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校对)第51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51/54

等到涅赫柳多夫讲完,他就从桌上拿过一本书来,很快地舔湿他的手指头,翻动书页,找到有关结婚的条款,看了一遍。
“她判的是什么刑?”他从书上抬起眼睛,问道。
“她判的是苦役刑。”
“哦,那么,判了这种刑的人,即使结了婚,地位也不能改善……”
“可是要知道……”
“请您容许我把话说完。纵然有一个自由的人同她结婚,她也照旧必须服满她的刑期。这儿有一个问题:谁判的刑比较重,是他呢,还是她?”
“他们俩都判的是苦役刑。”
“嘿,这倒是旗鼓相当呢,”将军笑着说,“他怎么样,她也怎么样。他既是有病,那是可以留下来的,”他继续说,“不消说,凡是可以减轻他的厄运的事,都会一一做到。然而她,即使同他结婚,也不能够留在此地……”
“将军夫人正在喝咖啡。”听差报告说。
将军点一下头,继续说:
“可是,我还要考虑一下。他们叫什么名字,请您写下来,就写在这儿吧。”
涅赫柳多夫写下他们的姓名。
“这件事我也办不到,”将军听到涅赫柳多夫要求同病人见面,就对他说,“我,当然,并不怀疑您,”他说,“我知道您关心他和另外一些人,而且您有钱。不过呢,在我们这儿,只要花钱,那是样样事情都可以做到的。人家对我说:应当消除贿赂才是。可是大家都在收受贿赂,那怎么消除得了?官品越小,就越是常常索取贿赂。是啊,他在五千俄里以外受贿,叫人怎么查得出来呢?他在那边要算是一个小小的沙皇,就跟我在这儿也要算是一个小小的沙皇一样,”他说着,笑起来,“话说回来,大概,您常跟那些政治犯见面吧?您给了他们钱,他们就把您放进去了吧?”他微笑着说,“难道事情不是这样吗?”
“是的,这倒是实在的。”
“我明白您不得不这样做。您打算会见一个政治犯。您可怜他。于是看守或者押解兵就接受贿赂,那是因为他的饷银只有那么几个小钱,而他又有一家子人要养活,他不能不接受贿赂。换了我处在他的地位和您的地位,我也会照您和他那样办事。可是我处在我的地位,就不容许我自己越出法律的最严格的字面意义的范围之外,这恰恰因为我也是人,也能够为恻隐之心所打动。我是执行命令的官员,是在一定的条件下受到信任的,我得不辜负这种信任才成。行了,那么,这个问题就算是了结了。好,现在请您来对我讲一讲:你们京城里,情况怎么样?”
然后将军开始问话,他自己也讲一些话,分明有意既要听一听新闻,又要表现一下他的全部知识和他的人道主义思想。
二十三
“哦,顺便问一句,您住在哪儿?在久科夫旅馆吗?哎,那儿可是糟得很。您到我这儿来吃饭吧,”将军一面送走涅赫柳多夫,一面说,“下午五点钟。您会说英语吧?”
“会,我会说。”
“嗯,那就好了。您要知道,这儿来了一个英国人,是旅行家。他在研究西伯利亚的流放情况和监狱。喏,今天他到我们这儿来吃饭,您也来吧。我们是五点钟开饭,我的妻子要求严守时刻。到那时候,关于怎样处置那个女人的问题,还有关于那个病人的问题,我都会给您一个答复。说不定可以留下一个人来照料他也未可知。”
涅赫柳多夫辞别了将军,感到心绪特别兴奋,精力特别旺盛,就坐上马车到邮局去。
邮局是一个低矮的拱顶房间。那儿有一张斜面办公桌,靠里边坐着几个官员,把邮件散发给拥挤的人群。有一个官员偏着头,熟练地把一个个信封拉到他跟前来,不停地在那上面打邮戳。官员们没有让涅赫柳多夫久等,听到他说出他的姓名,就立时把相当多的一大堆邮件交给他。这里面有汇款,有几封信,有几本书,有最近一期的《祖国纪事》[41]。涅赫柳多夫收到那些信,就走到一条长木凳那边。长凳上有一个士兵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等着取一件什么东西。涅赫柳多夫挨着他坐下,翻看收到的信。其中有一封是挂号信,套着漂亮的信封,用鲜艳的红色火漆盖了一个清楚的印。他拆开信封,见到谢列宁写的信,另外附着一份什么公文,感到他的血涌上脸,他的心顿时收紧了。这就是关于卡秋莎的案件的批示。这会是什么样的批示呢?莫非是批驳吗?涅赫柳多夫匆匆地看了一遍那些写得很小、难于辨认、笔迹有力而又潦草的字,不由得高兴地吐出一口气。原来这批示是个好消息。
