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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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这该死的东西。”他对妻子说。
一个小时以后,于连看见贴布告的人把这一大包东西拿走了;他赶快跟着走。“只要走到头一个街角,我就会知道是什么秘密。”
他迫不及待地等贴布告的人用一把大刷子,在布告背面乱七八糟地涂上了糨糊。布告刚刚贴上墙,好奇心切的于连就详详细细地看了一遍,原来是公开招租那所大房子的通告,就是德·雷纳先生和他的妻子谈话时常提到的那一所。投标租房子的时间定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地点在市政府大厅,点完了三根蜡烛,投标就得结束。于连不禁大失所望:投标的时限这样短,怎么来得及通知想租房子的人呢?再说,布告上写的日期又是半个月以前,他在三个不同的地方,把布告从头到尾再看了三遍,结果还是摸不着头脑。
他去看那所出租的房子。门房没有看见他来,正在神秘地对旁边的一个人说:
“呸!呸!不要白费劲了。马斯隆先生早已说好,要用三百法郎把房子租下来;市长表示反对,却被代理主教德·弗里莱叫到主教府里去了。”
于连一来,似乎打扰了这两个朋友的谈话,他们都一言不发了。
于连不能不去看看投标。半明不暗的大厅里,挤着一大堆人;但是大家都心怀鬼胎,互相打量。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一张桌子,于连看见桌上的锡盘子里,点着三个小蜡烛头。招标人喊道:“有人出三百法郎,诸位先生!”
“三百法郎!太便宜了,”一个人低声对他旁边的人说,于连正好站在他们两人之间。“至少该租八百。我要去抬抬杠。”
“你这是放空炮。老虎屁股摸不得!得罪了马斯隆先生,瓦尔诺先生,主教大人,还有那位可怕的代主教德·弗里莱的一伙人,你会得到什么报应呢?”
“三百二十法郎。”那个人高声喊道。
“笨蛋!”他旁边的人对他说,“你也不看看,你身边就有市长的密探。”他指着于连,又说了一句。
于连急忙转过身来,要批驳这种谬论;但那两个方施-孔特地区的老乡却若无其事,不再注意他了。他们的冷静使他也冷静下来。这时,最后一个蜡烛头熄了,招标人拖长了声音宣布:房子租给某省科长德·圣吉罗先生,租金三百三十法郎,租期九年。
市长刚刚走出大厅,大家就议论开了。
“这三十个法郎是格罗若这个冒失鬼给市里赚来的。”一个人说。
“可是德·圣吉罗先生不会放过格罗若的。”有人接过嘴来,“这一下他要吃不消兜着走了。”
“真不要脸!”于连左边的一个胖子说,“这所房子,我愿出八百法郎租来开工厂,还会觉得占了便宜呢。”
“去你的吧!”一个自由党的少老板回嘴说,“你不知道德·圣吉罗先生是圣公会的人吗?他的四个孩子不都得到了助学金吗?这个可怜的穷人!难道玻璃市政府不该贴补他这五百法郎的租金吗?这是一清二楚的事嘛。”
“连市长也拿他无可奈何,还有什么可说的!”第三个人插嘴说,“市长是一个极端保王派,真巧;不过,他并不盗窃公款。”
“他不盗窃?”另外一个人说,“难道鸽子也不飞了?钱都成了公款,到了年底才分账。瞧!小索雷尔在这里;我们走吧。”
于连回来,心情很坏;他看见德·雷纳夫人也闷闷不乐。
“你去看投标了?”她问他道。
“是的,夫人,我很荣幸,那里的人说我是市长先生的密探。”
“要是他肯听我的话,他本来该出门去旅行了。”
说到德·雷纳先生,德·雷纳先生就到了;他也显得非常阴郁。大家吃晚餐时都不说话。德·雷纳先生吩咐于连同孩子们回韦尔吉去,一路上大家都不高兴。德·雷纳夫人安慰她的丈夫说:
“你也该习惯这一套了,我的朋友。”
晚上,大家静悄悄地围炉坐着;只听得见劈柴燃烧的噼啪声。这是最和睦的家庭也难免的苦闷时刻。一个孩子忽然高兴得叫了起来:
“门铃响了!有人来了!”
