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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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早对我说,妈妈,我早就走了。”她说着,就回自己房里去了。但是,当她经过起居室的时候,看见两边窗口对称地坐着两对情侣,于是停下脚步,轻蔑地一笑。索尼娅靠近尼古拉坐着,他正把他初次写作的诗抄给她看。鲍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边窗下,看见薇拉进来,就不言语了。索尼娅和娜塔莎带着负疚和幸福的神情审视着薇拉。
看到这些钟情的少女们不能不使人高兴和感动,但她们的情景显然没有使薇拉感到愉快。
“我请求过你们多少次,”她说,“不要拿我的东西,你们都有自己的房间。”她把尼古拉身边的墨水瓶拿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他蘸了蘸笔尖,说。
“你们尽做些不合时宜的事,”薇拉说,“刚才跑到客厅里,弄得大家都替你们难为情。”
虽然她说得都很对,也许正因为如此,谁也不答话,四个人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拿着墨水瓶迟迟不去。
“像你们这样的年龄,能有什么秘密,娜塔莎和鲍里斯,还有你们俩,全都是胡闹!”
“干你什么事,薇拉。”娜塔莎低声辩解说。
她今天对所有的人显然比平时更和气,更亲切。
“真是胡闹,”薇拉说,“我为你们害羞。这算什么秘密?……”
“各人有各人的秘密。我们并没有管你和贝格的事哪。”娜塔莎发火了。
“我想你们也不会管的,”薇拉说,“因为我一举一动从来没有什么越轨的地方。等着吧,我一定去告诉妈妈,说你是怎样对待鲍里斯的。”
“娜塔莉娅·伊利尼什娜[24]待我很好,”鲍里斯说,“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说。
“您别管,鲍里斯,您是个大外交家(外交家一词在孩子们中间很流行,他们赋予它以特殊的含意),真没意思,”娜塔莎用颤抖的声音委屈地说,“她凭什么老跟我过不去?你永远不会理解,”她转身对薇拉说,“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没心没肝,你不过是让莉夫人[25](这是尼古拉给薇拉起的非常难堪的绰号),你最大的乐趣就是惹得别人不愉快。你向贝格卖弄风情去吧,爱怎么卖弄就怎么卖弄。”她连珠炮似地把话说完。
“对了,我反正不会当着许多客人的面去追逐年轻的男人就是了……”
“得了,你总算达到目的了,”尼古拉插嘴说,“对所有的人都说了些难听的话,搅得大家都不愉快。咱们到儿童室去吧。”
四个人像一群受惊的小鸟,一齐站起来走出房去。
“是你们对我说了些难听的话,我对谁也没说什么。”薇拉说。
“让莉夫人!让莉夫人!”从门外传来讥笑声。
美丽的薇拉惹得人人生气,大家都不愉快,可是她微微含笑,对人们对她说的那些话,显然无动于衷,她走到镜前理了理围巾和头发:端详着自己漂亮的脸,她显得更加冷淡,更加沉着了。
客厅里还在继续谈话。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说,“在我的生活中,并不是一帆风顺。难道我看不出吗,照我们这种生活方式,我们这点财产不会支撑很久的!这全怪那个俱乐部和他的好脾气。住在乡下难道就能安生吗?看戏呀,打猎呀,天晓得还有什么名堂。唉,我的事有什么可谈的!还是谈谈你都是怎么安排的?我常常感到惊奇,安内特,像你这么大的岁数,一个人坐着马车,一会儿到莫斯科,一会儿到彼得堡,找所有的部长,找所有的达官要人,不管什么人都应付得了,真使我惊奇!怎么处理得这样好?我在这方面简直一窍不通。”
“啊,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回答说,“上帝保佑,但愿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寡妇人家手头没有积蓄,又有一个心肝宝贝儿子,是多么艰难。样样都得学会,”她颇为骄傲地说,“那场官司使我长了见识。如果我想见某个大人物,我就写信:‘某公爵夫人求见某某’,于是我就坐车亲自登门拜访,一次不成,两次,三次,四次,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别人对我有什么看法,我一概不管。”
“那么鲍连卡[26]的事你是拜托谁的呢?”伯爵夫人问,“要知道,你的孩子已经当上近卫军的军官了,而我的尼古卢什卡[27]才是个士官生。没有人为他去奔走。你是拜托谁的?”
