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8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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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先生,我会全部告诉您,酬劳多少随便您赏赐。这个秘密值一堆黄金。您会对我说:‘为什么你不对让·瓦尔让去说呢?’理由非常简单:我知道他放弃了这笔财产,您得益了,我感到这一招很巧妙;他一文不名了,他会对我两手空空,既然我需要一笔钱到若阿雅去,我宁愿找您,您掌握一切,他什么也没有。我有点累了,请允许我坐下。”
马里于斯坐下,示意他也坐下。
泰纳迪埃坐在一张软垫椅上,拿起那两张报纸,装进信封,用指甲敲了几下《白旗报》,咕噜着说:“我搞到这份报可费了劲啦。”说完,他架起二郎腿,往椅背上一靠,这种姿势是对自己的话十拿九稳的人所特有的,然后他庄重地进入正题,加重每个字的分量:
“男爵先生,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就是约一年以前,暴动那天,有个人在巴黎的主管道里,就在下水道汇入塞纳河那边,残老军人院桥和耶拿桥之间。”
马里于斯猛地将自己的椅子靠近泰纳迪埃的椅子。泰纳迪埃注意到这个动作,继续慢吞吞地说,像有口才的人抓住听他讲话的人,并感受到对方的激动那样。
“这个人不得不躲藏起来,与政治方面的原因无关,他以下水道为家,有入口的钥匙。我再说一遍,这是在六月六日;大约晚上八点钟。那人听到下水道有响声。他十分吃惊,蹲下来观察。这是脚步声,有人在黑暗中走路,朝他这边走来。怪事,下水道有另一个人。下水道出口的铁栅门在不远处。从那边透进来的一点亮光,使他看出新来的人,这个人背上扛着一样东西。他弯腰走着。这个弯腰走路的人以前是苦役犯,他扛在肩上的是一具尸体。当场抓住犯了杀人罪。至于抢劫,那是当然的;谋钱害命嘛。这个苦役犯要把尸体扔到河里。有一点需要说明,就是到达出口铁栅门之前,这个从老远的下水道走过来的苦役犯必定遇到一个可怕的泥坑,他本来可以把尸体扔在泥坑里;但是,第二天,下水道工在清理泥坑时,会找到这个被谋杀的人,凶手不打算这样做。他宁愿扛着这么重的东西,穿过泥坑,一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可能不拿命豁上去;我不明白他怎么活着出来。”
马里于斯的椅子更靠近了。泰纳迪埃趁机吁了一口长气。他继续说:
“男爵先生,下水道不是演兵场。那里什么都缺,连地方也缺。两个人在那里,就要相遇。事情正是这样。以此为家的人和过路者,不得不互相问好,双方都很不情愿。过路者对以此为家的人说:‘你看到我背着什么,我必须出去,你有钥匙,给我吧。’这个苦役犯力气惊人。无法拒绝。但有钥匙的人同他谈判,只是为了争取时间。他观察这个死人,但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知道他很年轻,衣着不错,像个有钱人,鲜血使他面目全非。他一面谈话,一面找到办法从后边撕下一块被杀害人的衣襟,不让凶手发觉。您明白,这是物证;用这个办法可以重新抓住线索,证明凶手有罪。他把物证放进口袋里。然后打开铁栅门,让这个家伙扛着重负出去,再关上铁栅门,逃走了,不想进一步牵连到这个案件中,尤其在凶手把死尸扔进河里时不想在场。现在您明白了。扛着死尸的人是让·瓦尔让;有钥匙的人是眼下对您说话的人;那块衣襟……”
泰纳迪埃说完这句话时,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撕下的黑呢,上面斑斑点点,他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举到眼睛的高度。
马里于斯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几乎停止呼吸,目光盯住这块黑呢,一言不发,退到墙壁,右手伸到身后,在墙上摸索靠近壁炉的橱门锁孔上的钥匙。他摸到这把钥匙,打开橱门,把手臂伸进去,也不往里看,惊惶的目光不离开泰纳迪埃抖开的布片。
泰纳迪埃继续说:
“男爵先生,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被害的年轻人是一个外国阔佬,被让·瓦尔让诱进圈套,他身上有一笔巨款。”
“年轻人是我,这是外套!”马里于斯嚷道,他把血迹斑斑的旧衣扔在地上。
然后,他从泰纳迪埃手里夺过布片,蹲下来,将布片凑近撕开的衣襟。裂缝正好吻合,布片拼全了衣服。
泰纳迪埃目瞪口呆。他在想:“我成了傻帽。”
马里于斯颤巍巍地站起来,又绝望又喜形于色。
他在口袋里搜索,气呼呼地走向泰纳迪埃,手里攥满五百法郎和一千法郎的钞票,举到泰纳迪埃的脸上,几乎碰上了。
“您是一个无耻的人!您是一个说谎的人,爱诽谤人,坏蛋。您来诬陷这个人,却为他洗刷了;您想陷害他,却使他变得崇高。您才是盗贼!您才是杀人凶手!我在济贫院大街的破屋里见过您,泰纳迪埃·荣德雷特。我摸清您的底细,足够把您送到苦役监,如果我愿意,甚至送到更远的地方。拿着,这是一千法郎,您这恶棍!”
