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6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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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她答道,但是她没有听懂他问的话。
“原谅我,”安德烈公爵说,“您这么年轻,可是,我已经饱经世故了。我是为您担心。您不了解自己。”
娜塔莎全神贯注地听着,极力想听懂他的话,但是,没有听懂。
“不论我多么痛苦,我还是把我的幸福推迟一年,”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在这期间,您考察一下自己。我请求您一年后再给我幸福;然而您是自由的:我们的订婚暂时密而不宣,假如您确切地相信您不爱我,或者爱上了……”安德烈公爵不自然地微笑着说。
“您干吗说这话?”娜塔莎打断了他,“您知道,自从您第一次到奥特拉德诺耶那天起,我就爱上您了。”她说,坚信自己说的是实话。
“有一年的时间您就会认识自己了……”
“整整一年!”娜塔莎忽然说,现在她才理解婚期要延迟一年,“为什么要一年?为什么要一年?……”安德烈公爵向她解释延期的原因,娜塔莎不听他说话。
“非这样不可吗?”她问。安德烈公爵什么也没回答,不过他脸上的表情说明这个决定不能改变。
“这真可怕!不行,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娜塔莎突然说,又大哭起来,“等一年要把我等死的:这不可能,这太可怕了。”她望望未婚夫的脸,她在他脸上看见了痛苦和惶惑的表情。
“不,不,我什么都办得到,”她忽然止住流泪,说,“我太幸福了!”
父亲和母亲进来给未婚夫妇祝福。
从这天起,安德烈公爵就以未婚夫的身份到罗斯托夫家做客了。
二十四
没有举行订婚礼,也没有向任何人宣布博尔孔斯基和娜塔莎订婚;安德烈公爵坚持要这样做。他说,延期的责任在他,他应负起延期的重担。他说,他永远遵守自己的诺言,但是,他不愿约束娜塔莎,她可以有完全的自由。假如半年后她觉得她不爱他,她有拒绝他的权利。自然,不论是双亲或者娜塔莎本人,都不愿听这种话;但是,安德烈公爵坚持自己的意见。安德烈公爵每天都到罗斯托夫家,但他对娜塔莎不以未婚夫自居:他以您称呼她,只吻她的手。自从求婚那天起,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之间建立了与过去全然不同的、亲近的、纯朴的关系。他们仿佛直到现在才互相认识。他和她都爱回忆他们在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彼此对对方的看法;现在他们都觉得他们成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了:当时是装腔作势,现在是纯朴而诚恳。最初几天,在同安德烈公爵交往时,家庭中有一种不自然的气氛;他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娜塔莎为了使家里的人对安德烈公爵习惯起来,费了不少的工夫,她带着骄傲的神情要大家相信,他只是表面上很特别,其实他和大家一样,她说她不怕他,别人也不要怕他。过了几天以后,家里的人和他混熟了,当着他的面毫无拘束地做日常的事,他也时常参加进来。他可以同伯爵谈家务,同伯爵夫人和娜塔莎谈服装,同索尼娅谈纪念册和挑花十字布。有时罗斯托夫家里的人互相之间,或者当着安德烈公爵的面,一谈起这桩婚事是怎样成功的,以及姻缘的预兆如此明显,都感到惊讶:比如安德烈公爵到奥特拉德诺耶做客,他们去彼得堡,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相貌相似(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来的时候,保姆就注意到这一点了),一八○五年安德烈和尼古拉之间的冲突,以及家里的人见到的其他许多预兆。
