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龙佳婿(校对)第2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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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里,见毕师爷面如土色,华掌柜陡然提高了声音,厉声喝道:“来人,给我将这招摇撞骗的骗子拿下,送去长芦县衙听候处置!就说我华氏绸缎庄泣血上告,有奸人打着河间知府的名义在沧州城内招摇撞骗,图谋不轨,请诸位钦使主持公道!”
  正在后门口张头探脑偷听的小花生差点没咬到舌头。
  这是什么情况,不就是买绸缎想压价吗?怎么突然变成了招摇撞骗?
  然而,他不明白不要紧,几乎是下一刻,他就听到小门内陡然之间传来了又惊又怒的喝骂。他终于再也克制不住那好奇心,把门帘缝隙拨开得大了一些,这才终于看清楚两个彪形大汉正一左一右扭住了之前那个衣着华丽中年人的胳膊。想来,人就是那什么毕师爷。
  “姓华的,你疯了吗!你这是死心塌地要和我家府尊大人做对?”
  面对那拼命挣扎,拼命尖叫的毕师爷,身材肥硕的华掌柜嘿然一笑,不慌不忙走上前去,突然用手轻轻拍了拍毕师爷的脸:“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家那位公子既然是叫了一群读书人出来游山玩水,那就好好游山玩水,自己去招惹朱大小姐挨了打,却还想在沧州煽风点火?”
  “再加上你这个没跟去马骝山,也没看到他丢脸的狗腿子愚蠢地奔前走后,你们这一主一从算是把你家府尊大人给坑死了!”
  听明白华掌柜的意思,毕师爷登时亡魂大冒,可紧跟着,他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口中就被塞上了一个布团,随即就被那两个彪形大汉犹如老鹰拎小鸡似的轻轻松松拎了出去。
  而直到这么个家伙被拎走,华掌柜这才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而后把肩头擦了擦,见刚刚被他派出去望风的小伙计一溜烟冲了进来,满脸担心地看着他,他就笑了笑。
  “不用怕,我早就知道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很可能会来讹诈咱们店里,于是提早就送信请示过朱将军。就这种废物点心似的,以为读过书就了不得的狗东西,也想讹诈华家?痴人说梦!”
  他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后门,就只见那门帘还在微微摆动,仿佛刚刚在那偷窥的人忙不迭扔下门帘跑了。他对此也不在意,擦了擦手就开口说道:“好了,我们这就去见真正的贵客吧!”
  说是去见贵客,但华掌柜却并没有太着急,而是先到前头店铺一旁的隔间,换下了刚刚被茶水濡湿的衣衫,重新换了一套行头,这才不慌不忙地带着那小伙计穿过店堂往后院去。
  至于浪费的这点时间,他本来就是让那偷窥者去把事情始末说给张寿听的。
  治下出了沧州动乱这样一件大事,还有许澄这样贪得无厌的下属,那河间知府原本就会受到牵连,小则挨朝廷申饬处分,考评降等,大则贬官去职。当然,这都是可以运作的,河间知府也不是不能和朝中某些对沧州这边处置结果不满的大佬勾结,然后试一试翻盘。
  问题是,这都需要背后的操作,而不是让一个愚蠢到不能再愚蠢的儿子和一个溜须拍马自不量力的师爷在前头名为冲锋陷阵,实则四面树敌。
  要他猜测的话,恐怕这一行人离开河间府时,沧州还没发生乱民侵占行宫这一连串事件,而等人来了之后,事情又正好被朱廷芳压下去了。于是黄公子等人方才能得意洋洋地继续游山玩水,指点河山,然后在一头撞上那位大小姐铁板的情况下,又自不量力挑战朱家郎舅。
  如果他猜得没错,河间知府真够倒霉的!不过也活该,养不教,父之过!
  心里想归想,当华掌柜进入后院那小小的厅堂时,便把那位黄公子抛到了脑后,立时肃然举手行礼。可还不等他就刚刚的“怠慢”赔礼道歉,却只见上座那个眉目清朗的年轻人突然轻振衣袖,问出了一句让他完全措手不及的话。
  “华家乃是苏州首富,却不是南直隶首富,据说是因为从不涉足海贸?”
  这位国子博士从来没去过江南,怎么会知道这个?肯定是蒋大少嘴快!家里那位三少奶奶是个长袖善舞玲珑剔透的人,怎么就有个这么二百五似的大哥!