“见鬼!如果又是德·圣吉罗先生借口道谢来麻烦我,”市长叫了起来,“我可要对他不客气;这做得过头了。他应该去谢谢瓦尔诺先生,而我是被拖下水的。万一那些该死的自由党报纸拿这件小事当做把柄,来挖苦我这个二百五,叫我怎么办呢?”
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子,颊髯又粗又黑,这时跟着仆人走了进来。
“市长先生,我是吉罗尼莫。在我动身的时候,驻那不勒斯大使馆参赞德·博韦西骑士先生要我带一封信给你;这只不过是九天以前的事。”吉罗尼莫先生瞧着德·雷纳夫人,非常高兴地又说了一句,“你的表弟博韦西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夫人,他告诉我你懂意大利文。”
那不勒斯来的客人兴致真好,使这个愁眉不展的夜晚,变成了笑逐颜开的良宵。德·雷纳夫人一定要请他吃夜宵。她使全家都动了起来;她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使于连忘掉他的烦恼,忘掉在这一天之内,人家有两次叫他做密探。吉罗尼莫先生是一位有名的歌唱家,既会应酬交际,又能自得其乐,这是法国人很难兼有的品德。他在夜宵之后,同德·雷纳夫人表演了一小段二重唱。他讲的故事很有趣。孩子们听到凌晨一点钟,还在啧啧叫好,于连说该睡了。
“还要听听那个故事。”大孩子说。
“那是我自己的故事,少爷。”吉罗尼莫先生接着说,“八年前,我像你一样,是那不勒斯音乐学院的年轻学生,我的意思是说,年纪和我差不多;但我没有福气,做美丽的玻璃市大名鼎鼎的市长先生的公子。”
这句话使德·雷纳先生叹了一口气,他还瞧了瞧他的妻子。
“津加勒利先生,”年轻的歌唱家接着说,他流露出了一点乡音,听得孩子们扑哧笑了起来,“津加勒利先生是个非常严格的老师。音乐学院的人都不喜欢他;但他偏要大家做出喜欢他的样子。我只要有机会,就要外出;我喜欢去圣卡利诺小剧院听神仙般的音乐;但是,天啦!哪里弄得到八个苏去买一张正厅的门票呢?这可是一个大数目呀!”他说时瞧瞧孩子们,孩子们都笑了。“圣卡利诺剧院的经理乔瓦诺先生听过我唱歌。我那时才十六岁。‘这个孩子,他是个宝。’他说。”
“‘我雇用你好不好?好朋友’?他来问我。”
“‘你给我多少钱?’”
“‘四十个金币一个月。’”
“诸位先生,这是一百六十法郎呀。我以为看见天门打开了。”
“‘不过,’我对乔瓦诺说,‘怎么能使严格得不近情理的津加勒利放我出来呢?’”
