们指了指靠近池塘的一所不大的新厢房。安德烈公爵的老家人安东扶皮埃尔下了车,说公爵在家,把他领到一间洁净的小外室。
皮埃尔最后一次在彼得堡和他的朋友会见的地方,是那么富丽堂皇,现在这所虽然洁净,然而质朴无华的小房子,令人吃惊。他急急走进散发着松香味、尚未抹灰的小前厅,正要进去,可是安东踮着脚尖赶到他前面去敲门。
“什么事?”传出急促刺耳的声音。
“客人。”安东回答。
“请等一等。”接着听见挪动椅子的声音。皮埃尔迈开大步走到门口,和迎他出来的安德烈公爵撞个满怀,安德烈公爵满脸愁容,显得苍老。皮埃尔拥抱他,扶起眼镜吻他的腮帮,逼近看他的脸。
“真没想到,真叫人高兴。”安德烈公爵说。皮埃尔不言语,长久地用惊奇的目光盯视着他的朋友。安德烈公爵的变化使他吃惊。安德烈公爵的言谈是亲切的,唇边和脸上含有笑意,但是眼神暗淡,毫无生气,虽然他很想露出欢喜快乐的光芒。使皮埃尔吃惊而且生疏的,不是他的朋友瘦了,面色苍白,显得更成熟了,而是那说明他对某一问题长期集中思考的眼神和额头的皱纹,这些都使皮埃尔一时还不习惯。
正像久别重逢常有的那样,谈话老是不能集中;他们互相简短地问答一些只有他们本人才知道的、需要长谈的事情。最后,谈话渐渐集中在先前三言两语涉及的问题:过去的生活,未来的计划,皮埃尔的旅行,他的事业,战争,以及其他,等等。皮埃尔在安德烈公爵眼神中所看到的那种专一和沮丧的情绪,在他含着微笑听皮埃尔谈话的时候,特别是当皮埃尔兴高采烈地谈到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计划的时候,表现得更强烈了。看来,安德烈公爵对皮埃尔的话,虽然很想同情,可就办不到。皮埃尔开始觉得,在安德烈公爵面前,表现高兴,谈什么梦想以及对幸福和善行的希望,都是不合适的。他不好意思说出他对共济会的新信仰,特别是在这次旅行中,对它更有新的认识,更令他振奋了。他约束着自己,怕显得幼稚,但是同时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让朋友知道他现在完全换了个人,换成一个比在彼得堡时期要好得多的皮埃尔了。
“我无法对您说,这一个时期我经历的事情是那么多。连我自己都不敢认识自己了。”
“是啊,自从上次见面后,咱们的变化都很大,很大。”安德烈公爵说。
“喂,您怎么样?”皮埃尔问,“您有什么计划?”
“计划?”安德烈公爵带着嘲讽的口吻重复一遍。“我的计划吗?”他仿佛对这个词义感到惊奇似的,又重复一遍。“你不是看见了,盖好了房子,明年全搬过来……”
皮埃尔不言语了,注意地审视着安德烈公爵变老了的面孔。
“不是的,我是问……”皮埃尔没有说完,安德烈公爵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事有什么可说的……你还是讲讲你这次旅行,讲讲你在田庄上干的一切事情吧?”
皮埃尔谈起他在自己的庄园所做的事,对他所实行的改革尽可能不露出得意的神情。安德烈公爵有好几次暗示皮埃尔,他讲的那些事,人们早已知道了,不惟听起来乏味,甚至听到皮埃尔讲就觉得害羞。
皮埃尔有点窘,甚至觉得和这位朋友在一起怪沉闷的,他不讲了。
“告诉你吧,亲爱的,”安德烈公爵说,他显然也觉得和这位客人在一起不轻松,而且有点拘束,“我在这儿是暂时的,我不过是来看看。我今天就要回妹妹那里。我介绍你和她认识认识。对了,你好像是认识她的,”他说,显然他是在应付客人,他觉得他现在和这位客人没有共同可谈的东西,“饭后咱们就动身。现在你想看看我的宅院吗?”他们走到外面一直逛到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像是不太知近的朋友似的,谈一些政治新闻和熟人。安德烈公爵只有在谈到他正在经营的新宅院和建筑工程的时候,才有点劲头和兴趣,可是就连这也只谈了一半,当安德烈公爵在小木桥上向皮埃尔描述未来房屋布局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谈的,咱们去吃饭吧,吃完饭就动身。”吃饭的时候谈起皮埃尔的婚事。
“我听说这件事,很惊讶。”安德烈公爵说。
皮埃尔脸红了,每当提起这件事,他总是脸红,他连忙说:
“以后我原原本本把一切经过告诉您。不过这一切都完了,永远完了。”
“永远?”安德烈公爵说,“世上根本没有永远的事情。”
“可是您知道这一切是怎样结束的吗?您听说决斗的事吗?”
“是的,都知道了。”
“我唯一感谢上帝的是我没有打死这个人。”皮埃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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