  华掌柜迅速在心里合计了一下对策,直起腰后就苦笑道:“张博士此言真是戳中了华家软肋。苏州地处东南,和松江府毗邻,当年太祖爷爷年间开始派船队出海的时候,就有人建议选在苏州府东面的刘家港。可以从运河到娄江运送各种材料,最是方便,但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最终叹了一口气:“但这个建议最终却被打了回来。太祖爷爷说,刘家港是不错,元时也曾经作为海运漕粮的起点,但是……但是那边地形不好,很可能日后会有泥沙淤积,所以,官船第一次出海走的是宁波府。现在,上海县也后来居上,刘家港却是多年废弃不用。太祖爷爷真是神人,刘家港确实渐有淤积,如今大不如我朝初年了。”
  听到眼前这太祖爷爷神人的评价,张寿不禁哭笑不得。
  刘家港在历史上的明初也确实极度光鲜,郑和下西洋的起点就在这,没想到如今的大明,竟然因为太祖皇帝一言就废弃至今!不过刘家港的淤积,在历史上也是真有其事……
  然而,听了华掌柜这太过坦诚的话,他知道对方这坦诚也是生怕自己所求过多,当下就故作不知,饶有兴致地问道:“就算官船不能从此地出海,那民船呢?虽然太祖定天下水军五大营,但如福建的泉州府,广东的惠州府,又如你刚刚说的松江府上海县,不都有出海?”
  “因为苏州丝品素来冠绝一方,织造局担心我们把一等品运往海外,把二等品送给朝廷,所以对刘家港开港一直都横加阻挠。毕竟,一旦每年衣料钱拨给不足,我们都是可以直奏朝廷的。织造局至今二十任织造,贪墨掉脑袋的就有十二任,所以织造和商家一直是对头。”
  小花生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暗地里嘀咕道:“怪不得你敢和那什么师爷这么硬顶!”
  华掌柜一听就知道,刚刚在门后偷窥自己的,必定就是这个僮仆似的小子。但是,见张寿并没有喝止,他就知道张寿对苏州本地商贾这种对抗贪官的行为至少并不反感。
  于是,他就细细讲了讲太祖定的和买制度,朝廷屡次想要削减衣料钱,结果都常常有人捧着家传太祖祖训怼回去的种种故事——而且,被砍了脑袋的不少织造,有些真心是自己贪,有些是想替皇帝省钱,而抗争的苏州商贾,破家灭门的也不在少数,但也造成一个结果。
  那就是商贾全都会善待自家佣工,因为和官府对抗的时候,需要这些佣工冲杀在前。也正因为如此,沧州所谓乱民的这点事情,搁苏州,那根本就不叫事!
  除了没有挟持大皇子这么严重,苏州那些商贾和佣工更夸张的事都做过——他们把织造府给点着了,把英宗皇帝那位下江南刮地皮的皇子给撵得魂不附体,落荒而逃。而因为后来睿宗得到了锐骑营的支持,立时三刻定鼎大宝,这件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至于那个皇子……嗯,在仓皇回京的半道上死得不明不白也算是他运气。因为他那些其他竞争皇位的兄弟,也就活下来忍气吞声的和王这一支……
  张寿本来就对本朝历史了解不深,之前了解的那些,大多数也就是从葛雍收藏的文人笔记里头看来的,具体到苏州一地,哪有华掌柜说得这么详细,因此他听得津津有味。
  而他感兴趣的这些事,阿六却不怎么在意,少年索性就这么站在那儿闭目养神,赫然修炼起了站着睡觉的绝学。
  至于小花生,如果不是想到自己眼下算张寿的随从,他好几次都差点听得一惊一乍。尤其是听说苏州一群对抗织造的织工,最终竟只有为首一人下狱,虽说最初论死,可后来囚着囚着,人竟然就这么放了的时候,他很想问一句,这操作能不能在沧州这儿沿用一下。
  张寿随口一个问题,引来了华掌柜滔滔不绝的讲述,等这位大掌柜终于告一段落,他就呵呵笑道:“照你这么说,苏州虽说生产丝绸、苏绣,但海贸却不得不倚靠他人。若要出海,也大抵是运河到嘉兴,然后从河道走上海县出海?每年这番船运就要多花很多钱吧?”
