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9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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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亚公爵小姐为这种沉默感到窘迫;她竭力捕捉随便哪个人的目光。
“你们干吗不说话啊?”她对面前一个拄着拐棍的老人说,“如果你认为还需要什么,你就说吧。我一切都可以做到。”她捉住他的目光,说。但是他好像对这很生气,把头完全低下来,咕哝了一句:
“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我们不需要粮食。”
“怎么,要我们抛弃一切?不同意。不同意……我们决不同意。我们同情你,但决不同意。你自己走吧,一个人走……”四面八方的人群说。人人脸上又露出同样的表情,但这时完全不是好奇和感激的表情,而是忿怒、坚决的表情。
“你们大概没有理解我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带着忧愁的微笑说,“你们为什么不愿走呢?吃的住的,我全向你们保证。可是在这儿敌人会把你们弄得倾家荡产的……”
但是,群众的声音盖住了她的声音。
“我们决不同意,就让敌人来破坏吧!不要你的粮食,我们决不同意!”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在人群中捕捉随便哪个人的目光,但是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是注视着她的;显然,眼睛都在回避她。她觉得奇怪和难堪。
“你瞧,她说得倒好听,跟她去当奴隶!把家毁掉去当奴隶去吧。可不是嘛!我给你们粮食,她说!”人群中发出这些声音。
玛丽亚公爵小姐低着头离开人群走回家去。她又把命令向德龙重述了一遍,叫他明天准备好启程的马,然后回自己的房间,她思绪如麻,独自一人待在房里。
十二
这天夜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她卧室敞开的窗旁坐了很久,谛听从村里传来农民的谈话声,但是她不去想他们。她觉得她不论怎样想他们,也不会理解他们。她总在想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不幸,在经过一段关心现实生活之后,这个不幸,对于她已经成为过去了。她现在已经能够回忆,能够哭泣和祈祷了。日落后,风停了。夜是宁静的,空气很新鲜。十二点时人声渐渐沉寂下去,鸡叫头遍,从菩提树后面升起一轮满月,清凉的、乳白色的含露的雾弥漫开来,寂静笼罩着村庄和宅院。
不久前才过去的图景——父亲的病和临终的时刻,一幅接着一幅在她的脑海里出现。现在她带着忧郁的欢乐细细回味这些画面的形象,只是恐惧地排除最后那个他死亡的景象,在这寂静、神秘的夜晚,即便浮光掠影地想象一下那个景象,她也没有勇气。这些图景在她的脑海里是那么清晰,连微末的细节都历历在目,她觉得这些图景忽而是现实的,忽而是过去的,忽而是未来的。
她忽而生动地想起他发病的情景,人们架着他从童山的花园里出来,他用无力的舌头咕噜着什么,扭动着白眉毛,不安地、胆怯地望着她。
“他当时就想说他临死那天对我说的话,”她想,“他经常在想他对我说的话。”于是她回忆起他在童山发病的前一天夜里一切详细的情景,当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就预感到灾祸临头,所以违反他的旨意留在他身边。她没有睡,夜里蹑手蹑脚下楼梯,来到她父亲那天夜里在那儿过夜的花房门前,侧耳倾听他的声音。他和吉洪在说什么,他的声音疲惫不堪而且很痛苦。看来他很想和人谈话。“他为什么不叫我呢?为什么他不让我和吉洪换一个位置呢?”玛丽亚公爵小姐当时和现在都这样想。“他现在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谈他心里的话了。