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9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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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并不是在谈这个。”
“是的,谈的就是这个!相信我的话吧,一个残忍无情的人,不论她是老的少的,不论她是你的母亲还是一个陌生人,都与我无关,我不愿意和她有任何来往。”
“安娜,求你不要无礼地诽谤我的母亲。”
“一个女人,倘使她的心猜测不出她儿子的幸福和名誉何在,那种女人就是无情的人!”
“我再求你一次,请你不要无礼地诽谤我所尊敬的母亲!”他说,提高嗓音,疾颜厉色地望着她。
她不回答。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的脸和手,她细细地回忆起他们昨天的和好同他的热情的爱抚。“这样的爱抚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也曾经滥施过,而且还会,还想滥施。”她想。
“你并不爱你母亲!这都是空话,空话,空话!”她说,憎恨地望着他。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得……”
“就得决定一下,我已经决定了。”她说,正要走开,恰巧这时亚什温走进来。安娜和他寒暄了一下,就停下了。
为什么当一阵暴风雨正在她心中狂啸,而且她感觉到她已经处在可怕的生死存亡的转折点的时候——在这种关头,她何必还要在一个迟早会知道全部真相的外人面前装模作样,这她可不知道;但是她立刻压制住内心的风暴,又坐下来开始和客人闲谈。
“哦,您近来怎么样?人家输给您的钱都付给您了吗?”她问亚什温。
“哦,还好;我想不会全部都到手的,星期三我就要走了。你们呢?”亚什温问,眯缝着眼睛望着弗龙斯基,显然猜到曾经发生过一场口角。
“我想,大概是后天。”弗龙斯基说。
“不过你们老早就打算走了?”
“可是现在已经决定了。”安娜说,带着一副向弗龙斯基表明不要梦想还会和解的神情正视着他的眼睛。
“难道您不可怜那个不幸的佩夫措夫吗?”她说,继续和亚什温谈着。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我是不是可怜他。您看,我全部的财产都在这里,”他指指身边的衣袋,“现在我是个富翁;但是今天晚上我还到俱乐部去,也许出来的时候又是叫花子了。您看,谁要坐下和我赌钱,他就想把我赢得连一件衬衫都不剩,我对他也是这样哩。于是我们就决个胜负,乐趣就在这里。”
“哦,不过假如您结了婚,”安娜说,“您的夫人会觉得怎么样呢?”
亚什温放声大笑。
“这大概就是我没有结婚,而且永远也不打算结婚的原因。”
“葛尔辛格福尔斯[169]怎么样?”弗龙斯基说,参加到谈话中,瞥了笑容满面的安娜一眼。
迎住他的目光,她的脸立刻呈现出冷淡而严峻的神情,好像在说:“还没有忘却。事情还是那样。”
“难道你真恋爱过吗?”她问亚什温。
“天啊!那么多次了!不过您看,有的人可以坐下赌钱,但是一到约会[170]的时候就得站起来走掉。而我也可以谈情说爱,不过总得晚上赌钱不迟到才行。我就是这么安排的。”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真正的恋爱。”她刚要说葛尔辛格福尔斯,但是不愿意重复弗龙斯基用过的字眼。
买了弗龙斯基一匹马的沃伊托夫来了,于是安娜立起身来走出房去。
出门以前,弗龙斯基来到她的房里。她想装出在桌上找寻东西的模样,但是觉得装假是可耻的,于是带着冷冷的表情正视着他的脸。
“你要什么?”她用法语问。
“甘比达的证件;我把它卖了,”他用一种比言语表达得更清楚的口吻回答,“我没有工夫解释,就是解释也得不出什么结果的。”
“我没有一点对不起她的地方,”他想,“如果她要折磨自己,那她就更倒霉![171]”但是,临走出去,他好像觉得她说了句什么,他忽然因为动了怜悯她的心而颤抖了。
“什么,安娜?”
“没有什么。”她回答,还是那种冷淡而镇静的口吻。
“如果没有什么,那就倒霉去吧[172]!”他想,又寒了心。扭过身去,走出去了。临走出去的时候,他在穿衣镜里瞥见了她苍白的面孔和战栗的嘴唇。他甚至想停住脚步,对她说句安慰的话,但是他还没有想好说什么,他的两条腿就迈出房间去了。他一整天都在外面消磨过去,深夜回来的时候,使女对他说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头疼,请他不要到她的房间去。
二十六
他们从来还没有闹过一整天的别扭。这是破天荒第一次。而这也不是口角。这是公开承认感情完全冷淡了。他到她房里去取证件的时候,怎么能像那样望着她呢?望着她,看见她绝望得心都要碎了,居然能带着那种冷淡而镇静的神情不声不响径自走掉呢?他对她不仅冷淡,而且憎恨她,因为他迷恋上别的女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了。
追忆着他说过的一切冷酷言语,安娜还凭空设想着他明明想说,但却难以启齿的话,于是她越来越愤怒了。
“我并不挽留您,”他也许要说,“您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您大概不愿意和您丈夫离婚,那么您可以再回到他那里去。回去吧!如果您需要钱,我可以奉送一笔。您要多少卢布?”