“‘让我来办。’”
“让我来办!”大孩子叫了起来。
“你说得对,我的大少爷。乔瓦诺先生,他对我说:‘亲爱的,你先签一个小小的合同。’我签了字,他给了我三个金币。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然后,他告诉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我要求见可怕的津加勒利先生。他的老用人把我领了进去。”
“‘你找我什么事,小坏蛋?’津加勒利说。”
“‘老师,’我对他说,我犯了错误,非常后悔。我以后再也不爬铁栅门溜出学院了。我要加倍用功。”
“‘要是我不怕耽误人世上最好的男低音,我准把你这个小淘气关上半个月,只准喝水吃面包。’”
“‘老师,’我接着说,我要做全校的模范,请相信我。不过我要请你恩准,如果有人要我到外面去唱歌,务必请你谢绝。求你开恩,就说你不能答应。”
“‘你想谁不怕倒霉,会来请你这样的小混蛋?难道我会答应让你离开音乐学院?你是不是在开玩笑?滚蛋,滚蛋,’他一边说,一边要在我屁股上踢一脚,‘否则,当心关起来啃干面包。’”
“一个小时后,乔瓦诺先生来找院长。”
“‘我来求你帮忙,帮我发笔小财,’他对院长说,‘把吉罗尼莫让给我吧。让他在我的戏院里唱歌,那么,今年冬天我就有钱嫁女儿了。’”
“‘你要这个小坏蛋干什么?’津加勒利对他说,‘我不答应,你就得不到他;再说,即使我答应,他也不愿离开音乐学院;他刚刚还对我发过誓。’”
“‘如果问题只是他本人愿意不愿意,’乔瓦诺认真地答道,一面从口袋里拿出我的合同来,‘演唱合同!这是他的签字。’”
“津加勒利立刻气得要命。使劲拉铃叫人:‘给我把吉罗尼莫赶出音乐学院去!’他怒气冲冲地喊道。就这样把我赶走了,乐得我哈哈大笑。当天晚上,我就登台唱莫蒂普利柯咏叹调。丑角要结婚,扳着指头算他要买的家具,越算越不清楚。”
“啊!先生,请你给我们唱唱这支咏叹调好吗?”德·雷纳夫人说。
吉罗尼莫唱了,大家都笑得流眼泪,吉罗尼莫先生一直到凌晨两点钟才上床,他翩翩的风度、彬彬的礼貌、勃勃的兴致,使全家人都着迷了。
第二天,德·雷纳先生和夫人把他需要的推荐信给了他,介绍他去法兰西宫廷。
“这样看来,哪里也不得不弄虚作假。”于连说,“瞧,吉罗尼莫先生要到伦敦去,薪金是六万法郎,假如当初圣卡利诺剧院经理没有弄虚作假,他那超凡入圣的歌声恐怕要耽误十年,才能为人所知,才能得到喝彩……说心里话,我还是情愿做一个吉罗尼莫,不愿做一个雷纳。他的社会地位虽然不那么高,但是生活愉快,不会有今天投标那样的烦恼。”
有一件事使于连觉得困惑不解:在玻璃市德·雷纳先生的房子里孤零零度过的这几个星期,对他而言,却是幸福的时刻。他只有在参加宴会时才感到厌恶,感到难过;而孤零零地待在房里的时候,他不是可以静心读书、写作、思考,不必受到干扰吗?这时,残酷的现实不会打破他光辉的梦想,不会要他去研究卑鄙心灵的活动,甚至要用口是心非的语言或手段,去自欺欺人。
“难道幸福离我这么近?……而幸福生活的代价又是这么小;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娶艾莉莎小姐,也可以和富凯合伙做生意……但是,一个刚登上山顶的游客,才会觉得休息的乐趣无穷。如果要强迫他永远休息,他还会觉得幸福吗?”
