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37

“大家都喝酒……”
“可你不要喝!你父亲喝得太多了,把该你喝的酒也喝光了。他把我折磨得够苦的了……你可怜可怜你的妈,好不好?”
巴维尔听到这些悲伤而温柔的话,想起父亲在世时,母亲在家里处处小心,默无声息,让别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成天生活在恐惧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挨打。现在他逐渐清醒过来,仔细地端详着母亲。
母亲个子很高,有点驼背,因长年的劳累和遭受丈夫的殴打,她的身上有不少损伤。她走起路来无声无息,略微侧着身子,仿佛害怕碰着什么似的。她的脸蛋宽广,呈椭圆形,但上面刻满皱纹,还有点浮肿,发黑的眼睛,像工人区大多数妇女一样,带着哀愁不安的神情。在浓密的黑头发里已经显露出一绺绺白发。她整个神态都是柔顺的,哀伤的,逆来顺受的……
一颗颗的泪珠,顺着她的双颊,慢慢地往下掉。
“不要哭!”儿子低声央求说,“给我点水喝。”
“我给你拿点冰水来……”
但是当她转来时,他已经睡熟了,她在他身前站了一分钟,她把水勺放在桌上,默默地在圣像前跪了下来。
在弗拉索夫家的小屋里,生活流逝得比过往要平静和安宁,而且与工人区别的地方相比,有些异样。他家的房子坐落在工人区的边缘,在一个不高的陡坡旁,坡下是一片沼泽地,厨房以及用薄板隔开的母亲的小卧室占了房子的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是个有两扇窗子的四方房间。一个角落里放着巴维尔的床,在对着房门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还有几把椅子,一个上面放着小镜子的衣橱,一个衣箱,一个挂钟,屋角里还有两个圣像——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巴维尔做了当时的年轻小伙子应当做的一切事:买了手风琴,胸口浆硬的衬衫,漂亮的领带,套鞋,手杖。他变得和他年纪不相上下的青年人一样,经常参加晚会,学会了跳加特里舞和波里卡舞,每逢假日,回家时喝得醉醺醺的,因醉酒而吃尽了苦头。早晨醒来时头痛,胃很难受,脸色苍白而苦闷。
“无聊得要命!最好还是钓鱼去,要不——就去买一支猎枪打猎去。”
他没买猎枪,也没去钓鱼,但是,他的日常行止,显然已偏离了大众所走的陈规老路:很少参加晚会,休假的日子,虽然也到别处去,但回来时从不曾喝醉过。儿子的点滴变化都离不开母亲的精细的眼睛,她发现,巴维尔浅黑的面孔更瘦了,眼神越发严肃,一张很少言笑的嘴巴闭得更紧了。母亲看到她的儿子变得和厂里的年轻人不同,不再与他们鬼混,心中有几分高兴,但是,当她发现儿子离开了生活的迟缓的浊流,向旁边的什么地方专注地执拗地游去时——她的心里不免又产生了一种茫然的忧虑。
他开始带一些书回家,读书的时候,十分谨慎小心,似乎生怕让人发现,读完,立刻把书藏起来。有时候,他忙着从小册子里摘录些段落,写在单页的纸上,写好后,把这些纸也藏了起来……
母子之间不常谈话,见面的时候也很少。早上他一声不响地喝完茶,就去上工,中午回家吃饭,吃饭时谈几句无关紧要的家常话,饭后又从母亲的眼帘中消失了,直到傍晚才回来。晚上,他一丝不苟地洗好脸和手,坐下来吃晚饭,饭后,他取出自己的书,久久地阅读。每逢节假日,他一大早就出门了,要到深夜才回来。她知道他是进城去了,常常在那儿看戏,但是城里却没有人来找过他。她感到近段时间以来儿子越来越不爱说话,同时,她还察觉到,儿子的话语中常常有些她不理解的新字眼,而她听惯了的粗俗刺耳的俚语,却从他的话语中消失了。他的日常生活的一些细节也引起她的注意:他不再讲究穿戴,却很注意保持身体和衣服的清洁,他的动作变得灵敏和洒脱,为人也更加平易近人了,这一切都引起母亲的认真关注和激动不安。对待母亲他也有一些新的表现:有时他也扫地和抹桌子,节假日自己收拾床铺,总想减轻母亲的劳动,在工人区内谁也不会这样做。
在他那个木工朋友为他做的精致书架上,书籍逐渐多了起来。房间收拾得令人感到舒适愉快。
但是,她的不安的情绪在增长。经过一段时间,她的心情没有平静下来,反而被搅得更加惶恐不安了,因为她预感到不平常的事情将要发生,有时候母亲对儿子产生了不满的情绪,她想:
“人家都过着世俗的生活,可他却像出家人。他太老成了,和他的年纪不相称……”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一周复一周,一月复一月,转眼就是两年。这是种奇异的沉默的生活,其中充满了茫然的思虑和日益增多的担忧。

有一次,吃罢晚饭,巴维尔放下窗帘,坐在屋角,开始读书。母亲收拾好餐桌,洗净碗碟,走出厨房,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用疑问的目光望了望母亲的脸。
“我想问你,”她悄悄地说道,“你在读什么书?”
