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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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检察官说,仍旧现出隐约的笑容,仿佛要用这种笑容表明这一类议论他早已知道,而且是属于他所熟悉的有趣的奇谈似的,“原来是这样,不过想来您也明白,我既是法院的检察官,就不能同意您的看法。因此我劝您去向法庭申明这一点,法庭会解决您的申请,裁定您的申请是不是正当,如果不正当,就要求您付出一笔罚金。请您去同法庭交涉吧。”
“我已经声明过了,此外我哪儿也不去了。”涅赫柳多夫生气地说。
“再见。”检察官说着,低下头,分明希望赶快摆脱这个奇怪的来客。
“刚才来找您的是谁?”有一个法官在涅赫柳多夫出去以后紧跟着走进检察官的办公室,问道。
“是涅赫柳多夫。您要知道,以前他在克拉斯诺彼尔斯克县的地方自治局里就发表过各式各样的奇谈怪论。您猜怎么着,现在他做了陪审员,不料被告里有一个女人或者姑娘被判决去做苦工,据他说,她受过他的骗,于是他现在打算跟她结婚了。”
“哪儿会有这种事?”
“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而且激动得有点奇怪。”
“当代的年轻人都有点毛病,有点反常。”
“不过他也算不得很年轻了。”
“哎,老兄,您那个大名鼎鼎的伊瓦申科夫可真是叫人讨厌透了。他简直要磨死人:他讲这讲那,没完没了。”
“对他们这种人,就得干脆不准说下去,要不然这就成了十足的搅乱公堂了……”
三十六
涅赫柳多夫从检察官办公室里出来,坐上马车,直奔拘留所。可是那儿根本就没有马斯洛娃这个人,所长对涅赫柳多夫解释说,她一定在古老的解犯监狱[72]里。涅赫柳多夫就坐上马车到那边去。
果然,叶卡捷琳娜·马斯洛娃关在那儿。检察官忘记了大约六个月以前,当地发生过一个政治案件,显然是由宪兵们挑起来而且夸大到极点的,于是拘留所的全部牢房里都关满了大学生、医师、工人、高等女校学生、女医士。
拘留所和解犯监狱相离很远,涅赫柳多夫一直到傍晚才到达监狱。他想走到那幢阴森森的大厦的门口,可是岗哨不许他走过去,只是拉了门铃。看守听到铃声走出来。涅赫柳多夫拿出许可证给他看,可是看守说他没有狱长的命令不能放他进去。涅赫柳多夫就来到狱长家里。涅赫柳多夫刚登上楼梯,就听见房门里边传出一个复杂而雄壮的曲子的声音,是用钢琴弹奏的。等到一个生气的使女,眼睛上包扎着纱布,走来给他开门,钢琴声就好像从房间里冲出来,震得他的耳朵不好受。那是李斯特[73]的一支使人厌烦的狂想曲,弹得很好,不过只弹到某一个地方就不再往下弹了。这支曲子一弹到那个地方,就又从头弹起。涅赫柳多夫问那个眼睛上包扎着纱布的使女狱长在不在家。
使女说他不在家。
“他很快就会回来吗?”
那个狂想曲又停住,又从头弹起,声音响亮而热闹,又往那个似乎被魔法定住的地方弹过去。
“我去问一声。”
使女就走了。
那个狂想曲刚刚又奔放起来,不料还没弹到那个被魔法定住的地方就中断了。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
“你去对他说,狱长不在家,今天也不会回来。他出外做客去了。这些人为什么总是来缠他。”房门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说话声,随后狂想曲又响起来,可是又停住,传来了推开一把椅子的声音。显然,弹钢琴的女人发脾气了,要亲自骂这个来得不是时候而又纠缠不休的客人了。
“爸爸不在家。”一个头发蓬松、脸色苍白、模样可怜的姑娘走出来,愤愤地说,她那对无精打采的眼睛周围有黑眼圈。她看见来人是一个穿着考究的大衣的年轻人,才软下来。“请进吧……您有什么事吗?”
