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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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赫柳多夫感到憎恶得不得了,就悄悄站起来,皱起眉头,忍住羞臊的咳嗽声,踮起脚尖走出大厅,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十八
第二天,涅赫柳多夫刚穿好衣服,准备下楼,忽然有一个听差把莫斯科的律师的名片送到他这儿来。原来律师是为办他自己的事到此地来的,同时如果马斯洛娃的案子不久受理,他就打算顺便在枢密院审理这个案子的时候出庭。涅赫柳多夫打给他的电报,他恰好因为上了路而没有收到。他从涅赫柳多夫口里听到马斯洛娃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由哪些枢密官审理,就微微一笑。
“他们恰好包括所有三种类型的枢密官,”他说,“沃尔夫是一个彼得堡的官僚,斯科沃罗德尼科夫是一个有学问的法学家,贝是一个讲求实际的法学家,因而是这三个当中最有生气的一个,”律师说,“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哦,上告委员会那边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喏,今天我就要到沃罗比约夫男爵那儿去,昨天我没能见到他。”
“您知道沃罗比约夫怎么会做男爵的吗?”律师听到涅赫柳多夫用带点滑稽的口气说出那个纯粹俄罗斯的姓氏以及跟它结合在一起的外国爵衔就回答说,“这是保罗[43]由于某种缘故把这个爵衔赐给他祖父的。他祖父似乎是宫中一个听差。不知怎的博得了皇上的欢心。皇上就说:‘让他做男爵好了。我要这么办,谁也不准拦着。’就这样冒出来一个沃罗比约夫男爵。他还为此很得意呢。不过他是个大滑头。”
“我现在就是要去找他。”涅赫柳多夫说。
“哦,那正好,我们一块儿走。我用车子送您去。”
在他们出门以前,有个听差在前厅迎着涅赫柳多夫走过来,手里拿着玛丽叶特写给他的信。信上写着:
“Pour
vous
faire
plaisir,
j’ai
agi
tout
à
fait
contre
mes
principes,
et
j’ai
intercedé
auprès
de
mon
mari
pour
votre
protégée.Il
se
trouve
que
cette
personne
peut
être
relachée
immédiatement.Mon
mari
a
ecrit
au
commandant.Venez
donc
专诚。Je
vous
attend.M.”[44]
“居然有这样的事!”涅赫柳多夫对律师说,“这岂不可怕!他们把一个女人送进单人牢房关了七个月,不料她什么罪也没有,只要说一句话就把她放出来了。”
“事情素来就是这样。也好,至少您总算把您希望办到的事办成了。”
“不错,然而这种成功反而使得我心里难过。是啊,他们究竟在那儿干些什么?他们为什么把她关起来?”
“算了,这种事还是不要深究的好。那么,我用车子送您去,”律师说,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出门外,到门廊上,律师雇的一辆漂亮的轿式马车来到门廊跟前,“您是要去找沃罗比约夫男爵吧?”
律师告诉车夫把车赶到什么地方去。那些好马很快就把涅赫柳多夫送到男爵居住的房子跟前。男爵正好在家。头一个房间里有一个穿制服的青年文官,脖子特别细长,喉核突出来,走起路来脚步异常轻。另外还有两个女人。
“贵姓?”生着大喉核的青年文官从女人那边异常轻松优雅地走到涅赫柳多夫这边来,问道。
涅赫柳多夫说出自己的姓名。
“男爵讲起过您。我马上就来!”
青年文官走进一个关着的房门,然后从那里领着一个满面泪痕、穿着丧服的女人走出来。她伸出精瘦的手指头放下她那块乱卷着的面纱,好遮住她的眼泪。
“请进。”青年文官转身对涅赫柳多夫说,迈着很轻的步子走到书房门口,推开门,在门口站住。
涅赫柳多夫走进书房,看见对面有个中等身材的胖子留着很短的头发,身上穿着礼服,在大写字台后面一把圈椅上坐着,快活地瞧着前面。他那张和善的脸上留着白唇髭和白胡子,因而脸颊上的红晕特别显眼。他看见涅赫柳多夫来了,脸上就露出亲热的笑容。
“跟您见面很高兴。我跟您的母亲是老相识,老朋友了。当初您小的时候,后来您做军官的时候,我都见过您。好,请坐,请您说一说我能够在哪方面为您效劳。是的,是的,”他一面听涅赫柳多夫讲费多霞的事,一面摇着白发剪得很短的头说,“您说吧,您说吧,我全听懂了。不错,不错,这件事确实令人感动。怎么样,您已经把诉状交上来了?”