“亲爱的朋友!”谢列宁写道,“我们上次的谈话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关于马斯洛娃的案子,你所说的都是对的。我仔细审查了这个案子,看出她遭到了令人愤慨的冤屈。这件事只能由你递过诉状的上告委员会来补救。我就设法在那边协助他们对这个案子做出裁决,现在随信附上减刑公文的副本,根据叶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告诉我的通信地址寄上。这份公文的原本已经送往她当初在受审期间的监禁地点,大概会立刻转到西伯利亚总署去。我赶紧把这个愉快的消息通知你。友好地握你的手。你的谢列宁。”
公文的内容如下:“皇帝陛下受理上告御状办公厅。案由某某,案卷某字某号。某某科,某年某月某日。奉皇帝陛下受理上告御状办公厅主任命令,兹特通知小市民叶卡捷琳娜·马斯洛娃:皇帝陛下业已披阅马斯洛娃御状,特体恤下情,恩准所请,着将该人苦役刑改为流刑,在西伯利亚较近之处执行。”
这个消息令人高兴,而且意义重大:凡是涅赫柳多夫为卡秋莎以至为他自己所能希望做到的事情,如今果然实现了。不错,她的地位发生了这种变化,就给他和她的关系造成了新的复杂情况。这以前她是苦役犯,他要求同她结婚,就无异于一句空话,仅仅在改善她的处境方面有意义而已。现在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来妨碍他们共同生活了。可是涅赫柳多夫没有为这件事做好准备。再说,她同西蒙松的关系呢?她昨天所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假定她同意跟西蒙松结合在一起,那么这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他怎么也理不清这些思想,现在就索性不去想它。“这一切以后都会弄清楚,”他暗想,“现在要办的事是赶快见到她,把这个喜讯告诉她,让她释放出来。”他认为,只要有了他手里拿着的这份公文的副本,就足以做到这件事。于是他从邮局的办公室走出来,吩咐马车夫把他送到监狱去。
尽管今天上午将军没有批准他去探监,可是涅赫柳多夫凭经验知道,在高级长官那里断然办不到的事,在低级属员那里倒往往很容易办成,就决定现在不管怎样也要设法到监狱去,把这个喜讯告诉卡秋莎,或许可以把她释放出来也未可知,同时他也想了解一下克雷利佐夫的身体怎么样,而且把将军讲过的话转告他和玛丽亚·帕夫洛夫娜。
此地的狱长是一个身量很高而又很胖的人,气度威严,留着唇髭和一直弯到嘴角上的络腮胡子。他很严厉地接待涅赫柳多夫,直率地声明说:不经长官批准,他不能放外人进去探监。涅赫柳多夫讲起就连在京城他也常常得到许可进入监狱,狱长就回答说:
“这很可能,然而我不容许这种事。”他讲这话的口气仿佛在说:“你们这些京城的老爷们,自以为能够唬住我们,弄得我们惊慌失措,然而我们虽然是在西伯利亚东部,也还是懂得奉公守法,而且还能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呢。”
连皇帝陛下的办公厅发下的公文的副本也没有对狱长起什么作用。他断然拒绝把涅赫柳多夫放进监狱去。涅赫柳多夫本来天真地以为他一拿出那份公文的副本,马斯洛娃就能当场释放,不料狱长只是鄙夷地微微一笑,申明说,要释放任何人都得有他的直接上司的命令才行。他所能答应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会通知马斯洛娃说她的减刑公文已经发下来,而且他一旦接到上司的指令,就会立刻释放她,不会多留难她一个钟头。
关于克雷利佐夫的健康状况,他也拒绝提供任何消息。他说他甚至不能讲出这里有没有这样一个犯人。于是涅赫柳多夫一无所获,坐上马车,回旅馆去了。
狱长所以这样严格,主要是因为监狱里容纳了比正常的容量多出一倍的犯人,拥挤不堪,而且目前正在闹流行性伤寒。给涅赫柳多夫赶车的马车夫,在路上告诉他说:“监狱里死的人可真多。他们得了一种什么瘟病。每天总有二十来个人下葬。”
