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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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谢谢。”
“还需要什么东西吗?”涅赫柳多夫问,觉得好像挨着一个石砌火炉[86]似的,从热烘烘的车厢里冒出热气来。
“什么也不需要了,谢谢。”
“有点水喝就好了。”费多霞说。
“对了,要是能弄点水喝就好了。”马斯洛娃也跟着说。
“难道你们就没有水喝?”
“他们送过水来,可是都喝光了。”
“我过一忽儿就去,”涅赫柳多夫说,“我去向押解兵要水。我们要到下诺夫哥罗德以后才能再见面了。”
“莫非您也去吗?”马斯洛娃仿佛不知道似的说,快活地看涅赫柳多夫一眼。
“我坐下一班火车走。”
马斯洛娃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过了几秒钟后深深地叹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老爷,真的有十二个犯人给折磨死了吗?”一个年纪苍老、相貌严厉的女犯人用男人般的粗嗓音说。
这个人就是科拉布廖娃。
“十二个我没听说。我看见过两个。”涅赫柳多夫说。
“听说有十二人。他们干出这种事,难道就不受罚?简直是些魔鬼!”
“妇女当中谁也没得病吗?”涅赫柳多夫问。
“娘儿们身子倒结实一点呢,”另一个身量比较矮小的女犯人笑着说,“只是有一个却异想天开,要生孩子了。听,她在那儿哀叫。”她说着,指了指旁边的一节车厢,那儿不住地传来呻吟声。
“您刚才说还需要什么,”马斯洛娃说,极力忍住她唇边流露出来的快活的笑意,“那么能不能把这个女人留下不走呢,她真是活受罪啊。您跟那些当官的说一说才好。”
“对,我去说。”
“还有,能不能让她跟她丈夫塔拉斯见一面呢,”她补充一句,用她的眼睛指了指含笑的费多霞,“要知道,他就要跟您一块儿上路了。”
“老爷,不能跟她们谈话。”传来一个押解的军士说话的声音。他不是放涅赫柳多夫过来的那个军士。
涅赫柳多夫就走开,去找长官,想为就要分娩的女人,为塔拉斯,对他提出要求,可是很久都没能找到他,押解兵们也答不上来。他们忙得厉害:有的领着一个犯人到什么地方去,有的跑去给自己买吃食,有的把自己的行李装到车厢里,有的服侍跟押解官一同上路的太太,他们都不乐意回答涅赫柳多夫问的话。
一直到第二遍铃声[87]响过以后,涅赫柳多夫才看见押解官。这个军官用一只短短的手擦净盖没了嘴的唇髭,耸起肩膀,在为一件什么事申斥司务长。
“您究竟有什么事?”他问涅赫柳多夫说。
“您这儿有一个女人,就要在火车里生孩子了,所以我想,应该……”
“哦,随她去生好了。等生出来再说。”押解官说着,往他自己的车厢走去,活泼地甩动着短短的胳膊。
这时候列车长走过这里,手里拿着哨子。紧跟着响起最后一遍铃声和哨声,月台上送行的人丛中和女犯人的车厢里传来痛哭声和哀号声。涅赫柳多夫和塔拉斯并排站在月台上,瞅着一节节安着铁格窗的车厢和窗口露出的那些男人剃了头发的脑袋在他们面前闪过去。随后女犯人的第一节车厢开过来,可以从窗口望见那些女犯人,有的扎着头巾,有的露着头发。然后第二节车厢开过来,车厢里仍旧传来那个女犯人的呻吟声。再后就是马斯洛娃搭乘的那节车厢,她跟别的女人一块儿站在窗口,瞧着涅赫柳多夫,对他凄凉地微笑着。
三十九
涅赫柳多夫所搭乘的那列客车,离开车还有两个钟头。起先涅赫柳多夫想利用这段空闲时间再到他姐姐那里去一趟,可是现在,他脑子里装满了今天上午的种种印象,觉得极其兴奋、疲劳,临到他在头等客车候车室一张小小的长沙发上坐下,就完全意外地感到十分困倦,刚刚侧着身子躺下,把一只手心垫在脸颊底下,就立刻睡着了。
一个身穿礼服、胸前戴着徽章、胳臂上搭着食巾的仆役把他叫醒。
“老爷,老爷,您是涅赫柳多夫公爵吗?有位太太正在找您。”
涅赫柳多夫跳起来,揉了揉眼睛,这才想起他是在什么地方,想起来今天上午发生的种种事情。
他的回忆里有囚犯的队伍,有死人,有安着铁格窗的车厢以及关在那里面的女犯人,其中有一个在为分娩受苦,却没有人去帮助她,另一个在铁格窗口朝着他凄凉地微笑。可是他面前的现实情景却完全不同:这儿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酒瓶、花瓶、大烛台、餐具,伶俐的仆役们在桌旁走来走去。这个大厅的深处有一个供顾客喝酒的柜台,侍者在柜台里边食器架前面站着,柜台上放着酒瓶和果盘,走到柜台旁边去的旅客站在那儿,背朝着外边。
