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校对)第6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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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蒙公爵詹姆士·巴特勒的耳朵有点聋,他用手在耳朵上卷成喇叭口,向圣亚班斯公爵查理·波克拉克问道:
“他投什么票?”
“不满意。”
“老天爷!”阿尔蒙说,“我懂了,看他那副长相!”
听众——出席会议的人就是听众——一跳出讲演人的掌握就无法收拾了。口才好比马嚼子;马嚼子如果断了,听众就连踢带跳,直到把发言人摔下马来为止。听众不喜欢演说的人。我们对于这个还没有充分的了解。拉住缰绳似乎是一个办法,不过不是唯一的办法。所有的演说家都要试试这个办法。格温普兰也出于本能这样做了。
他对这些狂笑的人望了一会儿。
“你们还在侮辱灾难!”他叫起来了,“静一静!英国的爵士们!法官们,听听我的控诉吧!啊!我求你们可怜可怜。可怜谁?可怜你们自己。谁受到了危险?你们自己。难道你们还没有看见你们在一架天平上,一头是你们的权势,一头是你们的责任吗?上天正在称你们的重量。喂,不要笑。想一想。天平的摇摆就是你们良心的抖动。你们并不是坏人。你们像别的人一样,既不好也不坏。你们自以为是神仙;可是明天生了病,你们就能看到你们的神性怎样发高烧,打哆嗦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要对正直的人讲话,这儿有这样的人;我要对有智慧的人讲话,这儿有这样的人;我要对慷慨的心灵讲话,这儿有这样的心灵。你们是父亲、儿子和兄弟;因此你们时常会受到感动。在你们当中,今天早上望着自己的孩子睁开眼睛的人是善良的。人心都是一样。人性不是别的东西,只是一颗赤子之心。在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区别,不过是因为地位不同罢了。你们骑在别人头上,这不是你们的错儿,这是社会混乱的罪恶。建筑物的结构不好,自然一切都是歪歪斜斜的。上面的一层把下面的一层压坏了。请你们听好,我来告诉你们。啊!你们有势力,就应该友爱,你们是伟大的,就应该仁慈。如果你们能知道我看见过的东西就好了!说来伤心,下面是多么凄惨呀!老百姓都在地牢里。多少无罪的人被定了罪啊!没有阳光,没有空气,没有道德,没有希望;最可怕的是,老百姓都在那儿等待着。你们应该了解他们的灾难。有的人虽然活着,可是跟死了的人差不了多少。有的小姑娘从八岁便开始卖淫,到了二十岁就变成了老婆子。残酷的刑罚达到了可怕的程度。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去选择词句,自然有点乱七八糟。就拿昨天来说吧,站在这儿的我,曾看到一个被拴在铁链上的人赤着身子躺在地上,肚子上放着一堆石头,在酷刑当中断了气。你们知道这些事情吗?不知道。如果你们知道这些事,便不敢寻欢作乐了。你们当中有谁到新堡去过吗?在那儿,有人在煤矿上拿煤块填满自己的肚子,哄骗饥饿。瞧!兰开斯特州的黎伯吉斯特城,由于穷困变成了一个村庄。我认为丹麦的乔治亲王并不需要这十万几内亚的额外津贴。我赞成穷人入医院不要预付丧葬费。在卡那冯和屈司摩,也像在屈司比昌一样,百姓的赤贫是可怕的。在斯得拉得福,他们因为没有钱,不能消灭沼泽的灾害。整个兰卡州的工场都关了门。到处都是失业。你们知道哈勒喜的渔人在捕不着鱼的时候拿树皮草根充饥吗?