凡是家里有未婚夫妇在场的,往往笼罩着一种诗意的寂寥和沉默的气氛。大家坐在一起,常常相对无言。有时人们站起来走了,只剩下一对未婚夫妇,他们也是相对无言。他们轻易不谈他们未来的生活。谈这种事情,安德烈公爵觉得可怕而且不好意思。娜塔莎也有同感,他所有的感情,她总能猜到,而且总有同感。有一次,娜塔莎问起他的儿子,安德烈公爵脸红了,现在他常常会脸红,而娜塔莎特别喜爱这一点,他说,他的儿子不预备和他们住在一起。
“为什么?”娜塔莎惊讶地说……
“我不能硬把他从祖父身边领走,而且……”
“我会很疼他的!”娜塔莎说,她立刻猜到他的意思,“可是,我知道,您是想避免那些责怪您自己和责怪我的口实。”
老伯爵有时向安德烈公爵走过去,吻吻他,向他讨教彼佳的教育和尼古拉的职务。老伯爵夫人望着他们老叹气。索尼娅时时刻刻都怕自己成为一个多余的人,极力找借口走开,让他们单独在一起,其实他们并不需要这样。当安德烈公爵讲点什么的时候(他很会讲话),娜塔莎带着自豪的神情听他讲;当她讲的时候,她察觉他在聚精会神地端详她,这使她又怕又喜。她疑疑惑惑地问自己:“他在我身上找什么?他那目光找到了什么?如果他那目光在我身上找不到他要找的东西,那又怎么样呢?”有时,她那特有的狂喜的情绪又来了,每当这时,她特别爱看爱听安德烈公爵大笑。他不常笑,但是一笑就笑个痛快,每次笑过后,她就觉得她更接近他了。如果不是即将到来的离别使她觉得可怕,娜塔莎就是十分幸福的了。
安德烈公爵在离开彼得堡的前一天,把皮埃尔带来了,他自从舞会后就没有到过罗斯托夫家。皮埃尔看来手足无措,心绪不宁。他和老伯爵夫人拉家常。娜塔莎和索尼娅坐在棋桌旁,她叫安德烈公爵过来和她们一起下棋。他走到她们跟前。
“您早就认识别祖霍夫吗?”他问,“您喜欢他吗?”
“喜欢,他是好人,不过太可笑了。”
一提起皮埃尔,像素常那样,她就讲起他心神恍惚的笑话,有些笑话甚至是编造的。
“您要知道,我把咱们的秘密告诉他了,”安德烈公爵说,“我从小就认识他。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请求您,娜塔莎,”他忽然严肃地说,“我走后,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您也许会变……我知道,我不该说这话。不过有一件事——我不在时,不论您发生什么事……”
“会发生什么事啊?……”
“不论发生什么不幸,”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不论发生什么事,索菲小姐,我求您,只找他去讨主意和帮助。他这人非常漫不经心,而且举止可笑,可是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父母也好,索尼娅也好,安德烈公爵本人也好,都预料不到娜塔莎和未婚夫离别对她可能有怎样的影响。她满脸通红,心情激动得不得了,眼中无泪,在那一整天,她彷徨无主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做一些最琐碎的事,仿佛不理解她正等待的是什么事情。甚至在他告别时,最后一次吻她的手,她也没哭。
“别走吧!”她对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声调是那么恳切,甚至使他思索了片刻,是不是真的必须留下来,而且,过后很久,他都记得她说这句话的声调。他走后,她也没哭;不过,她一连好几天眼中无泪,在自己房间里呆坐,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有时说:“唉,他为什么走了!”
