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欢(校对)第1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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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深坐在青石地板上,鲜血染红了青衫。他的发髻也散乱了,他惯常注意外貌整洁,少有这种狼狈的样子。
  他不是一个人。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男人。
  “竹生!”他声音嘶哑,“你的药!药带了吗?”
  竹生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去,蹲下身按住那人颈大动脉,再探探鼻息——已经迟了。竹生摇摇头,道:“他死了。”
  范深抬头看着她。他脸上沉静如故,眸子却深黝如墨。
  竹生见过他这种神情,这种目光。那时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女儿遭匪徒玷辱。他没有流泪或怒吼,他只是握着女儿的手,告诉她“活着就好”。
  即便是竹生这样冷静的人,都有爆发的时候。范深范伯常……却从未爆发过。
  这个男人所有的情绪,都是向内的,收敛的。
  竹生不知道这个死去的男人是什么人,与范深是什么关系,她却知道,他如夜色一般的眸光,已经是他的悲伤。
  竹生退后了一步。
  “外面还需要我。”她说。
  她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范深的目光凝在昏暗大堂的空气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中的人已经开始失去体温。外面刀兵碰撞声渐弱,直至消失。他听到了欢呼声。
  竹生因为太年轻,她的声线不可避免的是娇柔之声。但她说话的时候,语速拿捏得很好,语调总是低沉,听起来便令人信服。一看便知,在谈吐方面是受过特别的教导的。
  他听见她把己方的人集合,有高家堡的村兵,也有澎城的守兵。她有条不紊的下达一条条命令,灭火,救人,关城门,搜索残敌……
  她知道该做什么,该先做什么。她做事的顺序不是为了结果,而是依据她眼中的重要性。
  这两年,他曾试图教导她,改变她,妄图把她塑造成他期望的样子。却发现……很难。
  他以为她年纪还小,需要他来教会她很多东西。但其实,她该会的都会了。她只是因为来自一个闭塞的地方,所以对这世界的一些常识、历史和规则很陌生。
  每当她遇到她不懂的,她便虚心请教。而当她一旦弄懂那些背景和规则,她便会自己思考,而后做决策。
  他以为他寻到了一块璞玉,需要亲手来细细雕琢。实则竹生浑然天成,无一处可容他下刀。
  他听到那些男人们轰然称是,没人对她的命令有质疑。脚步纷踏,众人领命而去。
  正堂的门忽然打开,纤细的身影在光中,像被融化。范深被那光刺得眯起眼睛。
  “先生,”她问,“要我帮你收殓这位吗?”
  范深道:“不用,我自己就行。”
  那身影沉默了片刻,问:“他是什么人?”
  “我的知己。”范深道,“我与他通过三封书信,神交十余年。不料才得相见,区区数日,便天人永隔。”
  斜斜的光穿门而入,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让这男人身上有种时光沉淀的厚重感。
  “他是此处城守。”范深道,“我已数年未曾闻得他的音信,原以为他寻了什么地方避世隐居。”
  “不曾想,他竟甘于屈就一小城。”
  “以他之才,便寻一国为相,为帝师,亦无不可。”
  “他的确隐了,大隐于朝。”
  竹生的身影在门口处站了许久,轻声道:“先生节哀。”
  “此间正狼藉,还待先生收拾。”她道。
  “先生振作。”
  许久,范深哑声应道:“好。”
  竹生便又退了出去,使人造饭烧水,给范深送去。
  今日一场大战,她以武力震慑众人,所命者无有不从。
  “朝兄。”范深拍着怀中人的肩膀,“看到了吗?”
