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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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想知道被告跟卡尔京金的交情怎么样。他们之间常见面吗?”
“交情怎么样?他常找我去陪客人,这算不得什么交情。”马斯洛娃回答说,心神不宁地瞧了副检察官一眼,又瞧了一眼庭长,再回过头来瞧着副检察官。
“我想知道为什么卡尔京金专找马斯洛娃去陪客人而不找别的姑娘。”副检察官说,眼睛半睁半闭,露出恶毒而阴险的轻薄笑容。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马斯洛娃回答说,惊恐地往四下里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在涅赫柳多夫身上停了一忽儿,“他想找谁就找谁。”
“莫非她认出我来了?”涅赫柳多夫提心吊胆地暗想,觉得血涌上了他的脸。可是马斯洛娃并没有从许多人当中认出他来,她立刻转过脸去,又带着惊恐的神情瞅着副检察官。
“那么被告否认她跟卡尔京金有过什么亲密的关系?很好。我另外没有什么话要问了。”
副检察官立刻把他的胳膊肘从写字台上放下来,提笔记下一件什么事。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记,光是用钢笔描了描他文稿上的字罢了,不过以前他看见过检察官们和律师们总是这样做:他们提出一个巧妙的问题以后,就在他们的发言稿上记下几句必然可以击败对方的话。
庭长没有立刻对被告问话,因为这时候他在问戴眼镜的法官同意不同意提出那些事先已经准备好而且已经写在纸上的问题。
“后来怎么样呢?”庭长继续问道。
“我回到家里,”马斯洛娃接着说,她已经比较胆壮地只瞧着庭长一个人,“我把钱交给女掌班,就上床睡了。我刚睡着,我们的姑娘别尔塔就把我叫醒。‘去吧,你的商人又来了。’我不想去,可是老鸨硬叫我去。他就在那儿,”她又带着明显的战兢兢的神情说出他字,“他一个劲儿地灌姑娘们喝酒,后来他还要买酒,可是他的钱全花光了。女掌班信不过他。他这才打发我到他的旅馆房间里去。他告诉我他的钱在哪儿,要我取出多少。我就坐上车子去了。”
这当儿庭长在跟左边的法官小声说话,没有听见马斯洛娃说了些什么,然而为了表示他全听见了,就把她最后的一句话学着说了一遍。
“您就坐上车子去了。哦,后来又怎么样呢?”他说。
“我到了那儿,完全按着他的吩咐办事。我走进他的房间。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走进房间里,我还叫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叫了她。”她指着博奇科娃说。
“她胡说,我压根儿就没进去过……”博奇科娃刚要开口讲下去,可是被人止住了。
“我当着他们的面拿了四张红票子[28]。”马斯洛娃接着说,皱起眉头,眼睛没有看博奇科娃。
“那么,被告取出四十卢布的时候,没有看见那儿有多少钱吗?”副检察官又问。
副检察官刚刚对马斯洛娃提出问题,她就打了个冷颤。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然而感觉到他对她不怀好意。
“我没数。我看见那都是一百卢布的票子。”
“被告看见了那些一百卢布的票子。那我就没有什么话要问了。”
“那么,后来怎么样呢,您把钱带回去了吗?”庭长继续问道,看了看他的怀表。
“带回去了。”
“哦,后来呢?”庭长问。
“后来他又把我带回他的旅馆里去。”马斯洛娃说。
“那么,您是怎样把药粉放在酒里,拿给他喝的?”庭长问。
“怎样拿给他喝的?我把药粉撒在酒里,就拿给他喝了。”
“您为什么要给他喝呢?”
她没有答话,只是沉重地、深深地叹一口气。
“他总也不肯放我走,”她沉默一阵以后,又说,“我给他闹得累极了。我就走出去,到过道上,对西蒙·米哈伊洛维奇说:‘巴不得他放我走才好。我累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就说:‘他也把我们闹得腻烦了。我们有心给他一点安眠的药粉吃。他睡着了,你就可以走了。’我就说:‘好吧。’我心想这不是害人的药粉。他果然给我一个小纸包。我就走进房间里去,他正在隔板后边躺着,马上吩咐我给他倒一杯白兰地。我从桌上拿过一瓶上等白兰地来,倒了两杯,一杯给他,一杯给我自己。我在他的杯子里撒了药粉,拿给他喝。要是我知道那是毒药,难道我还会拿给他喝?”
