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8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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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莉,我不愿意谈这件事。”
“好,我们不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赶紧说,注意到安娜脸上痛苦的表情,“不过我看你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观了。”
“我?一点也不!我非常心满意足哩。你看,我还能引起人们的激情。[104]韦斯洛夫斯基……”
“是的,说老实话,我可不喜欢韦斯洛夫斯基的态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想要改变话题。
“噢,我也一点都不喜欢。这只不过使阿列克谢觉得有意思罢了;他不过是个小孩,完全操在我的手心里;你知道,我要怎么摆布他就怎么摆布。对我说他就像你的格里沙一样……多莉!”她突然离了题谈到别的上面去,“你说我把事情看得未免太悲观了。你不明白的。这太可怕了!我倒想完全不看哩。”
“但是我认为你应该过问。你应该尽力而为呀。”
“但是我能做什么呢?什么都不能。你说我应该和阿列克谢结婚,说我不考虑这问题。莫非我会不考虑!!”她重复说,满脸绯红了。她站起身来,挺起胸脯,深深地叹了口气,迈着她那轻盈的步子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偶尔停一下。“我不考虑吗?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我不想,不埋怨自己在想这些事呢……因为这种思想会把我逼疯了。会把我逼疯了的!”她反复地说,“一想起来,没有吗啡我就睡不着觉。不过,好吧。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吧。人们都对我说要离婚。第一,他不会答应的。他现在是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影响之下哩。”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脸上带着同情的痛苦神情,扭动着头,注视着安娜的一举一动。
“应该试试。”她轻轻地说。
“就算我试试。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安娜说,显然她在说明她翻来覆去想过千百次而且记得倒背如流的心思,“那就是说,我恨他,可是仍然承认我对不起他——我认为他宽宏大量——非得低三下四地写信求他……好吧,就算我尽力办了:我要么接到一封侮辱的回信,要么得到他的同意。假定我取得了他的同意……”这时候安娜已经走到屋子尽头,停在那里,正在摆弄罗纱窗帷上的什么,“我取得了他的同意,但是我的儿……儿子呢?他们不会给我的。他会在他那被我遗弃了的父亲的家里长大,会看不起我。你要明白,我对他们两个——谢廖沙和阿列克谢——的爱是不相上下的,但是我爱他们远远胜过爱我自己哩。”
她走到屋子中间,双手紧按着胸口,停在多莉面前。穿着雪白的睡衣,她显得分外的庄严高大。她低下头,激动得浑身战栗,她用珠泪盈盈、晶莹的眼睛愁眉紧锁地凝视着穿着补钉睡衣、戴着睡帽、消瘦而可怜的娇小的多莉。
“我只爱这两个人,但是难以两全!我不能兼而有之,但那却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我不能称心如愿,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随便什么,随便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无论如何总会完结的,所以我不能——我不愿意谈这事。因此千万不要责备我,千万不要非难我!你的心地那么纯洁,不可能了解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她走过去,坐在多莉旁边,带着负疚的神色紧瞅着她的面孔,拉着她的手。
“你在想什么?你对我怎么看法?不要看不起我!我不该受人轻视。我真是不幸。如果有人不幸,那就是我!”她低声说,扭过头去,哭起来了。
剩下一个人,多莉做过祈祷,就躺在床上。她们谈话的时候,她从心坎里怜悯安娜;但是现在她怎么也不能想她了。想家和思念孩子们的心情以一种新奇而特殊的魅力涌进了她的想象里。她的这个世界现在显得那么珍贵和可爱,以致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在外面多逗留一天,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
同时,安娜回到自己的闺房,端起一只酒杯,倒进去几滴以吗啡为主要成分的药水,喝光了,静静地坐了一会以后,她就怀着平静而愉快的心情走进了寝室。
她走进寝室的时候,弗龙斯基仔细地看了看她。他想找寻谈话的一些痕迹,由于她在多莉的房里逗留了那么久,他知道一定谈过了。但是在她那种有所隐讳的矜持而兴奋的表情中,他只看得出那种虽然见惯了、但是仍然使他心荡神移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很美的那种自觉和她希望自己的美色会打动他的心的愿望。他不愿意问她们谈了些什么,但是却希望她会自动地告诉他。但是,她只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多莉。你喜欢她,是吗?”
