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8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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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忘在家里了,我回去一趟。必须……”
“那您就来不及吃饭了。”
“对了,而且车夫也走了。”
但是,到前厅找文件的索尼娅,在皮埃尔的帽子里找到了,是他仔细把文件掖在帽褶里的。皮埃尔想要朗读。
“先别念,吃过饭再说。”老伯爵说,显然他预期从朗读中得到极大的乐趣。
吃饭的时候,大家喝香槟酒祝圣乔治十字勋章获得者的健康,申申讲城里的新闻:老格鲁吉亚公爵夫人的病情,梅蒂维埃从莫斯科悄悄溜走,有一个德国人被押到拉斯托普钦那儿,控告这个德国人是个“暗探”(这是拉斯托普钦伯爵本人的原话),他对老百姓说,这不是什么“暗探”,不过是一个德国糟老头子,然后就命令把他放了。
“在捕人呢,在捕人呢,”伯爵说,“所以我也交待伯爵夫人,要少说法国话,现在不是时候。”
“你们听说吗?”申申说,“戈利岑公爵请了一位俄国教师,在学俄语呢——在街上讲法语成了危险的事情了。”
“怎么样,彼得·基里雷奇,民兵怎么招募呀,您也要跨上战马吗?”老伯爵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整顿饭一声不响,若有所思。在对他说话时,他看了看伯爵,仿佛没听懂似的。
“是的,是的,要去打仗,”他说,“得了吧!我算什么战士!而且一切都这么奇怪,这么奇怪!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不知道,我对军事毫无兴趣,但是在目前,谁对自己都不能负责了。”
饭后,伯爵安详舒适地坐在安乐椅里,带着严肃的面孔,叫以朗诵见长的索尼娅读《告民众书》。
“通告我们古都莫斯科。
“敌人以强大的兵力进犯我们的边境。他来毁灭我们亲爱的祖国了。”索尼娅用她那尖细的声音卖力地朗读。伯爵闭上眼睛,听到某些句子,发出阵阵的叹息声。
娜塔莎笔直地坐在那里,用探究的目光时而朝父亲凝视,时而朝皮埃尔凝视。
皮埃尔感到她的目光,但是极力不回头看。每读到雄壮威严的句子,伯爵夫人就不以为然地忿忿地摇摇头。她在这些字句里面只看见威胁着她儿子的危险一时还完不了。申申撇着嘴,带嘲讽的意味微笑着,显然准备一有机会就加以嘲笑,比如对索尼娅的朗读,对伯爵会说出的什么话,如果想不出更好的借口,就嘲笑《告民众书》。
读到威胁俄国的危险,皇上对莫斯科寄予的希望,特别是对名门贵族寄予的希望的时候,索尼娅的嗓音颤抖了,这主要由于大家都聚精会神听她读,她读最后几句话:“我们刻不容缓地到首都人民中间去,到全国各地去,同我们的民团会商并指挥他们,他们现在正阻击敌人前进,还有的正在组织起来打击敌人,不管敌人在哪儿出现。就让敌人妄图加在我们身上的毁灭命运落到他们自己头上吧,让从奴役中解放出来的欧洲赞美俄罗斯的名字吧!”