他把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扔给泰纳迪埃。
“啊!泰纳迪埃·荣德雷特,卑鄙的无赖!出售秘密的旧货商,兜售隐私的商人,发掘黑暗的人,无耻之徒,这回给您用作教训!拿着这一千五百法郎的钞票,从这里滚出去!滑铁卢保护了您。”
“滑铁卢!”泰纳迪埃喃喃地说,将一千五百法郎塞进口袋里。
“是的,杀人凶手!您在那里救了一个上校的命……”
“是一个将军,”泰纳迪埃抬起头来说。
“一个上校!”马里于斯气咻咻地说。“我才不会为一个将军给一分钱呢。您到这里来干伤天害理的事!我对您说,您无恶不作。滚!不要见我!只是希望您幸福,这是我的全部愿望。啊!魔鬼!这里还有三千法郎,拿走吧。明天您就出发,带着您的女儿到美洲去;因为您的妻子已经死了,卑劣的骗子!我会监视您动身,强盗,到那时,我会再给您两万法郎。到别的地方上绞刑吧!”
“男爵先生,”泰纳迪埃回答,一躬到地,“永远感谢。”
泰纳迪埃出去了,什么也不明白,在钱袋舒服的重压和钞票落在头上的响雷打击下,又惊又喜。
他像遭到雷轰,但又很高兴;如果有避雷针防雷轰,他会非常生气。
我们马上把这个家伙的事了结吧。上述事件发生两天后,在马里于斯的安排下,他同女儿阿泽尔玛一起动身到美洲去,用的是假名,揣上到纽约兑现的两万法郎汇票。泰纳迪埃这个破落的市民,精神堕落已无可挽救;他在美洲同在欧洲一样。跟一个恶人接触,有时会办糟一件好事,将好事变成一件坏事。泰纳迪埃用马里于斯的钱去贩卖黑奴。
泰纳迪埃一出去,马里于斯便跑到花园,柯赛特还在那里散步。
“柯赛特!柯赛特!”他叫道。“来呀!快来。我们一起走。巴斯克,叫辆出租马车!柯赛特,来呀。我的天!是他救了我的命!一分钟也不要耽误!戴上你的披巾。”
柯赛特以为他说疯话,但还是听从了。
他喘不过气来,把手按在心房上抑制心跳。他大步来回踱步,拥抱柯赛特,说道:“啊!柯赛特!我是个可耻的人!”
马里于斯发狂了。他开始隐约看出让·瓦尔让是个无比高大的苦难形象。一种闻所未闻的品德出现在他眼前,崇高、和蔼、无可度量而又谦卑。苦役犯升华为耶稣。马里于斯被这奇迹弄得目眩。他不太清楚看见什么,只知伟大。
不一会儿,出租马车来到门前。
马里于斯扶柯赛特上车,自己跳了进去。
“车夫,”他说,“武人街七号。”
出租马车开动了。
“啊!多么高兴啊!”柯赛特说,“武人街七号。我不敢向你提起呢。我们去看让先生。”
“去看你的父亲,柯赛特!比以往更应是你的父亲。柯赛特,我猜到了。你对我说过,你从来没有收到我让加弗罗什送给你的信。信落在他手里。柯赛特,他到街垒来救我。由于他需要成为天使,顺便他救了别人;他救了沙威。他把我从深渊中拖出来,是为了给你。他把我扛在背上,穿过可怕的下水道。啊!我忘恩负义多么可恶。柯赛特,他当了你的保护人以后,又当了我的保护人。你想想,有一个可怕的泥坑,很可能淹死在里面,淹死在烂泥中,柯赛特!他扛着我穿过去。我昏迷不醒,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无法知道自己的遭遇。我们去把他接回来,同我们住在一起,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再也不离开我们。但愿他在家里!但愿我们能找到他!我的余生要尊敬他。是的,应该这样,明白吗,柯赛特?加弗罗什把我的信交给了他。一切得到解释。你明白了。”
柯赛特一句话也不明白。
“你说得对,”她对他说。
出租马车滚动向前。
五、黑夜之后是白昼
听到敲门声,让·瓦尔让回过身来。
“请进,”他有气无力地说。
门打开了。柯赛特和马里于斯出现。
柯赛特冲进房间。
马里于斯站在门口,靠在门框上。
“柯赛特!”让·瓦尔让说,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双臂张开,抖动不已,神色惊慌,脸色苍白,样子凄惨,眼里洋溢着无限的喜悦。
柯赛特激动得透不过气来,扑在让·瓦尔让的胸口上。
“父亲!”她说。
让·瓦尔让惶恐地嗫嚅说:
“柯赛特!是她!是您,夫人!是你!啊,我的天!”