“我要在这个监狱里探望一个监禁的人。”
“大概是政治犯吧?”
“不,不是政治犯。我有检察官给我开的一个许可证。”
“哦,我不知道,爸爸不在家。不过,请进吧。”她在小小的前堂里又招呼他说,“要不然您就去找副狱长,他目前在办公室里,您可以跟他谈一谈。您贵姓?”
“谢谢您。”涅赫柳多夫说,没有回答她问的话就走了。
他刚走,房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原先那种活泼欢畅的琴声就又响起来。这种琴声不论是跟弹琴的地点还是跟模样可怜而又极其顽强地练琴的姑娘,都一点也不相称。涅赫柳多夫在院子里遇到一个年轻的军官,蓄着两撇竖起的、抹了油膏的唇髭,就向这个人打听副狱长在哪儿。原来这个人就是副狱长。他接过许可证来,看了一下,说这个许可证是专供到拘留所去探监用的,他不敢放涅赫柳多夫走进这所监狱。再者时候也已经迟了……
“请您明天来吧。明天十点钟人人都可以探监。您到那时候再来,狱长本人也在家。那时候您可以在公用房间里跟她见面,不过如果狱长许可的话,也可以在办公室里跟她见面。”
因此这一天涅赫柳多夫探监始终没有成功,就回家去了。涅赫柳多夫在街上走着,想到不久就要见到她,心情激动,这时候他不再回想法庭,只回想他同检察官和两个监狱的长官的谈话。他想到他极力设法跟她见面,想到他把自己的打算讲给检察官听,想到他去过两个监狱,准备同她见面,他的心情就不由得十分激动,很久都不能平静下来。他回到家里,立刻拿出他那本很久没有动用过的日记,读了其中的几段,然后写下这样一些话:“我已经有两年没写过日记,以为从此再也不会回到这种孩子气的事上来了。然而这并不是孩子气的事,而是同我自己谈话,同每个人身上都有的真正的、神圣的我谈话。在整个这段时期,这个我一直在沉睡,我没有一个可以交谈的人。四月二十八日在我做陪审员的法庭里所发生的那件不同寻常的事,把他惊醒了。我看见她,被我欺骗过的卡秋莎,穿着长囚衣,坐在被告席上。由于一种奇怪的误会,也由于我的过错,她被判决去做苦工了。我刚才去找过检察官,还到监狱里去过。他们不肯放我进去跟她见面,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尽一切力量跟她见面,为的是在她面前认罪,甚至同她结婚,以便赎我的罪。主啊,帮助我!我很畅快,满心的欢乐。”
三十七
那天夜里马斯洛娃很久都睡不着觉,躺在那儿,睁大眼睛瞧着房门,同时教堂诵经士的女儿不住地走来走去,每次路过都把房门挡住。马斯洛娃听着红头发女人的鼾声,心里思忖着。
她暗想,她到了库页岛[74]以后无论如何也不嫁给苦役犯,总要设法另寻归宿,例如嫁给一个什么当官的,嫁给文书员,最不济也要嫁给看守,或者嫁给副看守。反正他们见了女人都没命。“只是我千万别瘦下去。要不然那就完了。”她想起辩护人怎样瞅着她,庭长怎样瞅着她,那些在法院里迎面遇见她和故意走过她身边的男人怎样瞅着她。她回想别尔塔到监狱里来探望过她,告诉她说,当初她在基塔耶娃的妓院里爱上的大学生,后来又到妓院里来过,问起她的情形,很怜惜她。她想起红头发女人打架的事,而且怜惜她。她想起卖面包的人多给了她一个白面包。她想起很多人,然而单单没有想起涅赫柳多夫。她的童年时期和青年时期,特别是她对涅赫柳多夫的爱情,她是从来也不去回想的。那样做未免太痛苦。那些往事的记忆,已经原封不动地埋藏在她心底里一个深深的地方。