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7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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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们现在分开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左脚一瘸一瘸地,拿好猎枪,向他的狗吹了几声口哨,就朝一边走去了。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列文总是这样,如果头几枪落了空,他就变得又急躁又烦恼,整天都射击不好。这一次也是这样。山鹬是很多的。山鹬不住地在狗面前和猎人的脚下飞起来,列文本来可以定下心来的;但是他射击的次数越多,他在韦斯洛夫斯基面前就越觉得丢脸,而那个韦斯洛夫斯基却不管在不在射程以内都欢欢喜喜地瞎打一阵,什么都没有打中,但却丝毫不难为情。列文着了慌,沉不住气,越来越恼怒,结果弄到只顾开枪,几乎不敢存着打中什么的希望。好像连拉斯卡也感觉到这一点。它越来越懒得去寻找了,它带着似乎莫名其妙的和责难的眼光扭过头来望着这两位猎人。枪声一响跟着一响。火药的烟雾笼罩着两位猎人,但是在宽绰的大猎袋里却只有三只轻巧的小山鹬。就连这些,其中的一只还是韦斯洛夫斯基打死的,还有一只是他们两人公有的。同时,从沼地对面传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很频繁,但列文却觉得关系很重大的射击声,并且几乎每一次都听见他说:“克拉克,克拉克,叼来!”
这使列文更加激动了。山鹬不断地在苇塘上盘旋。靠近地面和空中的啼叫声不绝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以前飞起来在空中飞翔的山鹬降落在两位猎人面前。现在尖叫着翱翔在沼泽上空的鹞鹰不止是两只,而是十来只。
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跋涉了一大半沼地,来到了分成一条一条的农民的草场,草场紧连着苇塘,这两者之间的分界有的地方是一条踩坏了的,有的地方是割过了的狭长青草路。一半的地里已经收割了。
虽然在未刈割过的地里,找到野物的希望并不比在刈割过的地里多一些,但是列文既然答应了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会合,他就同自己的同伴沿着割过的和未割过的地段往前走去。
“喂,猎人们!”坐在卸了马的马车旁的农民中有一人向他们呼喊,“来跟我们一道吃点东西!喝一杯酒吧!”
列文回过头来一望。
“来吧,没有关系!”一个快活的、留着胡子的、面孔通红的农民叫着,一张口就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手里高举着一瓶在阳光下闪着光、略带绿色的伏特加酒。
“他们在说什么?”[49]韦斯洛夫斯基打听。
“他们请我们喝伏特加酒。我想他们大概分了草地。我想去喝一杯。”列文并非没有私心地说,他希望韦斯洛夫斯基会被伏特加酒吸引去。
“他们为什么要请我们呢?”
“无非是高兴高兴罢了。真的,您到他们那里去吧。您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来吧,很有趣呢。”[50]
“您去吧,您去吧,您找得到去磨坊的那条路的!”列文喊着说,他回过头来,很高兴地看到韦斯洛夫斯基弯着腰,两条疲倦的腿摇摇晃晃,伸着胳臂提着枪,从沼地里向着农民们走去。
“你也来吧!”一个农民朝列文叫着,“来吧!吃点包子!”
列文非常想喝一杯伏特加,吃一片面包。他觉得浑身无力,好容易才把两条摇摇晃晃的腿由泥塘里拖出来,他犹疑了一会儿。但是猎狗指出了猎物,他的倦意马上消失了,他轻快地穿过沼地向猎狗走去。就在他的脚跟前飞起了一只山鹬;他开枪打死了它。猎狗继续指着猎物。“叼来!”在猎狗面前又飞起一只鸟。列文射击。但是那天他很不走运;他没有打中,当他去找寻他打死的鸟的时候,他找不着。他踏遍了整个苇塘,但是拉斯卡不相信他打死了什么东西,当他打发它去寻找的时候,它只是装出寻找的样子,并没有真的找寻。
列文以为自己的失败全怪韦斯洛夫斯基,但是现在他不在,情形也没有好转。这里的山鹬也很多,但是列文一只跟着一只地打不中。
斜阳的余晖还很热;他的衣服被汗湿透了,紧紧黏在身上;左脚的靴子里面灌满了水,沉甸甸的,一走一噗哧;一滴滴汗珠顺着被火药粉弄脏的脸淌下来;嘴里发苦,鼻子里闻着一股火药和铁锈味,耳朵里萦绕着毫不停息的山鹬的鸣声;枪筒连摸都摸不得,太烫了;他的心脏急促而迅速地跳动着;他的双手兴奋得直颤抖,疲倦不堪的双腿跌跌绊绊,勉勉强强走过草墩和泥塘;但是他还是一边走,一边射击。最后,在一次可耻的失误以后,他把猎枪和帽子掼到地上。
“不,我必须冷静一下。”他沉思着,拾起猎枪和帽子,喊拉斯卡跟着他,走出了沼地。当他到达干燥的地方,他坐在一个小草墩上,脱下皮靴,把皮靴里的水倒出去,随后又回到沼地,喝了一点腐臭的水,把滚烫的枪筒浸湿了,洗了洗手和脸。当他觉得神清气爽,他又返回一只山鹬歇落的地方去,打定主意再也不要操之过急了。
他想要沉着,但是事情还是跟从前一样。他还没有瞄准,手指就扳了枪机。事情越来越糟了。
当他走出沼地往他约好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碰头的赤杨树林走去的时候,他的猎袋里只有五只鸟。
他还没有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看到他的猎狗。克拉克从一株赤杨树翻起的树根下跳出来,它被沼地的臭泥弄得浑身漆黑,带着一副胜利者的神气同拉斯卡碰鼻子。在克拉克后面,一株赤杨的树荫下,出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魁伟雄壮的身姿。他满面红光,流着汗,衬衫的领子敞着,还像从前那样一跛一瘸地,迎着列文走来。
“哦,怎么样?你打了很多哩!”他带着愉快的微笑说。
“你呢?”列文问。但是用不着问,因为他已经看到那只装得满满的猎袋。
“还不错!”