柯赛特搂紧了他,他大声说:
“是你!你来了!你原谅我了!”
马里于斯垂下眼皮,不让眼泪流出来,他走了一步,抽搐的嘴唇发出喃喃的话语声,要止住呜咽:
“我的父亲!”
“您也一样,您原谅我了!”让·瓦尔让说。
马里于斯说不出话来,让·瓦尔让又说:“谢谢。”
柯赛特拉下披巾,把帽子扔在床上。
“这碍我的事,”她说。
她坐在老人的膝上,虔敬地分开他的白发,吻他的额角。
让·瓦尔让任她摆弄,不知所措。
柯赛特只朦胧地有点明白,她加倍温存,仿佛想偿还马里于斯的债。
让·瓦尔让结结巴巴地说:
“我多蠢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想想看,蓬梅西先生,正当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完了。这是她的小裙子,我是一个不幸的人,我再也见不到柯赛特了。’我这样说的时候,你们正在上楼梯。我多蠢呀!人真是蠢!没有考虑到仁慈的天主。仁慈的天主说:‘你以为别人把你抛弃了,傻瓜!不,不,事情不会这样。哦,那儿有个可怜的老人需要一个天使。’于是天使来了;又看到了他的柯赛特,又看到了他的小柯赛特!啊!我以前多么不幸啊!”
他一时说不下去了,然后继续说:
“我确实需要隔点时间看看柯赛特。一颗心,总得给它一点安慰。但我感到我是多余的。我给自己找理由:‘他们不需要你,呆在你的角落里吧,没有权利赖着不走。’啊!感谢天主,我又看到了她!柯赛特,你知道你的丈夫很俊吗?啊!你有漂亮的绣花领子,好极了。我喜欢这种图案。是你的丈夫选择的,对吗?还有,你需要开司米围巾。蓬梅西先生,让我用‘你’称呼她吧。时间不长了。”
柯赛特接口说:
“这样丢下我们,真太狠心啦!您究竟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您走那么久?从前您旅行不超过三四天。我派尼科莱特来。总是回答:‘他不在。’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您知道您大变样了吗?啊!不像话的父亲!他病了,我们却不知道!啊,马里于斯,摸摸他的手,手多冷啊!”
“你们终于来了!蓬梅西先生,您原谅我了!”让·瓦尔让又说一遍。
听到让·瓦尔让再说一遍这句话,马里于斯满腹的话找到了一个出口,便爆发出来:
“柯赛特,你听到吗?他到了这种程度!他请求我原谅。你知道他为我做了什么事吗,柯赛特?他救了我的命。他做的事不止于此。他把你给了我。救了我以后,将你给了我以后,柯赛特,他怎样对待自己呢?他自我牺牲。他就是这样的人。而我却忘恩负义,如此健忘,如此无情,是个罪人,他却对我说:‘谢谢!’柯赛特,我整个一生匐伏在这个人脚下,也远远不够。这个街垒,这下水道,这熔炉,这污水坑,他为我,为你,全穿越过去,柯赛特!他背着我穿过重重鬼门关,让死神离开我,自己却接受死亡。勇敢、美德、英雄气概、圣洁,他统统具备!柯赛特,这个人是天使!”
“嘘!嘘!”让·瓦尔让低声说。“为什么要说这一大套?”
“您呀!”马里于斯又气恼又尊敬地大声说,“为什么您不说出来?这也是您的错。您救了别人的命,却瞒起来!更有甚者,您借口揭露自己,自我污蔑。真可怕。”
“我讲出真相,”让·瓦尔让回答。
“不,”马里于斯又说,“真相要全部说出来;您却没有说。您是马德兰先生,为什么不说出来?您救了沙威,为什么不说出来?您救了我的命,为什么不说出来?”
“因为我的想法同您一样。我感到您是对的。我必须走开。如果您知道了下水道的事,您就会让我留在你们身边。我应该保持沉默。如果我说出来,对一切都有妨碍。”
“妨碍什么!妨碍谁!”马里于斯反驳说。“难道您还想留在这里吗?我们把您带走。啊!我的天!真想不到,我是偶然知道这一切的!我们把您带走。您属于我们家。您是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您在这可怕的屋子里不能再多待一天。不要想您明天还会在这里。”
“明天,”让·瓦尔让说,“我不会在这里,但我也不会在你们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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