  “话是这样没错。”华掌柜毫不讳言,接下来又无奈地一摊手道,“所以以华家为首的苏州商人,更注重运河,每年各种丝绸和苏绣,过半数要送往天津以及京城,因为内销比外销的成本要低得多。海贸虽好,但松江那些商人联合起来,我们就算有钱有人,也拿不到关凭。”
  “而宁波府与松江府的情况也差不多,海贸这块肥肉,没人希望苏州府的商人掺一脚。而福建的福州,广东的广州,实在是除了海路,陆路花费太大。至于运河边的天津……”
  华掌柜无奈一笑:“天津临海大营劫杀的商船,除却北商的船,也包括咱们苏州一个商人的一条海船,再者去年那次营啸,真是把所有人都吓怕了!再说,天津早年就被东南不少商人渗透,早就是一趟不能轻易踩进去的浑水了。”
  听到这里,张寿已经彻底明白了,他似笑非笑地问道:“如果沧州这边也想建港呢?”
第三百八十三章
从公式到建港
  如果沧州这边也想建港呢?
  这是什么意思?华掌柜顿时愣住了,脸上表情要多呆滞,就有多呆滞。但不多时,他最初那无奈的表情就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狂喜。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张寿,就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张博士,你不是在开玩笑?此话当真?”
  张寿知道,这会儿别人最盼望的绝对就是他郑重其事地回答,自然当真。然而,他的反应却是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哦,华掌柜你不要太认真,我就是随便说说。”
  华掌柜差点被张寿这漫不经心的口气给噎死。他怎么会相信张寿是随便说说——尤其是对方在一开口就问他华家为何不曾从事海贸,又仔仔细细追问了他一番情由,事无巨细地了解了一个清楚通透之后,却抛出来这样一个问题,说不是有备而来……谁信!
  此时此刻,他在心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就强笑道:“张博士,这等事岂是可以开玩笑的?”
  “其实也不是开玩笑。老师过来这些天,一会儿和我探讨天文,一会儿和我探讨治水,之前又给我出了一道题目,道是用算学来计算一下沧州东面海岸航道泥沙淤积的情况,既然有关航道,所以我之前算到昏天黑地,刚刚也就一时失言,随口说出了建港两个字。”
  用算学来计算沧州东面海岸航道泥沙淤积的情况?这是什么鬼?算学居然能够派这种用场吗?华掌柜已经是把眉头皱成了大疙瘩,满脸的不信。
  张寿知道对方必定是这样一个反应,而他既然选择再次把葛老师搬出来背锅,当然早有预备,当下就从容自若地说:“黄河当年改道,从漳卫新河入海,后来却又渐渐南移,夺淮入海,这沧州东面一带沿海受黄河入海泥沙影响较小,受海水海风侵蚀影响较大,也就成了如今的海岸线。”
  “沧州这边也有钦天监的人记录风情,沧州沿海夏冬大风天较少,秋天却是大风天极多,占了全年大风天的五分之一,而春季大风就更多,占了全年的一半,而这样的大风天,有可能导致海浪裹挟泥沙,导致航道淤积……”
  说着说着,张寿突然朝背后伸手,而刚刚还状似一直都在打瞌睡的阿六,立刻睁开眼睛,用极其迅捷的速度接下背上一个小包袱,从中取出了笔墨纸……以及镇纸。
  笔是鹅毛笔,墨是瓷瓶装的墨,而他熟练地为张寿在一旁的小几上摊开纸,随即用镇纸压了,继而将鹅毛笔蘸墨之后,就送到了张寿手中。一应动作熟稔而又轻柔,一旁的小花生看得叹为观止,想要帮忙,却发现自己完全插不上手。
  而一旁的华掌柜就只听张寿一边写,一边用非常平淡的口气说:“算学要在计算航道淤积中发挥作用,就必须建立相关模型,模拟大风浪中泥沙的运动,才能反映泥沙运动规律和航道回淤规律。当然,首先我们要描述强风中的波浪变化。”
  “在直角坐标系下,波浪的动谱平衡方程为a/at
N+a/ax
Cx
N+a/ay
Cy
N+a/aσ

N+a/aθ

N=S/σ……而泥沙运动基于波流共同作用力下挟沙力的算学表达式为(a(hs))/at+(a(hu
s))/ax+(a(hv
s))/ay+……”
  “……”
  华掌柜眼看着张寿在纸上沙沙沙地写着字,尽管眼睛能看见那些符号,但他只觉得脑袋一片晕眩,别说看明白了,他根本就是越看越昏昏沉沉,最后甚至有一种在看天书的敬畏感。而张寿口中说出的那些词语,什么风增水,风增流,波生流等等,他更是一个都不懂。
  不只是他,小花生努力辨识着张寿写的那些文字,也同样越看越觉得眼前一片小星星。当实在是吃不消的时候,他唯有求救似的瞥了一眼旁边的阿六,随即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问道:“六哥,你看得懂吗?”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阿六斜睨了自己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是傻瓜吗?想到老咸鱼也曾经骂他不看书,他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可随之就听到了阿六的声音。
  “我又不是葛老太师和陆三郎,怎么可能看懂!”
