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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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这条剃了头的公狗!他在干什么呀。”红头发女人说着,笑得她那整个胖身体前仰后合。她把脸贴在铁格子上,喊出几句毫无意义的下流话。
“好一个胖娘儿们!有什么可笑的!”科拉布廖娃说,对那个红头发女人摇一摇头。然后她又扭过脸来对马斯洛娃说:“几年?”
“四年。”马斯洛娃说。她的眼睛里泪如泉涌,有一颗都掉在纸烟上了。
马斯洛娃气冲冲地把那支烟揉搓一下,丢掉,又拿过一支来。
铁路看守人的妻子虽然不吸烟,却立刻拾起烟头,把它弄直,嘴里不住地说话。
“看样子,好闺女,俗语说得好,”她说,“真理让猪吃掉了。他们由着性儿地胡干嘛。马特维耶夫娜[68]刚才还说:他们会把她放出去的。可是我就说了:不会的,我的好大妈,我的心觉出来了,他们饶不了她,可怜的姑娘。果然就出了这样的事呀。”她说,愉快地听着她自己的声调。
这时候,穿过院子的男犯人已经走完,跟他们搭话的女人就离开窗口,也往马斯洛娃这边走过来。第一个走过来的是生着暴眼睛的、贩卖私酒的女人,领着她的小女儿。
“怎么会判得出奇地重呢?”她挨着马斯洛娃坐下来说,继续很快地织她的袜子。
“就是因为没有钱才判得重。有了钱,请上一个厉害的讼师,包管她就没罪了,”科拉布廖娃说,“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头发乱蓬蓬,鼻子挺大的,……我的太太,那个家伙一准能把你从水里捞出来,还能让你身上沾不着一滴水。要是能把他请来就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她也配请那种人?”美人儿在她们旁边坐下,龇出牙来冷笑一下,说,“那种人要花一千卢布才请得来,你少给一个,他就连对你吐口唾沫都嫌没功夫呢。”
“看样子,这也是你命该如此,”犯纵火罪而坐牢的老太婆插嘴说,“我也是苦命啊,人家把我孩子的老婆拐走了,还把我那孩子关进监牢里来喂虱子,我这么大岁数也给关进来了,”她开始第一百次讲自己的身世,“看样子,监牢和讨饭袋是谁也躲不开的。不是讨饭袋就是监牢。”
“看起来,他们那班人都是这个样子。”贩卖私酒的女人说。她瞧了瞧她的小姑娘的头,就把手里的袜子撂在身旁,拉过小姑娘来夹在两条腿当中,伸出灵敏的手指头开始在她的头发里找虱子。“他们问我:‘你为什么卖私酒?’可是,要我拿什么来养活我的孩子呢?”她一面说,一面做她做惯了的工作。
贩卖私酒的女人的这些话使得马斯洛娃想起酒了。
“喝点酒才好。”她对科拉布廖娃说,用衬衫袖口擦干眼泪,只是偶尔抽噎一下。
“要喝的?行啊,喝吧。”科拉布廖娃说。
三十二
马斯洛娃从白面包里取出她的钱来,把息票交给科拉布廖娃。科拉布廖娃接过息票,瞧了瞧,虽然不认得字,却信任无所不知的美人儿,据她说这张票子值两卢布五十戈比。科拉布廖娃就爬到炉子的通气孔那边去,取出藏在那儿的一瓶酒。那些女人看到这种情形,凡是就床位来说跟马斯洛娃不贴邻的,就纷纷回到各自的板床上去。这当儿马斯洛娃抖掉她的头巾和长囚衣上的灰尘,爬到她的板床上,开始吃白面包。
“我给你留着茶呢,可是恐怕已经凉了。”费多霞对她说,从墙架上取下一个用包脚布裹着的白铁壶和一个带把的杯子。
茶已经完全凉了,而且白铁味倒比茶味重,不过马斯洛娃还是倒了一杯,就着茶把白面包吃下去。
“菲纳什卡,给你。”她叫了一声,揪下一块面包来,递给那个盯住她的嘴看的小男孩。
这时候科拉布廖娃把酒瓶和杯子递给马斯洛娃。马斯洛娃就请科拉布廖娃和美人儿一块儿喝酒。这三个女犯人是这个牢房里的贵族,因为她们有钱,而且把各自的东西都拿出来共同享用。
过了几分钟,马斯洛娃振作起来,兴致勃勃地讲起法庭的情形,模仿副检察官讲话的腔调,还讲到一件在法庭里使她特别惊讶的事。她说,法庭里所有的人显然都喜欢看她,屡次为这个目的特意走进犯人室来。
“就连押解兵都说:‘这都是来瞧你的。’往往一个什么人跑进来了,到这儿来取一个什么文件,或者办一件什么别的事,可是我瞧得明白,他根本不是要找什么文件,只不过是要死命盯我两眼罢了,”她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仿佛纳闷似的,“简直是些戏子哟。”
“这话可是一点也不假,”铁路看守人的妻子接过来说,她那唱歌般的说话声立刻滔滔不绝地响起来,“这就活像苍蝇见着糖了。他们见了别的都不在乎,惟独见了女人就没魂儿了。他们这班人宁可不吃饭都行……”
“到了这儿也还是一样,”马斯洛娃打断她的话,“在这儿我又碰上了那样的事。我刚给押到这里,就有一批犯人从火车站来了。他们死命缠住我,闹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脱身了。多亏副狱长把他们赶走。有一个人纠缠得特别厉害,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脱开身。”
“他长得什么模样?”美人儿问。
“脸膛发黑,留着唇髭。”
“一定就是他。”
“他是谁?”
