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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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吹着口哨,扭摆着身体,像鱼一样,在密密麻麻的酒桌中间溜走了。他的身后,搬运工人正热热闹闹地大吃大喝。屋角里有人用男高音唱起了下流猥亵的小调:
哎咦,这是在半夜三更——
老爷家的太太到花园里去寻欢——哎咦!
十多个声音震耳欲聋地吼起来,许多人用手掌敲打着桌子:
更夫巡逻来了,
他看见——太太正躺在……
哈哈的大笑声、口哨声、雷鸣般的说话声,大家都没脸没皮地胡说八道,说些人世间少有的粗俗话。
有人介绍我认识了小杂货铺的老板安德烈·捷连科夫。他的铺子隐蔽在一条贫穷偏僻的街道的尽头,在堆满垃圾的沟壑上面。
捷连科夫一只胳膊残疾,面容和善,留着浅色的胡子,有一双聪慧的眼睛。他家里有一个全城最好的图书室,里面有不少的禁书和孤本。喀山许多学校的大学生和各种抱有革命情绪的人都要借用这些书。
捷连科夫的小铺子就在一个搭出来的矮房子里,与银币兑换商阉割派教徒的房子相连。小铺子的门通向大房间,大房间只靠一扇朝院子开的窗户送来微弱的亮光。大房间过去是窄小的厨房,厨房后面,在矮房子与大房间之间的阴暗走廊的拐角处,隐藏着一个包房,那个秘密的图书室就在这里。图书室里的书一部分是用钢笔抄录的,钉成厚厚的本子,像拉夫罗夫的《历史书简》248、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皮萨列夫的一些论文249,还有《沙皇即饥饿》250《狡猾的圈套》251——所有这些手抄本都被翻破揉坏了。
我头一次到小铺时,捷连科夫正忙于招待顾客,他朝通向大房间的门对我点点头,我走进房间,在昏暗中看见屋角里跪着一个小老头,模样很像谢拉菲姆·萨罗夫斯基。他还在虔诚地祈祷。看见这个小老头,我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抵触的感觉。
我听人家说,捷连科夫是民粹派。在我的观念中,民粹派是革命者,而革命者是不应当信上帝的。我觉得这位向上帝祈祷的小老头在这个房间里是多余人。
祈祷完了之后,他仔细地抚平自己的头发和白胡子,端详着我说:
“我是安德烈的父亲,而您是谁呢?原来是您?我还以为是个乔装的大学生哩。”
“大学生为什么要乔装呢?”我问道。
“是呀,为什么要乔装呢?”老头小声应和道,“其实随便您怎样乔装,上帝都会认出来的。”
他走进了厨房,我则在窗口边坐下来,沉思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瞧,他就是这样子!”
厨房门框边站着一位穿白衣裳的姑娘,浅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苍白而浮肿的脸上有一双含笑的蓝眼睛,她那模样儿很像是粗劣彩色画上的天使。
“您干吗吃惊呢?难道我是那么可怕吗?”她用尖细发颤的声音说道,手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朝我走过来,好像她不是走在坚实的地板上,而是在悬空的、摇摆不定的缆索上。这种不会走路的样子,使她显得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她全身颤抖着,好像脚底下扎进了许多针刺似的,墙壁又烫着她那浮肿的手,手指头则奇怪地僵硬得不能动弹。
我默默地站在她的面前,心里感到极端狼狈和揪心的怜悯。在这个阴暗的房子里一切都是异乎寻常的!
姑娘在椅子上坐下来时是如此小心谨慎,好像害怕椅子会从她的身下飞走。她天真无邪地告诉我,她开始行走只有四五天,这之前几乎有三个月都躺在床上,手和脚都瘫痪了。
“这是——神经麻痹症。”她微笑着说。
我记得,当时我很想听到她的病状有另一种解释,因为对于这样一个姑娘,又住在这样奇怪的房间里,只说她是神经麻痹症——这也太简单了。她的房间里一切东西都胆怯地紧偎着墙壁,而在圣像前的一角却过于明亮地点燃着一盏神吊灯,神吊灯的铜链子的影子,无端地在大饭桌的白桌布上爬动着。
“人家对我谈过许多有关您的事,所以我很想看看,您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的声音很尖细,听来像是小孩子说话。
这个姑娘用令人难堪的目光打量着我。在她的蓝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穿透一切的东西。跟这样的姑娘我不能、也不会说什么话,只有默默地望着墙上挂着的赫尔岑252、达尔文253、加里波第254的画像。
一个跟我同样年纪的小青年从小铺里走出来,淡黄色的头发,一双放肆的无礼的眼睛,跑进厨房去时,沙哑地喊了一声:
“你怎么爬出来了呢,玛丽娅?”
“这是我的弟弟,阿列克谢,”姑娘说,“我在产科学校学习,可现在病了。您干吗不说话呢?您感到拘束吗?”
安德烈·捷连科夫走了进来,他把那只残疾的手塞进腰里,用另一只手默默地抚弄着妹妹的柔软的头发,把头发弄得很乱,然后问我要找什么样的工作。
后来又来了一位火红色卷发的姑娘,身材匀称,有一双发绿的眼睛,她严厉地看了我一眼,便拉着白衣姑娘的手说:
“看够了,玛丽娅!”
她把她带走了。
一个姑娘叫这种成熟女人的名字,不大合适,太刺耳。
我也走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可是过了一天,我又坐在了这个房间里,试图弄明白,这家人是如何生活的。他们的生活很奇怪。
那个亲切、温和的老头斯捷潘·伊万诺维奇,脸色苍白,全身透亮,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微笑着,翕动着黑色的嘴唇,好像是在恳求说:
“你们别来碰我!”
他成天像兔子一样生活在恐惧中,生怕大难临头。这一点我非常清楚。
一只手残疾的安德烈穿一件灰色短上衣,胸前沾满了油污和干硬得像树皮一样的面粉疙瘩。他在房间里侧着身子走路,负疚地微笑着,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刚被饶恕的孩子。帮他卖货的弟弟阿列克谢是个又懒又笨的青年。三弟伊万在师范学院念书,住在学生宿舍里,只有假日才回家,他个子矮小,衣服整洁,头发梳得光亮,像一个衙门里的老官吏。生病的玛丽娅住在阁楼上,很少下来,一旦她走了下来,我就觉得不舒服,好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捆住了似的。
捷连科夫一家的家务是由那位与阉割派教徒房东同居的女人料理的,她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妇女,一张木偶似的脸,一双凶狠的像修女一样严厉的眼睛,她的红头发的女儿娜斯佳也经常在这里转来转去,每当她用绿色的眼睛看男人时,她那尖鼻子的鼻孔就会不停地翕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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