她就连做梦也从没梦见过涅赫柳多夫。今天她在法庭上并没有认出他来,这与其说是因为她最后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他还是军人,没有留胡子,只留着小小的唇髭,鬈曲的头发虽然短,可是浓密,而他现在却已经显出老态,留了一把胡子,还不如说是因为她从来也没想过他。她已经在一个可怕的和漆黑的夜晚,在他从军队回来,却没有到他姑姑们家里去的那个夜晚,把她过去跟他发生过的事情的全部回忆统统埋葬了。
在那个夜晚以前,她本来抱着希望,以为他会来一趟,因而她非但不嫌她心脏底下的那个小娃娃讨厌,而且每逢他在她的肚子里轻柔地动一下,有时候猛地动一下,她常常生出惊讶的感动心情。然而从那天夜晚起,一切都变了。未来的婴儿也变成纯粹是累赘了。
姑姑们本来在等候涅赫柳多夫,要求他顺路来一趟,可是他打来一个电报,说是他不能来,因为他得按照限期赶到彼得堡。卡秋莎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就决定亲自到火车站去跟他见面。那列火车夜间两点钟经过此地。卡秋莎服侍两个老小姐上床睡下以后,怂恿一个小姑娘,厨娘的女儿玛什卡跟她一块儿去。她穿上半高腰的旧皮靴,戴上头巾,提起衣裾,往火车站跑去。
那是秋季的夜晚,天色漆黑,下着雨,刮着风。天上时而哗哗地落下温暖的大颗雨点,时而那雨又停了。在野外是看不清脚底下的道路的,树林里黑得像炉子里一样。卡秋莎虽然对这条路很熟,却还是在树林里迷了路。那列火车在这个小火车站上只停三分钟,她本来希望在火车到达以前赶到车站,可是等她跑到那儿,第二遍铃都已经响过了。卡秋莎跑到月台上,顿时在头等客车的窗子里看见他了。这辆客车里灯火分外明亮。有两个军官面对面坐在丝绒靠椅上,没有穿上衣,在打纸牌。靠窗的小桌上点着几支流油的粗蜡烛。他穿着紧身的马裤和白色的衬衫,坐在靠椅的扶手上,把胳膊肘支在椅背上,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在笑。她一认出他来,就举起冻僵的手敲窗子。可是,就在这时候,第三遍铃声响了,火车慢慢开动,先是往后退一下,然后那些连在一起的车厢磕碰着,一个个往前移动。在两个打纸牌的军官当中,有一个站起来,手里拿着纸牌,开始往窗外看。她又敲了一下窗子,把脸贴到窗子的玻璃上去。这当儿,她面前的车厢也猛地一颤,走动了。她就跟着它往前走,眼睛瞧着窗子里。那个军官打算把窗子放下来,可是怎么也打不开。涅赫柳多夫就站起来,推开那个军官,动手放下窗子。火车增加了速度。她加紧步子跟上去,不肯落在后头,然而火车越开越快,正在窗子放下来的时候,却有一个乘务员走过来,把她推开,跳上车厢去。卡秋莎落在后头了,可是她仍旧沿着月台的湿木板往前跑。随后月台到了尽头,她极力放慢步子免得跌倒,踩着一级一级的梯阶跑下去,来到地面上。她仍旧往前跑,然而那辆头等客车远远地走到前头去了。一辆二等客车已经从她身旁驶过去,随后好几辆三等客车更快地驶过去,不过她还是跑个不停。等到尾部挂着一盏提灯的最后一个车厢驶过去,她已经越过水塔,四外没有一点遮拦了。风朝着她刮过来,掀起她头上的头巾,吹得她迎风那一面的衣裾裹紧了她的腿。她的头巾被风刮得从头上掉下来,可是她仍旧在跑。
“阿姨,米哈伊洛夫娜!”那个小姑娘喊道,几乎追不上她,“您的头巾掉下来了!”