你们知道,在柏吞-拉撒什,现在还在搜捕麻风病人,他们只要从躲藏的地方出来,人家就射击他们吗?在亚里什柏莱,你们当中就有一位是这个城的爵爷,那儿经常闹荒年。在科芬德里的盆克芮吉,刚才你们还给那儿的大教堂送礼,养肥那位主教,在那里,老百姓的小屋里没有床铺,他们让婴儿睡在地上挖出来的土洞里,所以婴儿的生命不是从摇篮,而是从坟墓里开始的。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各位爵爷,你们知道什么人缴纳你们通过的捐税吗?在死亡边缘上挣扎的人。哎呀!你们错了。你们走的是一条错误的道路。你们用加深穷人贫困的办法,增加有钱人的财富。应该反过来做。什么!拿劳动者的东西赏给游手好闲的人;拿衣不蔽体的人的东西赏给衣食无忧的人;拿穷人的东西赏给王子!不错!我身上还有共和主义的血液。我厌恶这些事情。我讨厌国王!女人们是多么无耻啊!我听到过一个悲惨的故事。我痛恨查理二世!我父亲爱过的一个女人,在他流亡的时候,献身给这个国王,她简直是个婊子!查理二世,詹姆士二世;一个无赖,一个坏蛋。国王是什么?一个优柔寡断的小人,色情和低能的奴隶。要国王有什么用?你们把王族这个寄生虫喂得饱饱的!你们把这条蚯蚓养成一条蟒。你们把这条蛔虫变成一条龙。可怜可怜穷人吧!为了王室的利益,你们增加捐税。当心你们颁布的法律。当心你们踩在脚底下的蚂蚁窟。看看下面吧。啊!大人先生们,下面还有平民小百姓哪!可怜可怜吧。是的,可怜你们自己!因为群众已经奄奄一息了,下面的死了,上面的也活不成。死亡就是休止,身上任何部分也不能例外。天黑了,谁也看不见日光。你们是自私自利的人吗?那就救救别人吧。船沉了,不拘哪个乘客都有关系。这一部分人葬身海底,另外的一部分人也不能幸免。要知道,深渊正在等待着所有的人。”
压制不住的笑声更加厉害了。再说,在这种场合,只要话说得过分一点就能闹得哄堂大笑。
表面上滑稽,内心沉痛,没有比这种痛苦更屈辱的了,没有比这种怒火更深邃的了。格温普兰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他的话指的是这个方向,他的脸指的却是另外一个方向。这个处境多么可怕呀!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刺耳。
“这些家伙还乐哪!太好了!讽刺面对着垂死的痛苦。嘲笑揶揄临终的叫声。它们有无限的权力。也许如此。好!咱们走着瞧吧。瞧!我就是它们当中的一个。可怜的人们啊,我也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一个国王出卖了我。一个穷人收留了我。谁毁了我?一个国王。谁医好了我,抚养了我?一个忍饥受饿的人。我是克朗查理爵士,可是我仍然是格温普兰。我是大人物中间的一个,可是我仍旧属于老百姓。我置身在这些朝欢暮乐的人当中,可是我仍旧和受苦的人在一起。唉!这个社会是不合理的。真正的社会早晚总有一天会来的。那时候就没有贵族了,人人都是自由人。没有主人,只有做父亲的人。这就是将来。再也用不着卑躬屈膝,再也用不着低三下四,不再有愚昧无知,不再有做牛做马的人,不再有奉承拍马的人,不再有奴仆,不再有国王了。只有光明!现在呢,我在这儿。我有权利,我要使用它。它是权利吗?如果我为我自己使用它,它就不是权利;如果我为所有的人使用它,它就是权利。我既然是爵士,我就有对爵士们讲话的权利。我的社会底层的弟兄们啊,我要把你们的贫困告诉他们。我要拿着一把百姓的破布站起来,我要把奴隶们的穷苦抖在奴隶主身上,使这些得天独厚、妄自尊大的人再也不能够忘记受难人的存在,使这些王子再也不能摆脱受尽熬煎的穷人;如果它是虫子,那也是活该倒霉;如果它落在狮子身上,那就太好了!”
