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8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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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吩咐备马,于是他在行军途中驰往他在那儿出生并且度过童年的父亲的庄园。他路过池塘,以前这里总有几十个农妇一边闲聊,一边用棒槌捶打和洗涮衣裳,现在一个人影也没有,一排离开岸边的小筏子,一半歪进水里,在池塘中央漂浮着。安德烈公爵来到更夫的小屋。在石头大门入口处,没有人,门锁着。花园的小径已经长满了杂草,牛犊和马在英国式的花园里游荡。安德烈公爵来到暖房前:玻璃被打碎了,木桶里的小树有的倒了,有的枯死了。他呼唤园丁塔拉斯。没有人答应。绕过暖房来到观赏花木园,他看见雕花的板条栅栏全坏了,李子连枝儿给折了一些。一个老农(安德烈公爵小时候在大门前常见他)坐在绿色长椅上编织树皮鞋。
他耳聋,没有听见安德烈公爵到来。他坐在那张老公爵平时爱坐的长椅上,身旁一棵被折断的木兰树枯枝上,悬挂着树皮。
安德烈公爵来到住宅前。老花园里几棵菩提树被砍掉了,一匹花马带着一匹马驹在宅前的玫瑰花丛里游逛。百叶窗全钉死了。只有楼下一个窗户是开着的。一个家奴的孩子看见安德烈公爵,就跑进宅子里。
阿尔帕特奇送走了家眷,一个人留在童山;他正坐在家里读《圣徒传》。他得知公爵到来,鼻梁上还架着眼镜,就扣着外衣,走出宅院,急忙到公爵跟前,二话没说,吻着安德烈公爵的膝盖就哭起来。
然后他转过脸去,对自己的软弱觉得可气,开始向他报告家中的情况。所有贵重值钱的东西都运到博古恰罗沃了。百十俄石的谷物也运走了;干草和春播作物,这是阿尔帕特奇预言今年将要空前丰收的作物,还在发青的时候就被军队征用和割掉了。农民们倾家荡产,有的也到博古恰罗沃去了,少数留了下来。
安德烈公爵没等他说完,就问父亲和妹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去的莫斯科。阿尔帕特奇以为是问何时去博古恰罗沃的,回答说,是七号走的,然后又详细谈起家务事,请求给予指示。
“可以不可以把燕麦给军队,让他们打个收条?咱们还剩六百石燕麦呢。”阿尔帕特奇问。
“怎么回答他呢?”安德烈公爵想道,他望着被太阳照得发光的老头的秃顶,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自己也了解这些问话是不合时宜的,只不过提出这些问题来排遣自己的苦恼罢了。
“行,给他们吧。”他说。
“如果您看见花园里乱糟糟的,”阿尔帕特奇说,“那是防不胜防的:过了三个团,而且在这儿过夜,特别是来过龙骑兵。我记下了指挥官的官衔和姓名,将来好递呈文。”
“喂,你怎么办呢?敌人来了,你还留在这儿吗?”安德烈公爵问他。
阿尔帕特奇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看了看他;突然姿势庄严地举起一只手:
“主是我的保护人,他的旨意一定会实现!”他说。
一群农民和家奴,都脱了帽子,从草地上向安德烈公爵走来。
“别了!”安德烈公爵向阿尔帕特奇俯下身来,说,“你也走吧,把能够带走的东西都带走,叫老百姓到梁赞的庄子或者到莫斯科近郊的庄子。”阿尔帕特奇抱着公爵的腿,恸哭起来。安德烈公爵轻轻地推开他,碰了一下马,就顺着林荫道疾驰而去。
那个老头依旧无动于衷,像叮在死人脸上的苍蝇似的,坐在观赏花木园里,敲打着树皮鞋楦,两个小姑娘用衣襟兜着她们从暖房树上采来的李子跑到那儿,碰见安德烈公爵。大一点的女孩,一看见少主人,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拉起她的小伙伴的手,两人一起躲到桦树后面,来不及拾起撒在地上的青李子。
