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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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不礼貌的,然而回信我又写不成。反正今天我会跟她见面,没关系。”涅赫柳多夫暗想,走出书房去穿衣服。
等到他穿好衣服,走出去,到了门廊上,一辆熟悉的、装着胶皮轮胎的出租马车已经在等他了。
“昨天,您刚刚离开科尔恰金公爵家,”马车夫把他那晒黑的而且结实的脖子从衬衫的白领口里微微扭过来,说,“我就赶着马车到了他们家门口。看门人说:‘他老人家刚走。’”
“就连这些马车夫都知道我跟科尔恰金家的关系。”涅赫柳多夫暗想,于是他面前又出现了近来经常在他心头盘旋而得不到解决的一个问题:应不应该跟科尔恰金娜结婚呢?他对这个问题如同对当前他所遇到的大多数问题一样,无论如何也没法决定究竟该照这样办还是该照那样办。
应当结婚的理由,大体说来无非是,第一,结婚除了给与他家庭的温暖和快乐,消除他的性生活的不正常以外,还使得他有可能过一种合乎道德的生活;第二,涅赫柳多夫主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一方面:家庭和子女会给他目前这种毫无内容的生活添上一种意义。这就是赞成结婚的一般理由。至于不宜结婚的理由,大体说来不外是,第一,深怕失去自由,这是一切年纪已经不轻的单身汉所共同有的顾虑;第二,对女人这种神秘的生物抱着不自觉的恐惧心理。
至于具体说来应当不跟别人而单跟米西(科尔恰金娜的名字是玛丽亚,可是如同上流社会某些家庭里的情形一样,她得了这样一个诨名)结婚的理由,第一是她出身于贵族血统的家庭,在各方面,从装束到谈话、走路、发笑的风度,都跟普通人有所不同,这倒不是因为她有什么超群出众的地方,而是因为她“正派”,他找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这种品质,不过他是把它看得很重的;第二是她把他看得高人一等,因而依他看来她是了解他的。这种对他的了解,换句话说,这种对他的高尚品格的承认,对涅赫柳多夫来说,证明了她才智过人,判断正确。至于具体说来不应当跟米西结婚的理由,第一是他很可能找到一个比米西具备更多长处,因而更配得上他的姑娘;第二是她已经二十七岁,因此以前她一定有过恋爱的事,这个想法使得涅赫柳多夫很不好受。他想到那时候她不爱他,哪怕已经是以前的事,他的自尊心也还是受不了。不消说,以前她不可能知道她日后会遇见他,可是他一想到她以前可能爱过别人,却仍旧感到受了侮辱。
所以赞成的理由和反对的理由正好不相上下,至少这两类理由具有同等的力量。涅赫柳多夫不由得笑他自己,管他自己叫做布里丹的驴子[18]。他始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在两捆干草当中该选哪一捆好。
“不过,既然我没有接到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首席贵族的妻子)的回信,没有跟她完全断绝关系,那我也的确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对自己说。
他想到他可以而且必须拖延一阵才能做出决定,不由得感到愉快。
“总之,这些事我以后自会好好考虑。”他对自己说,这时他的四轮轻便马车已经完全不出声地走到法院门前的柏油路上。
“现在我得本着良心尽我的社会责任了,我素来就这样做,而且认为应该这样做。况且这种事往往也有趣味。”他对自己说着,走过看门人的身边,踏进法院的前厅里。

涅赫柳多夫走进法院的时候,法院的走廊上人们已经在紧张地活动了。
法警们川流不息,他们在办上边交下来的公事,拿着各种文件,有的走得很快,有的甚至一路小跑,两脚不离开地面,鞋底擦得沙沙地响,喘着气。民事执行吏、律师、法院职员,时而走到那边去,时而走到这边来。原告们或者没有遭到拘押的被告们无精打采地挨着墙边走来走去,或者坐在那儿等着。
“地方法庭在哪儿?”涅赫柳多夫问一个法警说。
“您找哪一个庭?有民事庭,有高等审判庭。”
“我是陪审员。”
“那就是找刑事庭。您应该说明白。从这儿往右走,再往左拐,第二个门就是。”
涅赫柳多夫按照他的指点走去。
在法警所说的那个门口,有两个人站在那儿等着。一个是又高又胖的商人,性情温和,分明刚喝过酒,吃过东西,心绪畅快极了。另一个是犹太籍的店员。他们正在谈羊毛的价钱,这时候涅赫柳多夫走到他们跟前,问这儿是不是陪审员的议事室。
“就是这儿,先生,就是这儿。您跟我们一样,也是陪审员吧?”好脾气的商人快活地挤一下眼睛,问道。“哦,那我们就要一块儿办事了,”他听到涅赫柳多夫的肯定答复以后又接着说,“我是二等商人[19]巴克拉绍夫,”他说,伸出一只又宽又软的、肥厚的手,“我们得出力了。请教贵姓?”