  “那就是我选中的人。”
  “你的城,由我来交给她吧。”
  范深终于放开怀中那人,站起身来……
  到了傍晚时分,城中丰国士兵余孽被扫荡得差不多了。有几个被捉了活口,送到了范深那里。
  城中既定,许多躲藏起来的人便冒了出来。便有人堵了城守府的大门,吵吵嚷嚷的要见城守。这些人有城守的属官,亦有城中大户。
  他们要见城守,竹生却知道城守已死。她不确定是否现在就公布这个消息,微微犹豫了一下。但她旋即决定把这个事丢给范深,按她和他的分工来说,这个时候也该他出面了。
  “去请先生来。”她转头吩咐道。
  再转回头,却发现几个澎城守军悄悄站在了阶下,背对着她,正面那些人,手都按在刀柄上。
  那些人便不敢再往前挤,低头接耳的悄悄议论,或是惊疑不定的打量竹生。
  他们情知澎城能保住是靠了竹生和她带来的人。但那些青壮村兵倒也罢了,这个腰后横着一把大刀的女子……怎么看都还是个年轻女子。他们敢出来的时候,大势已定,他们也未能一睹竹生手执绿刃的风采。
  乱局之中见到主事的竟是这么个年轻女子,他们便不免心中不安,才嚷嚷着要见城守。可怎么才一天不到的时间,这些他们看着面熟,甚至有的还能叫出名姓的本地守军,都心向起这个女子来?
  正交头接耳间,范深出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件染了血的青衫,却净了面,重新梳理了头发。
  范深的相貌不是第一流的,他的气度举止,却绝对是第一流的。他出现在城主府大门,不用开口说话,身上一股名士风度,便已让人感到信服。
  那些人看到他,便安心了许多。这位范伯常范先生,的确也是一位名士,被城守公开承认是相交十多年的故友。
  澎城遇袭,他挺身而出,为守城出谋划策,日夜伴在城守身边,是可信之人。
  “伯常先生!”他们喊到,“城守大人呢?”
  伯常先生却没直接回答,而是先用目光扫视了一圈。这便是有重要的话要讲的前兆,众人便在他的目光下安静了下来,都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夕阳的金光中,伯常先生一双眸子点墨一般,竟比往昔更有神采。
  “朝城守……”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饱含伤痛,“已经以身殉城。”
  这话一出,阶下静了静,紧跟着便爆发出了哀声。有些人哽咽,有些人却哭得眼泪鼻涕泗流,不管哪样,都真情实意,看得出这位朝城守显是极得人心的。
  竹生站在范深身旁,她深知这种动荡乱后的局面,需要政治安抚。她打定主意,不管待会范深需要她做什么,她都配合就是了。这无关她喜欢不喜欢,而是在许多情况下,政治作秀是必须的。
  “朝城守临去前与我道,”范深接着说,“此乱世,文治已不足用。非强者不足以卫护澎城百姓。”
  “我家少主驰援来此,救澎城于危难。”
  “朝城守遗命,以澎城举城相托。”
  范深忽然转身面对竹生,后撤了一步,一撩下摆,便单膝跪了下去。自袖中掏出个绸布扎紧的巴掌大的东西,高举过头顶,大声道:“少主!请少主受印!”
  众人中七刀最先反应过来,苍啷一声抽出他的刀,往地上一插,竟也单膝跪下,大声道:“请少主受印!”
  范深七刀都做了表率,高家堡的人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一时间苍啷声不绝,跪了一片。
  澎城人惊疑不定。正在此时,阶下几个早前便乖觉的拦在众人之前,不使他们冲撞竹生的守军,彼此互看了几眼。
  第一个拔刀的是个少年模样的人。下午时候,竹生还与他说过两句话,知道他姓吴,才不过十五岁,父母双亡,自己请了媒人给自己说下一门亲事。
  “她无事。”面对竹生的询问,那少年咧开嘴笑,“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乱兵正在踹她家的大门呢。她躲在屋里吓坏了,幸好我们去的及时。”
  他没说的是,这多亏了姑娘。因为竹生姑娘,所以他没死,二丫也没事。
  “请姑娘受印!”小吴大声道。
  有第一个人带头,事情便好办了。又是一片苍啷拔刀之声,守军跪了一片。
  这些人今日都是死里逃生,也都亲眼见证了那年轻女子的强悍。就如朝城守所说,这个世道啊,光文治已经不够了。这些人内心深处,便渴望能有个强有力的人来领导他们,守护他们。
  人这种动物就是如此。
  首先他们聚群而居,然后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都希望能有个“别人”来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来做那些艰难的决定和选择。
  所以“领袖”这种人,总是少数。
  相对更加普通的,弱小的大众而言,那些掌握了一定的财富,或知识,或地位的人,更倾向于去成为这个做决策的人,从而攫取更大的权力。
  因而属官和富户们,是表态最慢的一群人。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四周明晃晃的全是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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