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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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法文吧,把主教大人的原话再说一遍,不添枝加叶,也不要偷工减料。”神学院前任院长说,口气生硬,态度也不文雅。
“主教送给年轻修道士的礼物多么奇特啊!”他一边说,一边翻阅精装的《塔西佗全集》,好像很不喜欢烫金的切口。
听了一五一十的详细汇报之后,两点钟响了,他才让他的得意门生回房间去。
“把第一本《塔西佗全集》留下,那上面有主教大人的题词,”他对于连说,“在我走后,这一行拉丁文就是你的避雷针、护身符。”
“因为对你说来,我的孩子,未来的院长是一头愤怒的狮子,会到处找东西吃的。”
第二天早上,于连发现,同学们跟他谈话的态度,和以前有所不同。因此他更加谨慎小心了。“瞧,”他想,“这就是皮拉尔先生辞职的结果。全学院都知道了,而他们把我看成他的得意门生。他们的态度应该含有报复的意思。”但是他又看不出来。恰恰相反,他走出寝室后,并没有碰到憎恨的目光:“这是怎么回事?大概是个圈套,我可不能大意。”最后,玻璃市来的那个小修道士一语道破了:“《塔西佗全集》。”
一听到这句话,大家都争先恐后来向于连祝贺,不但因为他得到了主教大人的贵重礼物,还因为他有幸和大人谈了两个小时。大家甚至知道谈话的细枝末节。从这时起,不再有人妒忌他了;大家都低三下四地讨他的好:卡斯塔内德神甫头一天还对他很不客气,现在却来挽住他的胳膊,要请他吃午餐。
于连生来没有这份福气:庸人粗暴无礼使他非常痛苦;他们卑躬屈节却又使他厌恶,毫无乐趣可言。
中午时分,皮拉尔神甫离开神学院之前,还对学生们训了一次话。“你们是要人世的浮华虚荣,”他对他们说,“社会上的优惠利益,控制别人、藐视法律、肆无忌惮、目空一切的乐趣,还是要灵魂永远得救?哪怕是最落后的人,只要睁开眼睛,也看得清这两条路。”
他刚走,“耶稣圣心派”的信徒就去小教堂唱起“感恩赞美诗”来。神学院没有一个人把前任院长的训话放在心上。“他撤职了,脾气不好。”到处都这样说。没有一个修道士单纯地相信他是自动辞职,舍得放弃和大老板千丝万缕的联系。
皮拉尔神甫在贝藏松最好的客店住下,借口有事要办(其实没什么事),还要住一两天。
主教请他共进晚餐,还让他显示一番,好使德·弗里莱代主教扫点兴。吃点心时,巴黎传来了奇闻,皮拉尔神甫有新任命,要去离首都四里路的N教区赴任。好主教真心祝贺他。他看出这件事“安排得很巧妙”,非常高兴并且对神甫的才能做出了高度的评价。他开具了一张拉丁文证明,对他赞扬备至,而且不许德·弗里莱神甫插嘴,提出不同的意见。
晚上,主教大人拜会了德·吕邦普莱侯爵夫人。这是贝藏松上流社会的一条重要新闻。这不寻常的拜会引起了种种猜测。大家好像已经看到皮拉尔神甫当上了主教。灵通人士认为德·拉莫尔先生当了大臣,于是对德·弗里莱神甫先生装模作样的神气,居然胆敢嗤之以鼻。
第二天上午,皮拉尔神甫上街几乎都有人跟着,他为侯爵的事去找法官时,店铺的老板都站在门口看。他这是头一次受到法官客客气气的接待。这个严格的冉森派教徒对这一切都看不惯,他为侯爵选好律师,商量很久之后,就动身去巴黎了。有两三个中学时代的老朋友来送行,看到马车上的纹章,赞不绝口。神甫不慎失言,说他当了十五年的神学院长,离开贝藏松时,只有五百二十法郎的积蓄。老朋友拥抱他时流了眼泪,后来却说:“神甫何必说这种骗孩子的话呢?”
