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8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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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天,他没有来。
柯赛特没有留意,度过晚上,睡了一夜,像平时一样,醒来时才想起这件事。她多么幸福!她赶快派尼科莱特到让先生家里,了解他是不是病了,为什么昨晚没有来。尼科莱特带来了让先生的回音。他根本没病。他有事。他不久就会来的。尽可能早。另外,他要短期出门一次。夫人应该记得,不时旅行一次是他的习惯。不要担心。不要惦记着他。
尼科莱特走进让先生的房间后,把女主人的话对他重复了一遍。夫人想知道“为什么让先生昨晚不来”。“我已经有两天没来了,”让·瓦尔让轻描淡写地说。
但他向尼科莱特指出这一点,而她根本没有给柯赛特捎回来。
四、吸引和停息
一八三三年春夏之交,玛雷区疏疏落落的行人、店商、呆在门口无所事事的人,注意到一个穿黑衣服,十分整洁的老人,每天在同一时间,夜幕降临时,走出武人街,从布列塔尼圣十字街那边,经过白披风街,来到圣卡特琳文化街,又走到肩带街,往左拐,走进圣路易街。
到了那里,他放慢脚步,脑袋伸向前,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目光一成不变地总是盯住同一个地方,对他来说,这一点在闪烁星光,就是髑髅地修女街的拐角。他越走近这个街角,他的目光越明亮;有种快乐使他的眸子像内心的晨曦一样闪闪发光,他有受迷惑和感动的神态,嘴唇在不易觉察地翕动,仿佛他在对看不见的人说话,他隐约在微笑,他走得尽可能慢。好像他既想到达,又害怕接近这一刻到来。当他和似乎吸引他的这条街之间只隔开几幢楼的时候,他的脚步放慢到有时令人以为他不走了。他的头在摇晃,他的目光死盯住一个地方,令人想起指南针在寻找北极。不管他怎样延长到达的时间,他还是要到达了;他走到髑髅地修女街;于是他站定了,瑟瑟发抖,胆怯而凄切地探头越过最后一幢楼的拐角,朝这条街张望,在这凄凉的目光中,有点东西像对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着迷了,又像关闭的天堂的反光。然后一滴眼泪渐渐积聚在眼角,大到滚出来,淌下脸颊,有时在嘴角停住。老人感到眼泪的苦涩。他这样呆了几分钟,仿佛石头一样;随后他从原路,又迈着同样的步子返回,随着离开,他的目光暗淡了。
这个老人逐渐不再走到髑髅地修女街的拐角;他在半路上的圣路易街便停下;时而走得远一点,时而走得近一点。一天,他呆在圣卡特琳文化街的拐角,从老远望着髑髅地修女街。然后他默默地摇摇头,仿佛自我拒绝一样东西,走回头路。
不久,他甚至走不到圣路易街。他在帕维街就停下,摇了摇头,然后返回;后来他不超过三亭街;再后来他不超过白披风街。好像一只不再上发条的挂钟,摇摆幅度缩小,直到停止。
每天他在同一时刻出门,走同一条路线,但不再走完,也许他没有意识到,他在不断缩短路程。他整张脸只表达一个想法:何必呢?目光暗淡了;再没有闪光。眼泪也枯竭了,不再积聚在眼角;这沉思的目光是干枯的。老人的头总是伸向前;下巴不时在抖动;瘦颈的皱褶令人难受。有时,天气不好,他腋下夹着一把雨伞,决不打开。街区的老太婆说:“这是个傻乎乎的人。”孩子们跟在他后面哄笑。
第九卷
极度的黑暗,极亮的曙光
一、怜悯不幸者,宽恕幸福者
幸福是可怕的事!完全心满意足!知足常乐!拥有幸福这一人生的虚假目的以后,就忘却了责任这一真正目的!