“你知道,我老早就认识她。她非常善良,不过太实际了。[105]不过她来了我还是很高兴的。”
他拉住安娜的手,探究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她把这种眼色解释成别的意思了,于是对他微微一笑。
第二天早晨,尽管主人们极力挽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是准备动身了。列文的马车夫穿着一点也不新的外衣,戴着一顶有点像邮差戴的帽子,驾驶着一群拼凑起来的马和一辆千疮百绽的马车,忧郁而果断地驶进了铺满砂砾的庭院里。
同瓦尔瓦拉公爵小姐和男人们告辞对于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一桩不痛快的事。相处了一天以后,她和主人们都清楚地感觉到彼此之间并不投机,还不如不相逢的好。只有安娜很难过。她知道多莉一走,就再也没有人会在她的心灵里唤起那种由于这次会晤而引起的感情了。唤醒这种感情是痛苦的;不过她知道这是她心灵里最美好的成分,而这种成分在她所过的那种生活中,很快就要湮灭了。
驶到田野里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体会到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刚要开口问他们喜不喜欢弗龙斯基家,突然间车夫菲利普自己就讲起来:
“他们钱倒是很有钱的,不过他们只给我们三蒲式耳燕麦。天还没有亮马就吃得干干净净了!三蒲式耳顶得了什么事?不过一点点罢了。如今住旅馆一蒲式耳燕麦也不过才花四十五个戈比。到我们那里,用不着害怕,要喂多少就给多少。”
“很小气的老爷哩。”办事员从旁帮腔说。
“哦,你喜欢他们的那些马吗?”多莉说。
“那些马?二话没有,真好啊!吃的也好。但是我觉得无聊得很,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知道您觉得怎么样。”他补充说,把他那漂亮善良的面孔转过来对着她。
二十五
弗龙斯基和安娜的情况依然如故,还没有想办法离婚,就这样在乡下过了一夏天和一部分秋天。他们商量好什么地方都不去;但是他们两个越是孤独地过下去——特别是秋天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们就越觉得受不了这种生活,非得有所改变不行。
他们的生活好像美满得不得了:十分富裕,有健康的身体,有小孩,两个人都有事做。没有客人的时候,安娜还是一心一意地修饰打扮,浏览了许多书籍,都是一些流行的小说和很严肃的书籍。凡是他们收到的外国报刊杂志上推荐过的书籍她都订购了,而且以只有在孤寂中阅读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聚精会神来阅读。她也研究同弗龙斯基所从事的事业有关的书籍和专业性书籍,因此他时常来向她请教关于农业、建筑,有时甚至是关于养马或者运动的问题。她的知识和记忆力使他大为惊异,最初他对她还抱怀疑,希望得到证实。于是她就在书里翻出他所需要的那个段落,拿给他看。
医院的建筑工程也使她感到莫大兴趣。她不但帮忙,而且好多事情都是她亲自安排和设计的。但是她关心的主要还是她自己——关心能够博得弗龙斯基的爱情和补偿他为她而牺牲的一切。弗龙斯基很赏识她这一点,这变成了她唯一的生活目的,——这就是不仅要博得他的欢心,而且要曲意侍奉他的那种愿望;但是同时他又很厌烦她想用来擒住他的情网。日子越过下去,他越是经常地看到自己为情网所束缚,他也就越常渴望,倒不一定想摆脱,而是想试试这情网是否妨碍他的自由。若不是这种越来越增长的渴望自由的愿望——不愿意每次为了到城里去开会或者去赛马都要吵闹一场,——弗龙斯基一定会非常满意他的生活。他所选择的角色,一个富裕地主的角色——俄罗斯贵族的核心应该由这个阶级构成——不但完全合乎他的口味,而且现在他这样过了半年的光景,给了他越来越大的乐趣。他的事业,越来越占据他全副心神的事业,发展得极好。尽管由瑞士输入的医院装备、机械、乳牛,还有其他许多项目,花费了他一大笔款项,但是他却相信他并没有浪费,反而增加了财富。只要一涉及收入问题——木材、五谷和羊毛的销售,或者土地的出租问题——弗龙斯基就硬得像燧石一样,分文不让。在动用大量资金方面,无论在那一田庄上,他一直采用最简单最保险的方法,在琐碎小事上的用度一直是极其精打细算的。虽然那个德国管理人用尽一切诡计多端的手段,企图引诱他破费金钱,一开始总把预算订得高于实际的需要,然后又说经过一番考虑可以很便宜地搞到手,而且马上就有利可图,但是弗龙斯基却从不听从。他听着管理人说,仔细问他,仅仅在订购或者建筑的东西是最新式的,在俄国还是闻所未闻的,可以一鸣惊人的时候,他才同意。此外,他手头有多余款项的时候,他才决定大宗开支,开支的时候,他仔仔细细加以研究,钱非得花得最合算才行。因此从他经管事务的方法上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并没有浪费,反而增加了财富。