说到这儿,格温普兰转过身来,望着跪在第四个羊毛座榻旁边写字的人员。
“这些跪着的人是干什么的?你们在做什么?站起来吧,你们是人。”
格温普兰突然对爵士们不屑一顾的这些下级官员说的这番话,使议会里欢乐的气氛达于极点。刚才他们大叫:“好啊!”现在他们大叫:“乌拉!”动作也从鼓掌变成了手舞足蹈。简直跟“绿箱子”那儿的情形一样。不过不同的是,在“绿箱子”那儿,笑声是格温普兰的成功,在这儿,笑声却是他的毁灭。杀人是嘲笑的结果。人类的笑声有时会使尽它所有的力量去杀人。笑声变成了暴行。冷嘲热讽像雨点一样打在他身上。诙谐是会场里的愚蠢行动。俏皮而愚蠢的冷笑,撇开了事实,不去加以研究,把问题一笔勾销,而不去加以解决。一件意外的事情是一个问号。付之一笑正如嘲笑一个闷葫芦。斯芬克斯从来不笑,它是躲在闷葫芦后面的。
响起了互相矛盾的叫声。
“够了!够了!”——“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勒不士特男爵威廉·法麦用里克-基乃依攻击莎士比亚的话骂格温普兰:
“Histrio!mima!
[23]

服安爵士,第二十九位男爵,是一位道貌岸然的人,他嚷道:
“我们又回到了禽兽能说话的时代啦。一只野兽居然在人类中间说起人话来了。”
“听听巴兰的驴子说些什么,”雅穆斯爵士补充说。
雅穆斯爵士是个圆鼻子、歪嘴巴的家伙,显得非常聪明伶俐。
“林诺这个叛徒睡在坟墓里受到了惩罚。这个儿子就是父亲的报应,”利施菲尔和科芬德里的主教约翰·豪这样说,格温普兰刚才谈过他的俸禄问题。
“他撒谎!”柯尔蒙来爵士说,这是一位法学渊博的立法者。“他把‘严厉无情之刑’叫做酷刑,其实这是一种很好的刑罚。英国根本没有酷刑。”
拉柏男爵汤麦斯·温特渥斯对大法官说:
“大法官阁下,散会吧!”
“不!不!让他讲下去!很有趣!嗨!嗨!嗨!乌拉!”
年轻的爵士们这样嚷叫着,他们简直闹腾到疯狂的地步。其中有四个特别感到好笑,同时又感到愤怒。他们是罗彻斯特伯爵罗棱斯·海德,坦涅特伯爵汤麦斯·突夫顿,哈登子爵和蒙塔古公爵。
“回到你的狗窝里去吧,格温普兰!”罗彻斯特嚷道。
“打倒他!打倒他!打倒他!”坦涅特叫道。
哈登子爵从衣袋里掏出一枚便士,扔在格温普兰身上。
格林威治伯爵约翰·坎柏尔、利维斯伯爵沙凡吉、哈佛沙姆男爵汤卜荪、瓦林敦、厄斯克里克、罗勒斯登、罗金汉、卡忒勒特、兰德尔、巴塞斯特·美涅德、韩斯登、卡纳尔冯、卡芬狄士、柏林敦、霍尔德来斯伯爵罗伯特·达尔赛以及普里穆斯伯爵窝塞·温莎一起拍手喝彩。
格温普兰讲话的声音被这种地狱或者万神殿里的闹声淹没了。只能听见这么一句话:“你们要当心!”
蒙塔古公爵拉尔夫,刚刚离开牛津的一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从他的第十九个公爵的席位上走了下来,抱着两只膀子,站在格温普兰面前。一把刀的刀刃总有一处最锋利的地方,同样地,一个声音也总有一个最伤人的声调。蒙塔古冲着格温普兰的鼻子冷笑了一声,用这种声调大声说:
“你说的是什么?”
“预言,”格温普兰回答。
笑声重新爆发开来。笑声下面传来了不停的低声怒吼。多赛得和弥德尔塞克斯的伯爵里翁内尔·克兰菲尔特·萨克斐尔,一位未成年的爵士,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扬起他那十二岁的活泼的面庞,耸了耸肩膀,一声不响地望着格温普兰,他这种庄严的态度,实在不愧是一位未来的立法者。所以圣亚萨主教弯下身子,冲着坐在旁边的圣大卫主教的耳朵,指着格温普兰说:“疯子!”指着这个孩子说:“哲人!”