凡是粗野的男人说得出口的最残酷无情的话,他,在她的想象中,都对她说了,她决不能饶恕他,好像他真说过这样的话似的。
“他,一个诚实而正直的人,昨天不是还起誓说爱我的吗?难道我以前不是毫无道理地绝望过好多次吗?”紧接着她又自言自语。
一整天,除了到威尔逊那里去以外——这大约花费了她两个钟头的光景,——安娜都在想着一切都完了呢,还是依旧有重归于好的希望,她应该立刻出走呢,还是再见他一面那种游移不定的心思中度过了。她等了他一天,傍晚走进自己的房间,留下话说她头疼的时候,她心里想:“如果他不睬使女的话依然来了,那就是说他还爱我。如果不是的,那就是说一切全完了,那么我就要决定怎么办才好!……”
夜间她听到他的马车停下来的响声、他按铃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和他同使女讲话的声音。听了以后他就信以为真,不再往下问,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可见一切全完了!
死,作为使他对她的爱情死灰复燃,作为惩罚他,作为使她心中的恶魔在同他战斗中出奇制胜的唯一手段,鲜明而生动地呈现在她的心头。
现在去不去沃兹德维任斯科耶,离不离婚,都无关紧要了——全都用不着了。她一心只要惩罚他。
当她倒出平常服用的一剂鸦片,想到要寻死只要把一瓶药水一饮而尽就行了,这在她看起来是那么轻而易举,以致她又愉快地揣摩着他会如何痛苦,懊悔,热爱她的遗容,可是那时就来不及了。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借着一支烛泪将尽的蜡烛光辉凝视着天花板下的雕花檐板,凝视着投在上面的帏幔的阴影,她历历在目地想象着当她不复存在,当她对他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他会有些什么感触。“我怎么能够对她说这些残酷的话呢?”他会这么说,“我怎么能不辞而别呢?但是现在她死了!她永远离开我们了。她在哪里……”突然间帏幔的阴影开始摇曳,遮住了整个的檐板,笼罩住整个天花板;阴影从四处涌来,一会聚拢在一起,转瞬之间又飞快地飘然四散,摇荡起来,融成一片,接着四下一片黑暗。“死神!”她想。她心上感到那样的恐怖,以至于她好久都不明白她在什么地方,她的战栗的手好久才摸索到火柴,在点完了和熄灭了的蜡烛那里又点上一支蜡烛。“不,怎么都行,只要活着!要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这都是过去的事,会过去的。”她说,感到庆幸复活的快乐的眼泪正顺着两腮流下。为了摆脱这种恐怖,她急急忙忙跑到他的书房去。
他在书房里睡得很酣畅。她走过去,举起灯照着他的脸,凝视了他好久。现在,在他沉入梦乡的时候,她爱他,一见他就忍不住流下柔情的眼泪;但是她知道,万一他醒过来他就会用那种冷酷的、自以为是的眼光望着她,她也知道在还没有向他诉说爱情就非得先证明全是他的过错不可。没有惊动他,她回到自己的寝室,服了第二剂鸦片以后,天快黎明的时候她沉入一种难过的、梦魇纷扰的睡梦中,始终没有失掉自我的意识。
早晨,那场在她和弗龙斯基结合以前就曾出现过好多次的噩梦又来临了,惊醒了她。一个胡须蓬乱的老头,正弯着腰俯在一种铁器上,在做什么,一边用法语毫无意义地嘟囔着;就像梦里常有的情形一样(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她感觉得那个农民并不注意她,但是却用这种铁器在她身上干什么可怕的事。她吓出了一身冷汗,醒过来了。
当她起床的时候,她回想起昨天就像坠入五里雾中一样。
“发生过一场口角。以前也发生过好多次的。我说我头疼,而他没有来看我。明天我们就要离开。我得去看看他,好作动身的准备。”她暗自寻思。听见他在书房里,她就去找他。在她穿过客厅的时候,听到一辆马车在前门停下的声音,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一个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从马车窗口探出头来,正对按门铃的仆人吩咐什么。在前厅里谈了几句以后,有人上楼来了,接着她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在客厅外面走过去。他很快地走下楼去。安娜又走到百叶窗前。他正走到台阶上,没有戴帽子,走到马车跟前。戴着淡紫色帽子的少女递给他一包东西。弗龙斯基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马车驶走了;他又迅速地跑上楼来。
遮住她心灵里的一切云雾突然消散了。昨日的千思万绪又以新的剧痛刺伤了她痛楚的心。她现在怎么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够这样低三下四,居然在他的房子里跟他一起过了一整天。她到他的书房去说明她的决心。
“是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儿路过这里,她们从妈妈那里给我带来了钱和证件。昨天我没有收到。你的头痛怎么样,好些了吗?”他镇静地说,不愿意看,也不愿意理解她脸上那种阴沉忧郁的神色。
她站在屋子中间,不声不响地、聚精会神地凝视着他。他瞥了她一眼,皱了一下眉头,就又读起信来。她扭过身去,慢腾腾地从房里走出去。他还可以把她唤回来的,但是她走到门口他还默不作声,只听见他翻动信页时发出的沙沙声。
“喂,顺便提提,”她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说,“我们明天一定走,是吗?”