他离开两个星期后,使她周围的人感到意外的是,她从精神病中苏醒过来,恢复了原来的状态,不过精神面貌改变了,正如久病初愈的孩子,脸上换了一副表情。
二十五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老公爵的健康和脾气,在儿子走后的一年来,每况愈下了。他比以前更容易动怒,他那无缘无故爆发的怒气都倾泻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身上。他似乎专挑她的痛处,更加残酷地折磨她的精神。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两个癖好,因而也是两种欢乐:小侄子尼古卢什卡和宗教,这二者都是老公爵爱用来攻击和嘲笑的目标。不论谈什么,他总要扯到老处女的迷信和娇惯孩子。“你想把他(尼古卢什卡)变成和你一样的老处女呀;白费劲儿,安德烈公爵要的是儿子,而不是老处女。”他说。或者,当着公爵小姐的面,他问布里安小姐可喜欢自家田庄上的老神甫和圣像,于是,打趣地说……
他不断狠毒地侮辱玛丽亚公爵小姐,可是,女儿却连想都没想到是不是应当原谅他。他难道会有什么对不起女儿的吗?难道她的父亲(她知道,他是疼爱她的)会是不公正的吗?而且什么是不公正呢?公爵小姐从没思考过“公正”这个高傲的字眼。对她说来,人类所有复杂的法则,集中为一个简单明了的法则——那就是怀着仁爱为人类而受苦受难的上帝本身教导我们的爱和牺牲的法则。别人公正或者不公正与她有什么相干?她本人需要的是受苦受难和爱他人,而且她正是这样做的。
安德烈公爵冬天来到童山,他快乐、和蔼,而且温柔,玛丽亚公爵小姐很久没有见到他这个样子了。她预感到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对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提起他的爱情。临行前安德烈公爵和父亲作了一次长谈,玛丽亚公爵小姐看到,父子二人在分手前彼此都不满意。
安德烈公爵走后不久,玛丽亚公爵小姐在童山给彼得堡的女友朱莉·卡拉金娜写了一封信,玛丽亚公爵小姐也有一般姑娘们常有的那种幻想,就是希望她这位女友将来嫁给她的哥哥,现在这位女友正为在土耳其战死的哥哥服丧。
“看起来,不幸是我们共同的命运,亲爱的、温柔的朋友朱莉。
您的损失是那么可怕,我只能认为这是上帝的特别恩惠,他由于爱您而给您和给您的高尚的母亲的考验。啊,我的朋友,宗教,惟有宗教,不但能安慰我们,而且能把我们从失望中拯救出来;惟有宗教能给我们解释那人类不依靠它就无法理解的问题:为了什么原故,为了什么目的,善良、高尚、善于在生活中寻找幸福的人,不但不伤害任何人、而且为了别人的幸福必不可少的人——这种人总是被召唤去见上帝,而留在世上的都是些无益的、恶毒的害人虫,或者是一些对自己和对别人成为负担的人。我所见到的使我永志不忘的第一个死亡——我的可爱的嫂嫂的死,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正如您问命运之神,为什么您的哥哥就应当死,我也问,为什么天使丽莎就应当死?她不惟对人没做过坏事,而且,她心中除了善良的思想,从来没有什么坏主意。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朋友?从那时起,已经五年过去了,凭我这点浅薄的智力,也已经洞若观火,明了她为什么必须死,明了这个死只是造物主无限慈善的表现,造物主一举一动,虽然我们多半不了解,实际上都是对他的创造物的无限仁爱的表现。我常常想,也许因为她太天真纯朴了,简直和天使一样,因此没有能力负起母亲的职责。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妻子是完美无缺的;也许她不能做一个无可指责的母亲。