他把书合上。
“你坐下吧,妈妈……”
巴维尔用非常严峻的口气低声说:
“我读的是禁书。这些书之所以被查禁,是因为其中说出了我们工人生活的真实情况,要是从我这儿查到这些禁书,我就会被抓去坐牢,判我坐牢是因为我要知道真实情况。你懂了吗?”
她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她睁大眼睛望着儿子,此时此刻,儿子对她来说,仿佛成了陌生人。母亲替儿子担心,又很怜惜儿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巴沙?”母亲问道。
他抬起头,看了看母亲,平静地小声回答说:
“我渴望知道真理。”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十分坚定,他的眼睛放射出执拗的光辉。她打心里明白,儿子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与一种秘密而可怕的事业永远联系在一起了。她已经习惯于不假思索地听天由命,现在,看见自己亲爱的儿子走上这条危险的道路,她也只有低声饮泣的份儿。
“不要哭!”巴维尔温存地低声劝说,但是母亲却觉得儿子是和她告别。“你想一想,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妈妈,你已经四十多了,可你过过一天好日子吗?爸爸时常打骂你。我现在明白了,爸爸是在你的身上,发泄他的痛苦——他生活中的痛苦。这种痛苦始终压在他的身上,但是他却不知道这痛苦是怎么产生的。爸爸做了三十年的工,从工厂只有两栋厂房的时候就做起,现在,已经有了七栋厂房了!”
母亲带着既恐惧又急切想知道下文的神情听着。儿子的眼睛放射出美丽明亮的光芒。他把胸口抵住桌子,向母亲靠近了一些,直对着她的老泪纵横的面孔,生平第一次向她倾吐他所理解的真理。有时候想不出适当的词,他就停下来,这时,他看见自己面前那张悲哀的脸,脸上那对和善的眼睛饱含着泪水,目光呆滞。她的眼睛充满了恐惧和惶惑的神情。他可怜自己的母亲,他又重新开始说了,但这时谈的已是关于母亲的事,不是关于母亲的生活了。
“你有过什么高兴的事吗?”他问,“过去的生活中,有什么值得你回忆的事情吗?”
她听了这句话,悲伤地摇着头,同时胸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喜交集的新的感情——这种感情温柔地抚慰着她深受创伤的心。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谈到自己,谈到她的生活。她曾和女伴们谈到过人生,但是大家,连她自己在内,只是一个劲地抱怨,谁也说不清楚人生为什么这样沉重和艰难。可眼下,她的儿子坐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神、脸上的表情和他的谈话都触动着她的心灵,她为有这么一个儿子而感到自豪,因为唯有他才真正了解自己母亲的生活,向她述说她的痛苦,怜惜她。
做母亲的向来不会有人怜惜。
“你打算做什么呢?”她打断儿子的话,问道。
“首先,我要读书学习,增长知识,然后再教别人。”
母亲此时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儿子能这样深刻地了解生活的痛苦,满怀悲天悯人的圣贤之心;忧的是儿子还很年轻,可他居然决定单枪匹马地去反抗别人和她自己都已习以为常的生活,这不是有风险吗?