“哦,那个戒指您是怎样弄到手的?”庭长问。
“戒指是他自己送给我的。”
“他什么时候送给您的?”
“我跟他一块儿回到他的旅馆房间里,我打算走掉,他就打我的脑袋,把我的梳子都打断了。我生气了,我要走。他就脱下他手指头上的戒指,送给我,要我别走。”她说。
这时候副检察官又略微欠起身子来,仍旧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要求庭长允许他再提出几个问题。他得到了许可,就偏着头,让他的脑袋靠在绣花衣领上,问道:
“我很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利科夫的房间里待了多少时间。”
马斯洛娃又恐慌起来,不安地把她的眼光从副检察官脸上移到庭长脸上,匆忙地说:
“我不记得待了多久。”
“那么,被告记不记得她从商人斯梅利科夫的房间里出来以后,还到旅馆里别的什么地方去过?”
马斯洛娃想了一想。
“我到隔壁的一个空房间里去过。”她说。
“您到那儿去干什么?”副检察官说,忘了他自己的身份,直接对她讲话了。[29]
“我是去理一理我的衣服,等马车。”
“卡尔京金到那个房间里去跟被告见过面没有?”
“他也去过。”
“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那个商人还剩下一点上等白兰地,我们就一块儿喝了。”
“哦,一块儿喝了。很好……那么,被告跟西蒙谈过话没有?谈的是什么?[30]”
马斯洛娃忽然皱起眉头,涨红了脸,很快地说:
“谈的是什么?我什么也没谈。当时的情形我全讲了,别的我不知道。您要怎么处置我,都随您。反正我没有罪,就是这么的。”
“我没有别的话要问了。”副检察官对庭长说,然后不自然地耸起肩膀,在他的发言大纲上很快地记下被告本人的供词:她跟西蒙一块儿到一个空房间里去过。
随后是沉默。
“您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了吗?”
“我都说完了。”她说着,叹口气,坐下来。
这以后庭长就在一张纸上写字,后来听到左边的法官凑在他的耳朵上说的话,就宣布审讯暂停十分钟,匆匆站起来,走出法庭去。庭长和左边那个高身量、大胡子、生着善良的大眼睛的法官所商谈的是这样一件事:那个法官觉得胃里略微有些不舒服,打算按摩一阵,喝点药水。他把这件事告诉庭长,庭长就根据他的要求宣布休息。
陪审员、律师、证人随着法官们站起来,愉快地感到已经做完了一件重要工作的一部分,开始分头走散。
涅赫柳多夫走进陪审员的房间,在窗子旁边坐下。
十二
是的,这个人就是卡秋莎。
涅赫柳多夫和卡秋莎的关系是这样。
涅赫柳多夫跟卡秋莎初次见面,是在他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年夏天他在他的姑姑们家里住着,起草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往常,每年夏天他总是同他的母亲和姐姐一起住在莫斯科附近他母亲的大庄园上。可是这一年他的姐姐已经出嫁,母亲到国外一个有温泉的地方去疗养。涅赫柳多夫却必须写那篇论文,就决定到姑姑们家里来消夏。她们的庄园远离市廛,颇为幽静,没有什么事来分他的心。姑姑们满心钟爱这个侄子和遗产继承人;他也爱她们,喜欢她们那种古老纯朴的生活方式。
