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4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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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抽签决定了本届的三十六个陪审官之后,他至少可以直接去找其中的三十个。
如果在德·弗里莱先生眼里,玛蒂德不是这样漂亮的话,那恐怕不见五六次面,他是不会开门见山的。
精心策划
一六七六年于加斯特尔。——哥哥刚在我家附近杀死了妹妹;他以前还有人命案。但他父亲私下里用五百金币买通了法院的推事们,免了他的死罪。
洛克:《法国游记》
玛蒂德一出主教府,毫不犹豫就打发人送信给德·费瓦克夫人;一点也不害怕有损于她的名誉。她求她的情敌要德主教大人写一封亲笔信给德·弗里菜先生。她甚至恳求元帅夫人赶快亲自到贝藏松来。一颗妒忌而骄傲的心灵居然出此下策,真是够英雄的了。
她听富凯的话,谨慎小心地没有把她的活动告诉于连。她的到来已经使他不安了。他越临近死亡,越成了个好人,比他一生任何时候都更好,他觉得自己不但对不起德·拉莫尔先生,也对不起玛蒂德。
“怎么!”他心里想,“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居然会心不在焉,甚至还会感到厌烦。而她却为我牺牲了自己,难道我就是这样报答她的吗!我这岂不成了个坏人?”这个问题在他野心勃勃的时候,是并不会放在他心上的;那时,在他眼里,只有不成功才是可耻。
他在玛蒂德身边,越来越摆脱不了精神上的不安,因为此时此刻,他引起了她无奇不有、如醉似狂的热情。她和他谈的,只是为了救他,她愿意做出不可思议的牺牲。
她引以为傲的、压倒了自尊心的感情,使她兴奋激动,她恨不得不放过生活中的一分一秒,一定要做出不同凡响的行动来。她和于连长谈的,都是最离谱的,对她最危险的计划。监狱看守得了重赏,在牢房里唯她之命是听。玛蒂德的想法并不限于牺牲她的名誉;即使全社会都知道了她的现状,她也满不在乎。她甚至想到拦住国王飞跑的马车,跪下来求他赦免于连,只要能引起国王顾盼,她就粉身碎骨,万死不辞,而这只是她心血来潮、感情冲动时千奇百怪的幻想之一。她在国王驾前有人,她肯定能够进入圣克卢御花园的禁区。
于连看到她如此忠诚,觉得当之有愧,说老实话,他对英雄主义已经感到厌倦了。反倒是单纯、天真、羞羞答答的脉脉柔情能够打动他的心,而玛蒂德高傲的灵魂却总需要在大庭广众之中、万目睽睽之下,才能得到满足。
她焦急不安,担心情人的生死,要和他同归于尽,在她这种痛不欲生的感情中,于连觉察到她需要用无边无际的爱情、至高无上的行动,来做出惊天动地的表演。
于连对这种英雄主义无动于衷,只怪自己麻木不仁。如果他知道了玛蒂德对忠诚老实、见识不广的富凯说过的疯话,那会怎么样呢?
富凯认为玛蒂德的忠诚无可非议;因为他自己也愿意牺牲全部财产,冒一切生命危险去营救于连。但玛蒂德挥金如土,却使他傻了眼。她头几天的开销就使看重金钱的外省人肃然起敬了。
他到底发现了德·拉莫尔小姐的计划时常改变,这才松了一口气,找到了一个字眼来责备这种麻烦透顶的性格:那就是“靠不住”。从这个字眼到外省最严重的骂人话:“坏透了”,相差不过一步而已。
“说也奇怪,”有一天在玛蒂德离开牢房之后,于连心里寻思,“她对我的热情如此强烈,而我却如此麻木不仁!两个月前,我还拜倒在她面前呢!我在书上看到过:人越接近死亡,越对一切都不在乎;不过这样一来,我不是忘恩负义了吗?若不悔改,那就太可怕了。难道我自私自利到了这个地步?”他就是这样受到了良心的责备。
野心已经熄灭,但另一种感情却又在他心头死灰复燃,那就是他后悔不该对德·雷纳夫人下毒手。
其实,他爱她爱得要命。等到剩下他一个人不怕打扰的时候,他就全神沉浸在回忆里,想起从前在玻璃市和韦尔吉度过的良宵,觉得幸福无比。往事如过眼烟云,历历在目,使他心醉神迷。至于他在巴黎的辉煌胜利,他却想也懒得去想,甚至感到厌倦。
他对往事越来越迷恋,妒忌心重的玛蒂德不会猜不到几分。她看得非常清楚,她要同他爱好孤独的心情作斗争。有时,她胆战心惊地提到德·雷纳夫人的名字。她就看见于连颤抖。而她对他的无限热情反倒高涨起来,不可收拾了。
“只要他一死,我也活不了。”她真心诚意地这样想,“看到一个我这种身份的小姐,这样拜倒在一个要判死罪的情人面前,巴黎的沙龙会说些什么呢?要找到这种崇高的感情,一定要回顾英雄的时代:在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那个世纪,震撼人心的不正是这一类爱情吗!”