从混乱的笑声里传来了模糊的叫声:“丑八怪!”——“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侮辱议会!”——“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可耻!可耻!”——“散会吧!”——“不!让他说完!”——“讲吧,小丑!”
路易斯·德·杜拉斯爵士双手放在屁股上叫道:
“喝!大笑一场真是好事。这下子我心里可畅快啦。我提议用‘上议院向“绿箱子”致谢’这句话来酬谢他。”
我们大概还记得,格温普兰梦想的是另外一种欢迎方式。
谁爬过一个令人眩晕的深谷上面的松软陡峭的沙坡;谁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甲、肘弯、膝盖和双脚都找不到一个支点;谁在这不可靠的悬崖上,想前进反而后退,想上升反而下降,想爬上去反而往下滑,每一个想爬上坡顶的努力,都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灭亡已经不可避免,每一个想逃脱危险的动作,都使自己陷入更大的绝望;谁感觉到可怕的深渊正在一步步地逼近,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坠入张开的巨吻,于是吓得冷彻骨髓;谁就能够体会格温普兰现在的心情。
他感觉到他的上升突然变成了崩溃,他的听众变成一条深谷。不论在什么场合,总有一个人会说一句有总结性的话。
施卡斯德尔爵士叫了一声,把所有的人的感想都归纳起来了:
“这个怪物到这儿来做什么?”
格温普兰又沮丧,又愤怒,心里非常激动,他站起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所有的人。
“我到这儿来做什么?我是来让你们看见恐怖的!你们说我是个怪物,不!我是百姓!我是一个怪人吗?不!我是所有的人的代表。你们才是怪人呢。你们是幻想,我是现实。我是人类。我是可怕的笑面人。我笑谁?笑你们。笑我自己,笑世界万物。这个笑容是什么?是你们的罪恶和我的痛苦。我把这个罪恶扔在你们头上!我把我的痛苦吐在你们脸上!我笑,也就是说我在哭。”
他停了一下。谁也没有说什么。虽然还有笑声,可是已经轻得多了。他认为可能有一部分人注意他。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脸上的这个笑容,是一个国王刻上去的。这个笑容,代表全人类的痛苦。这个笑容就是憎恨,就是强制的沉默,就是愤怒,就是绝望。这个笑容是酷刑的产物。这个笑容是不自然的笑。如果撒旦有这副笑容,这副笑容就能定上帝的罪。可是永恒跟可以死亡的人不相同。他是绝对的,正义的。上帝憎恨国王的所作所为。喝!你们认为我是个怪人!我是一个象征。啊!有权有势的傻子们。睁开你们的眼睛吧。我是全人类的化身。我代表你们这些主子造成的人类。人类已经变成四肢不全的残废了。正如糟蹋我一样,你们糟蹋了全人类。你们破坏了人权、正义、真理、理性和智慧,正如破坏了我的耳、目、口、鼻一样。正如你们在我身上所做的一样,你们把人类的心变成愤怒和痛苦的阴沟,并且在他们脸上蒙上一副笑的面具。上天创造的东西,国王的爪子去动了一下。可恶的加工。主教们,爵士们,王子们,百姓是苦海,不过在水面上漂着一个笑容。爵士们,我已经告诉你们,百姓们像我一样。今天你们压制他们,骂他们。可是将来解冻的时候就糟了。石头将要变成浪涛。坚固的表面将要化成洪流。咔嚓一声,什么都完啦。到了那个时候,百姓们只要加一把劲,就能击破你们的压力,大吼一声,就能把你们的嘲笑驳倒。那个时候已经来了。