财迷心窍的庸人哪里懂得:皮拉尔神甫若不是真心诚意,哪有力量和天主教圣母会、耶稣圣心派、耶稣会及它的主教,孤军奋战,长达六年之久呢!
雄心
只有一个贵族,就是公爵,侯爵算得了什么?只有公爵才值得顾盼。
《爱丁堡评论》
神甫看到侯爵高贵的神气,又听到他几乎是快活的口气,感到非常意外。然而这位未来的大臣接待他时,一点也不像大人物那样讲究烦琐的客套,在明眼人看来,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是目中无人。何必浪费时间呢?再说,侯爵大事缠身,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浪费!
半年以来,他费尽心机要成立一个内阁,使国王和国民都能接受,希望将来内阁感恩图报,会封他为公爵。
侯爵多少年来,就要求他在贝藏松的律师,对方施-孔特的官司提出一份清楚明确的报告。但律师本人对案情了解不深,怎能讲得清楚?
神甫交给他的一张方方正正的小纸,却把案情解释得一清二楚。
“我亲爱的神甫,”侯爵在五分钟内说完了客套话,问过了个人的情况,就对他说,“我亲爱的神甫,人家都以为我一帆风顺,我却没有时间来认真处理两件相当重要的小事,那就是家务和私情。我从大处关心家庭的财务,我可以使财源茂盛;我也关心我个人的享受,这应该是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事,至少我以为是如此。”他又加了一句,看到皮拉尔神甫眼里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神甫虽然通情达理,但是看到一个老人如此直言不讳地谈到自己的生活享受,不免觉得大出意外。
“巴黎当然有人在工作,”这位大贵人接着说,“但都住在五层楼上;等到接近了我,他就搬到二层楼来,他的妻子也要定期接待客人;于是他们不再工作,不再卖力,而只忙于社交。一个人有了面包吃,就只顾得上交际了。”
“具体来说,他们帮我打官司,每场官司单独看来,都有律师为我卖命,前天还有一个死于肺病。但是,总的来说,先生,你相信吗?三年以来,我却找不到一个人在写报告时,对他所做的事有全面的了解。我说了这么多,其实还只是个引子。”
“我尊敬你,而且敢这样说,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却喜欢你了。你愿意做我的秘书吗?薪金是八千法郎,再加一倍也行。我敢发誓,即使加倍,占便宜的还是我;我还要为你保留那个好教区,在我们合作之后再让你去。”
神甫谢绝了;但在谈话快结束时,他看见侯爵真的为难,就想起了一个主意。
“我在神学院里,”他对侯爵说,“留下了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恐怕会受到无情的迫害。假若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道士,说不定早已关到‘地牢’里去了。”
“现在,这个年轻人只熟悉拉丁文和《圣经》,不过,有朝一日,如果他的大才得到施展,他并不是不可能传教讲道、指导灵魂的。我不知道他的打算;但是他有圣洁的火花,前程一定远大。我本来打算把他推荐给我们的主教,假如我们有一位像您这样看人处事的主教就好了。”
“你那个年轻人是哪里来的?”侯爵问道。
“据说他是山区一个木匠的儿子,不过我看他更像一个阔佬的私生子。我见他收到过一封匿名信或者化名信,还附了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
“啊!你说的是于连·索雷尔。”侯爵说。
“您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神甫吃惊地问道;问后自觉唐突,脸都红了。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侯爵答道。
“那好!”神甫接着说,“您可以试用他做秘书;他精力充沛,头脑清楚;总而言之,值得试一试。”
“为什么不试?”侯爵说,“不过,他会不会受警察局局长或别的什么人收买,到我家来刺探消息?那我就不能接受了。”
皮拉尔神甫保证不会,侯爵就拿出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来。
“把这点路费给于连·索雷尔;要他来吧!”
“您一直住在巴黎,侯爵先生,的确不了解外省的情况;因为您社会地位太高,所以不会知道可怜的外省人,尤其是耶稣会外的教士们受到的虐待。他们不会让于连·索雷尔走的,他们会巧妙地推脱,说他病了,邮局信没送到,如此等等。”
“我这两天请大臣给主教写封信吧。”侯爵说。
“我还忘了提醒您,”神甫说,“这个年轻人虽然出身寒微,可是心比天高,要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就可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我倒喜欢这种人,”侯爵说,“让他和我儿子做伴,这行了吧?”