“他,在灯光明亮的车厢里,坐在丝绒的靠椅上,说说笑笑,喝酒取乐。我呢,却在这儿,在泥地里,在黑暗中,淋着雨,吹着风,站着哭泣。”卡秋莎暗想,停住脚,把她的头往后一仰,伸出两只手来抱住头,放声大哭。
“他走啦!”她大叫一声。
小姑娘心里害怕,抱住了她的淋湿的连衣裙。
“阿姨,我们回家去。”
“过一忽儿一列火车开过来,我索性往车轮底下一跳,就此完事。”卡秋莎这当儿暗自想着,没有回答小姑娘的话。
她决定照这样办。然而这时候,如同人在激动以后乍一平静下来所常有的情形那样,他,她肚子里的小娃娃,他的小娃娃,突然颤动一下,使劲一顶,慢慢伸开四肢,不知用一种什么很细、很软、很尖的东西又顶了一阵。于是,忽然间,一分钟以前还使得她那么痛苦,觉得似乎没法活下去的种种事情,她对涅赫柳多夫的满腔愤恨,她不惜一死来报复他的愿望……总之,那一切,忽然统统烟消云散了。她平静下来,理了理衣服,把头巾扎好,匆匆走回家去。
她周身淋湿,沾满泥浆,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从那天起,在她身上开始发生一种精神上的变化,由于这种变化她才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从那个可怕的夜晚起,她再也不相信善了。以前她本人相信善,而且相信别人也都相信善,然而从那天晚上起,她深信谁也不相信善,人们口头上说上帝,说善,可是他们这样做无非是为了骗人而已。她爱他,他也爱她,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可是现在他把她玩够了,把她的感情作践够了,就把她抛弃了。他还要算是她所认得的一切人当中最好的一个呢。其他一切人还要坏得多。她后来遭到的各种事情,一步步地肯定了这一点。他的姑姑们,那两个笃信宗教的老姑娘,就是在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服侍她们的时候,把她赶走的。她碰到的一切人,凡是女人,总是极力利用她来赚钱,凡是男人,从年老的警察分局局长起到监狱里的男看守止,都把她看做取乐的对象。对任何人来说,世界上别的东西都无关紧要,只有享乐,恰恰是这一类的享乐,才最要紧。她在自由生活的第二年跟一个老作家同居,越发肯定了她的这种看法。那个老作家把这种享乐叫做诗和美,直截了当对她说,这种享乐就是人的全部幸福。
人人都是只为自己活着,为自己享乐活着,所有关于上帝和关于善的那些话,全是欺人之谈。如果有的时候她的心里生出疑问,为什么人世间的一切事情安排得这么糟,弄得大家互相残害,人人受苦,那就应当不去想这种事。每逢她感到苦闷,就吸一吸烟,或者喝一喝酒,或者最妙的是找一个男人谈情说爱,这样一来那种苦闷也就过去了。
三十八
第二天,星期日,早晨五点钟,监狱里女监的长廊上响起了照例的吹哨声,早已醒来的科拉布廖娃就叫醒马斯洛娃。