“就是谢格洛夫呗。喏,这个人刚刚走过去。”
“谢格洛夫是个什么人?”
“她连谢格洛夫都不知道!谢格洛夫两次从做苦工的地方逃出来。现在他又给抓住了,不过他还是会逃走的。连看守们都怕他,”美人儿说,她跟男犯人互通消息,知道监狱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一准会逃走。”
“他走他的,总不会带着我们一块儿走。”科拉布廖娃说。“你最好还是讲一讲,”她扭过脸去对马斯洛娃说,“关于上诉的事律师都跟你说了些什么。现在总要上诉吧?”
马斯洛娃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这时候,红头发女人把两只布满雀斑的手伸进蓬松浓密的红头发里去,用手指甲搔着头皮,走到这几个正在喝酒的贵族跟前来。
“我来跟你一五一十地说一说,卡捷琳娜,”她开口说,“头一件,你得写个呈文,说明你对审判不满意。然后你就对检察官讲明这一点。”
“这关你什么事?”科拉布廖娃用气愤的男低音对她说,“你这是闻着酒味了。用不着你来嚼舌头。没有你,人家也知道该怎么办。这儿用不着你。”
“我又没跟你说话。你搭什么碴儿?”
“想喝酒了吧?所以你才扭过来了。”
“算了,那就给她喝一点吧。”马斯洛娃说。她素来总是把她自己有的东西统统分给大家。
“我要给她一点厉害看看。……”
“好,你来吧!”红头发女人说着,往科拉布廖娃跟前逼过来,“我才不怕你呢。”
“丑囚犯!”
“你才是丑囚犯。”
“骚货!”
“我是骚货?你这苦役犯,杀人的凶手!”红头发女人嚷起来。
“我说,你给我走开。”科拉布廖娃脸色阴沉地说。
然而,红头发女人反而越发逼近前来,科拉布廖娃就伸出手去在她那敞开怀的胖胸脯上推了一下。红头发女人仿佛就在等她这一手似的,用快得出人意外的动作一把揪住科拉布廖娃的头发,又伸出另一只手想打她的脸,不料科拉布廖娃抓住了这只手。马斯洛娃和美人儿拉住红头发女人的胳膊,极力要把她拖开,可是红头发女人的手揪住了那条辫子,不肯松开。她倒也把头发松了一松,不过只是为了把头发缠在她的拳头上罢了。科拉布廖娃歪着头,伸出一只手去打红头发女人的身体,龇出牙去咬她的手。那些女人都聚到两个打架的人周围,劝架,喊叫。就连害痨病的女人也走到她们旁边来,一面咳嗽,一面瞅着那两个女人扭成一团。孩子们挤在一块儿,哭起来。女看守听见吵闹声,就带着一个男看守走进来。他们把打架的人拉开。科拉布廖娃拆散白发的辫子,把几绺拔掉的头发摘出来。红头发女人拉扯着完全撕破的衬衫,要掩住她的黄胸脯。这两个女人一齐嚷着说明情况,诉说她们的委屈。
“是啊,我心里有数:这都是酒闹出来的。明天我就去告诉狱长,他会来收拾你们。我闻出来了,这儿有酒味,”女看守说,“你们小心点,把那些东西统统收开,要不然就要倒霉。我们可没有功夫给你们评理。你们各回各位,不准出声。”
可是,大家很久都静不下来。那两个女人又互相骂了很久,彼此抢着说明这场架是怎样开的头,是谁的过错。最后男看守和女看守都走了,那些女人才静下来,躺下睡觉。那个老太婆在圣像面前站住,开始祷告。
“你们两个苦役犯凑在一块儿了。”红头发女人在房间另一头的板床上忽然用沙哑的声音说,每说一句话就加上些刁钻古怪的骂人话。
“你小心别再挨一顿揍。”科拉布廖娃立时回答说,也添上些骂人的话。然后两个人都不开口了。
“要不是他们来拦住我的话,我早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了……”红头发女人又说起来,科拉布廖娃没容她久等,马上也回敬她一句。
然后又沉静下来,这一回的间隔比较长,接着又是互骂。后来,间隔越来越长,最后双方完全不出声了。
大家都躺上了床,有些人已经打起鼾来,只有那个老太婆是素来祷告很久的,这时候仍旧跪在圣像前面。还有教堂诵经士的女儿,等女看守一走,就立刻从床上下来,又在牢房里走过来走过去。
马斯洛娃没有睡着,不住地想着如今她成了苦役犯。人家已经两次叫她苦役犯:博奇科娃叫过一次,红头发女人又叫过一次,然而她还不能习惯于这种想法。科拉布廖娃本来背对着她躺着,这时候翻过身来。
“我再也没有想到,再也没有料到呀,”马斯洛娃轻声说,“别人干了坏事,倒什么事也没有,我却要平白无故地受苦。”
“别难过,姑娘。就是在西伯利亚,人家也一样活着。你到了那儿也不会没有活路。”科拉布廖娃安慰她说。
“我知道不会没有活路,不过我还是觉得委屈。我不该遭到这样的命运,因为我过惯了好日子。”
“人总是拗不过上帝啊,”科拉布廖娃叹口气说,“人是拗不过上帝的。”
“我知道,大妈,不过这仍旧太苦了。”
她们沉默了一忽儿。