安德烈公爵慌忙转过脸去,怕她们知道他看见了她们。他可怜那个好看的受惊的小姑娘。他不敢看她,但同时又抑制不住想看她。见到这两个小姑娘,他领悟到,世上还有另一种对他完全陌生的、然而是他同样感到兴趣的、合情合理的人性的存在,这时,一种新的欣慰之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显然,这两个小姑娘只渴望一件事——把这些青李子带走,吃光,而不被抓住,安德烈公爵也和她们一起希望她们的事情能够成功。他不禁再一次望她们一眼。她们估量着危险已经过去,于是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尖着嗓子啁啁啾啾地说什么,兜起衣襟,迈开晒黑了的小小的光脚板,在草地上欢快地、迅速地跑开了。
安德烈公爵离开行军路上的尘埃区,觉得清爽一点。但是离童山不远,他又来到大路上,他赶上正在一个不大的池塘的堤坝旁休息的团队。午后一点多钟。太阳,尘埃中的红球,透过黑色外衣令人难以忍受地烤晒着背脊。尘埃仍然一动不动地悬在停下来休息的人声嘈杂的军队的头上。没有风。安德烈公爵在走过堤坝时闻到池塘水藻和清凉的气息。他很想钻进水里——不管水多么脏。他环顾一下传来叫声和笑声的池塘。这个混浊的、长满绿苔的不大的池塘,显然猛涨了半俄尺,堤坝上都漫了水,因为池塘里满是赤裸的、在水里打扑腾的手臂、脸和脖颈呈砖红色而躯体雪白的士兵。所有这些赤裸的雪白躯体,又笑又叫地在脏水里扑扑通通玩水,就像鲫鱼在戽斗里挣扎乱跳。这样扑扑通通的玩水,有点欢乐的意味,因而也就显得格外凄凉。
一个金黄头发的年轻士兵,安德烈公爵知道他是第三连的,小腿肚系着一条皮带,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为了更好地跑着跳水,往后退了几步;另一个黑脸膛、头发总是蓬松着的军士,站在齐腰的水里,筋肉发达的躯干哆哆嗦嗦,一边用两只黑手捧水浇头,一边欢快地喷着鼻子。响起一片互相泼水声、尖叫声、扑扑通通的跳水声。
岸上,坝上,池塘里,到处都是雪白的、健康的、肌肉发达的躯体。军官季莫欣,长着一副红鼻子,正在坝上用手巾擦身,看见公爵,露出羞怯的样子,可是他还是毅然对他说:
“痛快着呢,大人,您也下去吧!”他说。
“太脏。”安德烈公爵皱了皱眉头,说。
“我们马上给您腾空。”于是季莫欣连衣服也没穿,就跑去叫人给腾地方。
“公爵要洗澡。”
“哪个公爵?我们的公爵吗?”几个声音一齐说,大家都急忙往岸上爬,安德烈公爵好容易才劝阻了他们。他想最好在棚子里洗洗淋浴。
“肉,身体,炮灰!”他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颤抖起来,并非由于冷,而是由于他对在脏水池洗澡的众多的躯体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和恐怖。
八月七日,巴格拉季翁公爵在位于斯摩棱斯克大道米哈伊洛夫卡村的驻地写了如下一封信:
“仁慈的阿列克谢·安德烈耶维奇伯爵阁下:
(他是写给阿拉克切耶夫的,但是他知道他的信将呈皇上御览,所以尽其所能地字斟句酌,周密思考。)
“我想,关于斯摩棱斯克落入敌手,那位大臣已经作了报告。这么一个最重要的地方,竟然毫无代价地被放弃,真令人痛心,沮丧,全军都陷入失望。在我这方面,我曾十分恳切地当面说服他,后来又给他写信;他全然不听。我敢用我的名誉向您保证:拿破仑从来没有像那样陷入困境,他就是损失一半军队也攻不下斯摩棱斯克。我们的军队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打得非常顽强。我以一万五千人坚守了三十五个小时以上,并且痛击了他们;可是他连十四个小时也不愿坚持。这是耻辱,是我军的污点;我觉得他本人也不应活在世上。倘若他报告说,我军损失很大,那是不真实的;也许四千左右,不会更多,甚至不到此数;即便损失一万,又当如何,战争嘛!然而敌人的伤亡却不计其数……