“我成了苦役犯。”马斯洛娃战兢兢地暗想,揉着眼睛,不由自主地吸着每到早晨就臭得要命的空气。她打算再睡一觉,到那毫无知觉的睡乡里去,可是担惊害怕的习惯克制了睡意,她就爬起来,盘着腿坐好,往四下里看。女人都已经起床,只有孩子们还睡着。贩卖私酒的女人睁着一对暴眼睛,小心地从她孩子们身下抽出她那件长囚衣来,免得惊醒他们。造反的女人在火炉旁边把那些做尿布用的破布晾起来,她的娃娃在蓝眼睛的费多霞的怀里死命啼哭,费多霞摇着他,用温柔的声调给他唱催眠曲。害肺痨病的女人不住地咳嗽,伸手抓住胸口,血涌上了她的脸;每逢咳嗽停下来,她就不住地呼气,声音响得跟叫喊差不多。红头发女人醒过来以后,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弯着两条肥腿,兴致勃勃地大声讲她的梦景。犯纵火罪的老太婆又站在圣像前面,小声念着老一套的祷告词,在胸前画十字,鞠躬。教堂诵经士的女儿坐在板床上,一动也不动,她那对还没醒透的、呆瞪瞪的眼睛瞧着前面出神。美人儿把她那擦过油的、又硬又黑的头发缠在手指头上,要把头发弄得稍稍鬈曲点。
走廊上响起穿着棉鞋啪哒啪哒响的脚步声。随后铁锁哗啷一响,进来两个倒便桶的男犯人,上身穿着短上衣,下身穿着离后脚跟差很大一截的灰色短裤子,现出严肃而气愤的脸色,用扁担抬起臭烘烘的木桶,把它送到牢房外面去。女人们纷纷走出去,到长廊上的水龙头那边去洗脸。红头发女人在水龙头那儿跟隔壁别的牢房里走出来的一个女人吵起架来。又是辱骂,嚷叫,抱怨……
“莫非你们想坐单人牢房吗!”男看守嚷起来,使劲拍了一下红头发女人的赤裸而肥胖的后背,声音清脆,整个长廊上都听得见,“别让我再听见你的声音。”
“你瞧,老头子开起玩笑来了。”红头发女人把这种拍打当做亲热,说道。
“喂,快一点!穿好了衣服去做礼拜。”
马斯洛娃还没来得及梳好头,狱长就带着他的随员来了。
“出来点名!”男看守吆喝一声。
另外有许多女犯人从别的牢房里走出来。所有的女人都在长廊上站成两排,而且后排的女人必须把手放在前排女人的肩膀上。全体女犯人的人数都点清了。
点完名以后,女看守走过来,领着女犯人到教堂去。马斯洛娃和费多霞排在队伍的中央。队伍是由各个牢房里走出来的一百多个女人合成的。人人都戴着白头巾,穿着白上衣和白裙子,偶尔有几个女人穿着自己家里的花衣服。这是带着孩子跟随丈夫一起去流放的妻子。整个楼梯上挤满了这个队伍。这时候人们可以听见她们穿着棉鞋走路的轻柔脚步声、说话声,偶尔还有笑声。在拐弯的地方,马斯洛娃看见她的仇人博奇科娃在前面走着,露出凶恶的脸色,就指点给费多霞看。这些女人走下楼梯以后,安静下来,纷纷在胸前画十字,鞠躬,从一个敞开的门口走进还空着的、金碧辉煌的教堂。她们的地点是在右边,她们挤在一起,互相挨紧,站住。跟在女人们后面走进来的,是穿着灰色长囚衣的男犯人,有的是解犯,有的是监犯,有的是经村社判决的流刑犯。他们大声咳嗽,在教堂的左边和中央站住,人群稠密。上边,在廊台上,已经有许多先带进来的男犯人站着,一边是苦役犯,头上剃掉了半边头发,铁链的玎珰声表明他们的身份;另一边是没有剃头和不戴脚镣的未决犯。
这座监狱教堂是由一个富商重新翻盖和装修的,为此耗费几万卢布。整个教堂里闪耀着鲜艳的彩色和金光。
教堂里沉静了一阵,人们只能听见擤鼻涕声、咳嗽声、婴儿的哭叫声,偶尔还有铁链的玎珰声。不过后来,在教堂中央站着的男犯人忽然往两边闪开,彼此挤紧,让出正中的一条路来。狱长顺着这条路走来,在教堂正中所有人的前面站住。
三十九
礼拜开始了。