巴维尔看到了母亲唇边的微笑,他感到,他已经使母亲懂得了他所说的真理。他十分兴奋,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有时他的话里充满仇恨的感情。母亲听到这些深怀恨意的激昂严肃的言辞时,面呈惊恐之色,摇着头,轻声问儿子道:
“真的是这样吗,巴沙?”
“真的!”他坚定有力地回答道。他又对母亲谈起那些为人民造福、在人民中间传播真理的人们,而敌人却因此像捕捉野兽一样逮捕他们,把他们关进监狱或者判服苦役……
最后她对他说:
“天快亮了,你还是躺下睡一会吧!”
“好,我马上去睡!”儿子答应说。接着,他俯身向她说:“你听懂了我说的事情吗?”
“我懂!”她叹口气回答说。从她的眼中,又滚出一颗颗的泪珠,她呜咽着说:“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巴维尔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请求你,妈妈,如果你疼我——就不要阻拦我!……”
他拉过母亲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决不拖你的后腿!”她断断续续地说,“只是你可得小心啊,千万要小心!对别人一定要提防点儿——人和人都在相互仇恨!”
“是的,人们很坏。但自从我知道世界上有真理以后,在我的心目中,人们就变好些了!自从我知道人们的丑恶并非全都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以后,我的心就软下来了……这就是真理的力量!”
等他躺下睡着了,母亲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旁。巴维尔仰脸睡着,白枕头上清晰地显出他那黝黑、倔强而又严峻的面庞。母亲光着脚,只穿一件衬衣,两手按着胸口,站在他的床前,嘴唇无声地颤动着,大滴大滴浑浊的泪珠,从眼睛里缓缓地流了下来。

有一次,在一周中的一个休假日,巴维尔临出门时对母亲说:
“星期六,城里有客人上我家来。”
“有客从城里来?”母亲重复了一句,突然抽泣起来。
“你害怕吗?”
“我怕!”她承认说。
他俯身对着母亲的脸,像他父亲当年一样,怒冲冲地说:
“我们就毁在这害怕上头!”
母亲伤心地哭着说:
“别发火!叫我怎能不怕呢!我怕了一辈子了——心中充满担忧害怕的事情!”
他的口气和缓了一些,低声说:
“你得原谅我。”
接连三天,她的心都在战栗,一想起那些可怕的陌生人要来,她就神情呆滞,不知所措。
星期六晚上,巴维尔从工厂里回来,洗罢脸,换了衣服,又要上哪儿去,他没转过眼睛看母亲,说道:
“要是有客人来,就说我马上回来。请你不要害怕……”
这时已是十一月末。浓重的黑暗一动不动地紧贴在窗玻璃上,怀着敌意向屋内窥伺。母亲枯坐着,双手支在凳子上,眼睛盯着门,等候着不速之客……
过道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母亲战栗了一下,紧张地竖起眉毛,站了起来。
门开了。最初往房间里伸进一个戴着大皮帽子的头,然后,慢慢钻进一个弓着背的颀长的身躯,进房后,这人挺直身躯,不慌不忙地抬起右手,大声地喘了口气,用浑厚的胸音说:
“晚安!”
母亲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巴维尔不在家?”
这人慢条斯理地脱下皮外套,迈着一双长脚走进房间里。他的脑袋呈正圆形,头发剪得整整齐齐,两颊刮得很干净,长长的唇髭往下垂着。他用又大又鼓的灰眼睛朝屋里仔细打量一番,架起二郎腿,在椅子上摇摆着身体。
“巴沙一会儿就回来,请等一等!”母亲轻声说。
“是吗,我正在等他呢!”大个子平静地回答说。
他沉着的态度、柔和的声音和朴实的面孔,使母亲放心一些了。母亲想问他是谁,从哪里来,是不是早就认识她的儿子,但是,他忽然把身子晃了一下,先开口问母亲道:
“谁在您的额头上留下这道伤疤,大娘?”
这是一个使女人感到屈辱的问题。母亲紧闭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冷淡而有礼貌的口吻反问道: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37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