“我已经把诉状准备好了,”涅赫柳多夫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诉状,“可是我想托付您,希望这个案子会受到特别的照顾。”
“您做得很好。我一定亲自到宫里去奏明这个案子,”男爵说,他那张快活的脸上做出怜悯的样子,可是做得一点也不像,“这个案子很动人。显然,她还是个孩子,她的丈夫待她粗鲁,这惹得她厌恶,可是后来过了一阵,他们又相亲相爱了。……是的,我会去奏明这个案子。”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说,他打算向皇后求情。”
涅赫柳多夫还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男爵的脸色就变了。
“不过,您把诉状交到办公室里去吧,我会尽我的力量去办。”他对涅赫柳多夫说。
这时候,青年文官走进房来,他分明在卖弄他的步态。
“那位太太要求再谈几句话。”
“好,请她来吧。唉,mon
cher,在这儿会看见多少眼泪啊。但愿能把这些眼泪都擦干才好!人得尽自己的力量去办事才成。”
太太走进来了。
“我忘了请求您别让他丢掉他的女儿,因为他已经横了心……”
“不过我已经说过,我会去办的。”
“男爵,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我这个做母亲的吧。”
她抓住他的一只手,开始吻它。
“一切都会办好的。”
等到太太走出去,涅赫柳多夫也起身告辞。
“我会尽我的力量去办。我们要同司法部接洽一下。他们会答复我们,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尽我们的力量去办。”
涅赫柳多夫走出去,然后穿过一个办公室。如同在枢密院里一样,他在这个漂亮的房间里又看到许多漂亮的文官,干净,有礼貌,从装束到谈吐都规规矩矩,讲起话来又清楚又严厉。
“他们这种人何其多呀,简直多得不得了。而且他们保养得多么好,他们的衬衫和手洗得多么干净,所有这些人的皮靴擦得多么亮呀。是谁在供养他们?他们大家,不但跟囚犯们相比,就是跟乡下人相比也显得多么优裕。”涅赫柳多夫又不由自主地暗想。
十九
那个有权减轻彼得堡囚犯们厄运的人,是一个祖籍日耳曼的男爵,又是一个立过赫赫战功,然而据说已经头脑昏聩的老将军。他获得过形形色色的勋章,可是一概不戴,单单在上衣的纽扣眼上挂着一个白色的十字章。他在高加索工作过,那个他特别引以为荣的十字章就是在那儿得到的,因为那时候他统率着剪短头发和穿着军服的俄罗斯农民,使用枪支和刺刀,屠杀过一千多名保卫自己的自由、家乡、亲属的人[45]。后来他在波兰工作,在那儿又驱使俄罗斯农民犯下许多各式各样的罪行[46],为此他又领到勋章和军服上的新装饰品。后来他还在别的什么地方工作过,如今已经成为一个衰迈的老人,就接受了他目前正在担任的职位,这为他提供了一所好房子、一笔薪金和人们的尊敬。他严格执行从上面下来的命令,特别重视这类命令的执行。他把这类命令看得特别重大,认为世界上一切事情都可以改变,惟独这些从上面下来的命令除外。他的职责就在于把男女政治犯监禁在地牢和单人牢房里,而且把这些人囚禁得不出十年就死掉一半,其中一部分人发疯,一部分人死于肺痨命,一部分人自杀:有的人绝食而亡,有的人用玻璃片割破血管,有的人悬梁自尽,有的人放火自焚。
所有这些,老将军统统知道,所有这些都是在他眼前发生的,然而所有这些事故都不能打动他的良心,就像由雷雨和洪水等所造成的灾难不会打动他的良心一样。这些事故都是由于执行以帝国皇帝的名义从上边交下来的命令而造成的。可是这类命令理当执行,无可避免,因此考虑这类命令的后果是完全无益的。老将军甚至不容许他自己考虑这些事,认为他的爱国军人的责任就在于不考虑这些事,免得在执行依他看来极其重大的职责的时候心慈手软。
老将军按照他职责的要求,每个星期都到所有的囚室里去巡查一次,问一下被监禁的人有没有什么要求。被监禁的人就对他提出各式各样的要求。他平心静气地听他们说完,闭紧嘴巴一句话也不讲,素来对那些要求一概置之不理,因为所有的要求都不符合法令。
涅赫柳多夫坐着马车来到老将军的寓所,塔楼上的自鸣钟正用尖细的铃声奏着《上帝多么荣耀》,然后敲了两响。涅赫柳多夫听着这钟声,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在十二月党人[47]的回忆录中读到过这种每个钟头响一回的美妙音乐怎样激荡那些终身监禁的囚徒的心。老将军在涅赫柳多夫坐车来到他的住宅门口的时候,正好在阴暗的客厅里挨着一张桌面嵌花的小桌坐着,跟一个青年人一块儿在纸上推动一个茶碟。那个青年人是他的一个部下的弟弟,是画家。画家的湿润而无力的细手指头嵌在老将军的骨节僵直和皮肤发皱的硬手指头当中,两只手合在一起共同按紧一只倒扣着的茶碟,在写满全部字母的纸上推过来推过去。那个茶碟在回答将军提出的一个问题:人们死后,他们的灵魂相互之间怎样能够认识?