二十四
尽管在监狱那边受到挫折,涅赫柳多夫却仍然怀着原先那种生气蓬勃、兴奋昂扬的心情,坐着马车来到省长办公厅,查问一下他们那边是否已经收到马斯洛娃的减刑公文。那份公文还没有寄到。因此涅赫柳多夫就回到旅馆,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刻匆匆地写信,把这件事通知谢列宁和律师。他写完信,看一下怀表,已经是赴将军宴会的时候了。
在路上他又想到不知道卡秋莎会怎样对待她自己减刑这件事。他们会指定她在什么地方住下来?他会怎样跟她共同生活呢?西蒙松会怎么样?她会对他抱什么样的态度呢?他回想她内心所起的变化。紧跟着他又回想起她的过去。
“那些事应当忘掉,一笔勾销才是。”他暗想,又赶紧把种种关于她的想法从自己脑子里撵出去。“到时候一切自会见分晓的。”他对自己说,开始考虑该对将军说些什么话。
将军家里的宴会铺排得极尽奢华,合乎阔人和大官们的生活格局。这种奢华的排场原是涅赫柳多夫习以为常的,不过长期以来他不但被剥夺了这种奢华的享受,甚至被剥夺了最起码的舒适条件以后,他就觉得这样的宴会特别称心了。
女主人是彼得堡老派的grande
dame[42],以前在沙皇尼古拉的宫廷里做过女官,讲法语很顺口,讲俄语倒不自然。她总是把身子挺得非常直,不论她的手做什么动作,胳膊肘却从不离开腰部。她对她的丈夫流露出平静的、略微带点忧郁的尊敬态度。她对待客人们异常亲切,不过这又显出因人而异的不同分寸。她把涅赫柳多夫当做自家人,对他表现出一种特殊的、细致的、使人觉不出来的奉承态度,这结果使得涅赫柳多夫重又体会到自己的种种优点,感到愉快和满足。她使他感到她了解他到西伯利亚来的这种行动虽然奇特,却是正直的,总之她认为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这种微妙的奉承,再加上将军府里那种极其优美豪华的生活排场,使得涅赫柳多夫只顾欣赏漂亮的陈设,吃下可口的菜肴,同他熟悉的那个圈子里的有良好教养的人们轻松愉快地周旋,完全沉迷在一种飘飘然的舒畅状态里,倒好像最近这段时期他在生活里所经历的种种事情,无非是一场大梦,如今他刚从梦里醒过来接触到了真正的现实生活似的。
在宴席上,除了将军家里的人,即将军的女儿和女婿以及将军的副官以外,还有一个英国人,一个开采金矿的商人,一个刚从外地来到这里的、西伯利亚边远城市的省长。涅赫柳多夫感到所有这些人都和蔼可亲。
那英国人是个身体健壮、脸色红润的人,法语讲得很差,不过讲起英语来好得出奇,像演说那样娓娓动听。他见识很广,讲了许多关于美洲、印度、日本、西伯利亚的事,因而是一个有趣的人。
开采金矿的商人年纪很轻,本来是农民的儿子,如今穿着在伦敦定做的燕尾服,衬衫上配着钻石的袖扣。他有大量的藏书,为慈善事业捐助过很多钱,信奉欧洲的自由主义思想,成为欧洲文化通过教育而移植到土生土长的健康农民身上的全新的优秀典型,所以依涅赫柳多夫看来,这个人是可爱而有趣的。
那个遥远的城市的省长,原来就是当初涅赫柳多夫在彼得堡盘桓期间听到人们纷纷议论的某局前任局长[43]。他是个体态丰满的人,头上生着稀疏的鬈发,脸上闪着温柔的天蓝色眼睛,两只细皮白肉的手上戴着许多戒指,下身很胖。他的脸上带着惹人喜爱的笑容。省长被这一家的男主人所器重,因为在喜欢受贿的人们当中,惟独他不接受贿赂。女主人十分爱好音乐,而且她自己就是很出色的钢琴家,她也看重那个省长,因为他也是出色的音乐家,常常同她四手联弹。正巧涅赫柳多夫的心境极为温和,就连这个人今天也没有惹得他讨厌。
兴高采烈、精力饱满、下巴铁青的副官,不住在各方面为别人效劳,他那种好心肠是招人喜欢的。
不过使得涅赫柳多夫感到最愉快的,却是那一对年轻可爱的夫妇,也就是将军的女儿和女婿。女儿是个相貌不美、心地单纯的年轻女人,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她的头两个孩子身上。她跟她的丈夫因恋爱而结婚,而且是在同她父母进行过长期斗争以后才成功的。她丈夫毕业于莫斯科大学,获得候补博士的学位,具有自由主义思想,为人谦虚,头脑聪明,在政府机关里做官,担任统计工作,特别是有关异族人的统计工作。他研究异族人,喜爱他们,极力要把他们从绝种的危险里拯救出来。