不久之后,于连收到一个陌生人从夏隆寄来的信,要他凭票到贝藏松一家商号去领款,并通知他立刻到巴黎去。信上签的是个假名,于连拆开一看,打了一个哆嗦:第十三个字当中有团墨迹。这是皮拉尔神甫和他通信的暗号。
不到一个小时,于连又蒙主教召见,受到慈父般的款待。主教大人引经据典,说去巴黎前程远大,祝贺得很巧妙,答谢理应有所解释。但于连什么也说不出,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主教大人对他更是关怀。主教府一个小教士给市长写了信,市长立刻亲自送来一张空白的通行证。
晚上十二点钟之前,于连到了富凯家里,这个考虑周到的商人,对似乎在等待他朋友的前程,感到惊多于喜。
“这件事的结果,”这个自由党的选民说,“不过是为你在政府中争得一席之地,那你就要听政府的指使,受报纸的指责。我将来看到你的消息,恐怕只会为你难过。记住,即使从经济的观点看来,自己当家做主,做木材生意挣到的一百金币,也比从政府得到的四千法郎更好,不管政府多么开明。”
于连认为这是土佬财主的狭隘看法。他到底要走上世界的大舞台了。他宁可没有充分的把握,也不愿失掉广泛的机会。他心里一点也不害怕饿死。他想象中的巴黎人才济济,善于玩弄阴谋,往往口是心非,但是都像贝藏松主教和阿格德主教一样温文尔雅。一想到去巴黎的幸福,其他一切在他看来都黯然失色了。但他却低声下气地对他的朋友表示,皮拉尔神甫的信已经使他不能自己做主了。
第二天午前,他到了玻璃市,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打算去看德·雷纳夫人。他先去了他的第一个恩人谢朗神甫家。他发现接待并不热情。
“你打算报恩吗?”谢朗先生没有回答他的问候,就对他说,“你同我共进午餐之后,我会替你另外租一匹马,你立刻离开玻璃市,不要见任何人。”
“恭敬不如从命。”于连做出修道士的模样答道;于是他们只谈神学和拉丁文。
他骑上马,走了一里路,看见一片树林,没有人看见他,就进树林去了。夕阳西下时,他打发一个乡下人把马送回城里去。然后,他走进一个葡萄园,向园丁买了一把梯子,要他跟着走,把梯子送到居高临下、俯视玻璃市精忠路的小树林里。
“我是一个逃避兵役的穷人……也可以说是一个走私犯,”园丁离开他的时候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你买我的梯子出了高价。在我自己这一辈子,也不是没有私运过钟表‘零件’的。”
夜非常黑。凌晨一点左右,于连背着梯子走进了玻璃市。他赶快走下急流的河床,急流穿过德·雷纳先生美丽的花园。比花园低十尺,两岸都有高墙。于连很容易用梯子爬过去。“看门狗会怎样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呢?”他心里想,“这就是问题了。”看门狗一边叫,一边向他跑了过来;但他轻轻地一吹口哨,狗就对他表示亲热了。
于是他爬上了一层层平台,虽然铁栅门都下了锁,他还是很容易就到了德·雷纳夫人的卧室窗下,卧室朝花园开的窗子离地只有八到十尺。
百叶窗上有个心形的小窗口,于连一见,有如旧友重逢。但使他大失所望的,是小窗口没有透出长明灯的微弱光线。
“天啦!”他心里想,“德·雷纳夫人今夜没有住在这间房里!那她住哪里呢?既然有狗看门,他们全家都该在玻璃市;可是房里没有长明灯,我也可能会惊动德·雷纳先生本人,或者别的生客,那可糟了!”