德·雷纳夫人心里也起了命该如此的想法。她本来下了决心,不把投标的底细告诉于连,结果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这样看来,他会使我忘了我发过的誓!”她心里想。
如果她看见她丈夫的生命有危险,她会毫不犹豫,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救他。她是一个心灵高尚而又带有浪漫色彩的女人,对她说来,见义不为,几乎等于犯罪,那会使她悔恨交加。然而,这并不能排斥在她心灵的黑暗角落里,她一想到成了寡妇就可以和于连结婚,又觉得其乐无穷。
于连爱孩子们,远在他们的父亲之上;虽然他管教严格,还是得到了他们的爱戴。她也知道,要和于连结婚,就得离开绿荫沁人心脾的韦尔吉。她想象自己在巴黎,继续让孩子们受令人羡慕的教育。孩子们,她自己和于连,都会幸福无比。
婚姻有意想不到的后果,这是十九世纪造成的!婚前如果有爱情的话,婚后生活的无聊一定会使爱情化为泡影。然而,一位哲学家说得好,在那些钱多得不用工作的人家里,婚姻不久就会使平静的家庭生活,变得毫无乐趣可言。只有那些心灵枯竭的女人,才不渴望得到爱情。
哲学家的话使我原谅了德·雷纳夫人,但玻璃市的人却不原谅她,她做梦也没想到,全市都在谈论她的风流丑闻。由于有了这件大事,这年秋天不像往年那样无聊。
秋天和一部分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是离开韦尔吉森林的时候。玻璃市的上层社会看到他们的流言飞语,对德·雷纳先生居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不由不恨得咬牙切齿。有些正人君子,平时一本正经,专以散布流言飞语为己任,来调剂自己无聊的生活,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内,就使人对市长产生了最难堪的怀疑,不过他们使用的字眼却又很有分寸。
瓦尔诺先生精心安排,把艾莉莎安插到一个很有声望、阴盛阳衰的富贵人家。她说她怕冬天找不到工作,所以主动只要市长家工资的三分之二。这个女仆还有她自己的高招,既去找老神甫谢朗,又去找新神甫忏悔,好把于连的风流艳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两个人。
于连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六点钟,谢朗神甫就把他叫去了。
“我什么也不问,”他说,“我请求你,必要时我会命令你,什么也不要告诉我;我只要求你三天之内到贝藏松神学院去,或者去你的朋友富凯那里,他会为你安排美好的未来。我早就料到了,一切都安排了,你一定得离开,一年之内不要回玻璃市来。”
于连没有回答,他在考虑谢朗先生对他的关怀,是否有损他的名誉,因为说到底,神甫并不是他的父亲。
“明天这个时候,如果我能再见到你,我会觉得不胜荣幸。”他最后对神甫说了。
谢朗打算尽力说服这个年轻人,他费了不少口舌,于连用谦逊的态度和表情掩饰自己,没有开口。
他到底离开了神甫,就跑去告诉德·雷纳夫人,但却发现她陷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原来她的丈夫刚才相当坦白地对她说了心里话。他生来外强中干,一心想继承贝藏松那笔遗产,所以不敢怀疑她是清白无辜的。他刚刚对她推心置腹,说玻璃市的舆论使他莫名其妙。公众显然是错了,一些妒忌他们的人把舆论引上了邪路,但是说来说去,有什么办法呢?
德·雷纳夫人曾一度抱过幻想,以为于连只要在瓦尔诺先生家任教,就可以留在玻璃市。但她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简单而胆小的女人;她无法摆脱的情欲,她内心的悔恨,已经使她眼明心亮。她一边听她丈夫讲,一边无可奈何地认识到,他们恐怕不得不暂时分开了。“离开了我,于连一无所有,自然又会重新捡起那些野心勃勃的计划,而我呢,天呀!我这样有钱!但是有钱也买不到幸福!他会忘记我的。像他这样可爱的人,不会没有人爱,也会爱上别的女人。啊!我真不幸……我又能怪谁呢?天主是公正的,我陷入了罪恶的深渊,不能自拔,连判断力都失去了。其实,我当时为什么不花钱把艾莉莎收买过来呢?对我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的呢?我舍不得花精力仔细考虑一下,爱情使我胡思乱想,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我这下可完了。”
有一件事使于连感到意外:他把离别的噩耗告诉德·雷纳夫人的时候,发觉她并没有私心说一句反对的话。显然她在竭力克制自己不流眼泪。
“我们需要坚强,我的朋友。”
她剪下了一束头发。
“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样,”她对他说,“但是万一我死了,请答应我,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孩子。多多少少,总要把他们教养成人。万一再发生一次革命。所有的贵族都不免要上断头台,他们的父亲为了那个死在屋顶上的乡下人,说不定要逃亡国外。这个家就要拜托你了……伸出你的手来,再见,我的朋友!这是我们最后的时刻。做出了这个重大的牺牲。我希望在大家面前,我会有勇气想到我的名誉。”
于连本来以为她会伤心绝望。告别如此简单,反倒打动了他的心。
“不,我们不能就这样分别了。我走,这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你的希望。不过,三天之后,我夜里会回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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