涅赫柳多夫说出自己的姓名,然后走进陪审员的议事室。
这个不大的陪审员房间里有十来个各行各业的人。大家都是刚到此地,有的坐着,有的走来走去,互相打量,然后互相介绍认识。有一个退役军人穿着军服,另外的人都穿礼服或者便服,只有一个人穿着农民的长外衣。
尽管其中有许多人是放下正事来做陪审工作的,嘴上说他们嫌陪审工作是件麻烦事,然而大家都感到在做一件重大的社会工作,脸上都流露出一点愉快的神色。
陪审员们有的已经互相通报姓名而认识,有的却还不相识,只在揣测对方是什么人,可是他们都在交谈,讲天气,讲早春的季节,讲马上就要开审的案子。凡是不认得涅赫柳多夫的,都赶紧托人介绍跟他相识,分明认为这是特别光荣的事。涅赫柳多夫如同平素在陌生人当中周旋的时候一样,把这看做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认为他比大多数人高一等,他就会答不上来,因为他的全部生活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高明的地方。至于他会流利地讲英语、法语、德语,他身上的内衣、外衣、领结、袖扣都是从最上等的衣饰商店里买来的,那么他自己也明白,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他自居于优越地位的理由的。然而他又无疑地认为这就是他的长处,把别人对他表示的敬意看做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别人不这样做,他倒会觉得委屈。恰巧,目前在这个陪审员的房间里,就有人对他表现了不恭敬的态度而使他生出那种不愉快的心情。陪审员当中有一个人认得涅赫柳多夫。他是彼得·格拉西莫维奇(涅赫柳多夫素来不知道他姓什么,甚至因此有点洋洋得意[20]),以前做过涅赫柳多夫的姐姐的子女的教师。这个彼得·格拉西莫维奇已经在大学里毕业,如今在当中学教员。涅赫柳多夫一向受不了他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他那种自得其乐的大笑声,总之受不了他那种像涅赫柳多夫的姐姐所说的“目无尊长的作风”。
“啊,连您也上了圈套,”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迎着涅赫柳多夫扬声大笑说,“您也没有躲掉吗?”
“我根本就没有躲掉的意思。”涅赫柳多夫严厉而阴郁地说。
“啊,这倒称得起是公民的忘我精神呢。不过您别忙,等您肚子饿起来,或者困得想睡觉,您可就不会再唱这种歌了!”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说,笑得越发响了。
“这个大司祭的儿子马上就要对我称呼‘你’了[21]。”涅赫柳多夫暗想,脸上现出一副极其伤心的神情,而那样的神情是只有在他刚刚听到他所有的亲人一齐死光的时候才会显得自然的。他迈步离开这个人,往人群那边走过去。那群人围着一个身材很高、仪表堂堂、剃光胡子的上等人站着,他兴致勃勃地讲着一件什么事。这个上等人讲的是目前民事庭里正在审理的一个案子,仿佛对案情十分熟悉似的,提到法官和著名的律师的时候总是叫他们的教名和父名[22]。他正在讲一个著名的律师怎样神通广大,居然把那个案子惊人地扭转过来,逼得诉讼的一方,一个老太太,尽管十分有理,却不得不白白地拿出一大笔钱来付给对方。
“真是一个天才的律师啊!”他说。
