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3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37/50

“所以法国也不可能再有一个百战百胜的波拿巴将军了。”打岔的军人高声叫道。
这一回,主席也好,公爵也好,都不敢说半个不字,虽然于连从他们眼里看得出,他们都气得要发作。但他们只低下了头,公爵还叹了一口气,大家都听得见,也就算了。
但是发言人忍不下这口气。
“有人听得不耐烦,”他一发火,就把微笑的礼貌和有分寸的措辞都抛到脑后去了,而于连本来还以为那才是他流露的本性;“有人听得不耐烦,不管我怎样尽力不得罪任何人,也不管那些人的耳朵多么长。那好,诸位先生,我讲短点。”
“我要老实告诉你们:英国拿不出一文钱来支持我们的事业了。即使皮特复活,即使他的本领再大,英国的小业主再也不肯上当受骗,因为他们知道,就是滑铁卢短短的一个战役,就花费了他们十亿法郎。既然你们要我干脆说,”发言人越来越激动地加上一句,“我要告诉你们:靠你们自己吧,因为英国没有钱可帮忙了,英国一不出钱,奥地利、俄罗斯、普鲁士出不了钱,只能出力,最多只能同法国的雅各宾余党打一两仗。”
“你们可以指望雅各宾党招的新兵不堪一击,也许第二个战役他们还会打败仗;但到了第三个战役,哪怕你们的有色眼镜把我看成是革命党,我也要说,打到第三仗,你们的对手就会是一七九四年的老兵,而不再是一七九二年新招的农民了。”
这时,前后左右有三四个人打断他的话。
“先生,”主席对于连说,“到隔壁房间去把记录的头一部分誊写清楚吧。”于连非常遗憾地走了出去。发言人刚谈到的可能情况,正是他经常思考的问题。
“他们怕我笑话他们。”于连心想。等到再叫他回来时,德·拉莫尔先生正在一本正经地发言,在了解他的于连看来,这股神气非常有趣。
“……是的,诸位先生,尤其是对我们这个不幸的民族,我们可以引用拉封丹的寓言问:‘大理石要刻成天神、桌子还是盆子?’”
“‘要成为天神!’寓言家叫道。这句高尚而深刻的名言,诸位先生,难道不是你们的心声吗?靠自己行动吧,高贵的法兰西就会重新出现,像我们的祖先所创建的那样,像路易十六逝世以前我们亲眼得见的那样。”
“英国,至少是英国的贵族,同我们一样憎恨卑贱的雅各宾党;没有英国的黄金,奥地利、俄罗斯、普鲁士只能帮我们打两三仗。这两三仗的结果能不能占领法国,像黎塞留先生在一八一七年糊涂地放过的机会一样呢?我想恐怕不能。”
这时又有人打岔,但大家嘘得他不敢多说。打岔的还是拿破仑帝国时代的将军,他想得到勋章和蓝绶带,所以要表明他是秘密记录的起草人。
“我想不能。”德·拉莫尔先生在嘘声之后接着说。他说时特别强调“我”字,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使于连听入了迷。“表演得真棒!”于连心想,一面下笔如飞,写得几乎和侯爵说得一样快。“德·拉莫尔先生一句话,抵得上变节将军打二十仗。”“我们不能把军事占领的希望,”侯爵非常有分寸地接着说,“完全寄托在外国人身上。我们自己的年轻人,那些在《环球报》上写煽动文章的人中间,可以选出三四千名年轻军官来,也许还会出个把克莱贝·奥什·于尔丹·皮舍格吕那样的将才,自然不如他们忠诚。”
“那是因为我们没有给他荣誉,”主席说,“应该使他名垂青史。”