他有十四只鸟。
“真是好极了的沼地!一定是韦斯洛夫斯基妨碍了你。两个人合用一条狗是不方便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这话来冲淡自己的胜利。
十一
当列文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达列文经常投宿的那家农民的木屋时,韦斯洛夫斯基已经在那里了。他坐在草房中间,两手扶住一条长凳,有一位兵士——女主人的兄弟——在替他脱粘满泥土的靴子,而他正发出他那富有感染力的笑声。
“我刚刚才到哩。他们真有意思![51]您想想看,他们给我吃的,给我喝的。多么好的面包,真妙!可口极了![52]还有伏特加……我从来也没尝过比这更可口的酒!他们怎么也不肯收我的钱。而且还不住地说:‘请你多多包涵’,诸如此类的话。”
“他们为什么要收钱?您要知道,他们是在款待您哩!难道他们是卖伏特加的吗?”那个兵士说,他终于把一只湿漉漉的皮靴连着变得漆黑的袜子一齐脱下来了。
虽然木屋里很肮脏,被猎人们的皮靴弄得到处都是泥泞,而两条肮脏的狗正在舐自己的身体;虽然屋里充满了沼地和火药的气息;而且没有刀叉,但是猎人们那么津津有味地喝茶、吃晚饭,只有打猎的人才领略得到这种滋味。他们梳洗干净就到为他们打扫好了的干草棚去了,那里马车夫已经替老爷们铺好了床。
虽然已经暮色苍茫,但是猎人们谁也不想睡。
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和谈论了一阵打猎、猎狗和别的打猎团体的轶事以后,谈话就落到三个人都感兴趣的话题上。由于瓦先卡再三地称赞这种极有风趣的过夜方法,赞美那干草香味,那一辆破马车(他觉得这辆车是破的,因为前轮拆掉了),那招待他喝伏特加酒的农民的好心,以及那两条卧在各自主人脚下的猎狗,于是奥布隆斯基也就讲起他去年夏天在马尔图斯的庄园里狩猎的乐趣。马尔图斯是著名的铁路大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起马尔图斯在特维尔省租赁的沼地多么好,保护得多么周到,又讲起猎人们驾驶到那里的马车和狗车有多么讲究,搭在沼地旁的饮宴帐幕有多么豪华。
“我不明白你,”列文说,从草堆上抬起身子,“这些人你怎么会不厌恶?我知道摆着红葡萄酒的宴席是很惬意的,但是难道这种奢华的排场你就不厌恶吗?所有这些人,像以前的酒类专卖商一样,凭着一套人人都瞧不起的手腕发财致富,别人的轻蔑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后来,又用他们这笔不义之财来收买人心。”
“完全正确!”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附和说,“完全正确!奥布隆斯基自然是出于好心[53]才这么说的,可是别人会说:‘哦,奥布隆斯基也去了……’”
“一点也不对!”列文听见奥布隆斯基含着微笑说,“我简直不认为他比任何富商或者贵族坏。他们都是靠着劳动和智慧发财致富的。”
“是的,但是什么样的劳动呢?难道投机倒把还叫劳动吗?”
“当然是劳动!如果没有他或者类似他的人,就没有铁路了,这样说来,那就是劳动。”
“但是这种劳动并不像农民和学者的劳动。”
“就算你说得不错,但是他的活动得到了结果——铁路,这样说来,那就是劳动。但是你却认为铁路毫无用场。”
“不,那是另外一回事;我愿意承认它是有用的。不过凡是和付出的劳力不相称的赢利都是不义之财。”
“但是这种比例由谁来定呢?”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用投机取巧而获得的利润都是不正当的。”列文说,意识到他不能明确地划出正当与不正当之间的分界线;“就像银行的赢利一样,”他继续说下去,“大笔财产不劳而获,这是罪恶,就像在酒类专卖那时候一样,只是方式改变了。国王死了,国王万岁![54]专利权刚刚废除,铁路和银行就出现了:这也是一种不劳而获的手段。”
“是的,你说的这一切也许是正确而聪明的……卧下,克拉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正在搔痒而且在草堆上转来转去的猎狗喝道,显然他很相信自己立论的正确,因此显得镇静和从容。“但是你还没有划出正当的和不正当的劳动之间的界线。我拿的薪金比我的科长多,虽然他办事比我高明得多,这是不正当的吗?”