说她给我们、特别是给安德烈公爵留下的,只是纯粹的惋惜和怀念,就不够了,她在天国一定得到了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地位。这种可怕的早死,虽然令人极为悲痛,但是,对我和对我哥哥都有有益的影响,这不仅她的早死是如此。当不幸刚发生,我不可能有这个想法;当时我会带着恐惧驱逐这个想法,可是,现在这个问题就非常明显而且毫无疑问了。亲爱的朋友,我对您说这些,只是为了使您相信《福音书》中的真理——它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座右铭:若是上帝不许,连一根头发也不会从我们头上掉下[66]。而上帝的旨意所依据的就是对我们无限的爱,所以我们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为了我们的幸福。您问我们是不是去莫斯科过冬?虽然很想看见您,可是,我不想也不愿去莫斯科。原因是在波拿巴身上,您对此一定很奇怪。这是因为:我父亲的健康显著地恶化:任何拂他意的事情他都不能忍受,他很容易动怒。他的怒气,您是知道的,多半是针对政治问题。波拿巴竟然同欧洲所有君主平起平坐,特别是同我们的皇上,伟大的叶卡捷琳娜的孙子,平起平坐,一想到这里他就受不了!正如您所知,我对政治是全然不关心的,可是,从我父亲的言谈中,从他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的谈话中,我知道了世界大事,特别是知道了对波拿巴的一切颂扬,似乎全世界只有童山不承认这个波拿巴是伟大的人物,更不承认他是法国皇帝。我父亲对这件事不能容忍。我觉得,我父亲预见到一定会发生冲突,这主要由于自己的政治观点,同时也由于他那不管对谁都毫无顾忌地发表政见的作风,所以他不愿意提去莫斯科的事。他所取得的一切治疗效果,会因不可避免的关于波拿巴的争论而抵消的。不管怎样,这个问题很快就会决定了。我们的家庭生活,除了哥哥安德烈不在家,一切照旧。我已经写信跟您说过,他近来变化很大。自从那次不幸以后,只是到今年才完全恢复元气。他又像我小时候知道的样子了:善良、温柔,具有一颗无与伦比的金子般的心。我仿佛觉得,他已经明白过来,他的一生并没有完结。可是,虽然精神有所好转,而身体却衰弱多了。他比以前更瘦了,更神经质了。我为他担心,同时也为他高兴:他终于遵照医生早已嘱咐过的出国疗养去了。我希望这样能使他恢复健康。您来信说,彼得堡都说他是一个最能干、最有教养、最聪明的年轻人。请原谅我这个做亲属的自尊心,我从来不怀疑这一点。他在这儿对所有的人,从农民到贵族,做的好事是无法估计的。他在彼得堡不过是得到他应得到的声誉而已。我很奇怪,不知彼得堡的谣言怎样传到莫斯科来的,特别是像您信中所说的那些不可靠的传闻——关于家兄和小罗斯托娃订婚的传闻。我不认为安德烈将来会同什么人结婚,特别是同她结婚。原因是:第一,虽然他很少提起他的亡妻,但是,我知道丧妻的悲痛深深地藏在他的心里,以致使他不会续弦和给我们的小天使找一个继母。第二,据我所知,这个姑娘不是安德烈公爵所喜欢的那类女人。我不认为安德烈公爵会选择这么一个妻子,老实说:这不是我所希望的。我太絮叨了,已经写完了两页信纸。再见,我的可爱的朋友;愿您得到上帝神圣、强大的庇护。我的可爱的女友布里安小姐吻您。
玛丽。”
二十六
仲夏,玛丽亚公爵小姐接到安德烈公爵从瑞士寄来一封意外的信,他在信中通知她一件奇怪的意外消息。安德烈公爵宣布他和罗斯托娃订婚了。整个信都流露着对未婚妻爱的喜悦以及对妹妹温柔的友爱和信任。他写道,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只有现在他才懂得人生;他请妹妹原谅他在童山时没有告诉她这个消息,虽然他告诉了父亲。他没有告诉她是因为怕她央求父亲同意这桩亲事,那样不惟达不到目的,反而惹父亲生气,他那满腹不满的情绪会在她身上发泄。而且,他写道,当时事情还没有像现在最后定下来。