大家带着敬意听他讲话。有的人极力想插嘴说话,可是那个人把所有的话都拦回去,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才真正知道全部底细似的。
涅赫柳多夫虽然来迟了,可是还得等很久。法庭的一名法官直到现在还没有来,这就把审讯工作耽搁下来了。

这个法庭的庭长很早就来到法院里。庭长是个又高又胖的人,留着一大把正在变得花白的络腮胡子。他成了家,可是过着极其放荡的生活,他的妻子也是这样。他们两个谁也不管谁。今天早晨他接到一个瑞士女人的来信,她去年夏天在他家里做过家庭教师,现在从南方来,到彼得堡去,路过此地。她信上说今天下午三点钟到六点钟之间她在本城“意大利旅馆”里等他。因为这个缘故,他希望今天早点开庭,早点审完,以便腾出功夫赶在六点钟以前去看望那个红头发的克拉拉·瓦西里耶夫娜。去年夏天他在乡间别墅里已经跟那个女人打得火热了。
他走进办公室,扣上房门,从文件橱的下面一格取出两个哑铃,向上,向前,向两旁,向下举了二十回,然后把哑铃举过头顶,把身子轻巧地蹲下去三次。
“再也没有一种办法像洗淋浴和做体操这样能保持人的元气的了。”他暗想,用他那无名指上戴着金戒指的左手摸了摸右臂上部绷紧的一大团肌肉。他还有一套击剑中的挥旋动作要练(他在进行长久的审讯工作以前总要练这两套把式),不料这时候房门动了一下。有人要推开房门。庭长赶紧把哑铃放回原处,开了门。
“对不起。”他说。
一个法官走进房间,他个子不高,耸起肩膀,戴着金边眼镜,愁眉苦脸。
“马特维·尼基季奇又没来。”法官不满地说。
“这是说他还没有到,”庭长一边穿上他的制服,一边回答说,“他总是迟到。”
“真奇怪,他怎么会不怕难为情的。”法官说,生气地坐下来,拿出一支纸烟。
这个法官是个很死板的人,今天早晨跟他的妻子发生了一场不愉快的冲突,因为他妻子已经把他交给她供这个月使用的钱提前用完了。她要求他预支一笔钱,可是他说他决不改变他的章法。结果大吵了一顿。他的妻子说,既是这样,那么家里就不预备饭了,他回到家里来休想吃到饭。吵到这儿,他就走了,深怕她真按她威胁的那样办事,因为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过规规矩矩、合乎道德的生活,反而落到这样的下场。”他瞧着面带笑容、健康快乐、性情温和的庭长,心里暗想。庭长正往宽里张开两个胳膊肘,用他那双好看的白手在制服的绣花衣领两边理顺又密又长的花白络腮胡子。“他永远心满意足,高高兴兴,我却总是活受罪。”
书记官走进来,带来一份案卷。
“多谢多谢,”庭长说,点上一支纸烟,“我们先审哪一案?”
“我看,就审毒死人命那一案吧。”书记官仿佛漫不经心地说。
“嗯,也好,毒死人命案就毒死人命案吧。”庭长说,心里盘算这个案子倒可以在四点钟以前审完,审完以后就可以走了。“那么马特维·尼基季奇没有来吗?”
“直到现在还没来。”
“那么布雷威来了吗?”
“来了。”书记官回答说。
“那么,要是您见到他,就请告诉他,说我们先审毒死人命案。”
布雷威就是在这次审讯中负责提出公诉的副检察官。
书记官走到长廊上,遇见了布雷威。布雷威高高地耸起肩膀,没有扣制服胸前的纽扣,胳肢窝底下夹着一个公文包,顺着走廊很快地走去,几乎是在跑步,鞋后跟嘎吱嘎吱响,他那只空着的手甩来甩去,手心对着前面。
“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要我问您一声:您准备好了没有?”书记官问他说。
“不用说,我总是准备好了的,”副检察官说,“先审哪一案?”