“拜托瓦西里公爵。他非常好心。满口答应,并且奏明了皇上。”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兴冲冲地说,全然忘了她为达到目的所遭受的屈辱。
“瓦西里公爵见老了吧?”伯爵夫人问,“自从在鲁缅采夫家我们演了那出戏之后,我就没见过他。我想他把我给忘了。他追求过我。”伯爵夫人含笑回忆道。
“还是那样,”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回答,“他总是和蔼可亲,甜言蜜语的。荣耀的地位并没有使他改变。‘我很抱歉,我为您效劳太少了,亲爱的公爵夫人,’他对我说,‘有事您尽管吩咐吧。’不管怎样,他总算是一个好人,是个好亲戚。可是,娜塔莉,我对儿子的疼爱,你是知道的。为了他的幸福,我什么没有做到啊。可是我的景况坏到极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神情忧郁,压低声音继续说,“坏到极点了,我现在的处境可怕极了。那场倒霉的官司使我倾家荡产,但是毫无结果。你想也想不到,有时我简直是名副其实地一文不名,我真不知道我指靠什么给鲍里斯置办军服。”她掏出手绢哭起来。“我需要五百卢布,可是我只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我的处境……我唯一的指望就是靠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了。如果他不愿帮助他的教子,——他是鲍里斯的教父,——不拨给他一笔生活费,那么我这一阵子辛苦奔走就白搭了:我指靠什么给他置装啊。”
伯爵夫人满眼含泪,默默地沉思起来。
“我常常想,也许这样想是有罪的,”公爵夫人说,“我常常想: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独自一人生活……有这么多的财产……他活着有什么意思呢?生命对于他成了负担,可是鲍里斯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他一定会给鲍里斯留点什么的。”伯爵夫人说。
“天晓得,亲爱的朋友!这些阔佬、大官都自私得很。可是我还是要马上带鲍里斯去见他,直截了当把事情说明白。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老实说,只要关系到我儿子的命运,我一切都不顾。”公爵夫人站起身来,“现在两点钟,你们四点钟才吃晚饭,我去一趟还来得及。”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像彼得堡的贵妇人那样,精明强干,善于抓紧时间。她打发人把鲍里斯叫来,和他一起向前厅走去。
“再见,我亲爱的,”她对送她到门口的伯爵夫人说,“祝我马到成功吧。”她背着儿子低声补充了一句。
“您到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那里去吗,亲爱的?”伯爵从餐厅里出来说,他也要到前厅去,“如果他好一些,就叫皮埃尔到这里吃晚饭。好在他是来过的,跟孩子们跳过舞。一定叫亲爱的。咱们瞧瞧塔拉斯今天怎样显一显他的手艺。他说连奥尔洛夫伯爵[28]家里都不会有像我们今天这样的晚餐呢。”
十二
“我亲爱的鲍里斯,”当他们乘坐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马车驶过铺着麦秸的街道,进入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家的大院子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对儿子说,“我亲爱的鲍里斯,”母亲从肥大的旧式外套下面抽出手来,畏畏葸葸地、爱抚地把手放在儿子的手上说,“要和气些,热情些。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总算是你的教父,你的前途全指靠他了。千万记住,我亲爱的,要亲切些,你能做到……”
“可是我知道,这样做,除了屈辱,什么结果都得不到……”儿子冷淡地回答说,“不过我既然答应您,为了您,我一定做到。”
门房虽然知道大门外停着谁的马车,但他还是把母子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他俩没有吩咐通报,就径直走过两列壁龛塑像,进入玻璃门廊),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公爵夫人的旧外套,问他们要见谁,见公爵小姐,还是见伯爵,听说要见伯爵,他说大人今天病势更重,不接见任何人。
“咱们走吧。”儿子用法语说。
“我的朋友!”母亲用恳求的声音说,又碰了碰儿子的手,仿佛这么一碰,就可以稳住儿子,或者给他打气似的。
鲍里斯不出声了,他没有脱大衣,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母亲。
“我的好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柔声细气地对门房说,“我知道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病得很厉害……我正是为这个来的……我是他的亲戚……我不会打扰他的,我的好人……我只要见一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不是住在这里嘛。请通报一下。”
门房阴沉着脸子,拉了一下通到楼上的铃铛,就转过身去了。
“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要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对从楼上跑下来、在楼梯上往下张望的一个穿长统袜、浅帮鞋和燕尾服的侍者喊道。
母亲整整染过的长绸衣的衣褶,对嵌在壁上的威尼斯大穿衣镜照了照,打起精神,迈开穿破皮鞋的双脚,踩着楼梯地毯,登上楼去。
“我的朋友,你答应我了。”她又转身对儿子说,用手碰了碰他,给他打气。
儿子垂下眼睛,顺从地跟着她。