所有的人,不但对涅赫柳多夫亲切殷勤,而且分明把他看做有趣的新相识,乐于同他结交。将军穿着军服出来主持宴会,脖子上套着白色十字章,对涅赫柳多夫就像对老朋友那样打个招呼,然后立刻请客人们到旁边一张小桌上去喝白酒,吃冷荤菜。将军问起涅赫柳多夫从将军家里走后做了些什么事,涅赫柳多夫就讲起他到邮局去过一趟,了解到他今天上午说起的那个人已经减刑了,于是这时候他又要求将军批准他到监狱里去探望犯人。
将军显然不满意在吃饭的时候谈公事,就皱起眉头,没有开口说话。
“您愿意喝点白酒吗?”他转过身去用法语对走过来的英国人说。英国人喝完白酒,说起他今天去参观过一个大教堂和一个工厂,不过他另外还想看一个大型的解犯监狱。
“那正好,”将军转过身去对涅赫柳多夫说,“您可以跟他一块儿去了。您给他们开一个许可证吧。”他对副官说。
“您打算什么时候去?”涅赫柳多夫问英国人说。
“我倒情愿傍晚去参观监狱,”英国人说,“所有的人都在监狱,而且没有做什么准备,一切都保持着本来的面目。”
“啊,他是想看看那儿的种种美妙之处吧?让他自管去看好了。我给上边写过呈文,可是他们不听我的意见。那就让他们从外国报刊上去领教一下吧。”将军说着,往餐桌那边走过去,女主人指点客人们在餐桌四周各自的座位上坐下。
涅赫柳多夫在女主人和英国人中间坐下。他对面坐着将军的女儿和某局的前任局长。
吃饭的时候,大家的谈话断断续续,一忽儿谈到英国人讲起的印度,一忽儿谈到东京远征[44]而遭到将军的严厉批评,一忽儿又谈到在西伯利亚普遍流行的欺诈行为和贿赂风气。对于所有这些谈话,涅赫柳多夫都不大发生兴趣。
不过饭后大家在客厅里喝咖啡,英国人和女主人谈起格莱斯顿[45],开始了一场很有趣味的谈话。涅赫柳多夫觉得他自己在这场谈话里出色地表达了许多聪明的见解,连那些同他交谈的人也注意到了。涅赫柳多夫吃过一顿好饭,喝过一点好酒,到喝咖啡的时候,又夹在亲切和蔼、有良好教养的人们当中,坐在柔软的圈椅上,他的心情就变得越发愉快了。等到女主人答应英国人的请求,跟前任的局长一块儿靠着一架大钢琴坐下,开始弹奏他们以前用功练习过的贝多芬《第五交响乐》,涅赫柳多夫就生出一种很久以来都没有经历过的、十分满意自己的心情,倒好像他现在才看出他自己是一个多么好的人似的。
那架大钢琴挺好,交响乐也弹得出色。至少,涅赫柳多夫这样觉得,他是喜欢和理解这交响乐的。他听着那段美妙的行板,感到鼻子里发酸,因为被自己以及自己的种种美德感动了。
涅赫柳多夫向女主人道过谢,说是他很久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快乐了,然后正要告辞走掉,不料女主人的女儿带着果断的神情走到他跟前,涨红了脸,说:
“您刚才问起过我的那两个孩子;您愿意去看一看他们吗?”
“她以为大家都想去看她的孩子呢,”母亲说,看到她女儿这种可爱的鲁莽而微微地笑着,“公爵是完全不感兴趣的。”
“刚好相反,我很感兴趣,很感兴趣呢,”涅赫柳多夫说着,被这种溢于言表的幸福的母爱所感动,“请吧,您带我去看一看。”
“她领着公爵去看她的小娃娃了,”将军在牌桌那边叫道,笑起来,他正在跟他的女婿和金矿业主、副官一块儿围着牌桌打牌,“您去吧,去尽一尽您的义务吧。”
这当口,那个年轻的女人想到马上就要有人来评断她的孩子的好坏,分明心情激动,就迈着快步,在涅赫柳多夫的前头走到里边的房间去。他们走到第三个房间站住,那个房间很高,糊着白色的壁纸,点着一盏不大的灯,上面扣着一个深色的灯罩。那儿并排放着两张小床,有一个乳母在两张小床中间坐着,上身穿一件白色小披肩,生着西伯利亚人的高颧骨,神态忠厚。乳母站起来,向他们鞠躬。那个母亲就在头一张小床边上弯下腰,床上安宁地睡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张开小嘴,鬈曲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
“这就是卡佳,”母亲说,拉了拉带浅蓝色条纹的线毯,因为有一只小小的白脚从线毯底下伸出来了,“她好看吗?要知道她才两岁呢。”
“真可爱!”