他本来可以说出他要说的话的,本来应该是我,而不是吉洪,听到和懂得他的话的,但是这样的时机,不论是对他还是对我,都一去不复返了。为什么当时我不进屋去呢?”她想,“也许他当时就会对我说出他在去世那天说的话。而且当时他和吉洪谈话中就有两次问到我。他想看见我,可是我却站在门外。他和不了解他的吉洪谈话是很感伤、难受的。记得他和他谈话时提到丽莎,仿佛她还活着似的,他忘记她已经死了,吉洪提醒他说,她已经不在了,于是他大声喝斥:‘傻瓜!’他是很痛苦的。隔着门我听见他哼哼歪歪躺在床上,高声喊叫:‘我的上帝啊!’为什么当时我不进去呢?他能把我怎样呢?我有什么可损失的呢?也许当时他就得到慰藉,可能已经对我说出那句话了。”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出声地重述他临死那天对她说的那个亲切的字眼。“亲—爱—的!”玛丽亚公爵小姐重复这个字眼,于是她放声大哭,流着使心灵得到轻松的眼泪。现在他的面孔就在她的眼前。可是那不是她从记事的时候认识的、经常从远处看见的面孔;而是一张胆怯、懦弱的面孔,是她在最后一天向他的嘴弯下身去细听他说话、第一次在近处真切地看见那满脸皱纹和细微线条的面孔。
“亲爱的。”她又说一遍。
“他说这话时,在想什么呢?他这时在想什么呢?”她的脑海里忽然出现这个问题,作为这个问题的回答,她在眼前看见了他,他那表情是他在棺材里用白手巾包着头的面孔表情。于是一阵恐怖向她袭来,现在向她袭来的正是当天刚一接触他,就认为这不仅不是他,而且是一种神秘的、令人反感的东西的那种恐怖。她想思索点别的,想祈祷,但什么也做不成。她睁大眼睛望着月光和阴影,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看见他那死人的面孔,她觉得,笼罩着住宅内外的寂静空气紧紧钳制着她。
“杜尼亚莎!”她喃喃地说。“杜尼亚莎!”她疯狂地呼喊起来,从一片寂静中挣脱出来,向女仆的住室跑去,迎面碰见向她跑来的保姆和女仆们。
十三
八月十七日,罗斯托夫和伊林,带着刚从俘虏营放回来的拉夫鲁什卡和一个骠骑军传令兵,骑着马从离博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驻地扬科沃出行——试骑一下伊林新买来的马并查访这一带村子里有无干草。
最近三天来,博古恰罗沃处在对峙的两军之间,俄军的后卫和法军的先锋都很容易到那儿去,罗斯托夫是一个有心计的骑兵连长,他想抢在法国人前头,取用留在博古恰罗沃的军需品。
罗斯托夫和伊林心情十分愉快。他们在路上有时向拉夫鲁什卡询问拿破仑的故事来取乐,有时互相赛跑,试试伊林的马,他们就这样驰向博古恰罗沃一位公爵的庄园,希望在那儿找到大批家奴和漂亮姑娘。
罗斯托夫不知道也没有想到,他要去的那个村子就是和她妹妹定过婚的博尔孔斯基的庄园。
在快进入博古恰罗沃之前,罗斯托夫和伊林撒开他们的马,顺着斜坡作最后一次赛跑,罗斯托夫赶过伊林,首先跑进博古恰罗沃村的街上。
“你跑到前面去了。”满脸通红的伊林说。
“是啊,一路上都在前面,不论在草地还是在这儿。”罗斯托夫用手抚摸着汗淋淋的顿河马,回答说。
“我的那匹法国马,大人,”拉夫鲁什卡在后面说,他管他那匹拉车的驽马叫法国马,“准能跑赢,不过,我不愿丢别人的面子。”
他们骑着马慢步向站着一大群农民的谷仓走去。
农民们看见来了几个骑马的人,有的脱帽,有的没有脱。从酒馆里出来两个高个老头,长着满脸的皱纹和稀疏的胡子,摇摇晃晃,唱着不成调的歌,向军官们走来。
“好样的!”罗斯托夫笑着说,“这儿有干草吗?”
“全是一个神气……”伊林说。
“快……快……活……活,我的心肝呀……宝贝儿……”那两个醉汉露出幸福的微笑唱道。
从人群里走出一个农民,走到罗斯托夫跟前。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法国人,”伊林笑着回答,“这就是拿破仑本人。”他指着拉夫鲁什卡回答说。
“这么说来,你们是俄国人吧?”那个农民又问。
“你们这儿的军队很多吗?”另一个小个农民走近他们,问道。
“很多,很多,”罗斯托夫回答说。“你们都聚在这儿干什么?”他又说,“是过节吗?”