礼拜是这样做的:一个司祭穿着特别的、奇怪的、极不方便的锦缎衣服[75],在碟子里把一块面包切成许多小块,然后把它们放在盛着葡萄酒的杯子里,而且嘴里念着各式各样的姓名和祈祷词。同时,诵经士先是一刻也不停地念各式各样的斯拉夫语祈祷词,然后跟一个由犯人们组成的唱诗班轮流歌唱它们,可是这些祈祷词本身原就难懂,再加上念得快,唱得快,就越发难懂了。祈祷词的内容主要是祈求皇帝和皇室康宁福泰。这种祈福的祈祷词由大家跪着念了许多遍,时而跟其他的祈祷词一块儿念,时而单独念。除此以外,诵经士还念了《使徒行传》里的几行诗,声调那么奇怪,紧张,弄得人一句也听不懂。司祭也念了《马可福音》里的一段文字,倒念得很清楚,说的是基督复活以后,在飞上天去坐在他父亲的右边以前,怎样先向抹大拉的马利亚显灵,他曾经从她的身上赶走过七个魔鬼;后来他又向十一个使徒显灵,怎样吩咐他们向普天下的人传布福音,同时声明说,凡是不相信的人都要灭亡,凡是相信并且受洗的人就会得救,此外还会赶走魔鬼,还会把手往病人的身上一放就治好他们的病,还会说种种新的语言,还会拿蛇,而且即使喝下毒物也不会死,却会健康地活下去。
礼拜的实质是这样:据认为,由司祭切碎后放在葡萄酒里的小面包块,随着某些手法和祈祷,就变成了上帝的肉和血。那些手法是这样:虽然司祭身上那件像口袋般的锦缎衣服碍手碍脚,他还是从容不迫地往上举起两条胳膊,就那样举着不动。然后他跪下去,吻一张桌子[76]和那上面放着的东西。不过最主要的动作是司祭伸出两只手来拿起一块餐巾[77],在碟子[78]和金杯[79]上从容而平稳地摇来晃去。据认为,这样一来,面包和酒就变成了肉和血。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礼拜的这一部分才做得特别庄严。
“隆重地祝告最神圣、最纯洁、最美好的圣母啊。”司祭做完这些事以后,在一道隔板[80]的后边大叫一声。于是唱诗班庄严地唱道:把荣耀归于处女马利亚吧,这是很对的,她生下基督,却没有失去童贞,为此她应该比某些司智天使得到更多的光荣,比某些六翼天使得到更多的荣耀。这以后,据认为,变化就完成了。司祭揭掉碟子上的餐巾,把碟子中央的一小块面包切成四份,先蘸一蘸酒,再送进他自己的嘴里。据认为,他吃了一小块上帝身上的肉,喝了一口上帝身上的血。这以后,司祭撩开一道帷幕,推开隔板正中的一扇门,手里拿着金杯从门里走出来,请那些乐意这样做的人也来吃杯子里放着的上帝的肉和血。
有几个孩子乐意这样做。
司祭先问明孩子的姓名,再用汤匙小心地从杯子里舀出一小块浸过酒的面包来,深深地送进孩子的嘴里,照这样依次给每一个孩子吃下去。这时候,诵经士擦干净孩子们的嘴,用高兴的声调唱道:这些孩子吃了上帝的肉啊,喝了上帝的血啊。这以后,司祭端着杯子走到隔板的后边去,在那儿把杯子里放着的上帝的血统统喝光,把上帝身上的一块块肉统统吃尽,仔细地舔干净他的唇髭,擦干净嘴和杯子,带着极为高兴的心情迈开矫健的步子,从隔板后边走出来,他那双小牛皮靴子的薄后跟踩出一片吱嘎吱嘎声。
这个基督教礼拜的主要部分做到这里就完结了。然而司祭有心安慰那些不幸的犯人,就在通常的礼拜以外再加上一个特殊的礼拜。那个特殊的礼拜是这样做的:司祭在一个铁打的、包金的、由十支蜡烛照亮的画像前面站住,据认为,这个(黑脸和黑胳膊的)画像就是刚才经司祭吃掉的上帝。然后,他开始用一种奇怪的、不知是唱歌还是说话的假嗓念出下面的话来:
最可爱的耶稣啊,使徒的荣耀,我的耶稣啊,殉教徒的赞美,万能的主耶稣啊,拯救我,耶稣我的救主啊,我的最美的耶稣啊,拯救来找你的人,耶稣救主啊,饶恕我,从祷告里诞生的耶稣啊,拯救你所有的圣徒,所有的先知,我的救主耶稣啊,赐下天堂的快乐,热爱人类的耶稣啊!