十月里,卡申省举行了贵族选举大会,弗龙斯基、斯维亚日斯基、科兹内舍夫、奥布隆斯基和列文的一小部分田产都在这个省份里。
由于种种关系,也由于参与这件事的人们,使这次选举引起了社会上的注意。人们议论纷纷,为它作着准备。住在莫斯科,彼得堡,还有国外来的,好些从来没有参加过选举的人,都集中到这里了。
弗龙斯基老早就答应过斯维亚日斯基他要出席。
选举以前,时常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来拜访的斯维亚日斯基来邀请弗龙斯基了。
前一天,弗龙斯基和安娜为了这趟计划中的旅行几乎吵起来。这是秋天,是乡下一年里最沉闷无聊的时候,因此弗龙斯基做好了斗争的心理准备,用他从来没有对安娜用过的严厉而冷酷的口吻告诉她说他要走了。但是,使他惊异的是,安娜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消息,只问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仔细打量她,不明白她这种泰然自若的态度。她看见他的眼色只付之一笑。他了解她那套缩到内心深处不动声色的本事,而且也了解只有在她暗中打定了什么主意却不告诉他的时候才会这样。他害怕起来,但他是那么愿意避免吵嘴,因此装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而且真有几分信以为真,有点相信了他愿意相信的事,就是说,相信她明白道理。
“我想你不会觉得无聊吧?”
“我想不会的,”安娜回答,“我昨天收到戈蒂叶书店[106]寄来的一箱子书。不,我不会无聊的。”
“她打算采取这种口气,那更好!”他沉思,“要不然,搞来搞去老是那一套。”
因此,他没有要求她作一番坦白的说明就动身去参加选举了。这是自从他们结合以来破天荒头一次,没有解释清楚就和她分别了。这件事一方面扰乱了他的心境,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再好也没有了。“最初,像现在这样,是会有一些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的地方;但是久而久之她就习惯了。总之,我可以为她牺牲一切,但决不放弃我作为男子汉的独立自主。”他沉思。
二十六
九月里,为了基蒂的生产列文搬到莫斯科去住。当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他在卡申省拥有田产,而且对于就要召开的选举大会怀着很大的兴趣——准备参加大会的时候,列文已经无所事事地在那里闲住了整整一个月了。他邀请他弟弟——他在谢列兹涅夫斯克县有选举权——和他一道去。除此以外,列文还要在卡申省代他侨居国外的姐姐处理一桩重大事务,那是关于土地托管和收土地押金的事情。
列文还在犹豫不决,但是基蒂看出他在莫斯科很无聊,因此劝他去,而且一声不响就替他定购了一套在那种场合必须穿的贵族大礼服,共值八十卢布。为买这套礼服而花去的八十个卢布,就是促使列文终于决定前去的主要原因。于是他到卡申去了。
列文到卡申已经六天了,他天天参加会议,而且为了他姐姐的事四处奔走,但是事情仍旧没有眉目。贵族长们都忙着选举去了,就连和托管权有关的最简单的事也办不成。另外一桩,就是收押金的事,也遇到同样的困难。为了取消扣押令而奔走了好久以后,钱终于准备偿付了;但是那位书记——一个非常乐于为人效劳的人——却不能发下许可证,因为上面需要会长签名盖章,而会长正忙着开会,没有指定代理人。所有这些麻烦,这种往返奔波,同那些十分明白这位申请人处境的不愉快但却爱莫能助的心地善良的人的攀谈,这种白费力气毫无结果的努力,使得列文产生了一种近似人在梦中想使劲的时候,所体会到的那种令人干着急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感觉。