不过,平心而论,指责马里于斯也不对。
我们解释过,马里于斯在结婚前,没有问过割风先生,结婚后又怕问让·瓦尔让。他后悔经不起引诱这样做。他心里想得很多,在对方绝望时作出这种让步是做错了。他只限于逐步把让·瓦尔让从家里赶走,在柯赛特的脑子里尽可能抹去这个人。他可以说总处在柯赛特和让·瓦尔让之间,深信这样做她不会发觉,也根本想不到。不仅是抹去,是隐没。
马里于斯做了他认为必要而正确的事。他认为有读者已经见到的严正理由和读者在下面看得到的其他理由,支开让·瓦尔让,但既不强硬,也不软弱。在一桩他为之辩护的案子中,他偶然遇到一位从前在拉菲特银行做事的雇员,他用不着费心,就了解到一些秘密情况,说实话,他也不可能深究,一来要遵守保密的诺言,二来也要对让·瓦尔让的危险处境小心为是。这时,他认为要履行一项严肃的责任,就是尽可能谨慎地寻找原主,归还六十万法郎。此前,他坚持不动用这笔钱。
至于柯赛特,她一点儿不了解这些秘密;但谴责她也同样太严厉了。
从马里于斯到柯赛特,有一种强大的磁力,使她总是本能地,几乎下意识地按照马里于斯所希望的去做。她感到马里于斯对“让先生”有一种意图;她顺而从之。她的丈夫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她感到他不说出来的意图隐约而明晰的压力,便盲目地服从。这里,她的服从就是不去回忆马里于斯置诸脑后的事。她无须努力就做到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而且也没有必要去指责他,她的心灵完全变成了丈夫的心灵,以致马里于斯脑子里的重重阴影也使她的脑子变得暗淡。
不过我们不要走得太远;关于让·瓦尔让,这种遗忘和这种消失只是表面的。她与其说是糊里糊涂,而不是健忘。心底里她非常热爱她如此长久地称作父亲的人。但她更爱丈夫。这就使这颗心的天平出错,偏向一边。
有时,柯赛特提起让·瓦尔让,觉得奇怪。于是马里于斯使她平静下来:“我想他外出了。他不是说过要去旅行一次吗?”“不错,”柯赛特心想。“他习惯这样失去踪影。可是不会这样久。”她有两三次派尼科莱特到武人街,打听让先生是不是已旅行回来。让·瓦尔让叫人回答没有回来。
柯赛特不再多问,她在世上只有一个需要:马里于斯。
还要说的是,马里于斯和柯赛特也出过门。他们去了维尔农。马里于斯把柯赛特带到他父亲的坟前。
马里于斯逐渐使柯赛特摆脱掉让·瓦尔让。柯赛特任人摆布。
再说,人们苛责的、某些情况下子女的忘恩负义,并非总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值得责备。这是本性的忘恩负义。我们在别的地方说过,本性“向前看”。本性把人分为到达者和启程者。启程者转向黑暗,到达者转向光明。从而产生差异,在老人一边是不可避免的,在年轻人一边是不由自主的。这种差异先是感觉不出,慢慢扩大,就像树枝一样分开。枝叶不脱离树干,却彼此远离。这不是他们的错。青年趋向快乐、节庆、鲜艳的光彩、爱情。老年趋向终结。并非互不照面,但不再紧抱了。年轻人感到生命的减退,老人感到坟墓的冰冷。我们不要指责这些可怜的孩子。
二、油尽灯灭
一天,让·瓦尔让下楼,在街上走了三四步,坐在一块墙基石上,就是六月五日至六日夜里,加弗罗什看到他沉思默想坐在上面那块墙基石;他呆了几分钟,然后上楼。这是挂钟的最后一次摆动。第二天,他出不了家门。第三天,他起不了床。
女看门人给他准备蹩脚的饭餐,一点白菜或几个马铃薯,加点肥肉。她瞧了瞧褐色陶盆,感叹说:
“昨天您可没有吃东西,可怜的好人!”
“吃了,”让·瓦尔让回答。
“盆子满满的。”
“看看水罐吧,是空的。”
“这说明您喝了水;这不说明您吃过东西。”
“那么,”让·瓦尔让说,“如果我只想喝水呢。”
“这叫口渴,不同时吃饭,就叫发烧。”
“我明天吃吧。”
“或者等到圣三节再吃吧。干吗今天不吃呢?说什么:我明天吃!整盆菜留着,碰也不碰!我的嫩土豆好吃极了!”
让·瓦尔让抓起老太婆的手:
“我答应您吃掉,”他用和蔼的声音对她说。
“我对您并不满意,”看门女人回答。
让·瓦尔让除了这个老太婆,看不到其他人。巴黎有些街道没有人经过,有些房子没有人来。他住在这样一条街和这样一幢房子里。
他还能出门的时候,他在一个锅匠那里用几个苏买了一个耶稣受难铜十字架,挂在床对面的一颗钉子上。看到这个十字架令他宽心。
一星期过去了,让·瓦尔让在房里走不了一步。他始终躺着。看门女人告诉她的丈夫:“上面那个老头起不了床,也不吃东西,活不长了。那是伤心。我脑子里总想,他的女儿嫁得不好。”
看门人以丈夫的权威口吻反驳:
“他有钱的话就请医生来。他没钱的话,就没有医生。他没有医生的话,就等死吧。”
“他有医生呢?”
“他也会死。”
看门女人用一把旧刀挖草,草长在她所谓的石子路的缝中,她一面挖草,一面喃喃地说:
“真可惜。一个这样干净的老头!他像小鸡一样白皙。”
她看到一个街区的医生在街道尽头走过;她自作主张请他上楼。
“在第三层,”她对他说。“您进去好了。老头不能下床,钥匙始终插在门上。”
医生看了让·瓦尔让,问过情况。
他下楼时,看门女人截住他:
“怎么样,医生?”
“您的病人病得很重。”
“什么病?”