他念到这儿停一停,换口气,在胸前画个十字,跪下去叩头,大家也都这样做。狱长、看守们、犯人们都跪下去。上边,那些镣铐响得特别频繁。
“天使的创造者啊,力量的主,”他接着念道,“最神奇的耶稣啊,天使们的惊奇,最有威力的耶稣啊,祖先的救主,最可爱的耶稣啊,族长们的赞美,最光荣的耶稣啊,沙皇的威力,至善的耶稣啊,预言的实现,最惊人的耶稣啊,殉教徒的力量,最谦和的耶稣啊,修士们的快乐,最慈悲的耶稣啊,神甫们的喜悦,最仁爱的耶稣啊,持斋人的克制,最亲切的耶稣啊,圣徒的欢乐,最纯洁的耶稣啊,童贞者的贞洁,开天辟地的耶稣啊,罪人的得救,耶稣,上帝的儿子啊,饶恕我!”最后,他总算念完了,在反复念“耶稣”的时候已经一次比一次声嘶力竭。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来略微托起他的法衣的绸里子,弯着一条腿跪下去,叩头。唱诗班就开始唱他最后的那句话:“耶稣,上帝的儿子啊,饶恕我!”犯人们就匍匐在地上,再爬起来,把没有剃掉的半边头发往后一甩,那些磨伤他们的瘦腿的脚镣就哗啷哗啷响起来。
大家照这样做了很久。开头总是一套赞美词,结尾总是那一句:“饶恕我”,然后换上新的一套赞美词,结尾改成另外几个字:“阿利路亚[81]”。紧跟着,犯人们在胸前画十字,跪下去,匍匐在地上。起先,每一次赞美以后,犯人们就跪拜,不过后来他们隔一次才跪拜,再后甚至隔两次了。等到所有的赞美词都念完,司祭就轻松地吐一口气,合上书本,走到隔板后边去了,大家都很高兴。剩下来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司祭从大桌子上拿起一个平放在那上面的包金十字架,四端镶着珐琅质的圆形饰章。然后他举着它走出来,在教堂中央站住。首先是狱长走到司祭跟前,吻一下十字架,随后是副狱长,再后是看守们,这以后就是犯人们,互相推挤,低声互骂,陆续走过去。司祭一面跟狱长谈天,一面把十字架和他的手塞到那些走到他跟前来的犯人们的嘴上去,有的时候戳到他们的鼻子上去了。犯人们极力吻十字架和司祭的手。这次的基督教礼拜,目的在于安慰和开导迷路的弟兄们,就照这样结束了。
四十
在场的人,从司祭、狱长起到马斯洛娃止,谁也没有想起来,由司祭声嘶力竭地念过无数次而且用各种希奇古怪的字眼赞美过的耶稣本人,恰好禁止这儿所做的一切事情。他不但禁止这种毫无意义的饶舌和身为导师的司祭利用面包和酒所做的渎神法术,而且用最明确的方式禁止某一些人把另一些人称为导师,禁止在殿堂里祈祷,叮嘱每一个人要单独祈祷。他连殿堂本身也禁止修建,他说过他是来毁坏殿堂的,又说人不应该在殿堂里祈祷,而应该在精神里,在真理里祈祷。主要的是,他不但禁止按这里所做的那样审判人,监禁人,虐待人,侮辱人,惩办人,而且禁止对人使用任何暴力,他说过他是来释放囚徒,使他们获得自由的。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起,这里所做的一切事情正是最大的渎神行径,所有这些用基督的名义干出来的事情正是对基督本人的嘲弄。谁也没有想起,四端镶着珐琅质圆形饰章、由司祭举着、让人们来吻的包金十字架,不是别的,正是基督受刑的绞架的形象,并且恰恰因为他禁止如今这里用他的名义做着的这类事情,他才遭到那种刑罚的。谁也没有想起,那些自以为吃面包和喝酒就是吃基督的肉和喝基督的血的司祭,确实是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吃了小面包块,喝了葡萄酒,却是因为他们不但蛊惑那些被基督认为同他自己一样的“弱小者”,而且剥夺了他们的最大的快乐,使他们遭到最残酷的折磨,向人们隐瞒了他给他们带来的快乐信息。
