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9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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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德波塞两只手正忙着把他带来的皇后的礼物安放在正对着皇帝进门地方的两把椅子上。不料皇帝这么快就穿好了衣裳走了出来,以致来不及完全布置好这一惊人的场面。
拿破仑立刻看出他们在做什么,并且猜出他们还没有做好。他不愿他们失掉使他吃惊的快乐。他装作没看见德波塞先生,只把法布维埃叫过来。拿破仑严厉地皱着眉头,默默地听法布维埃讲述他的军队在欧洲的另一端萨拉曼卡作战如何勇敢和忠诚,只想不辜负他们的皇帝,唯恐不能讨他欢心。那场战争的结果是可悲的。拿破仑在法布维埃报告中间插了几句讽刺的话,好像没有他在那儿,他并不期望事情会有别样的结果。
“我一定在莫斯科挽回影响。”拿破仑说。“再见。”他又说,把德波塞叫来,德波塞这时已经布置好令人吃惊的场面——把那件东西放在两把椅子上,上面覆盖一块布。
德波塞用那只有波旁王朝的旧臣才懂得的礼节,深施一礼,走向前去递上一封信。
拿破仑愉快地接见他,揪了揪他的耳朵。
“您赶来了,我非常高兴。巴黎有什么议论吗?”他说,突然改变了刚才那副严厉的表情,换了一副和蔼的样子。
“陛下,全巴黎都在想念您呢。”德波塞照例这样回答。虽然拿破仑知道德波塞一定要说这一类的话,虽然他在头脑清楚的时候知道这是不真实的,但是他听了德波塞的话仍然觉得愉快。他又揪揪他的耳朵以示赏赐。
“让您走这么远,很抱歉。”他说。
“陛下!我完全料到会在莫斯科城下见到您。”德波塞说。
拿破仑微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抬头向右边看了看。副官迈着滑行的步子走过来,递给他一个金质的鼻烟壶。拿破仑拿起它。
“是的,您来得巧,”他说,把打开的鼻烟壶移近鼻子,“您爱旅行,三天后您就可以观光莫斯科了。您大概没料到会看见亚洲的首府。您可以作一次愉快的旅行了。”
德波塞鞠了一躬,表示感谢对他爱好旅行的关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旅行的爱好)。
“啊!这是什么?”拿破仑说,他看见所有的朝臣都在看一件用布覆盖着的东西。德波塞以其宫廷式的灵巧,不把背转向皇帝,侧着身子倒退两步,同时揭开那块布,说:
“皇后献给陛下的礼物。”
这是日拉尔[66]用鲜明的色彩画的一幅孩子的肖像,这是奥国公主为拿破仑生的儿子,不知为什么人们都管这个孩子叫罗马王。
这个非常俊秀,鬈发、眼睛具有西斯廷圣母像中基督的神情的孩子,正在玩一个球。球代表地球,另一只手中的小棒代表权杖。
虽然对画家画这个所谓罗马王用小棍捅地球要表现什么不十分了解,但其寓意,不论是在巴黎看见这幅画的所有的人,还是拿破仑本人,都是清楚的,而且非常称心。
“罗马王,”他用优美的手势指着画像,说,“好极了!”他走到肖像跟前,以意大利人特有的可以随意变换表情的本领,做出含情沉思的神态。他觉得,他现在一言一行都将成为历史。他觉得他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虽然他的伟大足以使他的儿子玩耍地球,但是,与这伟大相对照,他表现了父性的慈爱。他的眼睛模糊了,他向前移了移,回头看一把椅子(那把椅子好像自动跳到他的身下),于是在肖像前面坐下。他打了个手势——于是所有的人都踮着脚尖走出去,让这位大人物独自在那儿享受。
他坐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用手摸了摸画像凸起发亮的地方,他站起来,又把德波塞和值日官叫来。他命令把肖像移到帐篷前面,让那些在他帐篷附近守卫的老近卫军也有观赏罗马王——他们所崇拜的皇帝的儿子和继承人的幸福。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赏赐德波塞先生以光荣——和他共进早餐的时候,听到帐篷外面那些跑来看画像的老近卫军官兵的欢呼声。
“皇帝万岁!罗马王万岁!皇帝万岁!”传来一片欢呼声。
早餐后,拿破仑当着德波塞的面口授他给军队发布的命令。
“简短而有力!”拿破仑在读完他那无须加以修改的告示时说。告示如下:
“战士们!这是你们久已盼望的战斗。胜利寄托在你们身上。我们一定要取得胜利;胜利能给我们一切需要的东西:舒适的住宅,早日返回祖国。希望你们要像在奥斯特利茨、弗里德兰、维捷布斯克和斯摩棱斯克那样战斗。让我们子孙后代自豪地回忆你们今天的丰功伟绩。让他们每个人在提到你们的时候都说:他参加过莫斯科城下大战!”