“当时父亲给我一年的期限,现在期限已过了一半——六个月了,我对自己的决定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了,如果不是医生留我在这里的矿泉治疗,我早就回俄国去了,可是,现在我的归期不得不再延迟三个月。你是知道我和父亲的关系的。我什么都不要他的,我过去是,将来永远是独立的,但是,违反他的意志,惹得他生气,就会毁掉我一半的幸福,而他和我们一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给他写了一封同样内容的信,我请你找一个适当的时机把这封信交给他,并把他的意见告诉我:他是否能同意将期限缩短三个月。”
经过许久的犹豫、疑虑和祈祷,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信交给了父亲。第二天老公爵平静地对她说:
“写信告诉你哥哥,让他等我死了再说……快了——我快给他自由了……”
公爵小姐想辩解,但是父亲不让她说下去,他嗓门提得越来越高。
“结婚吧,结婚吧,亲爱的宝贝……一门好亲事!……人也聪明,啊?又有钱,啊?可不是嘛。尼古卢什卡将有一个好后娘。你告诉他,哪怕明天结婚也行。她当尼古卢什卡的后娘,我来娶布里安!……哈—哈—哈,他没有后娘也不行呀!不过有一样,在我的家里不需要有更多的女人;他结了婚,单另住去吧。也许你也搬到他那儿去吧?”他转过脸来对玛丽亚小姐说,“上帝保佑,去尝尝挨冻的滋味吧……去尝尝吧!……”
经过这次发作后,公爵绝口不提这件事了。但是由于怪儿子没有出息而憋在肚子里的闷气,在父女关系上表现出来。在原有的嘲笑口实中,又添了一个新的——关于后娘以及宠爱布里安小姐这两个话题。
“我干吗不娶她啊?”他对女儿说,“一个蛮好的公爵夫人!”最近一个时期,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莫名其妙和惊讶的是,她察觉父亲越来越亲近那个法国女人。玛丽亚公爵小姐在给哥哥的回信中把父亲对他的信的反应告诉了他;但是她安慰哥哥说,父亲迟早会让步的。
尼古卢什卡和他的教育、安德烈和宗教,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慰藉和乐趣;但是,除此以外,每个人都要有他个人的希望,所以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内心深处也隐藏着成为她生活中主要慰藉的幻想和希望。令她感到快慰的幻想和希望是那些神亲——瞒着公爵拜访她的苦行教徒和巡礼者。玛丽亚公爵小姐年纪越大,经历越多,见闻越广,就越惊奇那些在尘世寻求享乐和幸福的人们眼光短浅;为了得到那不可能得到的虚幻的、罪恶的幸福,人们操劳、奋斗、互相伤害。“安德烈公爵爱妻子,妻子死了,这还不够,他还要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的女人身上。父亲不答应,因为他希望安德烈有一个更显赫、更富有的配偶。为了追求过眼云烟的幸福,他们都在斗争,受苦,烦恼,毁坏自己的灵魂——永生的灵魂。其实我们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上帝的儿子基督降世曾告诉过我们,人生是过眼云烟,是考验,可是,我们总抓住它不放,想从其中找到幸福,为什么就没有人理解呢?”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除了这些受人轻视的神亲们,没有人理解,那些背着行囊的神亲们到我这儿来都是走后门,因为怕碰见公爵,不是怕吃他的苦头,而是为了使他避免犯罪。他们离乡背井,抛弃家庭,为了对任何东西都不留恋,摒弃对尘世一切福利的关心,穿着麻布衬衫,隐姓埋名,从一处走到另一处,不伤害任何人,而为别人祈祷,为驱逐他们的人祈祷,也为保护他们的人祈祷:没有比这个真理和人生更高的真理和人生了!”