一个执行听差职务的传令兵拿着涅赫柳多夫的名片走进客厅来,这时候贞德[48]的灵魂在借茶碟对他们讲话。贞德的灵魂已经通过一个个字母所拼出来的字说道:“他们相识是”,这几个字已经记在一张纸上。传令兵走进来的时候,茶碟刚拼完“借了”两个字,正在滑过来滑过去。茶碟所以会这样滑动,是因为依将军看来,下一个字应当是“清”,换句话说,依他看来贞德应当说人们的灵魂只有借了清除一切尘世的杂念,或者清除诸如此类的东西才能相识,所以下一个字应当是“清”。然而画家却认为下一个字应当是“灵”,认为灵魂会说,他们后来相识是借了灵魂的透明体射出来的光。将军阴沉地拧起浓密的白眉毛,凝神瞧着茶碟上面的两只手,把茶碟往拼成“清”的字母上推去,却以为茶碟自己在动。可是脸上没有血色的青年画家,把稀疏的头发撩到耳朵背后,一双没神的淡蓝色眼睛瞧着客厅里一个阴暗的墙角,急躁地努动着嘴唇,把茶碟往拼成“灵”的字母那边推过去。将军看到他的工作被打断,就皱起眉头,沉默了一忽儿,然后接过名片,戴上夹鼻眼镜,由于粗壮的腰部酸痛而清一下喉咙,挺直魁梧的身体,站起来,揉着发麻的手指头。
“请他到书房去。”
“大人,您让我一个人把这件事做完吧,”画家站起来说,“我觉得灵魂还在这儿。”
“好,您把它做完吧。”将军果断而严厉地说,然后伸出两条僵直的腿,迈着大步往书房那边走去,他的步态又果断又匀称。“见到您很愉快,”将军用粗硬的声调对涅赫柳多夫说着这句亲热的话,对他指了指写字台旁边的圈椅,“您来彼得堡很久了吗?”
涅赫柳多夫说他来到这里不久。
“您母亲,公爵夫人,身体好吗?”
“我母亲已经去世了。”
“请您原谅,我听了很难过。我儿子对我说他遇见过您。”
将军的儿子正在干一种跟他父亲同样的事业。他在军事学院毕业以后就到侦缉局里工作,为他在那里奉派担任的工作扬扬得意。他的工作就是管理暗探。
“是啊,我跟您父亲共过事。我们是朋友,同事。怎么样,您是在机关里工作吗?”
“不,我没有在机关里工作。”
将军不以为然地低下头。
“我有事要拜托您,将军。”涅赫柳多夫说。
“我非常非常愿意出力。我可以在哪方面为您效劳呢?”
“如果我的要求不得当,那就请您务必原谅我。不过我不得不转达这个要求。”
“什么事呢?”