“他多守两天有什么困难呢?总可以守到他们自动撤退;因为他们人和马都无水可饮。他向我保证决不退却,但他突然送来新的部署指令,说他当夜就要离开。照这样打下去是不行的,我们会把敌人很快引到莫斯科的……
“传闻您在考虑媾和。千万不能讲和!已经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和如此疯狂的退却,然后来一个妥协:您就会让全俄罗斯反对自己,我们每个人都将耻于穿戴制服。事已至此,就得打下去,直打到俄国还有力量,人们还能站立起来。……
“应当一个人指挥,不应当两个人指挥。您的那位大臣在内阁可能是一个好大臣;但是作为一个将军,不惟不好,简直糟透了,可是我们祖国的全部命运都交给了他……我实在懊恼得发狂;原谅我写得这样直率。显然,主张媾和以及推荐那位大臣指挥军队的人,并不爱皇帝,他是希望我们全都毁灭。因此我对您说实话:准备民兵吧。因为那位大臣以其最娴熟的技巧把紧跟着他的客人正在引到首都。全军对皇帝侍从沃尔佐根先生抱有极大的怀疑。人人都说,与其说他像我们的人,不如说他更像拿破仑的人,他经常给那位大臣出主意。我不仅对他很客气,而且像一个班长似的服从他,虽然我的级别比他高。这是痛苦的;但是,由于爱我的恩主和皇上,我只好服从。我只是为皇上惋惜,他把一支优秀的军队信托给这种人。想想看吧,我们在退却中由于疲劳和在医院中损失了一万五千多人;如果进攻,就不会有这样的事。看在上帝的面上,请告诉我,我们这样惊慌,把如此善良和勤劳的祖国交给那些恶棍,使每个臣民感到憎恨和耻辱,我们的俄罗斯——我们的母亲——将会怎么说呢?我们为什么胆怯,我们怕谁呢?那位大臣优柔寡断,胆怯,糊涂,动作迟缓,具有一切恶劣的品质。全军都恸哭失声,都骂他罪该万死……”

生活现象可以分成无数类别,所有这些类别可以归结为两大类,一类以内容为主,另一类以形式为主。彼得堡的生活,特别是沙龙生活,与乡村的、地方的、省城的,甚至与莫斯科的生活截然不同,应列入后一类。这类生活固定不变。
自一八○五年以来,我们和波拿巴和了又战,战了又和,我们好多次立了宪法,又废了宪法,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沙龙和海伦的沙龙,依然跟七年前、后者跟五年前一样。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儿,人们依然满腹狐疑地在谈论波拿巴的业绩,从他的业绩和从欧洲的君主们的姑息,看出了阴险的诡计,其唯一的目的就是使以安娜·帕夫洛夫娜为代表的宫廷集团感到不愉快和不安。在海伦那儿(鲁缅采夫亲自光临那里,并认为她是聪明绝顶的女人),跟一八○八年一样,一八一二年人们依然在谈论伟大的民族和一代伟人,对于跟法国人决裂,则不胜惋惜,按照海伦沙龙的客人们的意见,认为应缔结和约。
近来,自皇帝从军队回来后,这两个对立的沙龙集团引起一点波动,发生几次相互的攻讦,但各个集团的倾向性依旧不变。安娜·帕夫洛夫娜集团接待的法国人仅限于顽固的保皇党人,这儿的爱国思想表现在不上法国剧院,认为供养一个剧团的费用,抵得上供养一个军团的费用。他们热切地注视着战事的进展,传播对我军最有利的流言。在海伦的圈子里,也就是在鲁缅采夫和法国人的圈子里,人们驳斥关于敌人和战争的残酷的谣言,谈论拿破仑有议和的意图。在这个圈子里,责备那些出这样主意的人——他们过于仓促地下令,让那受皇太后保护的皇家女子学校做好迁往喀山的准备。在海伦的沙龙里,人们想象中的战争,不过是以虚张声势开始,很快就会以言归于好结束,住在彼得堡的比利宾,现在已经跟海伦(每个聪明人都应在她左右趋奉)亲如一家,他的意见压倒一切,他说,决定问题的不是火药本身,而是发明火药的人。在这个圈子里,人们嘲笑莫斯科人的狂热,虽然说得很谨慎,然而损得厉害,妙语横生,关于莫斯科人的狂热的消息,是随着皇帝的到来,一齐传到彼得堡的。