有一个名叫费多秀什卡的女巡礼者,五十岁,小个子,沉默寡言,满脸麻子,她打着赤脚,脖子挂着铁链,已经巡行三十年了。玛丽亚公爵小姐特别喜欢她。有一天,在黑暗的屋子里,在一盏长明灯的亮光下,费多秀什卡讲她自己的生活经历,玛丽亚公爵小姐忽然有一个极为强烈的想法,她觉得惟有费多秀什卡找到了人生的正路,她决定自己也要出去巡礼。费多秀什卡就寝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思索了很久,不管看来是多么奇怪,最后她决定她要亲自出去巡礼。她把她这个打算只告诉了忏悔师修道士阿金菲神甫,忏悔师称赞她的志向。托辞送给巡礼者礼物,玛丽亚公爵小姐储备了全套的巡礼者行装:粗布衬衫、树皮鞋、长袍和黑头巾。玛丽亚公爵小姐时常走到珍藏的屉柜跟前,站在那儿出神,决定不了是否已经到了实现她的抱负的时候了。
在听着巡礼者讲故事的时候,她被她们那些朴素的、对她们说来已经是说顺了嘴、而在她听来,意义十分深刻的词句激动得心潮起伏,有几次她甚至想抛弃一切从家中逃走。她在想象中仿佛看见自己和费多秀什卡一同在尘埃的道路上巡礼,她穿着粗布衬衫,手持法杖,背着背囊,心中摒除妒忌,摒除人间的爱以及一切愿望,从一些圣徒那儿走到另一些圣徒那儿,最后走到没有悲哀,没有叹息,只有永恒的喜悦和幸福的地方。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祈祷;还没有来得及习惯那个地方,喜爱那个地方,又向前走了。一直走得两腿无力,躺下来死在什么地方,最后走到一个永远安逸的境地,那儿没有悲哀,没有叹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
可是后来,她看见了父亲,特别是看见了小科科,她的决定动摇了,她偷偷地哭了,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爱父亲和爱侄子,胜过爱上帝。
第四部

《圣经》传说讲:不劳动——安闲自在,是第一个人[67]在没有堕落之前享福的条件。在堕落的人身上仍然有好逸恶劳的习性,但是,严厉的惩罚却落到人类身上,这是因为,我们不仅必须满头大汗去寻找面包,而且,道德观念不允许我们无所事事而又心安理得。一个秘密的呼声在说:无所事事就是犯罪。如果人类能达到一种境界,他既能悠闲自得,又能觉得自己有益,而且是在履行义务,那么,他就找到了原始幸福的一个方面。整整一个阶层——军人阶层,就是享有这种既悠闲又不受惩罚的境界的。这种必须遵守而不受惩罚的悠闲,过去是,将来仍然是,从军的主要乐趣。
尼古拉·罗斯托夫充分地享受了这种幸福,在一八○七年以后,他继续在保罗格勒团服务,他已经接替杰尼索夫指挥一个骑兵连了。
罗斯托夫成为一个举止粗野、心地善良的小伙子,莫斯科的熟人一定认为他有点风度欠佳,但是,他却受到部下和长官的爱戴和尊敬,而且,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最近,一八○九年,他在家信中发现母亲越发常常地抱怨家境愈来愈糟,希望他能够回家,在年老的父母跟前承欢,使父母得到慰藉。
尼古拉读着这些信,有一种恐惧的感觉,害怕人家把他从避开人生日常的纷扰而生活在平静安谧的环境中拉出来。他觉得迟早又得陷入生活的漩涡,那里有乱麻一团,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有管家的帐目、争吵、阴谋,还有人事关系、交际、索尼娅的爱情,以及对她的许诺。这一切都是非常烦难、混乱,所以他给母亲的回信总是冷冰冰的老一套:上款是“亲爱的妈妈”,落款是“您的恭顺的儿子”,可就是不提他打算何时回家的事。一八一○年他接到父母的信,告诉他说娜塔莎和博尔孔斯基已经订婚,因为老公爵不同意,婚礼要在一年以后才举行。这封信惹得尼古拉烦恼,并且感到屈辱。第一,家里少了他最喜爱的娜塔莎,使他不胜惋惜;第二,从他那骠骑兵的观点看,遗憾的是订婚时他不在场,如果他在场,他会向博尔孔斯基表示和他结亲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荣幸,如果他是爱娜塔莎的话,他可以不顾老顽固父亲是否准许而结婚。