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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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一日,接到安德烈公爵第二封信。第一封信是在他走后不久接到的,安德烈公爵在那封信中恭请父亲原谅他的顶撞,并请他恢复对他的慈爱。老公爵给他回了一封亲切的信,在这封信后,就和法国女人疏远了。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是在法军占领后的维捷布斯克附近写的,信中扼要地叙述了战役的整个过程,并附有示意图,以及对今后战局的瞻望。安德烈公爵在这封信中对父亲说,他住在那儿不相宜,离战场太近,正处在军用交通线上,劝他到莫斯科去。
这天吃饭的时候,由于德萨尔提起,听说法军已经开进维捷布斯克,引起老公爵想起安德烈公爵的信。
“今天接到安德烈公爵的信,”他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你看过了吧?”
“没看过,爸爸。”公爵小姐惊恐地回答。她连接到信都没听说,当然未曾读信。
“他在信里谈到这次战争。”公爵说,带着那已经成为他的习惯的、一提起目前的战争就露出的轻蔑微笑。
“一定很有趣,”德萨尔说,“公爵能够知道……”
“啊,非常有趣!”布里安小姐说。
“您去给我拿来,”老公爵对布里安小姐说,“您知道,就在小桌上的镇纸下面。”
布里安小姐高兴地跳起身来。
“不用啦,”他皱紧眉头,喊了一声,“你去吧,米哈伊尔·伊万内奇!”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起身到书房去。他刚走,老公爵就神色不安地东张西望,他扔下餐巾,亲自去取信。
“什么都不会干,弄得乱七八糟。”
在他走开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德萨尔、布里安小姐,甚至尼古卢什卡默默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公爵拿着信和蓝图,迈着急促的步子走回来,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跟着他,在整个吃饭时间,他把信和蓝图放在身边,没有让任何人朗读。
回到客厅里,他把信递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然后摊开新建筑蓝图,一边注视着蓝图,一边命令她大声念。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念信的时候,用疑问的目光向父亲瞥了一眼。他在看蓝图,显然陷入了沉思。
“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公爵?”德萨尔大着胆子问。
“我?我?……”公爵说,好像不高兴别人把他弄醒似的,目光仍然不离开建筑蓝图。
“很可能,战场就要移到我们这儿来了……”
“哈—哈—哈!战场!”公爵说,“我说过,现在还要说,战场是在波兰,敌人永远不会越过涅曼河。”
德萨尔惊讶地看了看公爵,当敌人已经到了德聂伯河,他还说涅曼河;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忘记了涅曼河的地理位置,认为她父亲说得对。
“冰雪融化的时节,他们就要陷在波兰的沼泽里。他们只不过看不出这一点罢了,”公爵说,大约他是在想他觉得还是不久前的一八○七年的战役,“贝尼格森本来应当早些进入普鲁士,那就别有一番情景了……”
“但是,公爵,”德萨尔胆怯地说,“信里提到维捷布斯克……”
“嗯,信里提到吗?是的……”公爵不乐意地说,“是的……是的……”他的面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他停了一会儿,“是的,他在信中说,法军在哪条河被击溃了?”
德萨尔垂下眼睛。
“公爵在信里并没提到这件事。”他低声说。
“真的没提吗?哼,我不会瞎编的。”大家半晌无话可说。
“是的……是的……喂,米哈伊尔·伊万内奇,”他忽然抬起头来,指着建筑蓝图说,“你谈谈你认为怎样改……”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走到蓝图前面,公爵和他谈了谈新建筑蓝图,然后生气地瞅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德萨尔一眼,就回自己房里去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德萨尔注视她父亲的目光是那么惶惑和惊讶,注意到他沉默不语,并且吃惊地发现她父亲把儿子的信忘在客厅的桌上;但是她不但怕对德萨尔说和问他惶惑和沉默的原因,而且怕想这一点。
傍晚,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被公爵派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这儿来取忘在客厅里的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信给了他。虽然这对她是不愉快的,但是她还是向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询问她父亲在做什么。