“您走,我可不走。”她说,转过身对着他。
“安娜,这样过下去是不行的……”
“您走,我可不走。”她重复说。
“这简直受不了啦!”
“您……您会后悔的!”她说着就走出去了。
被她说这句话的那种绝望神情吓坏了,他跳起来,打算去追她,但是想了一想,又坐下了,他咬紧牙关,愁眉紧锁。这种在他看来是不像话、用意不明的威胁,使他大为激怒了。“什么我都试过了,”他想,“只剩下置之不理这个法子了。”于是又开始准备乘车进城去,再到他母亲那里请她在委托书上签字。
她听见他在书房和饭厅里走动的脚步声。他在客厅门口停了一停。但是他没有转到她这里来,他只吩咐了一声他不在的时候可以让沃伊托夫把马牵走。随后她听见马车驰过来,大门打开了,他又走出去了。但是他又回到大厅里,有什么人跑上楼去。这是他的仆人,来取主人遗忘了的手套。她返身走到百叶窗前,看见他看也不看地接过手套,用手拍拍马车夫的后背,对他说了句什么。随后,并不抬头望望窗口,就以他那种惯常的姿态,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腿上,坐在马车里,一边戴手套,一边就在角落里消失了踪影。
二十七
“走了!全完了!”安娜站在窗前自言自语;作为这种疑问的答案,她的蜡烛熄灭了的时候那种黑暗和那场噩梦所遗留下的印象,混合成一片,使她的心里充满了寒彻骨髓的恐怖。
“不,不可能的!”她喊叫说,于是跨过房间,她用力按铃。她现在这么害怕形单影只,以至于等不及仆人上来,就下去迎他。
“打听一下伯爵到哪里去了。”她说。
那个人回答说,伯爵到马厩去了。
“伯爵让我转告一声,万一夫人想坐车出去,马车不久就回来。”
“好的。等一下。我现在写一张条子。叫米哈伊尔拿着立刻送到马厩去。赶快!”
她坐下写道:
是我的过错。回家来吧,让我解释。看在上帝的面上回来吧,我害怕得很!
她封好了,递给那仆人。
她现在害怕剩下一个人,她跟在那个人后面走出屋子,到育儿室去了。
“怎么回事,这不是,这不是他!他的蓝眼睛和羞怯而甜蜜的微笑在哪里呢?”当她看到她那满头乌黑鬈发的丰满红润的小女儿,却没有看见谢廖沙的时候(她在神智错乱之中本来期望在育儿室找到他的),这是头一个涌上她心头的想法。小女孩,坐在桌旁,顽强而猛烈地用一只软木塞敲打着,瞪着漆黑的眼睛茫然地凝视着她母亲。安娜答复了英国保姆说她很好,明天就要下乡去,就挨着小女孩坐下,动手在她面前旋转软木塞。但是小孩的响亮的银铃般的笑声和眉眼的动作使她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弗龙斯基,于是压抑着呜咽,她匆匆立起身来,走出房去。“难道真的全完了吗?不,不可能的,”她想,“他会回来的。但是他和她谈过话以后,他露出的笑容和激动,他如何解释呢?但是即使他不辩白,我还是会相信的。如果我不信任他,我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但是我不愿意那样。”
她望望表。过了十二分钟了。“现在他接到我的字条了,正在回家来的路上。不会很久的,再过十分钟……但是万一他不回来呢?不,不可能的!一定不要让他看见我淌过眼泪的眼睛。我去洗洗脸。唉呀,我梳过头发没有?”她问自己。她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她用手摸摸头。“是的,我的头发梳过了,但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梳的了。”她甚至都不相信她的手,于是走到穿衣镜前照照她的头发是否真的梳过。的确梳过,但是她记不起什么时候梳的了。“这是谁?”她想,凝视着镜子里那个用明亮得惊人的眼睛吃惊地望着她的发烧的面孔。“是的,这是我!”她恍然大悟,望着她的整个姿影,她猛地感觉到他的亲吻,她浑身颤抖,肩头抽搐了一下。随后她把手举到嘴边,吻了吻。
“怎么回事?我疯了吗?”她走进寝室,安努什卡正在那里收拾房间。
“安努什卡!”她说,站在使女面前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本来要去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使女说,好像很明白她的心思一样。
“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是的,我要去的。”
“去一刻钟,回来一刻钟;他已经在路上了,他马上就到了。”她取出表来,看看。“但是他怎么能把我抛在这种境地中就扬长而去呢?不跟我和解他怎么过得下去呢?”她走到窗前,从窗口望着大街上。这时候他可能回来了。但是也许她计算得不准确,于是她又回想他什么时候动身走的,计算着时间。
她刚要去根据大钟对表的时候,就有人坐着车来了。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他的马车。但是没有人上楼来,她听见下面有人声。她派出去送信的人坐着车回来了。她下去迎他。
“我没有找到伯爵。他到下城火车站去了。”他说。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她问那个红光满面的快活的米哈伊尔说,当他把字条还给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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