——我的父亲啊,你已经看见过它了!——上天的那个时辰已经来了,它就是共和政体,你们虽然把它赶走了,可是它还会回来的。现在,请你们回忆一下,拿着宝剑的国王的行列,曾经被克伦威尔的斧子砍断过。颤抖吧!什么也挡不住的结局就在眼前,砍断了的爪尖又长出来了,割掉的舌头在天空飞翔,它们变成了火舌,随着黑暗的风吹散开来,在广漠的原野上怒吼。挨饿的人露出了他们没有事情做的牙齿;建筑在地狱上的天堂摇摇欲坠了。百姓正在受苦,受苦,受苦,在上面的俯下了身子,在下面的张开了嘴巴。黑暗要求变成光明。被判了罪的人要跟天之骄子较量一下了。百姓来了,我告诉你们,人类起来了,末日开始了,灾难的红色曙光出现了。瞧啊!所有这一切都在你们嘲笑的笑容里。伦敦永远在过节。让它去吧。整个英国都在欢呼。好吧!可是请你们听好:你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我。你们的节日是我的笑容。你们的公共娱乐是我的笑容。你们的婚礼、圣职典礼和加冕礼都是我的笑容。你们高贵的出身,也是我的笑容。你们头上的霹雳也是我的笑容。”
他们实在忍不住了!重又爆发的笑声压倒一切。人类的嘴巴这个火山口喷出来的、腐蚀性最强的火岩,就是快乐。快快乐乐地做一件坏事,不管什么样的群众都抵抗不住这种感染。死刑不一定非在断头台上执行不可,人如果聚在一起,不管是一群人也好,一个集会也好,他们中间总有一个现成的刽子手,这个刽子手就叫做讽刺。没有比用讽刺来惩罚一个可怜虫更可怕的了。格温普兰现在受到的就是这份儿罪。对他来说,他们的讥笑简直是攻击他的石头和霰花弹。他站在那儿像一个玩具,一个有土耳其脑袋的木偶,一个箭靶子。他们蹦呀跳的,大嚷大叫“再来一个!”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们手舞足蹈,互相拉扯着颈饰。庄严的地方,紫色的长袍,庄重的貂皮披肩,分披两肩的假发,都失掉了作用。爵士们笑,主教们笑,法官们也笑。老头子解颐欢笑,孩子们捧着肚子。坎特伯雷的大主教用肘弯碰碰约克的大主教。伦敦的主教亨利·康勃登,诺桑波敦爵士的弟兄,捧着两肋。大法官低下头,不让别人看见他脸上可能露出的笑容。木栅那儿,像个偶像似的必恭必敬的黑杖侍卫长也在笑。
格温普兰交叉着双臂,面色苍白;他望着周围一张张老老少少辉映着荷马式狂欢的面孔,置身在手舞足蹈和“乌拉”声的漩涡之中,置身在疯狂的笑谑、欢乐的狂澜和哄堂大笑声中,心里跟坟墓一般凄凉。完了。他再也不能控制他不听使唤的面孔和侮辱他的听众了。
永恒的、致人死命的规律,这条使荒诞和庄严相结合,嬉笑和怒骂相辉映,讽刺诗和绝望堆在一起,表面和实质互相矛盾的规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可怕。照耀着人类黑暗的深渊的亮光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凄惨。
格温普兰突然放声大笑,这就促成了他的命运最后的崩溃。不可挽回的就是这一点。跌倒了还能爬起来,压碎了就永远爬不起来了。所向无敌的荒唐的讥讽已经把他压碎了。现在什么办法也没有了。环境决定一切。“绿箱子”的成功到了上议院里就成了耻辱和灾祸。那儿是喝彩,这儿是诅咒。他觉得他的面具好像翻了过来。正面是欢迎格温普兰的百姓的同情,反面是拒绝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的爵爷们的憎恨。一面是吸引,一面是排斥,这两种力量把格温普兰弄糊涂了。他感觉到好像有人在背后打他。没有义气的命运抡起了拳头。所有这一切将来都会解释清楚的。可是现在,命运好比陷阱,他已经跌进捕兽机里去了。他本来认为自己在不停地上升,谁知欢迎他的却是这种笑声。羽化登仙,到头来却是一场悲哀。“觉悟”是一个可怕的字眼。这是从陶醉里产生的悲惨的智慧。在这快乐而又残忍的风暴中,格温普兰陷入了沉思。