“总是忙,”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说,带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面色发白的既恭敬又讥讽的微笑,“对那幢新房子很不放心,读了一会儿书,现在,”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压低声音说,“准是伏在案上写遗嘱呢。”(近来公爵喜爱的工作之一是整理一些死后留传后世的文件,他称这些文件为遗嘱。)
“要把阿尔帕特奇派往斯摩棱斯克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当然啦,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当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拿着信回到书房的时候,公爵正坐在打开的公事桌前面,戴着眼镜和眼罩,烛台上也罩着灯罩,把拿着文件的手伸得远远的,摆出一副颇为庄严的姿势在读文件(他称之为意见书),这些文件在他死后将呈给皇帝御览。
在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进去时,他由于回忆他当初怎样写这些现在读着的文件而两眼含泪。他从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手中接过信来,揣到衣袋里,放好文件,然后把等了很久的阿尔帕特奇叫来。
他有一张小纸条写着他在斯摩棱斯克要办的事,他在门旁等候着的阿尔帕特奇面前,在室内一面踱步,一面发出命令。
“第一件,信笺,听着,要八帖,就照这个样品;金边的……一定要照这个样子;火漆,封蜡——按照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开的单子。”
他在室内来回走了几趟,为了看备忘小本。
“然后把有关证书的信当面交给总督。”
然后要买新房子的门闩,一定要照公爵亲自设计的式样。再就是订制一个盛放遗嘱的硬纸匣。
对阿尔帕特奇作指示延续了两个多小时。公爵仍然没有把他放走。他坐下沉思,闭目打盹。阿尔帕特奇动弹了一下。
“行了,去吧,去吧;有事再叫你。”
阿尔帕特奇出去了。公爵又到公事桌前,向它望了一眼,抚摩了一下他的公文,然后又关上,在桌旁坐下给总督写信。
他封好信站起来,已经很晚了。他想睡觉,但是他知道他睡不着,一上床,一些最坏的想法就会涌上心头。他叫来吉洪,同他一起到各个房间察看,以便吩咐他今晚在哪儿安放床铺。他走来走去,审视每个角落。
他觉得到处都不好,最糟的是书房里那张他睡惯了的沙发。他觉得那张沙发可怕,大概是因为他睡在那上面曾经有过痛苦的思绪。什么地方都不好,但是休息室里钢琴后面那个角落还差强人意:他从来还没有在那儿睡过。
吉洪同一个仆人搬来一张床,开始铺起来。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公爵怒斥道,他亲自把床挪得远离墙角四分之一,然后又挪近一些。
“终于把事办完了,现在该休息了。”公爵想道,于是他叫吉洪给他脱衣裳。
由于脱上衣和裤子太吃力,公爵烦恼地皱着眉头,脱了衣裳,他沉重地往床上一坐,轻蔑地瞅着他那焦黄干瘦的腿,仿佛若有所思。他不是在沉思,而是拖延把两条腿费劲抬起来挪到床上的时间。“唉哟,多么艰难啊!唉哟,快点结束这些苦事吧,主呵!您放我回去吧!”他想。他抿紧嘴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躺了下来。但是他一躺下,整个床就忽然在他身下均匀地荡来荡去,仿佛在沉重地喘气和冲撞。几乎每晚都是如此。他睁开刚闭上的眼睛。
“不得安宁,该死的!”他怒气冲冲地不知斥责谁,“是的,是的,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非常重要,我留待夜里上了床才办的。门闩?不是,这个我已经交待过了。不对,有那么一件事,仿佛是在客厅里提到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撒了个什么谎。德萨尔——这个傻瓜,好像说过什么来着。衣袋里有件东西——我不记得了。”
“季什卡[41]!吃饭的时候讲什么来着?”
“讲米哈伊尔公爵……”
“住嘴,住嘴。”公爵用手拍桌子,“对了,我想起了,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念过。德萨尔仿佛说过维捷布斯克。现在我来念。”
他吩咐把信从衣袋里取出来,把那张放着一杯柠檬水和螺旋形的蜡烛的小茶几挪近床边,他戴上眼镜,开始读起来。只有在夜深人静,在绿灯罩下,凑近暗淡的灯光读信,他才第一次恍然悟出信里说的意思。
“法国人到了维捷布斯克,再有四站路程他们就到斯摩棱斯克了;也许他们已经到了。”
“季什卡!”吉洪一跃而起。“行了,不用了,不用了!”他喊道。