“你听见吗?这就是那个骚娘们儿。”科拉布廖娃说,把马斯洛娃的注意力引到从房间另一头的板床上传来的一种古怪的声音上去。
这是红头发女人极力要忍住的哭泣声。红头发女人所以哭,是因为刚才她挨了骂,遭了打,可是她那么想喝酒,却没有喝到。她所以哭,还因为她这一辈子除了辱骂、讥诮、侮辱、殴打以外,什么也没见过。她打算安慰自己,就回忆她跟一个工人费季卡·莫洛江科夫的初恋,不过她一想起那次恋爱,就也想起了那次恋爱是怎样结束的。那次恋爱是这样结束的:这个莫洛江科夫喝得大醉,为了开玩笑拿一点明矾抹在她身上一个感觉最灵敏的地方,后来,她痛得缩起身子,他却跟他的朋友们在一旁看着,哈哈大笑。她回忆这件事,不由得可怜自己,而且以为没有人在听她,就哭起来,哭得像小孩子一样,嘴里哼哼唧唧,吸溜着鼻子,吞下咸味的泪水。
“她可怜。”马斯洛娃说。
“当然可怜,不过她也不该跑过来捣乱嘛。”
三十三
第二天涅赫柳多夫睡醒过来,头一个感觉就是体会到他遭到了一件什么事。他甚至还没想起究竟是什么事,就已经知道那是一件又重大又好的事。“卡秋莎,审判”。对,不但要停止说谎,还要完全说真话才行。说来也凑巧得惊人,就在这天早晨,首席贵族的妻子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的信终于来了,这正是涅赫柳多夫已经盼望很久而目前特别需要的一封信。她给了他充分的自由,祝愿他计划中的婚姻美满。
“婚姻!”他讥刺地说,“我现在离着这种事多么远啊!”
他想起昨天他有意把所有的事情都对她的丈夫说穿,向他认错,表示他愿意完全听凭他发落。然而今天早晨,这件事在他眼里就不像昨天那么轻而易举了。“再者,既然这个人不知道这件事,那又何必硬要给他添点不幸呢?要是他问起这件事,好,我就告诉他。特意去对他说吗?不,这是大可不必的。”
对米西一五一十地说出真话来,到今天早晨也显得同样困难了。那种话也是不便于启齿的,说出来就会得罪她。有的事,如同世俗方面的许多事情一样,不得不心照不宣。这天早晨他只决定了一件事:他以后不到他们家里去了,要是他们问起他,他就说实话。
不过另一方面,对卡秋莎,却没有什么话必须瞒住不说。
“我要到监狱里去,把事情都告诉她,请求她宽恕我。如果必要,对了,如果必要的话,我就索性跟她结婚。”他想。
在这天早晨,这种为了道德方面的圆满而不惜牺牲一切跟她结婚的想法,特别使他感动。[69]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精力旺盛地迎接一天的生活了。他看到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走进房间里来见他,就立刻带着连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果断心情声明说,今后他不再需要这个住宅,也不再需要她服侍了。本来他们相互之间有一种默契:他留下这个租金昂贵的大住宅原是供结婚用的。于是,退掉这个住宅就有了特别的含意。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惊讶地瞅着他。
“我很感激您,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您为我操过那么多的心。不过现在我不需要这么大的住宅和所有的仆人了。要是您乐于帮我的忙,那就请您费心清理这些东西,暂时把它们收藏起来,就像我母亲生前常做的那样。娜塔莎会来的,她会处理这些东西。”(娜塔莎是涅赫柳多夫的姐姐。)
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摇摇头。
“怎么能清理这些东西呢?要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要用的。”她说。
“不,用不着了,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肯定用不着了,”涅赫柳多夫说,回答她摇头所表达的意思,“劳驾,请您也告诉科尔涅伊一声,就说我多给他两个月的工钱,以后我不用他了。”
“您不应当这样做,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说,“喏,您也许会到国外去,不过您以后还是需要一个住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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