“莫斯科城下!”拿破仑重复说,然后邀请爱旅行的德波塞先生去散步,他走出帐篷,向备好的马走去。
“您太仁慈了,陛下。”德波塞在应邀陪皇帝去散步时,说,其实他很想睡觉,而且他不会骑马,也怕骑马。
但是拿破仑向这位旅行家点头示意,于是德波塞只得骑马。当拿破仑走出帐篷时,近卫军在他儿子的画像前的喊声更高了。拿破仑皱起眉头。
“把它拿开吧,”他用优美庄严的姿势指着画像说,“参观战场在他还太早。”
德波塞闭上眼睛,低下头,深深叹息了一声,用这来表示他对皇帝的话完全领会和了解。
二十七
八月二十五日这一整天,正如拿破仑的史学家所说,拿破仑是在马上度过的:他观察地形,研究他的元帅们递上来的计划,亲自给将军们发布命令。
俄军原先沿着科洛恰河的战线被突破了,这部分战线——俄军的左翼,由于二十四日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的失守,向后撤了。这部分新的战线没设防御工事,也无河可守,它面对一片广阔的平原。不论是军人还是非军人都一目了然,法国人正是应当进攻这部分战线。对于这个问题,似乎无须多加考虑,也无须皇帝和他的将军们那么操心和奔忙,尤其无须特别突出的能力——也就是人们喜欢加在拿破仑身上的所谓天才;但是后来描述这一事件的史学家们,当时在拿破仑身边的人们,以及拿破仑本人,却另有想法。
拿破仑骑着马在战场上巡视,带着深思熟虑的神情观察地形,他点点头或者摇摇头,以表示同意或者怀疑,他只是把最后的结论以命令的形式传达给跟随他左右的将军们,但他作出这些决定经过什么深谋远虑的指导思想,却不对他们讲。拿破仑听了那个被称为埃克米尔公爵的达乌[67]关于迂回俄军左翼的建议后,说不需要那样做,但是不说明为什么不需要。康庞将军(他负责进攻凸角堡)要率领他那一师穿过树林,拿破仑对这个建议表示同意,虽然那个所谓埃尔欣根公爵内伊[68]斗胆指出,在树林里行动是危险的,可能弄乱全师的队形。
拿破仑观察过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对面的地形之后,思索了一会儿,指出要在明天天亮以前布置两个炮兵阵地的地点,以攻打俄军的防御工事,又指出与炮兵阵地并列的地点安置野战炮。
他发出这些以及别的命令之后,就回到大本营,按照他的口授写下了战斗部署。
曾为法国史学家得意洋洋和别的史学家满怀敬意叙述的战斗部署如下:
“在埃克米尔公爵据守的平原上夜间新建的两个炮兵阵地,拂晓要向对面两个敌人的炮兵阵地开火。
同时,第一团炮队司令佩尔涅提将军,率领康庞的三十尊大炮以及德塞和弗里昂两师的全部榴弹炮,向前推进,开火,用榴弹压倒敌人的炮兵阵地,参加战斗的有:
二十四尊近卫军炮队的炮
三十尊康庞师的炮
八尊弗里昂和德塞两师的炮
共计六十二尊炮。
第三兵团炮兵司令富歇将军要把第三、第八兵团的榴弹炮,共计十六尊,安置在担任轰击敌人左方工事的炮兵阵地两侧,此处共有炮四十尊。
索尔比埃将军应作好准备,一接到命令,立即用近卫军的全部榴弹炮轰击敌人的任何一处防御工事。
在炮击中间,波尼亚托夫斯基公爵直趋那个村子,通过树林迂回敌人的阵地。
康庞将军通过树林夺取第一个堡垒。
照此进入战斗后,将视敌人行动随时发布命令。
一听见右翼炮声,左翼立即开始炮击。莫朗师和总督[69]师的狙击兵,一见右翼开始进攻,立即猛烈开火。
总督要占领那个村子[70],然后越过三座桥,协同莫朗和热拉尔两师直趋高地,总督率领这两个师进攻多面堡,并与其他部队进入战斗。
这一切都要有条不紊地完成(一切要按次序和方案进行),尽可能保留后备部队。
莫扎伊斯克附近御营,一八一二年九月六日[71]。”
假如我们对拿破仑天才不抱有宗教的敬畏来看这些命令的话,那么,战斗部署是极端模糊和混乱的,它包括四点,即四项命令。这四项命令没有一项是能够实现的,实际上也没有实现。
这个部署的第一项说:在拿破仑所选定的地点上的炮队,连同与其并列的佩尔涅提和富歇的大炮,共计一百零二尊,对俄国的凸角堡和多面堡开火并发射榴弹。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在拿破仑所指定的地点,炮弹射不到俄国的工事,除非就近的司令官违反拿破仑的命令把大炮向前移动,不然那一百零二尊大炮只能放空了。