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回去看一看还没有结婚的娜塔莎,恰好这时要举行演习,他又想到索尼娅,想到一些难题,于是又拖延下来。可是那年春天他接到母亲瞒着老伯爵写的信,叫他务必回去。她写道,如果尼古拉不回去把事情管起来,那么全部产业就要拍卖了,全家就得去要饭。老伯爵太软弱,对米坚卡太信任,太好说话,弄得人人都骗他,景况愈来愈糟。“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你马上回来吧,如果你不愿看着我和全家落到不幸的地步。”伯爵夫人写道。
这封信对尼古拉发生了影响。他所具有的一般人的常识告诉他应当怎么办。
现在应当走了,不是退役就是请假。为什么要走,他不知道;但是,在饭后小睡后,他吩咐备上那匹灰色“战神”,这是一匹好久没骑、极其不驯的烈马。他骑着这匹汗淋淋的公马回来时,向拉夫鲁什卡(杰尼索夫留给罗斯托夫的仆人)和晚上来他这儿的同事们宣布,他要请假回家。不论在他说来是多么难以想象和奇怪,在他没有知道司令部是否把他升为骑兵大尉(这是他特别感到兴趣的),或者他在最近几次演习是否获得安娜勋章的时候,他竟然走了;不论是多么奇怪,在他没有把三匹黑鬃烈马卖给正在还价的戈卢霍夫斯基伯爵的时候(而罗斯托夫打赌要卖两千卢布),他竟然要走了;不论是多么不可理解,为了对抗枪骑兵为波兰小姐博尔若佐夫斯卡娅举行的舞会,骠骑兵也要为波兰小姐普沙杰茨卡娅举行一次舞会,而在这次舞会上竟然没有他参加,——他知道他要从这个光明美好的世界到那充满了荒谬和混乱的地方。一个星期后请准了假。不仅本团的而且全旅的骠骑兵同事,每人凑十五卢布的份子给罗斯托夫饯行,并且请了两个乐队和两个歌咏队助兴;罗斯托夫和巴索夫跳了一场特列帕克舞;酩酊大醉的军官们把罗斯托夫抛起来,拥抱他,然后放下;第三骑兵连的士兵们再一次抛起他,喊乌拉!然后他们把罗斯托夫放在雪橇里,一直护送他到第一个驿站。
从克列缅丘格到基辅,走了途程的一半,正如常有的情形,罗斯托夫的思想还停留在后面,停留在骑兵连队;但是过了一半的路程后,他已经忘掉三匹黑鬃烈马,忘掉他的司务长和博尔若佐夫斯卡娅小姐,开始不安地问自己,到了奥特拉德诺耶将要看到什么,那儿的情形怎么样。离家越近,对家的思念就越强烈,极其强烈(仿佛精神上的感觉也服从引力与距离平方成反比的定律);最后一站奥特拉德诺耶到了,赏给车夫三卢布酒钱,他像孩子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宅第的门廊。
狂喜的迎接过去了,与所期待的比较起来,尼古拉有一种奇怪的不满感觉,(早知一切照旧,我何必着急!)然后,尼古拉又开始习惯老家的生活。父母依然如故,只不过老了些。他们的变化仅仅有些急躁不安,有时不和睦,这是以前没有的,尼古拉不久就明白,这都是由于境况不佳所致。索尼娅快满二十岁了。她已经不会长得更美,除了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有更大的变化了;即使这样,也就很够了。自从尼古拉回来后,她整个人都沉浸在幸福和爱情之中,这个姑娘的爱情忠贞不渝,使他由衷地高兴。尼古拉感到最惊奇的是彼佳和娜塔莎。彼佳已经是十三岁的大孩子了,已经变了嗓音,他长得漂亮,活泼聪明,然而很顽皮。尼古拉望着娜塔莎,惊奇地看了她很久,笑起来。
“完全变了。”他说。
“怎么,变丑了?”
“相反,可是,派头倒十足。公爵夫人!”他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
“对,对,对。”娜塔莎高兴地说。
娜塔莎讲了讲她和安德烈公爵恋爱经过,讲了讲他到奥特拉德诺耶的情景,把他最近的来信拿给他看。
“怎么,你高兴吗?”娜塔莎问,“我现在很平静,很幸福。”
“很高兴,”尼古拉回答说,“他是一个出色的人物。怎么,你爱得厉害吗?”