“好,说得好极了!”伯爵喊道,他睁开湿润的眼睛,断断续续呼哧了几声鼻子,就像把浓醋酸盐瓶送到他的鼻子跟前似的,“只要皇上一声令下,我们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申申还没来得及说出他已经准备好的对伯爵爱国主义的嘲笑,娜塔莎从她的座位上一跃而起,向父亲跑过去。
“多么可爱啊,这个爸爸!”她一边说,一边吻他,又向皮埃尔瞟了一眼,带着她那又恢复了的不自觉的妩媚和活泼。
“好一个女爱国者!”申申说。
“并不是什么爱国者不爱国者,不过是……”娜塔莎气愤地回答,“您对什么都觉得好笑,这全然不是笑话……”
“谈不上玩笑!”伯爵也附和说,“只要一声令下,我们就都上……我们不是那些德国佬……”
“你们注意没有,”皮埃尔说,“那上面说:‘要进行会商’。”
“不管那儿要进行什么……”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的彼佳走到父亲跟前,他满脸通红,用时粗时细的变了音的嗓子说:
“现在我要干脆地说,爸爸,对妈妈也照样说,你们让我参军去吧,因为我不能……这就是我要说的……”
伯爵夫人吃惊地两眼往上一翻,两手一拍,忿忿地对丈夫说:
“扯出事来了吧!”她说。
但是,这时伯爵从慷慨激昂中镇静下来。
“得了,得了,”他说,“又跑出一个战士!不要胡闹:要好好读书。”
“这不是胡闹,爸爸。奥博连斯基·费佳比我小,他也要去,主要的,反正我现在什么也学不进去,正当……”彼佳停住了,脸红得冒汗,仍然说下去,“正当祖国遭到危险的时候。”
“够了,够了,胡闹……”
“是您自己说的,我们可以牺牲一切。”
“彼佳!我告诉你,住嘴。”伯爵喝斥道,转脸看了看妻子,她脸色刷白,定睛望着小儿子。
“我对您说了。彼得·基里洛维奇也要对您说……”
“我告诉你,你这是胡说,乳臭未干就想当兵!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伯爵拿起那些文件,就往外走。大概他是想在书房里午睡前再读一遍。
“彼得·基里洛维奇,走,咱们去吸烟……”
皮埃尔窘迫不安,犹豫不定。娜塔莎那对兴奋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非常亲切地不停地凝视着他,使他陷入这种状态。
“不,我似乎该回家了……”
“怎么回家,您不是要在我们这儿待到晚上……您近来又不常来。而且我的这个……”伯爵和蔼地指着娜塔莎说,“只有您在的时候她才高兴……”
“对了,我忘记了……我一定要回去……有事情……”皮埃尔连忙说。
“那么就再见吧。”伯爵说着就走出房去。
“您为什么要走?您为什么心神不安?为什么?……”娜塔莎问皮埃尔,挑战似的望着他的眼睛。
“因为我爱你!”他想说,但是没有说出口,脸红得要流泪,他垂下了眼睛。
“因为我最好还是少到您这儿来……因为……不是,我不过是有事情……”
“为什么?不,告诉我。”娜塔莎本来口气很坚决,可是忽然停住了。他们俩吃惊地、窘迫地互相望着。他试图微笑一下,但不可能:他的微笑含有辛酸的苦味,他默默地吻了吻她的手,就走了出去。
皮埃尔暗自决定,再也不到罗斯托夫家去了。
二十一
彼佳在遭到坚决的拒绝后,回到自己房里,锁上门,痛哭了一场。当他去喝茶时,不言不语,神色阴郁,两眼哭得通红,大家都装作没有看见。
第二天皇帝驾到。罗斯托夫的几个家仆请假去观光皇帝的驾临。这天一清早,彼佳就长久地穿戴,梳洗,把硬领弄得和大人的一样。他对着镜子皱着眉头,做各种姿态,耸耸肩,最后,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戴上制帽,尽可能不让人看见,从后门出去了。彼佳打算见到皇上,直接向某一位侍从说明(彼佳以为皇帝周围经常围着一大批侍从),他这个罗斯托夫伯爵,别看年幼,愿意为祖国服务,年幼不能成为为祖国效忠的障碍,他准备着……彼佳在预备出门的工夫,想好了许多他对侍从要说的动听的话。
彼佳估计他向皇帝毛遂自荐之所以能够成功,正是因为他是一个孩子(彼佳甚至想象人人都为他这么年幼而惊奇),可是同时,他整理硬领、发型,步伐庄重而从容,把自己装成一个老年人。但是他越向前走,他就越被克里姆林宫附近越来越多的人群所吸引,他就越忘记遵守大人所固有的庄重从容的派头。当他走近克里姆林宫的时候,他所关心的已经是防备不给别人挤坏,他两手叉腰,摆出坚决威严的姿态。但是在三座门里,不管他是多么果敢,人们大概不知道他去克里姆林宫抱有多么大的爱国热忱,硬是把他挤到墙上,当马车隆隆地驶过拱门时,他不得不屈服,只好站住了。彼佳身旁站着一个农妇、一个仆役、两个商人和一名退伍士兵。彼佳不等所有马车过完,就抢先向前挤过去,用臂肘推搡起来;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农妇,首当其冲,她气忿地喝斥他:
“你瞎撞什么,小少爷,你没看见大家都站住不动。挤个什么劲儿呀!”