最稳当的办法是向后转;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如果是个生客,我可以丢掉梯子赶快就跑;但如果是她,她会怎样对我呢?当然,她又悔又恨,又很虔诚,可她到底还给我写过信呀,总该有几分旧情吧。”想到这里,主意拿定了。
他提心吊胆,又不顾死活地要见她,于是对着百叶窗扔了几个小石子;但没有回音。他把梯子靠窗子边上放好,又用手敲窗板,先轻后重。“不管天多么黑,他们还是会朝我开枪的。”于连心想。这样一来,胆大妄为的行动就变成了是不是勇敢的问题。
“这间房子今夜没有主人,”他心里想,“要不然,不管住的是谁,现在也该醒了。因此,不必怕惊动他;只要不吵醒其他房间的人就行。”
他爬下来,把梯子靠在一扇百叶窗上,再爬上去,把手伸进心形的小窗口。他运气好,很快就摸到了窗板钩子上的铁丝。一拉铁丝,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窗板脱了钩,一拉就开。“应该慢慢开窗板,让她听出我的声音。”于是他把窗板拉开一点,把头探了进去,低声重复地说:“不是外人,是个朋友。”
他仔细听听,肯定没有什么声音打破室内的沉寂。但在壁炉架上,也肯定没有点长明灯,甚至连半明不灭的灯光也没有;这不是好兆头。
“当心人家开枪!”他考虑了一下,然后大着胆子敲了一下窗玻璃,还是没有回音;他敲得重一点。“万一我把玻璃敲破,那就该完蛋了。”他敲得更重了,那时,他仿佛在一片黑暗之中,模糊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穿过房间。最后,他不再怀疑是看见一个人影慢得不能再慢地向前走来。忽然一下,他发现一张脸紧贴在玻璃上,正对着他的眼睛。
他哆嗦了,稍微往后一退。但夜色这样黑,即使退后一点也看不出是不是德·雷纳夫人。他怕听到喊声;他听见狗在梯子脚下转来转去,低声嗥叫了好一会儿。“是我,”他相当高声地重复说,“一个朋友。”始终没有回音;白色的影子也不见了。“请打开窗子好吗?我要和你说话,我太不幸了!”他又敲起窗子来,仿佛要把玻璃敲破。
他听见一个清脆的响声;窗子的插销拔开了。他推开一扇窗子,轻轻地跳进了室内。
白色的影子走开了;他抓住影子的胳膊;果然是个女人。他勇敢的打算一下烟消云散。“如果是她,她会说什么呢?”轻微的喊声使他听出了是德·雷纳夫人,他不禁魂飞天外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发抖,几乎没有力气把他推开。
“坏蛋!你来干什么!”
她抽搐的声音勉强吐出了这几个字。
“我和你惨别了十四个月之后,特意看你来了。”
“出去,马上就走。啊!谢朗先生,为什么不让我给他写信?这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啊。”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他推开了,“我在悔罪;天使我开了眼。”她断断续续、翻来覆去地说,“出去!快走!”
“我们凄惨地分别了十四个月,我怎能不和你谈谈就离开你呢?我要知道你的一切。啊!我曾经那么爱你,难道不配听听你的知心话吗?……我什么都要知道。”
德·雷纳夫人由不得自己做主,于连不容分说的口气使她丧魂失魄了。
于连热情地把她紧紧抱住,不让她挣脱,然后又松开了胳膊。这个动作使德·雷纳夫人放了一点心。
“我去把梯子拉上来,”他说,“万一有个仆人听见声音出来看看,梯子会惹出乱子的。”
“啊!管它呢!出去,出去。”她说时真生气了,“仆人有什么关系?天主看见你和我争吵,他会惩罚我的。你卑鄙地利用了我过去对你的感情,我现在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听见了吗,于连先生?”
他慢慢把梯子拉了上来,免得出声。
“你丈夫在城里吗?”他问时没有用您,并不是不尊重,而是过去这样说惯了。
“不要这样对我说话,我求求你,要不然,我就要叫我丈夫了。我刚才没有狠心把你赶走,已经是犯了大罪。其实,我只是可怜你。”她对他说,要伤害他容易受伤的自尊心。
她不许他用“你”称呼,她忽然要打断这亲密的联系,免得他还存非分之想,不料这反倒使他的爱情上升到了如醉如狂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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