“什么病都没有。从外表看来,这个人失去了一个亲近的人。这就要他的命了。”
“他对您说了些什么?”
“他告诉我,他身体很好。”
“您还会来吗,医生?”
“是的,”医生回答。“不过要换一个人来。”
三、当年抬得起割风大车,如今却握不住羽毛笔
一天晚上,让·瓦尔让费力地用手肘撑起来;他抓自己的手,却把不到脉;他的呼吸短促,不时停顿;他发觉比任何时候都虚弱。无疑受到心事重重的压力,他一使劲坐直了穿衣服,挑他喜欢的服装。他穿衣时不得不停下好几次;仅仅穿好外衣袖子,额头上就冒出汗来。
他单独住以后,把床搬到门厅,为的是尽量少占这空荡无人的公寓。
他打开手提箱,取出柯赛特的旧衣。
他把衣服摊在床上。
主教的烛台仍然放在壁炉上。他从抽屉里取出两支蜡烛,插到烛台上。然后,尽管还是大白天,而且是夏天,他还是点燃了蜡烛。在死了人的房间里,有时可以看到大白天点燃了蜡烛。
他从一件家具走到另一件家具,每迈一步都使他疲乏不堪,他不得不坐下来。这根本不是平时的疲劳,消耗体力可以再恢复;这是剩下的还能活动的精力;生命耗尽了,在难以支持的努力中一点点消失,不会重新开始。
他跌坐在一张椅子里,这张椅子放在镜子前;这面镜子对他那么致命,对马里于斯则是绝处逢生,他曾在镜子中看到了吸墨纸印上的柯赛特反体字迹。他在这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却认不出来了。他有八十岁;在马里于斯结婚之前,别人看他只有五十岁;这一年等于过了三十年。他脑门上不再是上年纪的皱纹,而是死亡神秘的印记。可以感到无情的指甲抠进去的痕迹。他的面颊垂下来;脸皮的颜色令人以为已经入土;两边嘴角往下撇,仿佛古人雕刻在坟墓上的面具;他以责备的神态凝望空中;好像悲剧人物要怨恨一个人。
他处在这种状态中,沮丧到了极点,痛苦不再流露出来;可以说,痛苦凝结了;绝望好似在心灵上凝成了块。
黑夜来临。他好不费力地把一张桌子和壁炉旁边的一张旧扶手椅拖过来,在桌上放上一支羽毛笔、墨水和纸。
做完以后,他一阵昏眩。等他回复过来,他感到口渴。他捧不动水罐,便将嘴巴艰难地凑过去,喝了一口。
然后他转向床那边,始终坐着,因为他站不住,他望着那件小黑裙和所有这些珍爱的物品。
他凝望了几小时,却好像只有几分钟。突然,他颤栗一下,他感到寒冷袭上身来;他用手肘支在主教的烛台照亮的桌子上,握住了笔。
由于他长时间不用笔和墨水,笔尖弯了,墨水干了,他只得站起来,在墨水中加了几滴水,他不得不停下和坐下两三次,只能以笔尖背写字。他不时擦拭额头。
他的手发抖。他慢慢地写出下面这几行字:
“柯赛特,我祝福你。我要向你解释。你的丈夫有理由让我理解,我应该走开;但他有点误会,不过他还是对的。他很不错。我死后你要永远好好爱他。蓬梅西先生,永远爱我宝贝的孩子吧。柯赛特,你会找到这张纸,下面是我要对你说的话。你会看到数字,如果我有力气回忆的话,听我说,这笔钱确实是属于你的。整个事情是这样:白玉来自挪威,墨玉来自英国,黑玻璃工艺品来自德国。玉更轻,更宝贵,价钱更贵。在法国也可以像在德国一样仿造。要准备一只两寸见方的小铁砧,一盏酒精灯用来熔蜡。从前的蜡胶是用树脂和黑烟炱制成的,一斤四法郎。我设想出用虫胶和松脂制造。每斤只要三十苏,质量却好得多。扣子是用这种蜡胶把紫玻璃粘在一只黑铁小框上制成的。铁工艺品要用紫玻璃,金首饰要用黑玻璃。西班牙大量进口。这却是产玉的国家……”
他写到这里停止了,笔从他手上掉下来,他痛不欲生地呜咽,这呜咽不时从他心底冒出来,可怜的人双手捧住头,陷入沉思。
“噢!”他在内心叫道(这哀号惟有天主听得见),“完了。我再也见不到她。这是在我脸上掠过的一丝微笑。我连再见她一面也办不到,就要走进茫茫黑夜了。噢!再过一分钟,再过一会儿,听到她的声音,触到她的裙子,看到她这个天使!然后死掉!死没有什么,看不到她就死去是可怕的。她会对我微笑,她会对我说一句话。这会伤害人吗?不,完了,永远完了。我孑然一身。我的天!我的天!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这当儿,有人敲他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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