“大家都来挤吧!”那个仆役说,也开始活动他的臂肘,把彼佳挤到门洞里一个气味难闻的角落里。
彼佳用手擦擦满脸的汗水,整整汗湿的、在家里摆弄得像大人的一样好的领子。
彼佳觉得他的外表弄得很不体面,他担心照他现在这样出现在侍从面前,他们是不会让他去见皇上的。但是,由于拥挤,修饰一番,或者换个地方,又完全不可能。在路过的将军中间有一位是罗斯托夫家的熟人。彼佳想求他援助,但他认为这与大丈夫气概不相容。当全部马车都过完的时候,人群有如潮涌把彼佳带到站满了人的广场上。不仅广场上,而且斜坡上,屋顶上,到处都是人。彼佳刚到广场上,就清清楚楚听到整个克里姆林宫充满钟声和欢快的人们的谈笑声。
有一阵子广场比较松快,可是突然间,人们都脱帽,一直向前冲去。彼佳被挤得喘不过气来,大家都在喊:“乌拉!乌拉!乌拉!”彼佳踮起脚尖,被人推推挤挤,但是除了周围的人群,什么也看不见。
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感动和兴高采烈。一个站在彼佳身旁的女商贩号啕大哭,眼泪直流。
“父亲,天使,老天啊!”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指抹眼泪。
“乌拉!”四面八方的人们在呼喊。
人群在一个地方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向前拥去。
彼佳简直忘了一切,咬紧牙关,把眼瞪得像野兽似的,拼命向前挤,一面用臂肘推搡,一面喊“乌拉!”就像他这时要杀死自己和所有的人似的,但是在他身边攒动着和他一样的具有野兽般面孔的人们,也同样喊着“乌拉!”
“皇帝原来是这样!”彼佳想道,“不行,我不能亲自把呈文递给皇上,这样太冒失了!”虽然这样,他仍然拼命往前钻,从他前面的人们背脊的缝隙中望去,有一条铺着猩红地毯的空地在他眼前一闪;可是这时人群忽然踉踉跄跄往后退(前面的巡警推挡那些太靠近卫队行列的人群;皇帝从宫里正向圣母升天大教堂走去),彼佳的肋骨意外地受到重力一撞,又被挤了一下,他突然两眼发黑,失去了知觉。当他醒过来时,一个教士模样的人,脑后有一绺白发,穿一件蓝色旧长袍,大约是一个助祭,用一只手臂把他挟在腋下,用另一只手臂挡住挤过来的人群。
“挤死人了!把小少爷挤死了!”助祭说,“这样不行!……轻一点……挤死人了,挤死人了!”