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圈子里却相反,对这种狂热备加赞赏,像普卢塔赫[43]讲到古代英雄似的谈论这种狂热。身居要职的瓦西里公爵成为这两个小集团的联接环节。他到我的尊贵的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那儿去,也到我女儿的外交沙龙那儿去,因为在这两个阵营之间不断轮番地过往,常常弄糊涂了,在海伦那儿说了应在安娜·帕夫洛夫洛夫娜那儿说的话,反之亦然。
在皇帝到来不久,瓦西里公爵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儿谈起战事,他严厉谴责巴克莱·德·托利,但是任命谁担任总司令,却拿不定主意。其中一位以品学兼优闻名的客人说,他今天看见新任彼得堡民军首领库图佐夫在部里主持新兵登记事宜,然后小心谨慎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库图佐夫是一个有求必应的人。
安娜·帕夫洛夫娜愁容满面地笑笑,说,库图佐夫除了惹皇上生气外,什么也做不成。
“我在贵族会议上说了又说,”瓦西里公爵插嘴说,“可是他们不听我的。我说,选他当民军司令,皇上不乐意。他们不听我的。”
“全是一些反对狂,”他继续说,“反对谁啊?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于我们向愚蠢的莫斯科人的狂热学样。”华西里公爵说,他一时糊涂,竟忘了在海伦那里才嘲笑莫斯科人的狂热,而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这里应当予以赞扬。但是他随即就改正了。“让库图佐夫伯爵,一个俄国最老的将军,主持招募事宜,难道是合适的吗?他瞎忙一阵,毫无结果!怎么能让一个连马都不能骑、开会打瞌睡、脾气坏得了不得的人担任总司令!他在布加勒斯特自我暴露得够瞧的了!姑且不论他够不够将军的材料,难道在这紧急关头非得起用一个老朽的瞎子不行吗?一个真正的瞎子!瞎眼将军,真有意思!他两眼漆黑。可以玩捉迷藏……的确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人反对他的话。
七月二十四日这话完全正确。但是七月二十九日授予库图佐夫以公爵的称号。授予公爵的称号可能意味着要摆脱他,因此,瓦西里公爵的意见仍然正确,虽然他现在不急于发表这个意见。但是八月八日召开一次讨论战局的委员会,出席会议的有萨尔特科夫元帅、阿拉克切耶夫、维亚济米季诺夫、洛普欣和科丘别伊。委员会认为战事失利是由于指挥不统一,虽然委员会的成员知道皇上不喜欢库图佐夫,但是委员会经过简短的磋商,仍然建议任命库图佐夫为总司令。同一天库图佐夫被委任统帅全军和各军区的全权总司令。
八月九日,瓦西里公爵和安娜·帕夫洛夫娜以及那个品学兼优的人又见面了。品学兼优的人想当女子学校的学监,正在向安娜·帕夫洛夫娜献殷勤。瓦西里公爵带着幸运的胜利者和如愿以偿的人的神气,走进房来。
“嘿,你们可知道一个天大的消息?库图佐夫当上元帅啦。一切分歧都消除了。我真高兴,真愉快!”瓦西里公爵说,“毕竟是个人物。”他一面说,一面意味深长地、严峻地扫了客厅里每个人一眼。品学兼优的人,虽然他自己愿意得到学监的位置,但还是禁不住对瓦西里公爵提起他原先的意见。(这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里,对瓦西里公爵不礼貌,对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高兴的安娜·帕夫洛夫娜也是不礼貌的;但他忍不住。)
“可是,我的公爵,听说他是一个瞎子?”他用瓦西里公爵自己的话提醒他。
“胡扯,胡扯,他看得很清楚,您放心吧。”瓦西里公爵说,他说话嗓音低沉,急促,而且带着咳嗽,他用这种嗓音和咳嗽就把一切困难给解决了。“他的视力很好。”他又重复一句。“我高兴的是,”他继续说,“皇上给了他统率全军和所有军区的权力,从来没有一个总司令有这种权力。这是第二个君主。”他带着胜利的微笑作出了结论。