  华掌柜登时心中一动,陆三郎他当然知道,那曾经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之一,如今乃是九章堂的斋长,皇帝亲口嘉许的回头浪子,可听这口气,人竟然能和葛老太师相提并论?他正这么想,就只听张寿头也不抬地骂了一句。
  “阿六,被葛老师听到你把他和陆三郎并列,非瞪死你不可!”
  阿六却嘴角一翘,满不在乎地说:“葛老太师气量大着呢,他说自己最大的希望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上次还对我说,希望少爷将来能超过他,陆三郎将来能超过少爷。”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他放下了笔,信手将密密麻麻写满公式的两张纸递给了华掌柜,见其脸色僵硬地接了过去,他这才泰然自若地说:“这就是我和老师算的东西。综上所述,黄河入海的泥沙量,在干旱之年和洪涝之年完全不同,对沧州海岸以东航道的影响……”
  耳听张寿那长篇大论的结论,华掌柜只觉得度日如年,第一次后悔自己去质疑人家的专业领域。综上所述?这四个字听着容易,问题是张寿前头都说了些什么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好容易捱到张寿说完,听到是外海风浪的泥沙更容易导致航道淤积,而且是外航道淤积,他终于如释重负,当下就挤出一个笑容,小心翼翼地说:“张博士您说的我都明白了,这沧州建港的事到底成不成?”
  没等他把航道淤积是否会影响建港这话问完,张寿就眼睛一亮,因笑道:“哦?华掌柜你都听明白了?那这个动态平衡方程……”
  小花生怜悯地看了一眼在张寿的口若悬河之下面如土色的华掌柜,看到其身后那小伙计也忍不住伸手拭汗,他不禁在心里暗想,华掌柜要是笨一点直接承认没听懂,会不会眼下就不用承受这种恐怖算学知识的轰炸了?然而,他再转念一想,却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要是华掌柜刚刚不说听明白了,而是说不懂……兴许张寿就更要讲解了吧?
  当再次经受了一番复杂方程解释说明的洗礼,华掌柜终于明白,眼下这位为什么年纪轻轻却能担当国子博士一职了。因为张寿实在好为人师!这一次,瞅准空子的他干脆坦白地承认了自己那可怜的天赋,随即方才用诚恳到不能再诚恳的语气求教沧州是否有建港的可能。
  而这一次,张寿终于开了尊口,那回答异常直接:“沧州临近运河,又有减河直接入海,要说地理水文,虽说不如天津,但也相差不远,至于说航道泥沙淤积,只要不是什么万石大船,其实也不在话下。但如今最大的问题是……朝廷没钱!”
  华掌柜背后那小伙计简直都快瞠目结舌了。朝廷没钱……朝廷没钱你说出来干什么,哄人玩吗?大掌柜这会儿肯定气得要死!然而,当他侧头去看一旁的华掌柜时,却惊诧地发现,大掌柜非但没有生气,脸上甚至还洋溢着某种他完全看不明白的惊喜!
  “朝廷一时拨不出钱粮不奇怪,毕竟天下之大,各处都要用钱,皇上已经算得上是历朝历代以来最节俭的天子,再加上大臣动辄阻拦,这些苦处,我们也能感同身受。”
  华掌柜的话说得极其漂亮,见张寿微微一笑,并不接他的话茬,他就试探道:“华家可以联络苏州那些商人,其实大家都有一腔报国之心……”
  见张寿但笑不语,他哪里不知道自己这借口找得实在是不太聪明,干脆把心一横,直截了当地说:“苏州北面,扬州府和淮安府也靠海,但扬州府东面沙洲众多,不利于海运。而淮安府因为黄河夺淮入海,一样是水文复杂,海州是个港口,但又和运河不相连……”
  他这话还没说完,张寿就笑呵呵地说:“如果是海州,从淮安走安东,然后从洪泽湖水道再走涟河,却也是可以的吧?”
  “是,但也不是。”华掌柜没想到张寿对江南地理竟然如此熟稔,知道不能再遮遮掩掩,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如今盐虽不是专卖,但淮盐品质在整个东南都是有名的,有钱人需要品质最好的淮盐,甚至还用盐来洗澡,所以淮安各色商贾云集,苏商没太大优势。”
  说来说去,还是你们苏州商人四面树敌?不至于吧,你们出了本府会被人这么欺负?
  张寿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有些奇怪,眼神中就明白无误地流露出了自己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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