第二项命令是,波尼亚托夫斯基通过树林向那个村子进军,迂回俄军的左翼。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也没有做到,因为波尼亚托夫斯基在向那个村子进军的时候,在那儿遭遇图奇科夫的阻击,不可能也未曾迂回俄国的阵地。
第三项命令:康庞将军通过树林夺取第一座堡垒。康庞那一师并没占领第一座堡垒,因为从树林里一出来,该师不得不在拿破仑意想不到的霰弹下面整理队伍。
第四项:总督要占领那个村子(波罗金诺),然后越过三座桥,协同莫朗和热拉尔两师直趋高地(对他们的行动方向和时间并未发出指示),总督率领这两个师进攻多面堡,并与其他部队进入战斗。
只可能这样理解——不是由于这个复杂的句子含混不清,就是由于总督在执行他所接受的命令时另有企图——他从左方通过波罗金诺向多面堡进攻,而莫朗和弗里昂两师同时由正面进攻。
所有这一切以及部署中的其他各点,不曾也不可能执行。总督越过波罗金诺,在科洛恰被打退了,不能再前进了;多面堡没有被莫朗和弗里昂两师占领,只是在战斗快结束的时候才被骑兵攻下(拿破仑大概未料到也未听到)。这么一来,部署中的那些命令没有一项是被执行了的,也不可能被执行。部署中又说,战斗照这样开始后,将按照敌人的行动随时发布命令,因此,好像是在战斗时,拿破仑将发出一切必要的命令;但实际并非如此,也不可能做到,因为在战斗时拿破仑离战场很远,战斗的过程他不可能知道(这在后来才知道的)他的命令没有一项是在战斗中切实可行的。
二十八
许多史学家说,波罗金诺战役法国人没有打赢是因为拿破仑感冒了,如果他没有感冒,在战斗之前和在战斗期间他的作战命令一定更加有天才,俄国一定失败,而世界的面貌也就会改变了。一些史学家认为,俄国的缔造是由于一个人的意志——彼得大帝的意志,法国由共和变为帝制,法国的军队开进俄国,也是由于一个人的意志——拿破仑的意志,俄国所以强盛,是因为拿破仑在八月二十六日患了重感冒,这些论断在一些史学家看来无疑是合乎逻辑的。
假如波罗金诺战役的发动或者不发动取决于拿破仑的意志,发出这个或者那个命令也取决于他的意志,那么,显然能够影响他表现意志的伤风感冒可能是俄国得救的原因,因此,那个在二十四日忘记给拿破仑防水靴子的侍仆也就是俄国的救星了。用这种思路得出的结论是无可怀疑的,正如伏尔泰开玩笑(他自己也不知嘲笑什么)说,巴托洛缪之夜[72]是由于查理九世肠胃失调引起的,这个结论同样是无可怀疑的。但是有人不认为俄国的缔造只凭彼得大帝一个人的意志,法兰西帝国的形成以及同俄国的战争也不是由于拿破仑一个人的意志,在这些人看来,这个结论不仅是不正确的,不合理的,而且与整个人类的现实生活相矛盾。关于形成历史事件的原因这个问题的另一答案是,人间的事件过程是上天注定的,它取决于参加这些事件的人们的任意行动的巧合,拿破仑之类的人物对事件过程的影响,不过是表面的,虚假的。
有一种看法乍一看很奇怪,那就是巴托洛缪之夜的屠杀,虽然发命令的是查理九世,但不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他不过觉得是他命令这样做的;波罗金诺八万人的大屠杀也不是按照拿破仑的意志发生的(虽然开战和战斗在进行中的命令都是他发出的),他不过觉得命令是他下的罢了,——不管这个看法多么奇怪,但是,人的尊严告诉我,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一个人来说,纵然不比伟大的拿破仑强,无论如何不会比他差,人的尊严叫我们这样看问题,历史的研究也充分肯定了这个看法。
在波罗金诺战役中,拿破仑没有对任何人射击,也没有杀一个人。一切都是士兵做的。由此可见,杀人的不是他。