他们走进大厅,这里有一扇门通到瓦西里公爵专用的房间。
母子二人走到大厅中间,正想向一个一见他们进来就立刻站起来的老仆人问路,一扇门的青铜把手转动了,瓦西里公爵走了出来,他穿一件丝绒面的皮上衣,按照居家的习惯,只戴一枚金星勋章,他正送一位黑发的美男子。此人就是闻名彼得堡的罗兰医生。
“这是真的吗?”公爵说。
“我的公爵,‘人人都免不了犯错误[29]’,可是……”医生回答说,发着喉音,用法国口音说拉丁语。
“好的,好的……”
瓦西里公爵看见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她儿子,就鞠躬送走医生,然后默默地、带着询问的神情向他们走过去。儿子看见母亲的眼睛顿时露出极度的悲哀,于是淡淡地一笑。
“唉,真是的,我们是在多么可悲的情况下见面啊,公爵……我们亲爱的病人怎么样了?”她说,好像没有理会盯着她的冷冰冰的、令人难堪的目光。
瓦西里公爵带着狐疑不定的神情看看她,然后看看鲍里斯。鲍里斯毕恭毕敬鞠了一躬。瓦西里公爵没有答礼,转身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摇摇头,动了动嘴唇表示病人的希望不大,作为对她的问话的回答。
“真的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惊叫了一声,“唉,这太可怕了!想起来就叫人害怕……这是小儿,”她指着鲍里斯又说,“他要亲自来向您道谢。”
鲍里斯又毕恭毕敬鞠了一躬。
“请您相信,公爵,做母亲的心里永远忘不了您为我们做的好事。”
“能为你们做点愉快的事,我很高兴,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瓦西里公爵说,一边整了整胸前的皱褶花边。在莫斯科,较之在彼得堡安内特·舍列尔家的晚会上,他对受他恩惠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论在态度上,还是在语调中都傲慢得多了。
“要好好效劳,不负皇恩,”他板起面孔对鲍里斯说,“我很高兴……您是在这里休假吗?”他用冷淡的口气一字一顿地说。
“待命,大人,接到命令就出发,”鲍里斯回答说,他对公爵的生硬态度既不表示懊恼,也不表示愿意交谈,仍旧沉着、恭敬,公爵不由得盯了他一眼。
“您和母亲住在一起吗?”
“我住在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家里,”鲍里斯说,随后又补了一声,“大人。”
“就是那个跟娜塔莉娅·申申娜结婚的伊利亚·罗斯托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
“知道,知道,”瓦西里公爵用单调的声音说,“我永远也不明白,娜塔莉为什么竟嫁给这个肮脏的狗熊。不折不扣的蠢货和小丑,据说还是个赌鬼呢。”
“不过他是个善良的人,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一边露出动人的微笑,好像她也知道罗斯托夫伯爵应该得到这样的评语,但是她请求怜惜一下这个可怜的老头。
“医生们怎么说?”公爵夫人沉默了片刻问,哭丧的脸上又露出极大的悲痛。
“希望不大。”公爵说。
“我想再一次感谢叔叔对我和鲍里亚的恩惠。这是他的教子。”她用那样的声调补充了一句,好像瓦西里公爵听了这个消息应当十分高兴似的。
瓦西里公爵沉思起来,皱着眉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明白,他怕她成为争夺别祖霍夫伯爵遗产的对手。她连忙宽慰他。
“如果不是我真爱叔叔,对他忠心耿耿的话,”她说,在说“叔叔”时,她的声调特别坚定而又漫不经心,“我知道他的为人,他高尚,爽直,但是只有公爵小姐们在他跟前……她们还太年轻……”她向前探过头去,低声细语补充说:“公爵,
他履行了最后的义务[30]没有?这最后的时刻可太宝贵了!现在就是弥留之际了,不会更坏了。既然如此,就该给他准备后事。我们女人家,公爵,”她莞尔一笑,“从来就知道这种事该怎么谈。我一定要见见他。不论这使我多么难过,好在我是苦惯了的。”
公爵看来已经明白,甚至在安内特·舍列尔家的晚会上已经明白,要想摆脱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不容易的。
“这样见面会使他太难过了吧,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说,“咱们还是等到晚上,医生估计会出现危象。”
“可是,在这种时刻,公爵,不能再等了。可了不得,事关拯救他的灵魂啊!啊!真可怕,一个基督徒的义务……”
内室的门开了,走出一位公爵小姐——伯爵的侄女。她满面愁容,神情淡漠,她上身长,腿短,上下身很不相称。
瓦西里公爵向她转过身来。
“他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您能希望怎么样,这么吵吵闹闹……”公爵小姐说,她看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像不认识她似的。
“啊,亲爱的,我没有认出是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愉快地微笑说,一边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伯爵的侄女小跑过去,“我是来帮您照顾叔叔的。我想象得出,您多么辛苦。”她同情地翻着白眼,补充说。
公爵小姐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甚至连一丝笑容也没有露,就立刻出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脱下手套,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在圈椅里坐下来,并且请瓦西里公爵坐到她身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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