涅赫柳多夫刚刚把躺着的姿势改为坐着,渐渐清醒过来,却发现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在好奇地瞅着门口发生的一件什么事。他也往那边望过去,这才瞧见一长串人抬进一把圈椅来,上边坐着一个太太,头部包着一块薄薄的纱巾。打头抬圈椅的是个听差,涅赫柳多夫看着好像面熟。殿后的也是他认识的一个看门人,帽子上镶着金丝绦。圈椅后面跟着一个装束优雅的女仆,头发鬈曲,身上系着小围裙,手里提着一个包袱,一个圆滚滚的、装着什么东西的皮盒子,几把阳伞。再后面就是科尔恰金公爵,生着厚嘴唇和容易中风的脖子,挺着胸脯,头戴旅行帽。随后是米西和她的表哥米沙,另外还有一个涅赫柳多夫认识的外交官,姓奥斯滕,脖子细长,喉核突出,脸色和心情总是很快活。他一面走,一面用有点郑重其事的、不过显然是开玩笑的口气同含笑的米西讲话。最后是医师,愤愤地吸着纸烟。
科尔恰金一家人正从城郊他们的庄园搬到公爵夫人的姐姐的庄园去,那个庄园坐落在去下诺夫哥罗德的铁路线上。
由抬圈椅的人、女仆、医师等组成的行列,鱼贯进入妇女候车室,引得所有在场的人露出好奇和尊敬的神情。然而老公爵却在桌子旁边坐下,立刻把仆役叫过来,向他要酒点菜。米西和奥斯滕也在餐厅里停下来,刚要坐下,却看见门口走进一个她认识的女人,就迎着她走过去。那个熟识的女人就是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由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陪伴着走进餐厅,不住四下张望。她几乎在同一个时候看见米西和弟弟。她光是对涅赫柳多夫点一下头,首先走到米西那边去。不过她同米西互相吻过以后,立刻又转过身来对弟弟讲话。
“我总算找到你了。”她说。
涅赫柳多夫站起来,同米西、米沙、奥斯滕打招呼,站在那儿谈话。米西对他讲起他们在乡间的房屋起了火,逼得她们只好搬到姨母家去。奥斯滕趁这个机会开始讲一个滑稽的火灾故事。
涅赫柳多夫没有听奥斯滕讲故事,转过身去跟姐姐讲话。
“你来了,我真高兴。”他说。
“我早就来了,”她说,“我是跟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一块儿来的。”她指了指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那个女管家站在远处,戴着帽子,穿着薄大衣,现出亲切而尊严的神态,对涅赫柳多夫扭捏地一鞠躬,不愿意走过来妨碍他们谈话,“我们到处找你。”
“可是我却在这儿睡觉。你来了,我真高兴,”涅赫柳多夫又说一遍,“我本来已经动笔给你写信了。”他说。
“真的吗?”她恐慌地说,“你要写什么事?”
米西和她的男伴注意到姐弟两人开始谈私事,就走到一旁去。涅赫柳多夫和姐姐在靠窗的小丝绒长沙发上挨着别人的行李、方格毛毯、帽盒坐下来。
“昨天我从你们那儿出来以后,本想回去赔罪,可是我不知道他会怎样看待这件事,”涅赫柳多夫说,“我同你丈夫谈得很不投机,这使我心里难过。”他说。
“我知道,”姐姐说,“我相信你不是有意那样的。你一定知道……”
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她伸出手来碰了碰他的手。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不明确,可是他充分领会了她的意思,为她想要表达的那种意思所感动。她的话包含着这样的意思:除了她对丈夫抱着满腔的热爱以外,她对他,对弟弟的热爱,在她也是重要而宝贵的,因此他们之间无论发生什么样的裂痕,在她都是极大的痛苦。
“谢谢,谢谢你……哎,今天我看到了一些什么事啊,”他说,忽然想起第二个死掉的犯人,“有两个犯人死于非命。”
“怎么会死于非命的?”
“就这么死于非命的。天气这么热,他们却给带出来了。有两个就中暑死了。”
“不可能!怎么会呢?今天?刚才吗?”
“对,就是刚才。我看到了他们的尸首。”
“可是为什么要害死他们呢?是谁把他们害死的?”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说。
“就是那些硬把他们带出来的人害死的。”涅赫柳多夫愤愤地说,觉得她也在用她丈夫的眼光看待这件事。
“啊,我的上帝!”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走到他们旁边来说。
“是的,这些不幸的人受到什么样的待遇,我们丝毫也不理解,但是我们应该知道。”涅赫柳多夫接着说,瞧着老公爵,老公爵坐在放着一瓶杂酒的桌子旁边,已经把食巾围在脖子上,这时候正好回过头来看涅赫柳多夫一眼。
“涅赫柳多夫!”他叫道,“要不要来润一润嗓子?上路之前喝点酒是再好不过的了!”
涅赫柳多夫谢绝了,转过身来。
“可是你预备怎么办呢?”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继续说。
“我要尽我的力量去做。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过我觉得总应该做点什么事。我要尽我的能力去做。”
“对,对,这我明白。哦,那么你跟这一家人,”她说,微笑着,用眼睛指了指科尔恰金,“莫非完全断绝来往了?”