法军士兵在波罗金诺战役中屠杀俄国士兵,并不是由于拿破仑的命令,而是出于自愿。全部军队: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波兰人——他们饥肠辘辘、衣衫褴褛、在行军中累得精疲力尽,——看见阻碍他们去莫斯科的军队,他们就感到,瓶塞已打开,就得把酒喝掉。假若拿破仑当时禁止他们和俄国人打仗,他们会把他杀死,然后去打俄国人,因为这是他们必需要做的。
当他们听到拿破仑在命令中晓谕他们,为了他们的阵亡和受伤,子孙后代会因为他们曾经在莫斯科城下战斗过而得到慰藉,他们就高呼:“皇帝万岁!”正像他们一看见小孩用小棒捅地球的画像,就喊:“皇帝万岁!”一样;也正如他们不论听到什么毫无意义的话就高呼:“皇帝万岁!”一样。他们除了高呼“皇帝万岁!”和去打仗,以便在莫斯科以征服者的身份得到食物和休息以外,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由此看来,他们残杀自己的同类并非由于拿破仑的命令。
在整个战斗过程发号施令的也不是拿破仑,因为他的战斗部署没有一条是付诸实行的,而且在战斗中间他不知道他前面的情况。因此,那些人互相残杀,并不是按照拿破仑的意志才发生的,而是不以他为转移,按照参加共同行动的几十万人的意志进行的。只不过拿破仑觉得,好像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所以说,拿破仑伤风感冒,并不比一个最小的运输兵伤风感冒具有更大的历史意义。
一些作者又说,由于拿破仑感冒,他的部署和在战斗中的命令不像先前那么好,这完全不正确,正是这一点说明拿破仑八月二十六日的感冒没有什么意义。
以上所引的战斗部署一点也不比先前他打胜仗的所有战斗部署更差,甚至还要好些。那些在战斗中臆想的命令也并不比以前的更差,完全和以前的一样。这些部署和命令之所以好像比以前的差,那不过是因为波罗金诺战役是拿破仑第一次吃了败仗罢了。不论多么优秀卓绝、深思熟虑的部署和命令,只要按照它们打了败仗,就好像是非常糟的,每一个军事科学家都煞有介事地批评它们;不论多么糟的部署和命令,只要按照它们打赢了,就好像是非常好的,那些严肃认真的学者撰写卷帙浩繁的书籍论证它的优点。
魏罗特尔拟定的奥斯特利茨战役的部署,就是这类作品的完美典范,但是人们仍然指摘它,指摘它的完美,指摘它过分的烦琐。
拿破仑在波罗金诺战役中完成他作为权力代表者的任务并不比在其他战役中完成得差,甚至更好些。他并没有做出妨碍战斗进行的事情;他倾听比较合理的意见;他没有手忙脚乱,没有自相矛盾,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从战场上逃跑,而是施展了他那巨大的节制能力和作战经验,镇静地和尊严地完成了他那貌似统帅的角色。
二十九
拿破仑在第二次细心地巡视了前线归来后,说:
“棋盘摆好了,比赛明天就开始了。”
他吩咐给他拿潘趣酒[73],叫来德波塞,开始和他谈巴黎,谈他打算皇后的内侍官编制作某些改革,他对宫廷琐事记得那么清楚,使这位宫廷长官感到惊奇。
他关心琐事,嘲笑德波塞爱旅行的癖好,他随便闲谈,那神气就像一个著名的、自信的、内行的外科医生,他卷起袖子,围上围裙,病人已绑在手术床上:“事情全抓在我的手里和头脑里,它是清楚的,明确的。一着手干起来,谁也比不了我,现在我可以开开玩笑,我越是谈笑自若,你们就越有信心,越镇静,也就越对我的天才惊奇。”
喝完第二杯潘趣酒,拿破仑觉得明天有一桩严重的事情在等待着他,就休息去了。
他对面临的事情太关心了,以致无法入睡,虽然夜晚的潮湿更加重了他的感冒,凌晨三点钟,他大声擤着鼻子,走进帐篷的大房间。他问俄国人是否已经撤退,人们回答说,敌人的火光仍然在原来的地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值日副官走进帐篷。
“喂,拉普,你看咱们今天能打胜吗?”他问副官。
“毫无疑问,陛下。”拉普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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