“我不知道!”
“哦,那么我告诉你吧:你在经营农业上获得了,假定说,五千多卢布的利润,而我们这位农民主人,不管他多么卖劲劳动,他顶多只能得到五十卢布,这事正和我比我的科长收入得多,或者马尔图斯比铁路员工收入多一样的不正当。反过来,我看出社会上对这些人抱着一种毫无道理的敌视态度,我觉得其中含着嫉妒的成分……”
“不,这话不公平,”韦斯洛夫斯基说,“怎么能扯到嫉妒上去,这种事的确有些不干不净。”
“不,听我说!”列文插嘴说,“你说我获得五千卢布,而农民才得到五十卢布,是不公平的:不错。这是不公平的,我也感觉到,不过……”
“果然不错。为什么我们又吃、又喝、又来打猎,无所事事,而他却永远不停地劳动呢?”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显然他这一生破天荒头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因此说得十分诚恳。
“是的,你感觉到了,但是你却不肯把自己的产业让给他。”奥布隆斯基说,仿佛故意向列文挑衅一样。
最近这两位连襟中间似乎发生了一种隐秘的敌对关系,好像自从他们和那两姊妹结了婚,他们中间就发生了较量谁更善于处理生活的敌对意识,现在这种意识就在他们辩论中所采取的攻击个人的口吻上表现了出来。
“我没有给人,因为谁也没有跟我要过,就是我愿意的话,我也不能给,”列文回答,“况且,也没有人可给。”
“给这个农民吧,他不会拒绝的。”
“是的,但是我怎么给他呢?跟他去订让与契约吗?”
“我不知道,不过要是你相信你没有权利……”
“我一点也不相信。恰恰相反,我觉得我没有权利让出去,我觉得我对我的土地和家庭负着责任。”
“不,听我说;如果你认为这种不平等的现象是不公平的,那么你为什么不照着你所说的去做呢?”
“我就是这样做的,不过是消极地,就是说,我不设法扩大我和他们之间的差别。”
“不,请原谅我!这是自相矛盾的话。”
“是的,这是强词夺理的解释。”韦斯洛夫斯基插嘴说。“哦!我们的主人,”他对那位打开吱吱作响的仓库的门走进来的农民说,“怎么,你还没有睡觉?”
“不,我怎么能睡呢?我以为老爷们已经睡了哩,但是听见你们还在谈话。我要拿一把钩镰。它不咬人吗?”他补充说,一面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走着。
“你到哪里去睡觉呢?”
“我们今天夜里要去放马。”
“啊,多美的夜色呀!”韦斯洛夫斯基说,一边凝视着从打开的仓房门框里射进来的朦胧晚霞中隐约可辨的小屋角落和卸了马的马车。“听听,这是女人们唱歌的声音,唱得还真不坏哩。谁在唱,我们的主人?”
“附近的丫头们。”
“我们去散散步吧!要知道,我们反正也睡不着。奥布隆斯基,走吧!”
“要是能够又躺着又出去就好了!”奥布隆斯基欠伸着回答,“躺着不动真舒服啊。”
“哦,那我就一个人去,”韦斯洛夫斯基说,敏捷地爬起来,穿上皮靴,“再见,先生们!如果有趣的话,我就来叫你们。你们请我来打猎,我忘不了你们。”
“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对不对?”当韦斯洛夫斯基走出去,农民跟着掩上身后的房门时,奥布隆斯基说。
“是的,很可爱。”列文回答,一边还在思索他们刚才讨论的问题。他觉得他已经尽可能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思想感情,但是这两位相当聪明而且诚恳的人,居然异口同声地说他用强词夺理的话聊以自慰。这使他心里很难受。
“事情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二者必居其一:要么你承认现在的社会制度是合理的,维护自己的权利;要么就承认你在享受不公正的特权,像我一样,尽情享受吧。”
“不,如果这是不公道的,那么就不能尽情地享受这种利益;至少我不能够。对于我,最主要的,是要觉得问心无愧。”
“怎么样,我们真的不去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显然厌倦了这种心理上的紧张,“你要知道,我们睡不着的。真的,我们去吧!”
列文一声不答。他在刚才的谈话中说他的所做所为在消极意义上是公正的,这句话盘据在他的心头。“难道消极地就可以算公正吗?”他问自己。
“新鲜干草味多么大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坐起来,“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瓦先卡在那里搞什么花样呢。你听见笑声和他的声音吗?不去吗?我们去吧!”
“不,我不去。”列文回答。
“难道你这也是按照原则办事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脸上带着微笑说,一边在黑暗里摸索自己的帽子。
“并不是按照原则办事,不过我为什么要去?”
“可是你知道,你在自找苦吃。”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找着了他的帽子,于是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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