“完全断绝了,而且我认为这样做,双方都不感到遗憾。”
“可惜。我觉得可惜。我喜欢她。不过就算事情是这样吧。然而你为什么又打算同另一个人结合呢?”她胆怯地补充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跟着去呢?”
“我去是因为我应该这样做。”涅赫柳多夫严肃地、干巴巴地说,仿佛希望不再谈这件事似的。
不过他立刻因为对姐姐冷淡而感到羞愧。“我何不把我所想的统统告诉她呢?”他暗想,“索性让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也听一听好了。”他看老女仆一眼,对自己说。有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在场,反而越发鼓励他要把他的决心对姐姐重述一遍。
“你是说我起意跟卡秋莎结婚吗?可是,你看,我倒是决定这样做了,她却明确而坚定地回绝了我,”他说着,声调发抖,每逢他说到这件事,他的声调总要发抖,“她不愿意接受我的牺牲,反而情愿由她自己做出牺牲,而处在她那样的地位,她做出的这种牺牲对她来说是非同小可的。我不能接受她这种牺牲,如果这种牺牲是一时冲动的话。所以我就跟着她去,她走到哪儿,我也跟到哪儿,而且我要尽我的力量帮助她,减轻她的厄运。”
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什么话也没说。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用疑问的眼光瞧着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摇摇头。这时候,原先那个队伍又从妇女候车室里走出来,仍旧由相貌漂亮的听差菲利普和看门人抬着公爵夫人。她吩咐抬她的人站住,招手要涅赫柳多夫走到她这边来,露出可怜的疲惫神情,对他伸出一只戴满戒指的白手,带着恐惧的样子等着他有力地握一下她的手。
“Epouvantable![88]”她说,指的是炎热的天气,“这真叫我受不了。Ce
climat
me
tue.[89]”接着,她谈了一阵俄国气候的可怕,又约请涅赫柳多夫到她家里来玩,然后她对那些抬圈椅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么您务必要来。”她坐着圈椅往前走的时候,扭过她那张长脸来对涅赫柳多夫补充一句。
涅赫柳多夫走出去,来到月台上。公爵夫人的队伍已经向右拐弯,往头等客车那边走去。可是涅赫柳多夫同拿着行李的搬运工人和背着自己的背包的塔拉斯一起往左边走。
“这就是我的同伴。”涅赫柳多夫对姐姐指了指塔拉斯说,关于塔拉斯的遭际他先前已经告诉过她。
“可是难道你坐三等客车?”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看见涅赫柳多夫在三等客车的一节车厢跟前停下来,看见拿着行李的搬运工人和塔拉斯登上那节车厢,就问一句。
“是啊,这样在我方便一点,我是跟塔拉斯搭伴走的。”他说,“哦,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谈一下,”他补充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把库兹明斯科耶的土地交给农民们,所以万一我死了,就由你的孩子继承那些土地吧。”
“德米特里,不谈这些。”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说。
“不过如果我把那些土地也给了农民,那我所能说的就只有一点:我其余的东西将来统统归你的孩子所有,因为我未必会结婚,纵然结了婚也不会有孩子……所以……”
“德米特里,我求求你,别说这些了。”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说,可是涅赫柳多夫却看出她听了他的话暗暗高兴。
前边,在头等客车那边,只站着不大的一群人,仍旧在瞧科尔恰金娜公爵夫人被人抬进去的那节车厢。其余的乘客都已经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了。迟到的乘客匆匆走过月台上铺着的木板,脚步声咚咚响。列车员请乘客们落座,劝送行的人下车,然后关上车门。
涅赫柳多夫走进车厢,那儿被太阳晒得很热,又很臭。他就立刻走出去,站在车尾的小平台上。
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跟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一起并排站在车厢旁边。她戴着时髦的帽子,披着披肩,显然在找谈话的题目,却又找不到。她甚至不能说一声“Ecrivez”[90],因为她很久以前就同弟弟一起嘲笑过送行的人的这句老套头。那短短的几句关于财产和继承问题的谈话,一下子破坏了原先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来的亲热的手足关系,他们感到现在彼此疏远了。所以等到这列火车开动,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反而暗暗高兴,她只能够点点头,带着忧愁和亲热的神色说:“再见,那么,再见了,德米特里!”可是这节车厢刚刚开走,她就想到她该怎样把她和弟弟的谈话告诉丈夫,她的脸色就变得严肃,心事重重了。
涅赫柳多夫尽管对姐姐抱着极其善良的感情,任何恶感也没有,而且对她也没有隐瞒任何事情,可是现在跟她在一起,却觉得沉闷、别扭,心里巴望着快一点离开她才好。他感到当初在他是那么亲近的娜塔莎现在已经不复存在,所剩下的是一个跟涅赫柳多夫格格不入、面目可憎、肤色发黑、胡子很多的丈夫的奴隶而已。他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因为一直到涅赫柳多夫讲起她丈夫所关心的事,也就是讲起把土地交给农民的问题和继承的问题的时候,她的脸色才显得特别活泼,大放光彩。这使得他心里感到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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