狂笑好比顺水漂流。一个会议如果尽情地狂笑,便会失掉了方向。谁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该做什么好了。这时候只好散会。
大法官宣布:“由于特殊情况”,投票展期到第二天继续进行。爵士们纷纷散去了。他们向宝座鞠了一躬走了。笑声还在继续着,过了一会儿就在走廊里消失了。会场除了正门以外,在挂毯和浮雕背后以及拱廊下面,还有许多暗门,议员们像水从花瓶的裂缝里流出去一样,从那些暗门里溜走了。过了不久,会场里就没有人了。这差不多是在不知不觉间很快进行的。刚才还吵吵嚷嚷的会场现在突然笼罩在寂静里。
人一沉入了梦想,结果就会想呀想的,越想越远,仿佛到了另外一个行星上。
格温普兰好像猛然醒过来了。只有他一个人了。大厅里已经空荡荡的,他甚至还没有注意到议院已经散会了。所有的爵士都走了,连他的两个保护人也不例外。这儿那儿,还有几个议院的低级官员留在那里,他们等候这位爵爷大人离去以后,用灭烛器熄灭烛光。他机械地戴上帽子,离开了他的位子,向那道通往走廊的敞开的大门走去。当他通过木栅栏出口的时候,一个守门卫士脱掉了他的爵士长袍。他差不多没有注意。过了一会儿,他到了走廊里。
议会工作人员看见这位爵爷没有向宝座鞠躬就走出去,觉得很奇怪。
第八章
如果不是个好儿子,至少是个好哥哥
走廊里空无一人。格温普兰穿过了圆厅,那儿的扶手椅和桌子已经撤去了,一点没有留下授爵典礼的痕迹。一支支稀稀落落的多支烛台和吊灯指明出去的路径。全靠这一串灯光的指引,他才能毫无困难地穿过数不尽的大厅和走廊,循着他刚才跟纹章院长和黑杖侍卫长走过的原路往回走。除了这儿那儿,几个拖着沉重的步子,一面慢慢走着一面往回瞧的年老的爵士以外,他什么人也没有遇着。
猛然间,从那些阒无人迹的大厅的静寂里传来了模模糊糊的喧嚷的声音,在这种地方,深更半夜还有吵闹的声音,倒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他顺着这个声音走去,突然来到一间灯光昏暗的宽大的过道里,这儿是上议院的一个出口。他看见那儿有一道敞开的大玻璃门,一道石阶,几个仆役和火把,外面是一个广场,石阶下面有几辆马车等在那儿。
他听见的声音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门里面,在回光灯底下,一群人闹声喧天,一面打手势,一面大嚷大叫。格温普兰从阴影里走了过来。
他们正在争吵。一边有十个或者十二个青年爵士,他们想出去,一边只有一个人,他跟他们一样戴着帽子,笔直地站在那儿,傲慢地拦住他们的去路。
这个人是谁?汤姆-芹-杰克。
这些爵士有的还穿着上议员长袍,有的已经脱掉议会的制服,穿着他们日常穿的衣服。
汤姆-芹-杰克的帽子不像上议员的那样插着白色的羽毛,而是一种弯曲的、带点儿橘黄色的绿羽毛。他从头到脚,浑身绣满了花儿,镶着金线,袖口和领子上缀着飘带和花边。他用左手激动地抚摸着他斜挂在腰间的宝剑的剑柄,剑带和剑鞘饰着海军上将的锚徽。
他正在那儿怒气冲冲地对那些青年爵士谈话;格温普兰听见他说:
“我已经告诉你们,你们是懦夫。你们希望我收回我的话。好吧。你们连懦夫也算不上。你们是白痴。你们联合起来对付一个人。这不算怯懦。很好。那么是愚蠢。别人对你们讲话,你们没有听懂。在这儿,年纪大的耳朵聋,年纪轻的没有知识。我是你们中间的一个,所以有权利把真理告诉你们。这个新来的人很古怪,我承认他说了一堆废话,可是废话里有真实的东西。他的话杂乱无章,没有琢磨过,并且讲得不得体;可以这样说。他总是在重复‘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可是一个昨天还在街头卖艺的人,自然不能像亚里士多德或者萨罗姆的主教吉尔柏特·伯涅特博士那样演讲。什么虫子啦,狮子啦,对副书记官说的那番话啦等等,自然很俗气。他妈的!谁说不是这样呢?简直破绽百出,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可是却也透露出一些事实。对一个不靠演讲吃饭的人来说,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我倒要看看你们,是的,看看你们的演说天才!他提到的柏吞-拉撒什的麻风病人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此外,他并不是第一个人说这种傻话。不管怎么说,各位爵士,我不喜欢许多人欺侮一个人。这是我天生的脾气;很抱歉,各位大人,我很生气。我讨厌你们,你们惹得我发火。我是个不大相信上帝的人,只有在他做好事的时候,我才相信他,不过这种好事不是每天都有的。所以,如果上帝存在的话,我要感谢他把英国的这位爵士从卑贱里救出来,并且把他的承继权给他,还有,不管对我有什么影响,我认为能够看见土鳖变成老鹰,格温普兰变成克朗查理爵士,总是一件好事。各位爵爷,我反对你们和我抱着不同的看法。可惜路易斯·德·杜拉斯现在不在这儿。不然的话,我倒很高兴骂他一顿。爵爷们,费尔曼·克朗查理做了爵士,你们却做了跑江湖的骗子。至于他的笑容,这不是他的错儿。你们却讥笑他的笑容。不作兴讥笑别人的不幸。你们都是傻子。残酷无情的傻子。如果你们认为没有人同样地讥笑你们,那就错了。你们是丑恶的,并且衣冠不整。哈佛沙姆爵爷,有一天我碰着了你的情妇,她丑得可怕。公爵夫人简直像只猩猩。笑话别人的先生们,我再说一遍,我倒愿意看看你们能不能一口气讲三四句话。你们很多人只会鸟叫,会说人话的没有几个。你们认为自己多少有点知识,因为你们穿着破裤子在牛津或者剑桥混过一些时候,因为你们在做英国的上议员,坐西敏寺的凳子以前,曾经在冈维尔和拉雅斯学校的凳子上做过驴子!我在这儿要仔细看看你们。你们刚才对这位新爵士的态度是无耻的。他是个怪物,不错。不过是落在一群畜生中间的怪物。我宁愿做他,也不愿意做你们。我刚才以可能继承上议员爵位的身份出席了会议。我什么都听见了。我没有发言权;可是我有做绅士的权利。一看见你们那副高兴的样子,我就生气。在我生气的时候,我就到彭德尔希尔山上去采‘浮云草’,虽然谁采它就要遭雷击。这就是我所以在门口等你们的原因。我们必须谈谈,安排一下。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对我失敬?各位爵爷,我决心要把你们杀掉几个。这儿所有的人:坦涅特伯爵汤麦斯·突夫顿,利维斯伯爵沙凡吉,孙德兰伯爵查理·史本赛,罗彻斯德伯爵罗棱斯·海德,你们这些男爵:洛尔斯登的格雷,茄莱·韩斯登,厄斯克理克,罗金汉,还有你,小卡特勒特,还有你,霍尔德来斯伯爵罗伯特·达尔赛,胡腾子爵威廉,蒙塔古公爵拉尔夫,以及所有愿意交手的人,我,大卫·第利-摩埃,一个舰队的大兵,现在催促你们,召唤你们,命令你们火速去找证人和裁判员,我要和你们面对面,胸口对胸口,马上在今儿晚上,或者明天决斗,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夜晚,在阳光下还是在烛光下,地点和时间任你们选择,只需两剑之地就行了;你们最好去检查一下你们短枪的火石和剑刃,因为我有意要把你们的爵位造成空缺。沃尔加·卡芬狄士,做好你的准备,想想你的座右铭:Cavendo