司祭所以心安理得地做他所做的一切事情,是因为他从小就受到这样的教育,认为这是唯一的、真正的信仰,所有以前生活过的圣徒都信奉过它,至今教会的和俗世的长官们也都信奉它。他并不相信面包会变成肉,说那么多的话会对灵魂有益处,或者他确实吃了上帝身上的一小块肉,这类事情是没法相信的,不过他相信人应该相信这种信仰。主要的,使他对这种信仰深信不疑的,是十八年来他多亏奉行这种信仰的种种规定,才得到一笔收入,足以赡养他的家属,送他的儿子进中学,送他的女儿进宗教学校。诵经士也这样相信,而且比司祭的信心更坚定,因为他根本忘记了这种信仰的教义的实质,只知道教徒所缴的香火费、做追荐亡者的法事、诵经、做普通祈祷、做带赞美歌的祈祷等,都有固定的价钱,凡是真正的基督徒都是乐于照付的,所以每逢他喊着“饶恕吧,饶恕吧”,歌唱和朗诵指定的经文的时候,总是表现出沉着的信心,深信这种事是非做不可的,如同人们卖木柴、卖面粉、卖土豆的时候所表现的信心一样。监狱的长官和看守们虽然从来也不知道,而且也不过问这种信仰的教义是什么,教堂里所做的一切事情有什么意义,然而他们相信人非相信这种信仰不可,因为最高当局和沙皇本人都信奉它。再者,他们虽然隐隐约约,却确实体会到这种信仰在为他们的残忍的职务辩护(至于究竟怎么会有这样的体会,他们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要不是因为有这种信仰,那么,要他们像现在这样十分心安理得地用尽一切力量去虐待人们,就不但会困难得多,而且也许会不可能。狱长是好心肠的人,要不是在这种信仰里找到了支持,就无论如何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挺直身体,站在那儿不动,热心地跪拜,在胸前画十字,听到大家唱《那些司智天使们》就极力要自己感动,看到那些孩子来领圣餐就走上前去,亲手抱起一个领圣餐的男孩,举着他。
在犯人们当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看透了这完全是骗局,用来愚弄那些抱着这种信仰的人,因而心里暗暗好笑。大多数的犯人却相信那些包金的圣像、蜡烛、杯子、法衣、十字架,那些反复念过许多次却使人听不懂的话“最可爱的耶稣”和“饶恕吧”,都含有神秘的力量,人借助于这种力量就可以在现世的生活和死后的生活里得到很大的便利。虽然他们大多数人都做过一些尝试,想借助于祈求、祷告、蜡烛等在现世的生活里得到便利而结果没有得到,虽然他们的祷告始终也没有实现,可是每个人都坚定地相信这种失败是出于偶然,相信这一套制度既然受到有学问的人和总主教的赞许,可见仍旧不失为一种极其重要的制度,纵然对现世的生活来说不见得必要,至少对死后的生活来说总还是必要的。
马斯洛娃也这样相信。做礼拜的时候,她像别人那样生出一种又是虔诚又是厌烦的混杂心情。她原先站在隔板后面的人群中央,除了她的女伴以外一个人也看不见。不过,等到那些领圣餐的人往前走去,她就跟费多霞一块儿也往前移动,于是看见了狱长,还看见狱长身后那些看守当中夹着一个年轻、矮小的农民,生着浅褐色头发,留着小小的淡白色胡子。这个人就是费多霞的丈夫,正在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的妻子。到了唱赞美歌的时候,马斯洛娃不住地打量他,跟费多霞交头接耳地讲话,直到大家在胸前画十字,跪下去的时候,她才也跟着这样做。
四十一
涅赫柳多夫一清早就走出了家门。这时候有一个从乡下来的农民赶着一辆大车走过巷子,用奇怪的声调吆喝道:
“牛奶啊,牛奶啊,牛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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