“到底,法国应该有两个政党,”德·拉莫尔先生接着说,“不是两个有名无实的政党,而是立场鲜明、截然不同的两党。我们要知道应该打倒谁。一边是记者、选民、舆论,总而言之,是青年和拥护青年的人。当他们被空话冲昏了头脑的时候,我们这一边呢,我们要切实掌握预算的开销。”
这时又有人打岔了。
“先生,”德·拉莫尔先生刚令人钦佩的高傲而从容的口气对打岔的人说,“你不喜欢‘开销’这个字眼,那你就是要独吞列入国家预算的四万法郎,还有从王室经费中得到的八万法郎。”
“好吧,先生,既然你逼得这样说,那我就只好斗胆举你为例了。你高贵的祖先追随圣路易参加过十字军东征,你也该像他们一样,拿出你不想独吞的十二万法郎来,招募一个团,一个连,哪怕是半个连或五十个人也行,只要他们准备出生入死,为我们神圣的事业战斗。但是你没有兵,只有仆人,造起反来,他们会叫你害怕。”
“王位、圣坛、贵族,明天都可能化为乌有,诸位先生,除非你们在各省建立一支五百人的忠诚队伍;不过我说的忠诚,既包括法国人的勇敢,又包括西班牙人的耐心。”
“这支队伍的一半人应该是我们的子侄,是真正的贵族子弟。他们每个人的左右,不应该是只说不做的小市民,如果一八一五年的政变再发生,又会戴上三色帽徽的变节者,而应该是像卡特利诺那样头脑简单的老实农民;我们的子弟对待他们,应该像对同一个奶妈喂大的兄弟一样。让我们每个人拿出五分之一的收入,在每个省组织一支五百人的忠诚队伍吧!那时,你们才能指望外国进行军事占领。外国军队如果在一个省找不到五百个友军,他们连深入到第戎都是不敢的。”
“外国国王不会听你们说的话,除非我们宣布,两万贵族子弟准备拿起武器,为他们打开法国的大门。你们会说,这是一件痛苦的事;诸位先生,要保住我们的头颅,就得付出这个代价。在言论自由和贵族生存之问,有一场生死斗争。如果你们不愿意干手工业或做农民,就得拿起枪来。你们可以胆小怕事,但是决不可以愚蠢;睁开你们的眼睛吧!”
“‘组织队伍!’我要用雅各宾党人唱的歌词来劝你们了;总有一天,总有一个像瑞典国王居斯塔夫·阿道夫那样的人,看到君主制度危在旦夕,会不远千里而来,为我们立下丰功伟业,就像居斯塔夫为新教诸侯立过的功一样。你们愿意只是空淡而不行动吗?如果是,那么五十年后,欧洲就会只有共和国总统,而没有国王了。随着国王的消失,教会和贵族也会消失。我们只能看到候选人巴结那些臭群众。”
“那时,你们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你们可以说,法国没有个大家信任、熟悉而又爱戴的将军,军队只是为了朝廷和教会的利益才组织起来的,所有的老兵都遣散了,而每一个普鲁士或奥地利的团队里,却有五十个上过火线的下级军官。”
“二十万年轻的小市民都热爱战争……”
“不要谈泄气的现实了!”一个一本正经的大人物用自命不凡的口气说,显然他在教会里的地位很高,因为德·拉莫尔先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地微微一笑,这对于连是个重大的启示。
“不要谈泄气的现实了,让我们总结一下,诸位先生:一条烂腿就该锯掉,如果对医生说:这条腿没毛病,那怎么行!请原谅我不得不打这个比喻,因为高贵的德公爵就是我们的医生……”
“总算泄露了天机。”于连心想,“我今夜快马加鞭,要去……”
教士、林产、自由