当他同那位善良的律师磋商的时候,他常常感到这一点。这位律师似乎竭尽全力,绞尽脑汁好使列文摆脱这种困难的处境。“试试看,”他说了不止一次,“到某某那里去试试,再到某某那里去试试。”于是律师就订出一个详尽的计划来避开妨碍一切的致命的根源。但是他马上又补充一句说:“也许还会推三阻四的;不过试试看吧!”于是列文真的试了,去了一趟又一趟。人人都是和蔼可亲,但是结果他要克服的困难又在别处冒出来了,又挡住路。列文觉得特别烦恼的是,他简直不明白他在和谁对垒交锋,这样拖下去会对谁有好处。谁也不知道;就连他的律师也不知道。如果他能像了解为什么在火车票房前要站队买票那样了解这件事,他也就不会觉得委屈和懊恼了;但是他遭遇到的困难,谁也解释不出为什么会存在这种现象。
不过列文自从结婚以后改变了很多;他变得有耐性了,如果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就暗自说,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下判断,大概事情非这样不可,于是拼命不动气。
现在,出席了会议而且参加了选举,他也极力不指责,不争论,尽可能地去理解他所敬重的那些善良正直的人都在那样严肃而热情地从事着的事情。自从他结婚以后,那么多新颖而严肃的生活面目展现在他面前,这些,以前由于他采取了敷衍了事的态度,因而看上去似乎是无关紧要的,在这次选举中他也期待并找寻着重大的意义。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向他解释预料通过这次选举所会产生的变革的意义和重要性。省贵族长——法律把那么多重要的公共事业交付在他手里:如托管机关(就是现在正跟列文为难的部门)、贵族们巨大款项的管理、男女公立中学、军事学校、按照新章程设立的国民教育、最后一项是地方自治会——省贵族长斯涅特科夫,是个守旧派的贵族,他挥霍光了巨大的家业,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从某种观点上看,他自有他忠实的地方,但是对于现代的需要却一窍不通。不论什么事他总是偏袒贵族,公开反对普及国民教育,使本来应该起广泛作用的地方自治会带上了阶级的性质。因此必须在他的位置上安插一位新的、现代化的、有本事的、完全新式的、具有新思想的人物,而且善于处理事务,好从授予贵族(不把他们当成贵族,要把他们看成地方自治会的成员)的特权中取出可以从中获得的对自治有利的一切精华。在这富饶的卡申省里,总是事事走在别人前头,现在这样的优胜力量已经聚集一堂了,如果这里的事情处理妥当了,就可以作为其他省份和全俄国的典范。因此这事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为了要改选一个贵族长来代替斯涅特科夫,已经提出了斯维亚日斯基,或者最好是选涅韦多夫斯基,他是一个退休的教授,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也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好朋友。
大会由省长致开幕词,在演讲中他对贵族们说:选举官员不应该讲情面,要以功劳和造福祖国为出发点,他希望卡申省尊贵的贵族,像在历届选举会一样,能够严格地完成这种任务,不辜负沙皇对他们崇高的信任。
讲完了话,省长就离开大厅走了,于是贵族们,喧哗而热情地——甚至有些人欣喜欲狂地——尾随着他走出去,当他穿上皮大衣和省贵族长友好地交谈的时候都蜂拥在他周围。列文想要探究一切底细,什么都不想放过,因此也站在人群里,听见省长说:“请转告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一声,我妻子很抱歉,她得到孤儿院去。”随后贵族们兴致勃勃、争先恐后拿了外衣,都坐车到大教堂去了。