“毒死人命案。”
“好得很。”副检察官说,其实他丝毫也不认为那好得很,因为他通宵没有睡觉。他们给一个同事送行,喝了很多酒,又玩纸牌,一直打到深夜两点钟,然后坐着马车去找女人,他们去的地方正好就是六个月前马斯洛娃住过的那家妓院,因此他恰巧没有来得及阅读毒死人命一案的卷宗,目前想去草草地看一遍。书记官是故意刁难,明知他没有看毒死人命一案的卷宗,偏偏建议庭长先审这一案。书记官按思想方式来说是自由派,甚至是激进派。布雷威却是保守派,甚至如同一切在俄国做官的日耳曼人[23]一样,特别笃信东正教。书记官不喜欢他,而且看着他的职位眼红。
“哦,那么关于阉割派[24]教徒的案子怎么样了?”书记官问。
“我已经说过,我不能答应审问这个案子,”副检察官说,“因为缺乏证人,我要向法庭申明这一点。”
“其实那是完全没关系的。……”
“我办不到。”副检察官说,仍旧甩动着胳膊,往他的办公室那边跑去。
他借口有一个对案情来说完全不重要和不必要的证人传不到庭而拖延阉割派教徒的案子。他这样做仅仅是因为这个案子由受过教育的陪审员组成的法庭来审理,就可能以宣告无罪释放而结案。一旦跟庭长商量妥当,这个案子就必然会移交县城的法院去审理,那边的陪审员当中农民比较多,因而判罪的机会也就大得多。
走廊上的活动越发热闹了。人们大都聚集在民事庭附近,庭上正在审讯方才那个仪表堂堂、喜欢了解讼案的陪审员先生所讲过的案子。在审讯的休息时间,从民事庭里走出一个老太婆,那个天才的律师已经大显神通,把她的财产夺过来,交给一个生意人了,其实那个生意人丝毫也没有权利得到这笔财产。这一点连法官们也是很清楚的,原告和他的律师就更清楚了。然而他们想出来的巧计已经把案子弄到了这样一种地步:要想不把老太婆的财产夺过来,要想不把它交给生意人,已经不可能了。老太婆是个胖女人,穿着华丽的连衣裙,帽子上插着些大花朵。她从门里走出来,在走廊上站住,摊开两条又粗又短的胳膊,对她的律师反复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倒要请教!这是怎么回事啊?”她的律师瞅着她帽子上的花,心里在盘算什么事,没有听她讲话。
那个著名的律师跟在老太婆身后,很快地从民事庭的门里走出来,他衬衫上的硬胸衬嵌在领口很宽的背心里,平滑发亮,他那洋洋得意的脸上也同样大放光彩。他施展手段,弄得戴花的老太婆倾家荡产,而那个送给他一万卢布的生意人却得到了十万以上。所有的眼睛一齐盯着律师,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他的全身好像在说:“用不着对我做出什么钦佩得五体投地的表示。”他很快就从大家身旁走过去了。

马特维·尼基季奇也终于来了。于是民事执行吏,一个身体消瘦、脖子很长、步子歪斜、下嘴唇也往一边撇着的人,走进陪审员议事室里来。
这个民事执行吏是老实人,受过大学教育,可是任什么职位也保不牢,因为他常发酒狂症。三个月前他妻子的保护人,一个伯爵夫人,给他谋到了这个职位。他一直到现在还保持着这个职位,为此暗暗高兴。
“怎么样,诸位先生,人来齐了吗?”他说,戴上他的夹鼻眼镜往外看。
“看样子全到了。”那个心绪畅快的商人说。
“我们马上就来核实一下。”民事执行吏说,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单子,开始点名,有时从眼镜里面,有时从眼镜上面看一看被点到名字的人。
“五品文官伊·马·尼基福罗夫。”
“是我。”那个仪表堂堂、熟悉一切讼案的先生说。
“退役上校伊万·谢苗诺维奇·伊万诺夫。”
“有。”一个瘦子,穿着退役军官的军服,答应道。
“二等商人彼得·巴克拉绍夫。”
“在,”那个脾气温和的商人说,嘻开嘴巴微笑着,“准备好了!”
“近卫军中尉德米特里·涅赫柳多夫公爵。”
“是我。”涅赫柳多夫回答说。
民事执行吏从眼镜上面往外看,特别恭敬而又愉快地对他鞠躬,仿佛借此表示涅赫柳多夫跟别人有所不同似的。
“上尉尤里·德米特里耶维奇·丹琴科,商人格里戈里·叶菲莫维奇·库列绍夫。”等等,等等。
除了两个人以外,大家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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