“在您这儿监禁着一个姓古尔凯维奇的人。他的母亲要求能来探望他,或者至少能把书转交给他。”
将军对涅赫柳多夫提出的要求丝毫没有表示高兴,也丝毫没有表示不满,光是偏着头,眯细眼睛,仿佛在仔细考虑似的。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考虑,甚至对涅赫柳多夫的请求毫无兴趣,十分清楚地知道他会依照规章答复他。他只不过是在养神罢了,根本没有动脑筋。
“这件事,您要知道,我做不了主,”他略微休息了一忽儿以后说,“关于探监,自有经最高当局批准的法令所做出的规定。凡是法令许可的事,才许可做。至于书,那我们有一个图书馆。凡是许可他们看的书,就拿给他们看。”
“是的,不过他所需要的是学术方面的书。他想研究学问。”
“您不要相信这种话。”将军略微沉默了一忽儿,“这不是要研究学问。其实,这无非是心神不定罢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处在他们这种艰苦的地位,总得设法消磨光阴才行。”涅赫柳多夫说。
“他们老是抱怨,”将军说,“要知道,我们是了解他们这班人的。”他概括地讲到他们,就像讲到某个特殊的、低劣的人种似的。“然而在此地,为他们提供了很舒适的环境,像这样的环境在监禁的地点是很少能够遇到的。”将军继续说。
紧接着,他仿佛要为他的话辩护似的,开始详细列举为囚徒们提供的各种便利条件,倒好像这个机构的主要目的就在于为囚禁的人们布置愉快的住处似的。
“以前,的确,那是相当严峻的,不过现在他们关在这儿却受到很好的照顾。他们吃三道菜,内中总有一道是肉菜:肉饼或者肉排。每到星期日,他们还多添一道菜,那是甜食。所以,求上帝保佑,让每个俄国人都能吃到这样的伙食才好。”
将军如同一切老年人一样,显然,一旦讲起他所熟悉的事情,总要把他反复说过许多次的话原原本本再讲一遍,借以证明那些囚徒怎样贪得无厌,怎样不知感激。
“他们既可以看到宗教方面的书,又有旧杂志可看。我们的图书馆里有许多适合阅读的书。只是他们很少翻看。起初他们似乎还有兴趣,不过到后来,新书倒有一半没裁开书页,旧书索性没有人去翻了。我们甚至做过试验呢,”将军说,脸上现出稍稍近似笑容的神情,“我们故意在书里夹一些纸片。结果那些纸片始终也没有抽出来。再者这儿也不禁止他们写字,”将军接着说,“这儿既发石板,也发石笔,所以他们尽可以写字消遣。他们可以擦净了石板再写嘛。可是他们也不写。不,他们很快就会完全定下心来的。他们只不过是起初心烦意乱罢了,过后甚至会胖起来,而且变得很安分。”将军说,没有意料到他那些话里所包含的可怕意义。
涅赫柳多夫听着他那沙哑苍老的嗓音,瞅着他僵直的四肢,瞅着他白眉毛下边那对暗淡无光的眼睛,瞅着他军服的硬领上边那两块苍老的、刮光胡子的、皮肉松弛的颧骨,瞅着这个人由于出格的残忍和大规模屠杀而得来的、使他特别引以为荣的白色十字章,心里暗暗体会到:反驳他的话或者对他说穿那些话的含意,都是徒劳无益的。不过他仍旧打起精神,问起另一件案子,也就是关于女犯人舒斯托娃的事,说是他今天已经得到关于她的消息,上边下了命令要释放她了。
“舒斯托娃?舒斯托娃……我没法记住所有犯人的名字。要知道,他们人数多得很。”他说,分明在责备他们人数过多。他拉了拉铃,吩咐把办事员叫来。
将军趁下边的人去找办事员,就规劝涅赫柳多夫到机关里去工作,说正直高尚的人(他把自己也算在这类人当中)是沙皇……“和国家”所特别需要的;他加上那三个字,显然只是为了把话说得动听罢了。
“现在我老了,不过只要我的精力许可,我就仍旧要工作。”
办事员是个身体消瘦而筋肉强壮的人,生着一对心神不宁的聪明眼睛,走进房来报告说,舒斯托娃监禁在一个加强了守卫的奇怪地方,并且说关于她的公文还没有收到。
“等我们收到公文,我们当天就会把她释放。我们不会留下他们,我们并不特别看重他们的光顾呢。”将军说,又极力做出调皮的笑容,可是这样一来反而把他那张老脸弄得很难看。
涅赫柳多夫站起来,极力按捺自己,免得流露出他对这个可怕的老人生出的又憎恶又怜悯的混杂心情。另一方面,那个老人也认为他自己不必对他旧日同事的这个秉性轻浮而且分明不走正路的儿子过于严厉,只要在临别之际对他谆谆教诲一番也就行了。
“再见,我亲爱的,您不要怪罪我,我是因为爱护您才对您说这些话的。不要跟我们这儿监禁着的人来往。他们人人都犯过罪。这都是些最不道德的人。我们是了解他们的。”他说,他的口气不容人有怀疑的余地。他也确实不怀疑他的这些话,这倒不是因为事实正是如此,而是因为如果事实不是如此,他就必须承认他自己不是一个可敬的英雄,正在当之无愧地过完美好的一生,而是一个坏蛋,以前就出卖自己的良心,到了老年仍旧在出卖自己的良心。“您最好还是到机关里去工作,”他接着说,“沙皇需要正直的人……国家也需要,”他补充了一句,“是啊,要是我和大家都像您这样不工作的话,那怎么得了?剩下来还有谁工作呢?我们动不动就批评当前的制度,可是我们自己又不愿意帮助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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