在大教堂里,列文同别人一道,举起手来重复大司祭的言语,用庄严得怕人的誓词宣誓,一定要完成省长所期望的一切。宗教仪式永远打动着列文的心,当他说“我吻十字架”这句话,而且朝着也在说这句话的那老老少少的一群人环顾了一眼的时候,他非常感动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讨论的是关于贵族基金和女子中学的问题,如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说,是无关紧要的;因此列文为了自己的事四处奔走,没有为这事操心。第四天,在省贵族长的桌旁进行了审核省内公款的工作。那时新旧两派之间第一次发生冲突。受命清查公款的委员会向大会报告账目分厘不差。贵族长立起身来,连连感谢贵族们对他的信任,落下泪来。贵族们向他大声欢呼,同他紧紧握手。但是正在这个时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一派的一个贵族说,他听说委员会并没有审核过公款,认为检查会伤害贵族长的尊严。委员会里有个人不小心证实了这一点。随后一个矮小的、样子很年轻、但是非常狠毒的绅士开口说,大概省贵族长很愿意说明公款的用途,但是由于委员会的委员们过分客气因而剥夺了他这种道义上的满足。于是委员会的委员们撤销了报告,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开始条理分明地证明说,他们要么必须承认审核了账目,要么就得承认没有审核,而且把这两段论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反对派的一个发言人反驳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随后斯维亚日斯基讲话,以后又是那个狠毒的绅士发言。一直争论了好久,而且没有得出任何结果。列文很惊异他们竟然会在这问题上辩论那么久,特别是,当他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听他是不是认为公款被私吞了的时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说:
“噢,不!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但是这种旧式家长制的经管贵族事务的方法非得打破不可。”
第五天县贵族长的选举开幕了。在好几个县里,这都是一个争论相当激烈的日子。但是在谢列兹涅夫斯克县,斯维亚日斯基却是全体一致推选出来的,当天晚上他就摆了酒席宴客。
二十七
第六天,省选举会议开会了。大大小小的厅堂里都挤满了穿着各种各样制服的贵族们。许多人是专门为了这个日子赶来的。多年未见的人们——有的来自克里木,有的来自彼得堡,有的来自国外——都聚集一堂了。围绕着贵族长的桌子,在沙皇的画像下,讨论得正热烈。
在大小厅堂里贵族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从他们眼光中的敌意和猜疑,从生人走过来时就停止谈话,从有的人甚至退避到远处走廊上交头接耳的事实看起来,显然每一派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从外表上看,贵族们鲜明地分成两派:老派和新派,老派,绝大多数,不是穿着旧式的扣得紧紧的贵族礼服,佩着宝剑,戴着帽子,就是各人穿着自己有资格穿的海军、骑兵、步兵军服或官服。老派贵族们的服装是按照旧式缝制的,戴着肩章,腰身显而易见是又短小又狭窄的,好像穿的人渐渐胖得穿不下去了。新派穿着长腰身宽肩膀的宽大潇洒的礼服衬着白背心,不然就穿着黑领和绣着桂叶——司法部的标识——的制服。穿宫廷制服的也属于新派,到处给人群增添了无限光彩。
但是老少之分和党派的区别并不一致。有些年轻人,如列文所观察到的,属于老派;反过来,有些年迈的贵族正在和斯维亚日斯基说悄悄话,分明是新派里热心的党羽。
列文挨着自己的朋友们,站在吸烟和吃点心的小厅里,倾听他们在说什么,费尽心血想了解一切,但是徒劳无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是其余的人簇拥的中心人物。这时他正在谛听斯维亚日斯基和赫柳斯托夫——那是另外一县的贵族长,也属于他们这一派——讲话。赫柳斯托夫不愿意他自己那一县的人去邀请斯涅特科夫作候选人,而斯维亚日斯基正在劝他这样做,并且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很赞成这个计划。列文不明白为什么反对党要邀请一个他们打算废除的人来作候选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刚刚吃喝过东西,穿着他那套御前侍从的制服走过来,一边用洒了香水的镶边麻纱手帕揩着嘴。
“我们正摆布阵势,”他说,捋平了他的络腮胡子,“谢尔盖·伊万内奇!”