“上帝保佑他,上帝保佑他,”安娜·帕夫洛夫娜说。品学兼优的人,涉足宫廷社会不深,想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欢心,引用她原先对这个问题的意见,说:
“据说,皇上不大乐意给库图佐夫这个权力。据说,当人们对他说:‘皇上和祖国赐给您这个荣誉’时,他脸红得像小姐听到人家给她诵读《约康德》[44]。”
“也许不完全合他的心愿吧。”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不,不。”瓦西里公爵热烈地争辩起来。现在他已经不让库图佐夫屈居任何人之下了。按照瓦西里公爵的意见,不仅库图佐夫本人好,而且人人都崇拜他。“不,这不可能,因为皇上早就赏识他了。”他说。
“但愿上帝保佑库图佐夫公爵能掌握实权,”安娜·帕夫洛夫娜说,“希望不要有人掣他的肘——掣他的肘。”
瓦西里公爵马上就明白有人指的是谁。他放低了声音说:
“我确切知道,库图佐夫提出一个必须的条件:皇太子不能留在军队里。您知道,他对皇上是怎么说的吗?”瓦西里公爵复述了仿佛就是库图佐夫对皇帝说的原话:“假如他做得不对,我不能处罚他;假如他做得好,我不能奖赏他。”“!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这个库图佐夫公爵,有个性的人。我早就认识他了。”
“我还听说,”还没有掌握宫廷待人接物分寸的品学兼优的人说,“公爵大人还提出一个必须的条件,就是皇帝本人不要到军队里去。”
他这话刚一出口,瓦西里公爵和安娜·帕夫洛夫娜都向他背转身去,互相看看,哀叹他太幼稚。

在彼得堡发生这些事情时,法军已经越过斯摩棱斯克继续向前推进,离莫斯科越来越近了。拿破仑史学家梯也尔[45]也像其他一些拿破仑史学家一样,竭力为他的英雄辩解,说拿破仑被引到莫斯科是不由自主的。正如从个人意志中寻找一切历史事件的解释一样,他这样说也是对的;俄国一些史学家认为拿破仑被引到莫斯科是俄国统帅们的战略成功,也和他同样是对的。在这里,除了回溯规律——即把过去一切看作实现某一事件的准备过程,此外还有搅乱全部过程的相互影响的规律。一个好的棋手输了棋,他心悦诚服地承认他的失利是走错了一着棋,从开局起寻找这个错误,但是他忘记了,他在全局每步棋都犯了同样的错误,没有哪一着是走对了的。他所注意的那步错棋,只是由于对手利用了它才引起他的注意罢了。战争是在一定时间的一定条件下发生的,在战争中,掌握无生命的器械的何止一个意志,一切都是由各种任意的行动的无数冲突造成的,因此,战争这种游戏,不知要比下棋复杂多少倍!
在斯摩棱斯克后,拿破仑先在多罗戈布日以西的维亚济马,然后又在察列沃-扎伊米希寻找战机;但结果由于无数情况的冲突,在到达离莫斯科一百一十二俄里的波罗金诺之前,俄军都未能应战。拿破仑在维亚济马下令,挥军向莫斯科长驱直入。
莫斯科,这个伟大帝国的亚洲首都,亚历山大臣民的神圣的城,莫斯科有无数中国宝塔式的礼拜堂!这个莫斯科使拿破仑心神不得安宁。在维亚济马至察列沃-扎伊米希的行军途中,拿破仑骑一匹草黄色截尾溜蹄马,他的随从有近卫军、亲兵、少年侍从和副官。参谋长贝蒂埃留在后面审问一个被骑兵捉来的俘虏。他带着翻译官勒洛涅·狄德维勒飞马追上拿破仑,带着兴致勃勃的神情勒住马。
“怎么办?”拿破仑说。
“是普拉托夫部下的哥萨克,他说,普拉托夫正在与大部队会合,库图佐夫被任命为总司令。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不过是一个空炮筒子!”
拿破仑笑笑,吩咐给这个哥萨克一匹马,把他带到他这儿来。他要亲自和他谈谈。几名副官疾驰而去,一小时后,那个先是伺候杰尼索夫,后来让给罗斯托夫的农奴拉夫鲁什卡,身着勤务兵的短上衣,骑一匹法国骑兵的马,脸上带着狡诈、醉态、快活的表情,驰到拿破仑跟前。拿破仑命令他和他并马而行,开始问他:
“您是哥萨克吗?”
