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校对)第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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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地板上,翻了翻身,后来就没有声音了。我坐在窗口下望着伏尔加河。月光映在河里,使我想起火灾时的大火。在长满水草的河岸下面,一只拖轮用轮片吃力地拍打着水,三盏桅灯在黑暗中浮动,时而擦过星星,时而又把星星遮住。
“您生这些农民的气吗?”罗马斯梦呓似的问道,“不要生气,他们只是愚昧罢了。凶残就是愚昧。”
他的话没有给我安慰,不能减轻我强烈的痛恨和极度的恼怒。我眼前又呈现出野兽般的毛发丛生的大嘴和凶恶的尖叫声:
“远远地用砖头砸他们!”
在当时我还做不到把一切不需要记住的东西都忘掉。是的,我知道,这些农民就单个而论,他们并不那么凶恶,甚至完全不凶恶,就其实质而言,是善良的野人。你不难使他们中任何一人像儿童般的微笑,他们任何人都会带着儿童般的信任来听取关于寻求理智和幸福的故事,关于伟大人物的丰功伟绩。这些人有一颗奇怪的心,凡能激发人们去幻想按自己的意愿过轻松生活的一切,他们都会感到珍贵。
可是当他们结成灰色的一堆,参加村委会或坐在河岸上的小饭馆里时,所有这些好的品质就不知被抛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且像神父一样披起了虚假和伪善的袈裟,对有钱有势的人像哈巴狗一样摇头摆尾,阿谀奉承,这时我看见他们就非常反感。在另一种场合下,他们又会突然露出野狼般的凶狠,竖起背毛,龇牙咧嘴,变得非常可怕。甚至会去捣毁教堂,而这个教堂却是他们昨天晚上还像绵羊走进羊圈那样温驯地去跪拜过的。在这些农民中间也有诗人和讲故事的能手,但谁也不喜欢他们,他们受村里人嘲笑,得不到支持,受尽凌辱。
我不会也不能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在我和罗马斯分别的那一天,我把这些痛苦的想法全都给他讲了。
“结论下得过早了。”罗马斯责备我说。
“可我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怎么办呢?”
“这是不正确的结论,没有根据。”
他好言好语地劝说我很久,说明我的想法是不对的,是错误的。“不要急于指摘人。指摘别人是最容易的事,不要迷恋这种东西,要冷静地看待一切。记住一点: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得更好。慢吗?然而却可靠!请您到处去看看,去感受一切吧!要有大无畏的精神,但不要急于指摘人。再见吧,好朋友!”
这个再见却是过了十五年之后的事了。那是当罗马斯为了“民权派”307案件在雅库特区度过十年流放生活后回来时我们在塞德尔采的会见。
当年罗马斯离开克拉斯诺维多夫村时,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像被主人遗弃了的小狗一样,在村子里东奔西跑。我和巴里诺夫走遍了各个村庄,给富农们干活,打谷,挖土豆,清理果园。我住在巴里诺夫的澡堂里。
“阿列克谢·马克西梅奇,你这个光杆司令,往后我们该怎么办呢,啊?”一个雨天的晚上巴里诺夫这样问我,“明天咱们到海上去怎么样?真的,待在这里有啥意思呢?这里的人都不喜欢我们这种人,更何况,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还会遭到醉鬼们的毒手……”
巴里诺夫不是第一次谈及这个问题了。他不知因为什么心情郁闷,垂着两条长臂猿般的胳膊,像在森林里迷了路似的沮丧地向四面张望。
雨点从澡堂的窗口打进来,雨水冲着澡堂的屋角,哗哗地顺着山沟往下流。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雷雨了。苍白的闪电放出微弱的亮光。巴里诺夫低声地问我:
“明天咱们走吧,啊?”
于是我们就走了。
……秋天的夜晚在伏尔加河上航行,美妙得简直难以形容。我坐在驳船船舱旁边,掌舵人是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巨大的怪物。他掌着舵,笨重地在甲板上踩着脚,嘴里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噢——呜普——噢——噜噜——呜……”
驳船后面,一望无际的河水像丝绸一般光滑,像焦油一般浓稠地流泻着,发出静静的拍击声。河面的上空翻滚着乌黑的秋云,周围只有缓缓移动的黑暗,它抹去了河岸的界线,好像整个大地都在黑暗中消失了,化为云雾和液体,不停地、无止境地、整体地往下面什么地方流去,流向没有日月星辰、无声无息、荒无人烟的地方。
前面,在潮湿的黑夜里,有一艘看不见的拖轮正艰难地行驶着,喘着气,好像要跟牵引着它的巨大拉力对抗似的。船上有三盏灯,两盏在水面上,一盏在上空,它们在引领拖轮航行。靠近我们这边,在乌云下面,也有四盏灯在浮动,其中的一盏就是我们驳船桅杆上的灯。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囚困在一个冰冷的油泡里,油泡静静地沿一个斜面滑落,我就像被裹在油泡里的一条小虫。我感到油泡滑动得越来越慢,马上就要停住了,轮船已不再发出嘟嘟的响声,蹼轮片也不再扑打浑浊的河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就像树上掉下落叶,粉笔字被从黑板上抹掉一样,包围着我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穿着破羊皮袄,戴着毛茸茸的羊皮帽,在船舵旁边跺着脚的大个子,这时像中了魔似的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再“噢——呜普……噢——噜噜……”地哼了。
我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你干吗要知道?”他哑着嗓子回答说。
那天傍晚,太阳就要落山,轮船刚从喀山起航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个笨拙得像狗熊似的人,他满脸毛发,几乎没有眼睛,他站在船舵旁边把一瓶伏特加酒倒进一个木勺里,像喝水一样,两口就把酒喝光了,接着又吃苹果。当轮船拖动驳船时,他便抓住舵把,望了望红色的落日,脑袋一晃,严厉地说:
“上帝保佑!”
轮船拖着四条驳船,满载着铁器、糖桶和一些沉重的大木箱,从下诺夫戈罗德市场开往阿斯特拉罕。这些都是运往波斯去的货物。巴里诺夫用脚踢了踢木桶,闻了闻,又想了想后说:
“不是别的,准是枪,是伊热夫斯基厂制造的……”
可是掌舵人用拳头戳了一下他肚子问道:
“关你什么事?”
“我在想……”
“你想挨个嘴巴吧!——是吗?”
我们没有钱买船票,是承蒙“照顾”才上了驳船的,尽管我们也和水手一样“要值班”,而驳船上的那些人,还是把我们当乞丐看待。
“你嘴里老挂着人民,”巴里诺夫对我抱怨说,“这里倒很简单:谁强,谁就可以骑在别人的头上……”
夜真黑,根本看不见驳船,只能看见在烟雾中被桅灯照亮的桅尖。烟雾中散发出煤油味。
掌舵人的阴郁沉默的态度使我生气。我是被水手长派来“值班”,给这只野兽当助手的。他只注视着灯的动向,在拐弯处,才小声地对我说:
“喂,你掌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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