生物的要义是保全自己,是生存下去。你播的是毒芹,休想收获麦子。
——马基雅弗利
一本正经的大人物继续发言;可以看得出他了解情况;他摆事实,讲道理,很有口才,温和稳重,听得于连满心欢喜。
“第一,英国没有钱帮我们的忙;他们提倡节约,流行的是休谟哲学。甚至新教徒也不会给我们钱,自由主义者会笑话我们。”
“第二,没有英国出钱,欧洲的国王不可能出力为我们进行两次以上的战役,而两次战役并不足以打垮小市民阶级。”
“第三,法国必须组织一个武装政党,否则,欧洲君主国家甚至不敢冒险进行这两次战役。”
“因此,我敢说,显然应该提出第四点:”
“没有教士,不可能在法国成立武装政党。我敢大胆向你们这样说,因为我可以证明这一点,诸位先生。所以一切该归教士。”
“首先,因为他们日夜操劳,他们的领导人能力高强,远在风暴之外,远离国境三百法里……”
“啊!罗马,罗马!”房主叫了起来……
“是的,先生,罗马!”红衣主教得意扬扬地接着说,“不管你们年轻时听过多少俏皮的笑话,我要大声疾呼,到了一八三〇年,只有罗马领导下的教士对老百姓有说服力。”
“五万教士异口同声,在领导人指定的同一天,翻来覆去说同样的话,最能说服老百姓和当兵的平民,肯定比世上的民歌歪诗更能感动人……”(这个民歌手引起了纷纷议论。)
“教士的本领比你们大,”红衣主教提高了声音接着说,“为了成立武装政党这个主要目标,你们要采取的步骤,我们已经都采取了。例如,谁把八万条枪送到旺代?……如此等等。”
“只要教会没有恢复林产,它就无所依靠。打起仗来,财政部就会发通知,只发给神甫薪水。其实,法国并不信教,只是好战。无论谁要他们打仗,谁就会得到民心,因为打仗,用世俗的话来说,可以使教士挨饿;因为打仗可以使自豪的法国人不受外国干涉的威胁。”
红衣主教的话受到欢迎……“德·内瓦尔先生,”他说,“应该退出内阁,他的名字引起的反对,对我们没什么好处。”
一听到这句话,大家都站起来,七嘴八舌同时发言。“他们又要打发我走了。”于连心想。不料细心的主席忘了他在场,甚至忘了他的存在。
大家的眼睛都在找一个人。那就是首相德·内瓦尔先生,于连在德·雷斯公爵先生家的舞会上见过他。
“全场一片混乱。”就像记者报道议会消息时说的那样。足足乱了一刻钟,才恢复了一点平静。
那时德·内瓦尔先生才站起来,说话的口气像个圣徒:
“我不能肯定说,”他的声音有点反常,“我不留在内阁之内。”
“事实已经说明,诸位先生,我的名字引起许多温和派的反对,这就加强了雅各宾党人的力量。因此,我很乐意引退。但是天主的意图只对少数人显示;”他把眼睛盯着红衣主教,加了一句,“我有个使命;上天对我显示过:只要你不上断头台,就要在法国恢复君主政体,并且把议会降低到路易十五治下高等法院的地位,而这一点,诸位先生,我会说到做到。”
他不多说,坐了下来,全场一片肃静。
“这是个出色的演员。”于连心想。他想错了,他又像平时一样把人想得太聪明,不知道德·内瓦尔先生听了一晚上激烈的争辩,看到了讨论的真诚,觉得非常兴奋,真以为自己负有使命。其实他是勇气有余,通情达理却有不足。
听了“说到做到”这句豪言壮语,全场一片肃静,这时,夜半钟声响了。于连觉得钟声令人肃然起敬,却又预兆不祥。他的心情激动。
不久讨论又恢复了,并且越谈劲头越足,大家都返老还童,幼稚得令人难以相信。“这伙人会把我毒死的。”于连有时的确这样想,“怎么能在一个平民面前这样出乖露丑呢?”