这年夏天涅赫柳多夫在姑姑们家里体验到一种昂扬兴奋的心境。凡是青年人,不经外人指点而第一次自己领会了生活的全部美丽和重要,领会了人在生活里所应该做的工作的全部意义,看到了人本身和全世界都有达到无限完美的可能,因此专心致志于这种完美,不但满怀希望,而且充分相信能够实现他所想象的全部完美的时候,都会生出这样的心境。这一年他在大学里已经读过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斯宾塞关于土地所有制的理论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强烈的印象,特别是因为他自己就是大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并不富有,可是他的母亲得到的陪嫁却有大约一万俄亩的土地。那时候他第一次理解土地私有制的种种残忍和不公正,正好他又是这样的一个人:为道德的要求所做的牺牲,在他就是最高的精神快乐,于是他决定不再享受土地方面的财产权,立时把他从父亲名下继承的土地送给农民。目前他正是就这个问题在写论文。
这一年他在乡间姑姑们家里的生活是这样度过的:他很早就起床,有的时候是在三点钟,他在太阳还没有出来,往往还是满天晨雾的时候,就到山脚下一条河里去洗澡。临到他走回家来,青草上和花朵上还凝着露珠呢。早晨他喝完咖啡,有的时候就坐下来写论文,或者阅读这篇论文的有关资料,不过更加常有的情形却是既不看书,也不写作,索性又走出房外,到野外和树林里去散步。午饭前,他常在花园里找个地方睡一忽儿,后来临到吃午饭,他兴高采烈,引得姑姑们满心欢喜,不住发笑。饭后他就骑马或者划船,到了傍晚又看书,或者坐下来,陪着姑姑们摆牌阵[31]。晚间,特别是月夜,他往往睡不着觉,那只是因为在他胸中激荡着的生活乐趣过于强烈。他就干脆不再睡觉,带着他的幻想和思想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有的时候一直溜达到天明。
他在姑姑们家里头一个月的生活就是这样快乐恬静地度过的,丝毫也没有留意到姑姑们家里那个半养女半奴婢、眼睛乌黑、走路轻快的卡秋莎。
这时候涅赫柳多夫十九岁,他一直在母亲的羽翼下长大成人,是个十分纯洁的青年。如果他梦见女人,那个女人就一定是他的妻子。凡是依他看来不可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对他来说就算不得女人,而是普通人。可是,有一次,那是在这年夏天的升天节[32],姑姑们的一个女邻居带着自己的儿女们,到姑姑们家里来玩,其中有两个小姐、一个中学的男学生和一个在他们家里做客的、出身于农民的青年画家。
喝完茶以后,他们走到正房前面一小块已经割过草的草场上去玩“捉人”游戏。他们把卡秋莎也带去。他们玩过几回以后,轮到涅赫柳多夫和卡秋莎一块儿跑。平时涅赫柳多夫见到卡秋莎,总感到愉快,不过他的头脑里从来也没有生出过他跟她会发生什么特别关系的想法。
“哎,现在这两个人可是无论如何也捉不到了,”那个“捉人”的快活的画家说,他那两条农民的又短又结实的罗圈腿跑得很快,“除非他们自己绊倒在地上。”
“哪儿的话,您怎么会捉不着我们!”
“一,二,三!”