听了谈话以后,他就支持斯维亚日斯基的意见。
“一县就够了,斯维亚日斯基显然属于反对的一派。”他说,除了列文显然大家都明白他的话。
“喂,科斯佳,你也来啦,好像你也很感兴趣哩?”他说,转向列文,挽住他的臂膀。列文本来倒高兴对它感到兴趣的,但是他根本不明白问题何在,于是由人群里退到一边去,告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又邀请省贵族长作候选人。
“噢,简单得很哩!”[107]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于是简单明了地向列文解释了一番。
如果像以前历届的选举一样,所有的县都提名省贵族长作候选人,不用投票他就当选了。这是绝对不行的。现在有八个县同意提名他为候选人,如果有两县反对,那么斯涅特科夫可能会拒绝应选了,而老派也许会另外推选出一个人来,那么整个如意算盘就都落了空。但是如果只有斯维亚日斯基那一县不提他作候选人,斯涅特科夫还会作候选人的。甚至还要选他,故意使他获得相当多的票数,那么就会使反对党乱了阵脚,当我们的候选人提出来的时候,他们也会投他一些票的。
列文明白了,但是还不完全明白,还要再问些问题的时候,突然间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连说带嚷地叫起来,朝着大厅里走去。
“怎么回事?什么?谁?委托书?给谁的?什么?否决了!没有委托书!不让弗列罗夫进来!受过控告又算得了什么?照这样,什么人都可以拒之门外了!这简直是卑鄙!要守法啊!”列文听见四面八方喊叫起来,他跟着那一批唯恐错过什么事的人一齐向大厅里走去。挤在一群贵族中间,他走近省贵族长的桌子,在那里,省贵族长、斯维亚日斯基和其他的领导们正激昂慷慨地争辩着。
二十八
列文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因为他近旁的一位贵族的粗重而沙哑的喘息声和另一位的大皮靴的响声,使他听不清楚。他只能远远听见贵族长柔和的声音,随后是那个狠毒的贵族的尖锐声调,接着就是斯维亚日斯基的声音。他们在争执,就他看得出的,关于一段法律的条文和在待审中这句话的意义。
人群散开,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让路,好让他走近主席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等那位狠毒的贵族讲完了话,就开口说他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翻阅一下法令条文,于是就请秘书找出这段原文。法令上规定说,万一意见分歧,必须投票表决。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朗诵那一段法令,并且开始阐明它的含义,但是一个高大肥胖、有点驼背、留着染色的髭须、穿着一件高领子紧夹住他的后脖颈的紧身礼服的地主打断了他的话。他走近主席台,用他手指上戴的戒指敲了敲桌子,就大声疾呼说:
“投票表决!表决!不必多费口舌了!投票表决!”
那时突然好多声音异口同声地嚷起来,而那位戴戒指的高大地主越来越怒不可遏,嚷声越来越大了。但是简直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
他要求的正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所提议的;但是显而易见他是憎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他那个党派,而这种怨恨情绪感染了他那一派的人,反过来也引起了反对党派一种类似的、但却表现得很得体的愤恨情绪。四面八方都发出叫嚣声,一时之间混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使贵族长不得不高呼请大家肃静。
“投票表决!投票表决!凡是贵族都会明白的!我们流血牺牲……沙皇的信任……不要清查贵族长;他不是店员!……但是问题不在这里!……请投票表决吧!……真可恶!”到处都听得见这种狂暴而愤怒的声音。眼光和脸色比话语来得更狠毒更激烈。他们流露出不共戴天的仇恨。列文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看见他们那么热心地讨论弗列罗夫的问题该不该付诸表决不禁大为惊异。他忘了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以后解释给他听的那种三段论法:为了公共的福利非得撤换省贵族长不可;但是要推翻贵族长就必须获得多数选票;而要获得多数选票就必须保证弗列罗夫有选举权;而要使弗列罗夫取得选举资格就非得阐明法律条文不可。
“一票就可以决定胜负,因此如果想要为社会服务,就要郑重其事和贯彻到底。”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结尾上说。
但是列文忘了这个,看见他所尊敬的这些善良的人处在这种不愉快的穷凶极恶的激动情绪中,心里很痛苦。为了摆脱这种沉重的情绪,他走出去,也不等着听听辩论的结果,就走进大厅,在那里除了餐厅里的服务员们没有一个人影。当他看见服务员们忙着揩拭瓷器,摆设盆碟和玻璃酒杯,而且看见他们恬静而生气勃勃的面孔,他体会到一种意外的轻松感,好像由一间闷气的房子里走到露天里一样。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愉快地望着服务员们。特别博得他欢心的是一个须髯斑白的老人,他正一边对取笑他的年轻人们流露出看不起的神色,一边在指教他们怎么折叠餐巾。列文刚要和那位老服务员攀谈,贵族监护会的秘书长,一个具有熟悉全省所有贵族姓氏和父名的特长的人,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请来吧,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说,“令兄正在找您。投票了。”
列文走进大厅,接到一个白球,跟着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走近主席台,斯维亚日斯基正带着意味深长和讥讽的脸色站在那里,他把胡子集拢在手里嗅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把手塞进票箱里,把球投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闪开让出地方给列文,站在那里不动了。列文走过去,但是完全忘记是怎么回事,因而手足无措了,他转过身去问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投到哪里?”趁着附近人们谈话的时候他放低声音说,希望人家不会听见。但是谈话停顿下来,他的不成体统的问题大家都听见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皱了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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