“是哥萨克,大人。”
“哥萨克不知道他的处境,因为拿破仑的朴素丝毫没有给东方人的想象力发现皇帝驾临的可能,所以他毫无拘束地谈起当前的战局。”梯也尔谈到这个插曲时说。确实,拉夫鲁什卡头天晚上因为喝醉了酒,弄得老爷没吃上饭,挨了一顿鞭子,派他到村里去找鸡,他在那儿热衷于抢劫,被法军俘虏了。拉夫鲁什卡属于那种仆人,他们粗野,胆大,见过世面,认为他们的任务就是干下流和狡猾的勾当,为了主子什么事都干得出,主人怀有什么鬼胎,特别是有什么虚荣心理和猥琐小事,他都能狡黠地猜到。
拉夫鲁什卡落到拿破仑这伙人中间(拿破仑是什么人,他很容易而且很清楚地认出来),他毫无拘束的感觉,只知道全力以赴地为新主人服务。
他十分清楚这就是拿破仑本人,在拿破仑面前比在罗斯托夫或者手执皮鞭的司务长面前,不会更觉得局促不安,因为不论是司务长还是拿破仑在他身上都剥夺不了什么东西。
他把在勤务兵中间闲扯的事情全说了出来。其中有些是真实的。但是,当拿破仑问他,俄国人有什么看法,他们能不能打败波拿巴的时候,拉夫鲁什卡眯起眼睛,沉思起来。
他看出这里面有微妙的诡计,像拉夫鲁什卡这类人,在任何事情里面都看出诡秘的伎俩,他紧锁眉头,停了一会儿。
“事情是这样的:果然马上打一仗,”他若有所思地说,“而且迅雷不及掩耳,这样的话,就对头了。可是,要是再过三天,错过了日子,那么,战事可就拖下去了。”
给拿破仑是这样翻译的:“假如战役是在三天前打响的,法国军队准能打赢,假如是在三天以后,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会怎么样了。”勒洛涅·狄德维勒微笑着转达了。虽然拿破仑看起来心情极为畅快,但他没有微笑,命令把这句话再重述一遍。
拉夫鲁什卡看出了这一点,为了让他高兴,装作不知道他是谁。
“我们知道你们有个波拿巴,打败了世界上所有的人,至于我们嘛,那就另当别论了……”他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和为什么说到最后忽然露出夸张的爱国思想来了。翻译官转达了他的话,但略去末尾的句子,拿破仑微微一笑。“年轻的哥萨克使他的强大的对谈者微笑了。”梯也尔说。默默地走了几步后,拿破仑对贝蒂埃说,告诉这个顿河的孩子,和他谈话的就是皇帝本人,就是把他不朽的、常胜将军的名字写在金字塔上的那个皇帝本人,看看对这个顿河的孩子身上会发生什么影响。
于是把这话转达了。
拉夫鲁什卡懂得这是给他出个难题,拿破仑认为他会大为吃惊。他为了讨好新主子,立刻装作吓得目瞪口呆,脸上露出他被带去受鞭笞时惯有的表情。梯也尔说:“拿破仑的翻译官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那个哥萨克就呆若木鸡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继续往前走着,目不转睛地盯视着那个威名早就越过东方的草原传到他的耳边的征服者。他那张爱絮叨的嘴巴突然关闭了,换上一副天真、沉默不语的狂喜神情。拿破仑赏赐了这个哥萨克,命令给他自由,就像放一只小鸟让它飞回它的故乡田野。”
拿破仑一边往前走,一边梦想着萦绕他胸怀的莫斯科,而那个飞回故乡田野的小鸟向自家的前哨驰去,事先在心里编造一些实际没有发生、而准备讲给自己的人听的事情。他不想讲他实际的遭遇,因为他觉得那不值得一讲。他寻找哥萨克,沿途打听普拉托夫部队所属的团队,傍晚,他找到驻在扬科沃的他的主人尼古拉·罗斯托夫,他正骑上马准备和伊林一起到村外去兜风。他给拉夫鲁什卡换了一匹马,把他也带了去。

并不像安德烈公爵所想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到莫斯科,也没有避开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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