皇帝步入圣母升天大教堂。人群又平静下来,于是助祭把面色苍白、呼吸困难的彼佳带到炮王[37]那儿。有些人觉得彼佳怪可怜的,忽然人群都来看他,在他周围拥挤起来。站在他跟前的人们照料他,解开他的常礼服,把他放在高高的炮台上,责骂那些挤他的人。
“这样能把一个人踩死。真不像话!简直要出人命了!瞧这可怜的孩子,脸色白得像白纸。”几个声音说。
彼佳很快就清醒过来,他的脸上又泛起红晕,疼痛也过去了,以这暂时的不愉快,却换来炮台这个位置,他希望从这位置上看见准会返回去的皇帝。彼佳现在已经不再想递呈文了。只要能看见他——他就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了。
在圣母升天大教堂做礼拜的时候——这是一次为皇帝驾临和为同土耳其媾和而举行的联合祈祷,人群散开了;小贩出现了,叫卖克瓦斯、糖饼和彼佳特别爱吃的罂粟糖饼,又可以听见日常的谈话。一个女商贩把挤破的披巾给人看,她说她是出大价钱买来的;另一个女商贩说,如今丝绸都涨价了。救彼佳的那个助祭和一个官吏说,那天是某某和某某神父陪同主教主持礼拜。助祭一再说“会同主祭”这个彼佳不懂得的词。两个小市民正在同几个嗑榛子的农奴姑娘调笑。所有这些谈话,特别是同姑娘们的调笑,都是对像彼佳这样年龄的男孩最有吸引力的,但是现在这些谈话却引不起彼佳的兴趣;他坐在那尊炮的高台上,一想到皇帝,想到对他的爱戴,心中仍然很激动。在他被挤时的疼痛和恐惧的感觉连同欢喜的感觉,更使他意识到目前时刻的重要性。
忽然从河岸传来礼炮声(这是庆祝与土耳其媾和),人们向河岸蜂拥过去——去看怎样放炮。彼佳也要往那儿跑,但以保护小少爷为己任的助祭不让他去。继续放礼炮,这时从圣母升天大教堂跑出军官、将军、侍从,然后又走出几个步履从容的人,人群又脱下帽子,那些跑去看放炮的人,都跑回来。最后,从大教堂门里走出四个穿制服,佩绶带的男人。“乌拉!乌拉!”人群又高呼起来。
“什么人?什么人?”彼佳带着哭腔问周围的人,但是没有人回答他;大家太入迷了,彼佳选了四个人中的一个,他由于高兴得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那个人,虽然那人不是皇帝,他满怀喜悦,用狂热的声音喊“乌拉!”,并且决定,无论如何明天他要当一个军人。
人群跟着皇帝跑,一直送他到皇宫,然后就散了。已经很晚了,彼佳还没吃东西,他大汗淋漓;但是他不回家,同剩下的还相当多的人群站在宫殿前面,在皇帝进餐的时候,向宫殿的窗户张望,还在期待着什么,非常羡慕那些正走上宫殿门厅,前去和皇帝共进午餐的达官贵人,也羡慕那些正在餐桌前伺候,透过窗口隐约可见的宫廷侍者。
在皇帝吃饭的时候,瓦卢耶夫转脸对窗口望望,说:
“民众还想再见一见陛下。”
用完饭,皇帝吃着最后一片饼干,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民众,其中也有彼佳,向阳台拥过去。
“天使,老天啊!乌拉!父亲啊!……”民众喊道,彼佳也跟着喊,又有一些农妇和几个心肠软的男人,欢喜得哭起来。皇帝手里拿着一片相当大的吃剩的饼干,掰碎了,落在阳台的栏杆上,从栏杆上掉到地上。一个站得最近的穿短上衣的车夫,向那块饼干扑过去,把饼干抓在手里。人群中有几个人向车夫扑过去。皇帝看到这情景,吩咐递给他一盘饼干,开始从阳台上撒饼干。彼佳两眼充血,被挤坏的危险更使他紧张,他向饼干冲过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必须拿到一片沙皇手中的饼干。他冲过去,绊倒了一个正在抢饼干的老太太。老太太虽然躺倒在地,但仍不认输(她抢饼干,但饼干没落到她的手边)。彼佳用膝盖推开她的手,抄起一块饼干,他像怕错过机会,又高呼“乌拉!”,嗓子已经嘶哑了。
皇帝走了,随后大部分人也散了。
“我就说嘛,还要再等一等——果不其然,等到了。”人群中,四面八方传来快乐的谈话声。
尽管彼佳很幸福,他走回家的时候依然闷闷不乐,他知道,这一天的欢乐完结了。彼佳离开克里姆林宫,不是直接回家,而是找他的伙伴奥博连斯基,一个也要参军的十五岁的少年。回到家里,他坚决而且强硬地宣称,如果不让他参军,他就逃跑。第二天,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虽然没有十分屈服,可是出门去打听,看能不能给彼佳谋一个较安全的位置。
二十二
两天后,十五日早晨,斯洛博达宫门前停着无数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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