“这个叫瓦秀克,是他爷爷给他起的名字。他完全生得另一副模样。他是个西伯利亚人呢。不是吗?”
“挺好的小男孩。”涅赫柳多夫说,瞅着那个背脊朝天睡熟了的小胖子。
“真的吗?”母亲说,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涅赫柳多夫想起那些铁锁链和剃掉半边头发的脑袋,想起那边的殴打和堕落,想起了垂危的克雷利佐夫、卡秋莎以及她的全部身世。他不由得生出羡慕的心情,巴望他自己也能有这种目前依他看来显得优美纯洁的幸福才好。
他把那两个孩子夸了好几次,至少算是部分地满足了贪婪地听着这些称赞的母亲,然后就跟着她走回客厅。英国人正在客厅等他,好按照他们先前约好的那样一同坐车到监狱去。涅赫柳多夫就向老一辈和小一辈的主人们告辞,同英国人一起出去,走到将军府的门外。
天气变了。鹅毛大雪正下得紧,已经盖没了街道,盖没了房顶,盖没了花园里的树木,盖没了门前的台阶,盖没了车篷,盖没了马背。英国人自己有一辆轻便马车,涅赫柳多夫就吩咐英国人的马车夫把车赶到监狱去。他自己一个人坐上他自己的那辆四轮马车,心情沉重,感到他自己正在去履行一种不愉快的责任。他就这样坐着他那辆柔软的四轮马车,跟在英国人的轻便马车后面,沿着难于行驶的雪地往前走去。
二十五
阴森的监狱房屋,以及门前的岗哨和路灯,尽管蒙着一层洁净的白色外衣,尽管现在一切东西,门口的台阶也好,房顶也好,墙壁也好,都蒙着洁净的白色外衣,可是所有这些,再加上房屋的整个正面那一排灯光明亮的窗子,反而给涅赫柳多夫留下了比今天上午更加阴森的印象。
庄严的狱长从里边走到大门口,凑近门灯,把发给涅赫柳多夫和英国人的许可证看一遍,大惑不解地耸起他那有力的肩膀。不过他仍旧执行命令,邀请这两个参观者跟着他走进去。他先领着他们走进院子,然后走进右边的门口,登上楼梯,走进一间办公室。他请他们坐下,问他们有什么事要他效劳。他听说涅赫柳多夫打算现在跟马斯洛娃见面,就派一个看守去把她带来,同时准备好回答英国人当场通过涅赫柳多夫向他提出的种种问题。
“这个监狱按照建筑计划原定容纳多少人?”英国人问,“现在监禁着多少人?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多少儿童?有多少苦役犯,多少流刑犯,多少自愿跟着来的?有多少害病的?”
涅赫柳多夫随口翻译英国人和狱长所说的话,没有深究那些话的含义。他想到马上就要跟卡秋莎见面,竟完全出乎他的意外,心慌起来。他正在给英国人翻译几句话,忽然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办公室的门开了,而且如同以往发生过许多次的情形那样,一个看守走进来,身后跟着卡秋莎,头上扎着头巾,身上穿着犯人的衣服。他一看见她,就生出了沉重的心情。
“我要生活,我要家庭和儿女,我要过人的生活。”正当她迈着快步,没有抬起眼睛,走进房来的时候,这样的思想掠过他的脑海。
他站起来,迎着她走出几步,依他看来她的脸容显得严峻而不愉快。她又像从前她责备他的那次一样。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的手指头拘挛着揉搓她衣服的边缘,时而看他一下,时而低下眼睛。
“您知道减刑的事成功了吧?”涅赫柳多夫说。
“是的,看守已经告诉我了。”
“那么,只要公文一到,您就可以出去,在您愿意住的地方住下来了。我们要考虑一下……”
她赶紧打断他的话说:
“我有什么可考虑的?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到哪儿去,我就跟着他到哪儿去。”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51/54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