他们拍了三次手。卡秋莎忍不住咯咯地笑,赶紧跟涅赫柳多夫调换地位,伸出她粗糙而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的大手,一直往左边跑去,她那浆硬的裙子沙沙地响。
涅赫柳多夫跑得快。他想让画家捉不住他,就用尽全力往前跑。后来他回过头去看一眼,却瞧见那个画家在追卡秋莎,不过她很快地迈动她那两条年轻而有弹性的腿,不肯让画家捉住,直奔左边跑去。前面是一个丁香花丛的花坛,谁也没有跑到那后面去过。这时候卡秋莎扭过头来看涅赫柳多夫一眼,向他点头示意,要他跑到花坛后面去同她会合。他领会了她的意思,就往花丛后面跑过去。不料那边,花丛后面有一条小沟。沟里长满带刺的荨麻,涅赫柳多夫不知道,一脚踏空,摔到沟里去了。他的两只手被荨麻刺破,沾满已经在黄昏前降下的露水。不过他立刻站起来,笑自己不小心,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跑到一块空地上去。
卡秋莎满面笑容,闪着她那对像湿润的醋栗那么黑的眼睛,迎着他飞跑过来。他们跑到一块儿,互相握紧手。[33]
“我看,您别是受伤了吧?”她说,那只空着的手理了理松散的辫子。她不住地喘气,带着笑容,微微抬起眼睛照直瞧着他。
“我本来不知道这儿有一条小沟。”他说,也现出笑容,而且没有松开她的手。
她往他身边靠近点。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把他的脸凑到她跟前去。她没有躲闪,他就握紧她的手,吻她的嘴唇。
“哎呀,这是怎么了!”她说,用很快的动作挣脱自己的手,从他身旁跑掉了。
她跑到丁香花丛那边,摘下两根正在凋谢的白色丁香花枝,用来拍打她那火热的脸,然后回过头看他一眼,把两只手在身子前面灵活地来回摆动着,走回做游戏的人那边去。
从那时候起涅赫柳多夫和卡秋莎之间的关系就起了变化,形成了年轻纯洁的男子和同样纯洁的少女由于互相爱慕而往往发生的那种特殊的关系。
每逢卡秋莎刚刚走进房间里来,或者甚至涅赫柳多夫只是远远地看见她的白围裙,一切东西在他的眼里就仿佛都被太阳照亮,一切就都变得更有趣,更快活,更有意义,生活也变得更充满欢乐了。她也有这样的感觉。然而,不单是卡秋莎近在眼前或者相离不远的时候才会给涅赫柳多夫造成这样的影响;只要他想到世上有卡秋莎这样一个人活着,就也会对他造成这样的影响。对她来说,也只要想到有涅赫柳多夫活着,就会造成同样的影响。不论涅赫柳多夫接到他母亲写来的不愉快的信也罢,他的论文写得不顺手也罢,他生出青年人常有的那种没来由的忧郁心情也罢,他只要想起有卡秋莎在,他会见到她,那一切就统统烟消云散了。
卡秋莎在家里有许多工作要做,不过她能够把那些事一件件做完,还腾出空闲的功夫来看书。涅赫柳多夫就把他自己刚刚读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书拿给她看。她最喜欢的是屠格涅夫的《静静的洄流》[34]。他们俩偶尔相遇就谈上几句话,例如在过道上,在露台上,在院子里,有的时候还在姑姑们的老女仆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房间里,因为卡秋莎跟老女仆同住在一处,涅赫柳多夫偶尔到她们的小屋里去啃着糖块喝茶。有马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在场,他们谈起话来最畅快。如果只有他俩在一块儿,谈话却别扭得多。他们的眼睛立刻开始讲些跟他们嘴里所讲的完全不同而且重要得多的话,他们的嘴唇绷紧,心里害怕,就连忙分手了。
涅赫柳多夫初次在姑姑们家里居住的那段时期当中,他跟卡秋莎始终保持着这样的关系。姑姑们发觉了这种关系,担惊害怕,甚至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告诉涅赫柳多夫的住在国外的母亲叶连娜·伊万诺夫娜公爵夫人。姑姑玛丽亚·伊万诺夫娜担心德米特里会跟卡秋莎发生暧昧的关系。不过她这种担忧是没有根据的。如同一般纯洁的人一样,涅赫柳多夫连自己也不知道就爱上了卡秋莎,他的爱情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她,就都成了避免堕落的重要保障。他不但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欲望,而且一想到居然能够跟她发生那样的关系,反而感到害怕。不过,颇有诗情的姑姑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的忧虑倒有根据得多,她深怕德米特里爱上那个姑娘以后会凭着他那不达到目的就不罢休的果断性格,不顾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犹豫地跟她结婚。
如果涅赫柳多夫当时清楚地领会到他爱上了卡秋莎,特别是如果当时有人劝他说,他万万不可以而且不应该把他的命运同那样一个姑娘联系在一起,那就很容易发生这样的事:他就会凭着他直率地处理一切事情的性格做出决定,认为只要他爱上了那个姑娘,那么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没有任何理由不跟她结婚。可是姑姑们没有把她们的担忧对他说明,于是他始终也没有感到他爱上了这个姑娘,就这样离开了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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