“怎么对你说呢,”娜塔莎回答说,“我爱过鲍里斯,爱过舞蹈教师,爱过杰尼索夫,但是,那些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现在我很坦然,很坚定。我知道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所以我觉得很平静,很畅快。完全和从前不同……”
尼古拉向娜塔莎表示,他对婚期推迟一年不满意;但是,娜塔莎向哥哥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她向他证明非这样不可:违反公公的意志,进入婆家的门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她本人就愿意延期。
“你丝毫、丝毫也不明白。”她说。尼古拉不吭声了,同意她的说法。
哥哥常常望着妹妹,觉得很惊奇。她完全不像一个与未婚夫别离的钟情的未婚妻。她完全和从前一样情绪稳定,态度安详,快快活活。这使尼古拉感到惊讶,甚至对博尔孔斯基的求婚有不信任的看法。他不相信她的终身大事就这样定局了,特别是他没有看见安德烈公爵和她在一起的情形,更使他有这种看法。他仿佛觉得这门亲事有不妥当的地方。
“为什么要延期,为什么不举行订婚礼?”他想道。有一次,同母亲谈到妹妹时,使他惊讶同时也使他有点满足的是,他发现母亲内心深处对这桩婚事有时也怀着疑虑。
“你看他写的,”她把安德烈公爵的信拿给儿子看,她怀着凡是当母亲的对女儿未来的夫妇幸福都有的那种隐蔽的妒忌,说道,“他说,他在十二月以前不能回来。究竟是什么事阻碍了他?一定是疾病!他的身体不好。你可别对娜塔莎说。你别看她很快活:她这已经是少女时代的尾声了,我知道每次接到他的信,她的情绪是怎样的。然而,上帝保佑,万事都会如意的,”每次结束谈话,她都是这样说,“他是一个出色的男人。”

尼古拉初到时,神态严肃,甚至沉闷。使他苦恼的是,他必须过问那愚蠢的家务,而母亲正是为了这个才把他叫回来的。为了卸下这个包袱,在他到家的第三天,他就气愤愤的,问他到哪儿去他也不答理,皱着眉头径往厢房去找米坚卡,叫他把所有的帐目都拿出来。何谓所有的帐目,尼古拉比吃惊的、莫名究竟的米坚卡知道得更少。和米坚卡的谈话,以及查帐的时间持续不久。在前面厢房等候的村长、农民代表和乡绅,恐惧地、同时不无满意地起先听到小伯爵嗓子愈提愈高,说话的声音嗡嗡响,而且急促,然后听到接二连三的可怕的咒骂字眼。
“强盗!忘恩负义的坏蛋!……把你这个狗崽仔剁个稀巴烂……我可不像父亲那样……我们被你偷光了……”诸如此类。
接着,这些人带着相当满意和惧怕的神情看见小伯爵满脸通红,两眼充血,抓住米坚卡的脖领把他拖出来,在咒骂告一段落的当儿,技巧娴熟地用腿和膝盖顶着他的屁股,用力往前一推,喊道:“去你的吧!坏小子,永远不要在这儿露面!”
米坚卡从六级台阶上飞也似地冲下来,一直冲向花坛。(这个花坛是奥特拉德诺耶犯罪的人有名的避难所。米坚卡吃醉酒从城里回来,他本人就是躲在这个花坛里的,许多在这儿躲米坚卡的奥特拉德诺耶居民,都知道这个花坛的庇护效能。)
米坚卡的妻子和小姨子带着惊慌的表情从她们的房门口探头探脑地向穿堂张望,房里精亮的茶炊正烧得翻滚,管家的高床,床上铺着绗过的、用碎布拼成的被子。
小伯爵气喘吁吁,大踏步从她们面前走过,连看也不看她们,回内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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