tutus
[24]
。马玛杜克·兰德尔,你最好学你的祖先格兰多得的样儿,带口棺材来。瓦林敦伯爵乔治·蒲士,你再也看不见你吉斯特的宫殿式的领地、克里特式的迷宫以及邓汉姆·马赛的高大的角楼了。至于服安爵士,从他说的无理的话看来,还相当年轻,要说对他的话负责,他又太老了。我要求他让他的侄子理查·服安,美略尼斯城的下议员,来替他负责。你,格林威治伯爵约翰·坎柏尔,我要像亚肯杀死马大斯一样干掉你,不过是正大光明地干,不是在背后动手,我的习惯是用我的心窝而不是用我的背脊对着剑尖。好了,各位爵爷,咱们一言为定。你们如果愿意,尽管使用妖术好了。你们可以去请教算命先生,身上抹点刀枪不入的油膏或者药物,脖子上挂魔鬼或者圣母的护身符。不管你们是受诅咒的也好,受祝福的也好,我都愿意跟你们决斗,而且我绝不检查你们身上有没有魔法。马战或者徒步都可以。就是在十字路口也好,只要你们愿意,比方说在毕卡第里广场或者查灵十字街口,街上的行人遇见了我们可以站在旁边,正像他们在介斯和巴宋比埃在罗浮宫里决斗的时候站在旁边一样。你们都听见了吗?我要同你们每一个人决斗。卡那尔冯伯爵多尔门,我要请你吞进我的宝剑,一直吞到剑柄为止,像马洛勒斯对付马里服一样,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可以看看你还笑不笑。你,柏林敦,你像个十七岁的大姑娘,所以你可以选择你弥得尔赛克斯的住宅的草地,或者你在约克州朗德斯堡的美丽的花园,作你的坟地。我正式通知各位大人,我不许你们在我面前失礼。我要惩罚你们,爵爷们!我觉得你们嘲笑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的行为很卑鄙。你们可比不上他。以克朗查理的身份来说,他跟你们一样是贵族,以格温普兰的身份来说,他有你们所没有的智慧。我把他的事情当作我的事情,谁侮辱他就是侮辱我,你们的讥笑就是我的愤怒。咱们走着瞧吧,看谁能够活下去,因为我对你们的挑战是你死我活的决斗,你们听见了吗?随便你们用什么武器,什么方式都可以,你们可以选择你们喜欢的死法;既然你们是没有教养的绅士,所以我的挑战应该适合你们的身份,我允许你们选择所有的决斗方式,从王子的宝剑一直到莽汉的拳头!”
对对方一番激烈的怒骂,所有高傲的青年爵士都用微笑回答。“同意,”他们说。
“我选手枪,”柏林敦说。
“我呢,”厄斯克里克说,“照古老的决斗规矩,使用大锤和短剑。”
“我,”霍尔德来斯说,“我要用两把刀决斗,一把长刀,一把短刀,光着身子肉搏。”
“大卫爵爷,”坦涅特伯爵说,“你是苏格兰人,我用苏格兰剑。”
“我使剑,”罗金汉说。
“我,”拉尔夫公爵说,“我喜欢用拳头;这样比较高贵些。”
格温普兰从暗地里走了出来。
他向这个一直认为是汤姆-芹-杰克的人走了过去,现在他才知道这个人原来不是个凡人。
“谢谢您,”他说,“可是,这是我的事情。”
每个人都转过身来。
格温普兰还在向前走着。他觉得好像有人推着他向这个被人叫做大卫爵士的人走去,这是他的保护人,也许还要亲密些吧。大卫向后退了几步。
“瞧!”他说。“原来是您!喝!您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要跟您谈。刚才您说有个女人爱了林诺·克朗查理爵士,后来又爱查理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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