“老头们在开会,商量公社的事情。”那个农民回答,说着就走开了。
就在这时,在通往庄主宅院的路上出现两个女人和一个戴白帽子的人,他们向军官走来。
“那个穿粉红色的归我,注意不要乱抢!”伊林看见向他坚决走来的杜尼亚莎,说。
“是咱们大家的!”拉夫鲁什卡向伊林挤挤眼说。
“你要什么,我的美人儿?”伊林笑着说。
“公爵小姐有吩咐,她要知道你们是哪个团队的和你们的尊姓大名?”
“这是罗斯托夫伯爵,骠骑兵连长,我是您的忠实的仆人。”
“我的心肝呀……宝贝儿……”那个醉汉一边唱,幸福地微笑着,一边用眼睛瞅着和姑娘谈话的伊林。跟在杜尼亚莎后面的阿尔帕特奇向罗斯托夫走来,老远就脱掉帽子。
“我斗胆打扰您,大人,”他把一只手揣到怀里,恭恭敬敬说,但同时对这个军官的年轻颇有轻视的意味,“我们家小姐,本月十五日已故上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女儿,由于这些人的愚昧无知而陷入困境,”他指着那些农民说,“欢迎您光临……不知可否,”阿尔帕特奇带着苦笑说,“请您离开几步,不然当着……不怎么方便。”阿尔帕特奇指着两个像马蝇围绕着马似的在他左边来回晃悠的农民。
“啊!……阿尔帕特奇……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好极了!看在上帝面上,饶了我们吧!啊?……”那两个农民笑嘻嘻地对他说。罗斯托夫看了看喝醉酒的老头,笑了。
“也许这使大人很开心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用那只没有揣在怀里的手指着那两个老头,带着庄重的神情说。
“不,这没有什么可开心的。”罗斯托夫一边说,一边骑马往前走。“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斗胆向大人禀告,此地的粗野乡民不让小姐离开庄园,气势汹汹地要把马卸掉,一早就装好了车,可是公爵小姐就是走不了。”
“竟然有这样的事!”罗斯托夫喊了一声。
“我向您禀告的是真实情况。”阿尔帕特奇又说。
罗斯托夫下了坐骑,把马交给传令兵,就和阿尔帕特奇一同向住宅走去,边走边询问详细情况。确实,昨天公爵小姐建议给农民发放粮食,她向德龙和集会的人说明自己的态度,把事情弄得那么糟,以致德龙终于交出钥匙,和农民站到一边,不再听从阿尔帕特奇的使唤。早晨公爵小姐吩咐套车准备起程,大批的农民聚在谷仓前面,派出人来声称,他们不让公爵小姐离开村子,说是有命令不准运走东西,他们要卸掉马。阿尔帕特奇出来劝说他们,但他得到的回答是,公爵小姐不能走,有不准离开的命令(主要说话的是卡尔普,德龙没有在人群里露面);他们说,请公爵小姐留下来,他们照旧服侍她,一切都顺从她。
当罗斯托夫和伊林在路上驰骋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听阿尔帕特奇、保姆和女仆的劝阻,吩咐套车准备动身;但是看见驰来几个骑兵,以为来的是法国人,车夫都逃散了,家里响起一片妇女们的大哭声。
“我的爷呀,救命恩人!上帝派你来了。”罗斯托夫走过前厅的时候,听见一片感激的声音。
当人们把罗斯托夫引见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时候,她正惊慌失措,浑身无力地坐在大厅里。她不明白他是什么人,是来干什么的,对她会怎么样。她看见他那俄罗斯人的脸型和他走进来的步态以及他一开口说的那些话,就认出他是她那个阶层的人,她用她那深沉、明亮的目光注视了他一眼,她说起话来激动得结结巴巴,抖抖嗦嗦。罗斯托夫立刻觉得这次的相遇具有罗曼蒂克情调。“一个孤立无援、悲伤万分的姑娘,独自一人落入粗鲁狂暴的农奴手里,任凭他们摆布!多么离奇的命运把我引到这儿!”罗斯托夫听着,凝视着她,想道。“她的面貌和神情多么温顺,高尚!”他听着她怯生生地讲述,想道。