他把信藏在烛台下面,闭上眼睛。在他想象中出现了多瑙河,明朗的中午,芦苇,俄国营地,他这个年轻的将军,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精力充沛,兴致勃勃,面色红润,走进波将金的彩饰帐篷,对朝廷这个宠臣如火烧一般的嫉妒心理如此强烈,现在仍然像当时一样使他激动。他想起第一次和波将金会面时所说的话。他眼前又出现那位矮胖的、胖脸蜡黄的皇太后,她第一次接见他时所说的亲切的话以及她那微笑,又想起在灵台上她的脸,想起当时在她的棺木前为了争着前去吻她的手同祖博夫发生的冲突。
“唉,快点,快点回到那时代,让现在的一切快点,快点结束,叫他们不要管我,让我安静安静吧。”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田庄童山,在斯摩棱斯克以东六十俄里,离莫斯科大道三俄里。
在公爵给阿尔帕特奇作指示的那天晚上,德萨尔求见玛丽亚公爵小姐,他告诉她,鉴于公爵健康欠佳,而且对自己的安全也不采取任何措施,而从安德烈公爵来信看来,留在童山是不安全的,因此他诚恳地劝公爵小姐亲自给总督写一封信,让阿尔帕特奇带到斯摩棱斯克,求他把战局和童山所受到的威胁程度告诉她。德萨尔为玛丽亚公爵小姐代笔写了一封给总督的信,她签了字,就交给阿尔帕特奇,交待他把信呈交总督,如遇到危险,就尽快赶回来。
阿尔帕特奇接到指示后,就戴上白绒毛帽子(这是公爵的礼物),像公爵似的拿着手杖,由家里的人陪伴着,走出来坐上三套皮篷马车,那三套马一律黑鬃,黄褐毛色,膘肥体壮。
大铃铛给包了起来,小铃铛也填上纸。公爵不让人在童山坐带铃铛的车。但是阿尔帕特奇喜欢在出远门时带着大小铃铛。阿尔帕特奇的“朝臣”们——乡长、账房先生、厨娘(两个老太太,一黑一白)、哥萨克小孩、车夫以及各种家奴,都出来给他送行。
女儿把鸭绒垫子放在他背后和身下。他的老姨子偷偷塞给他一个包袱。一个车夫搀扶着他上车。
“嘿,老娘儿们全出动!老娘儿们,老娘儿们!”阿尔帕特奇活像老公爵,喘息着急促地说,然后坐到篷车里。阿尔帕特奇对乡长作了最后几点关于事务的指示,然后,不再摹仿公爵,从秃头上脱下帽子,画了三次十字。
“您,听到什么风声……您就回来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看在基督的面上,怜惜怜惜我们。”妻子向他喊道,她是暗示有关战争和敌人的谣传。
“老娘儿们,老娘儿们,老娘儿们全出动!”阿尔帕特奇自言自语说,于是上路了,他四外张望着田野,有的地方黑麦已经黄熟,有的地方茂密的燕麦还青枝绿叶,有的黑土地刚犁过二遍。阿尔帕特奇坐在车上欣赏着当年春播作物少有的好收成,瞧了瞧黑麦的地块,有几处已经开始收割,他盘算着播种和收割,然后又想想有没有忘记公爵的吩咐。
在路上喂过两次马,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达那个城市。
阿尔帕特奇在路上遇见并赶过辎重车和军队。快到斯摩棱斯克时,他听见远方的枪声,但枪声并未使他吃惊。使他最吃惊的是,在走近斯摩棱斯克时,他看见有些士兵正在割一片长势很好的燕麦,显然是用来喂马,燕麦地里驻扎着兵营;这个情况使阿尔帕特奇大为愕然,但是他很快就把这忘了,一心只想自己的事。
阿尔帕特奇的一切生活兴趣,三十多年来只局限在公爵的意志圈子里,他从来不越出这个圈子。凡是与执行公爵的指示无关的事,他不仅不感兴趣,而且对于阿尔帕特奇根本不存在。
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达斯摩棱斯克,在德聂伯河对岸、加钦斯克郊区一家店栈落脚,店主叫费拉蓬托夫,三十年来阿尔帕特奇已经在他那儿住惯了。十二年前,费拉蓬托夫叨阿尔帕特奇的光,从公爵手里买了一处小树林,从此就做生意,如今在省城里已经有了宅子、客栈和面粉店。费拉蓬托夫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庄稼汉,肥胖,脸色黑里透红,厚嘴唇,鼻子有如一颗肥大的瘤子,在皱起的眼眉下也有一颗瘤子,还有一个凸起的大肚子。
费拉蓬托夫身穿背心、花布衬衫,站在临街的店铺里。看见阿尔帕特奇,就向他走过去。
“欢迎,欢迎,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人家都出城,你倒进城。”店主说。
“怎么回事,为什么出城?”阿尔帕特奇说。
“我也说嘛,——老百姓愚蠢。都是怕法国人呗。”
“老娘儿们的见识,老娘儿们的见识!”阿尔帕特奇顺口说。
“我也是这么说嘛,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我说,已经有了命令,不让他们进来,——那就是说,就一定进不来。大车每辆要价三个卢布——简直没有基督徒的良心!”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漫不经心地听着。他要了一个茶炊和喂马的干草,喝足了茶,就躺下睡了。
客栈门前大街上,整夜都在过军队。第二天,阿尔帕特奇穿上只有在城里才穿的坎肩,出去办事去了。是一个晴丽的早晨,八点钟就很热了。是收割庄稼的好日子,阿尔帕特奇心中想道。一大早就听见城外的枪声。
八时开始,步枪声中夹着大炮的轰鸣。大街上有很多不知往何处奔忙的人,还有很多士兵,但是和平时一样,马车来来往往,商人站在铺子里,教堂举行礼拜。阿尔帕特奇走遍了商店、官府、邮局和总督家。在政府机关,在商店,在邮局,人们都在谈论军队,谈论已经开始攻城的敌人;大家互相询问应当怎么办,大家都极力互相安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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