两点钟响了,大家还在谈。房主早已睡着;德·拉莫尔先生不得不叫人来换蜡烛。德·内瓦尔首相先生是在一点三刻退席的,走前他曾几次从身边的镜子里研究于连的相貌。他一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换蜡烛的时候,坎肩先生低声对邻座说:“天晓得首相会对国王说些什么!他会把我们说得很可笑,好拆我们的台。”
“应该承认,他的自负是少见的,而且胆大脸厚,所以才来开会。入阁以前,他倒常来这里;不过高官厚禄会改变一切,会淹没个人的兴趣,这一点他应该感觉得到。”
首相一走,波拿巴的将军就闭上了眼睛。这时,他谈的是自己的健康和伤口,看看表,也走了。
“我敢打赌,”坎肩先生说,“将军追首相去了;他会道歉说他不应该,他来是要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半睡半醒的仆人们刚把蜡烛换完了。
“我们仔细考虑一下吧,诸位先生,”主席说,“不要再批来驳去了。我们要想到记录的内容,四十八小时后,记录就要送到外国朋友的眼前。大家谈到过内阁大臣。讨论了一小时以后,他眼里冒出了火光。现在德·内瓦尔先生一走我们可以放心说了:大臣有什么要紧?我们要他们向东,谅他们也不敢向西。”
红衣主教微微一笑,表示同意。
“在我看来,总结情况是再容易也没有的事。”年轻的阿格德主教说,最兴奋的宗教狂热受到了压抑,现在集中火力,要爆发了。在这以前,他一直没开口;于连注意到,他的眼睛起初是温和而平静的,讨论了一小时以后,他眼里冒出了火光。现在,他的热情像维苏威火山爆发时的岩浆一样涌出来了。
“从一八〇六年到一八一四年,英国只犯了一个错误,”他说,“那就是没有直接采取对付拿破仑个人的行动。等到这个人封官晋位,登上皇帝的宝座后,天主赋予他的使命便宣告结束;只能把他当做祭祀的牺牲品了。《圣经》里不止一个地方教导我们用什么方法消灭暴君。(他在这里引用了好多句拉丁文。)”
“今天,诸位先生,今天要牺牲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巴黎。全法国都在模仿巴黎。每个省武装你那五百人有什么用?那会是一个没完没了的冒险行动。为什么要把整个法国和巴黎一个地方的事纠缠在一起呢?只有巴黎和它的报纸、‘沙龙’,才是罪魁祸首;让这个新巴比伦消灭吧!”
“在教会和巴黎之间,应该一了百了。这场灾难,甚至连王室的利益也在劫难逃。为什么巴黎在波拿巴统治下不敢出一口气呢?请你们去问拿破仑攻打圣罗克教堂的大炮吧……”
……
直到清晨三点钟,于连才跟着德·拉莫尔先生离开了会场。
侯爵又惭愧,又疲倦。他和于连谈话,这是头一次用了恳求的口气。他要求于连保证,决不泄露他刚才偶然亲眼得见的过度狂热(这是他的原话)。“不要告诉外国朋友,除非他们一定要知道这些年轻疯子的情况。国破家亡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会当红衣主教,逃到罗马。而我们呢,我们会在城堡里遭到农民屠杀。”
侯爵根据于连二十六页记录,写了一份秘密备忘录,一直写到四点三刻才完。
“我疲倦得要命,”侯爵说,“备忘录最后写得不清楚,可见我多么累;我这一生没有做过比这更不满意的事。拿去,我的朋友,”他又说了一句,“快去休息几个小时,为了怕人绑架,我要把你锁在房里。”
第二天,侯爵把于连带到远离巴黎,前不搭村、后不搭店的一座孤堡。那里有些身份不明的人,于连猜是教士。他拿到了一本化名护照,上面到底写明了他一直假装不知道的旅行目的地。他一个人坐上一辆敞篷马车。
侯爵对于连的记忆力很放心。于连已经在他面前背了好几遍备忘录,不过他怕路上有人绑架。
“尤其是要装作一个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儿,”侯爵在于连离开客厅时亲切地对他说,“昨天晚上开会的人,可能不止一个是冒牌兄弟。”
旅途过得很快,但也很闷。于连一不看见侯爵,就忘了秘密记录和使命,只想到玛蒂德对他的蔑视了。
过了梅斯几里路后,到了一个乡村驿站,站长来对他说,没有马可换了。那时已是晚上十点;于连生怕耽误,就吩咐准备晚餐。他在门口转转,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马厩的院子里。那里果然没有马。
“这个站长的神气蹊跷,”于连心想,“他那双不客气的眼睛在打量我。”
不难看出,他开始不太相信站长说的话了。他打算在晚餐后溜走,为了打听当地的情况,他离开房间到厨房去烤火。但他喜出望外,在那里碰到了出名的歌唱家吉罗尼莫先生。
这个那不勒斯音乐家坐在一把搬到炉边来的扶手椅里,高声叹气,一个人说的话,比张口结舌地围着他的二十个德国乡下人还多。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37/5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