当她讲到这一切是发生在父亲下葬的第二天,她的声音颤抖了。她转过脸去,然后,她怕罗斯托夫以为她是有意引起他的怜悯,她疑问地、惊慌地看了看他。罗斯托夫的眼睛含着泪水。玛丽亚公爵小姐注意到这一点,感激地看了看罗斯托夫,她那目光是那么明亮,使人忘记她那并不怎么美的面貌。
“公爵小姐,我偶然走到这里,能够为您效劳,真是说不出的荣幸,”罗斯托夫站起来说,“您动身吧,我以自己的名誉向您担保,只要您允许我护送您,决不会有人胆敢找您的麻烦。”他好像向一位皇族妇女敬礼一样,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就向门口走去。
罗斯托夫以其谦恭有礼的态度似乎表明,虽然与她相识是一件幸事,但他却不愿趁她不幸来接近她。
玛丽亚公爵小姐懂得并且十分珍重这种态度。
“我非常,非常感激您,”公爵小姐用法语对他说,“但是我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谁也没有过错。”公爵小姐忽然哭起来。“原谅我。”她说。
罗斯托夫皱起眉头,又深深鞠了一躬,走出屋去。
十四
“怎么样,可爱吗?不,老弟,我的那个穿粉衣裳的才迷人呢,她叫杜尼亚莎……”可是伊林一瞧罗斯托夫的脸色,就不出声了。他看见他的主人和连长完全怀着另外一番心思。
罗斯托夫恶狠狠地瞪了伊林一眼,没有答理他,就快步向村子走去。
“我要他们知道厉害,非收拾他们不可,这些强盗!”他自言自语。
阿尔帕特奇尽力只做到不跑,迈着滑行的步子紧赶,才勉强追上罗斯托夫。
“请问作了什么决定?”他追上他,问。
罗斯托夫停下脚步,握紧拳头,忽然严厉地向阿尔帕特奇迈了一步。
“决定?什么决定?你这个老东西!”他向他呵斥道,“你怎么管的家?啊?农民造反,你就管不了吗?你本人就是叛徒。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我要剥掉你们的皮……”他仿佛怕他那满腔的怒火白白浪费掉,扔下阿尔帕特奇,快步向前走去。阿尔帕特奇克制住受辱的感情,迈开滑行的步子,紧紧追赶罗斯托夫,不断向他提出自己的意见。他说,农民非常顽固,在目前时刻,没有武装队伍,跟他们作对是不明智的,先派人去把军队叫来,这样是不是会好些。
“把军队叫来收拾他们……我要跟他们较量较量。”尼古拉说些毫无意义的话,这种没有理性的兽性愤怒和要发泄愤怒的需要,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并不考虑应当怎么办,迈着急促、坚决的步子,在不自觉之中向人群走去。他越走近人群,阿尔帕特奇就越觉得,他这种不明智的行动可能产生良好的效果。那群农民一见他那急促而坚决的步子和皱起眉头的果断表情,也有同样的感觉。
在这几个骠骑兵刚进村,罗斯托夫去见公爵小姐之后,人群中发生了混乱和争吵。有些农民说,来的是俄国人,可能怪罪他们扣留小姐。德龙也是这个意见;但是当他刚一有这种表示,卡尔普和另外一些农民就起来攻击这位已经辞职的村长。
“公社给你敲骨吸髓有多少年了?”卡尔普斥责他,“你当然不在乎啦!你挖出钱罐子,带走了事,我们家毁不毁掉,与你都不相干,是吗?”
“有命令,要维持秩序,任何人不准离开家,一草一木都不准带走,就是这样!”另一个叫道。
“轮到你儿子去当兵,你准是舍不得你那宝贝疙瘩,”忽然一个小老头对德龙进攻了,他说得很快,“拿我万卡去剃头[47]。唉,我们只有死的份儿!”
“可不是,我们只有死的份儿!”
“我并不是公社的冤家对头。”德龙说。
“当然啰,你已经填满肚皮了!……”
那两个高个农民也说了自己的意见。罗斯托夫带领着伊林、拉夫鲁什卡和阿尔帕特奇刚来到人群跟前,卡尔普就走出来,露出一丝笑意,把手指插进宽腰带里。德龙却相反,他躲到后排去了,人群更紧地凑拢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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