她在神魂颠倒的时候,把于连的头紧紧贴在心上:“怎么!”她毛骨悚然地想道,“这个可爱的人头就要落地!那好!”英雄主义燃烧着她的胸膛,使她感到一股幸福的暖流,她又想到:“我的嘴唇现在正吻着他美丽的头发,在他死后二十四小时,我的嘴唇也会变得冰冷。”
这些表现了英雄气概的、狂欢和恐怖合流的时刻,回想起来,就紧紧缠住了她,剪不断,压不下,摆不脱。自杀的念头也一沾上了就甩不掉,原来离这颗高傲的心非常遥远,现在却步步深入,不久就要建立它绝对统治的王国。“不,我祖先的热血传到我身上,一点也没有变凉。”玛蒂德自豪地想道。
“我要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一天,她的情人对她说,“给你的孩子在玻璃市请一个乳母抚养,请德·雷纳夫人照管乳母。”
“你说的话好狠心……”玛蒂德脸都白了。
“的确,千万请你原谅。”于连如梦方醒,把她抱在怀里,大声说道。
擦干了她的眼泪之后,他又旧话重提,不过方式更加巧妙。他使谈话带上悲观哲学的色彩。他谈到他就要闭幕的未来。
“应该承认,亲爱的朋友,强烈的爱情并不是人生的常规,爱只出现在超群出众的人心里……其实,你家为了体面,巴不得我的儿子死了才好,这是用人都猜得到的。使全家蒙羞忍辱的孩子注定了没人关心……我不愿确定个日期,但我大胆希望你会按照我的遗愿,嫁给德·夸泽努瓦侯爵。”“你说什么话来!我已经名声扫地了!”
“名声扫地和你的名门世家是扯不到一起的。你不过是一个寡妇,嫁过一个不安分守己的人而已。我还要进一步说:我犯的罪不是谋财害命,因此不会使人名声扫地。说不定有朝一日,一位哲学家当了立法官,能够力排众议废除死刑。到了那时,就会有人友好地举例说:‘你们看,德·拉莫尔小姐的第一个丈夫只是个不识时务的疯子,并不是个坏人,也不是个凶犯。砍他的头实在是荒乎其唐的……’到了那时,我的名声也不那么臭了;但那至少要过一段时间……你的社会地位,你的财产,请让我说,还有你的才华,如果你嫁给德·夸泽努瓦先生,就会使他起到单枪匹马所不能起的作用。他只是有门第和勇气,单凭这两样,在一七二九年也许可以使他功成名就,但到了一百年后的今天,就未免太落后于时代,只能引起不识时务的讥笑了。要想在法兰西青年中出人头地,那非得有其他的品质不可。”
“你坚强的性格和敢作敢当的精神,对你丈夫加入的政党,可以起很好的作用。你可以继承投石党人谢弗勒兹公爵夫人和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不过到了那时,亲爱的朋友,此时此刻在你心中燃烧的圣火恐怕要凉却一点了。”
“请让我再说一句,”他使玛蒂德有了心理准备才开口,“十五年后,你会把你对我的爱情看成是情有可原的蠢事,但到底还是蠢事……”
他忽然打住,又出起神来。他面前重新出现了使玛蒂德恼火的想法:“十五年后,德·雷纳夫人还会疼爱我的儿子,而你却会把他忘了。”
平静
正是因为我一时糊涂,今天我才变聪明了。啊,只看到一刹那的哲学家,你的目光多么短浅!你的眼睛看不见激情的隐蔽活动。
——歌德
这次谈话被审讯打断了,接着他又和辩护律师交谈。这是他最不高兴的时刻,他宁愿沉醉在温柔的梦想中,过着漫不经心的生活。
“这是杀人,而且是预谋杀人。”于连对法官和律师都供认不讳,“我很抱歉,两位先生。”他又微笑着说,“不过这样一来,你们就几乎无事可做了。”
“到底。”于连摆脱了这两个人之后,心中暗想,“我一定要勇敢,显然非比这两个人勇敢不可。他们把这个不幸的结局看成是场大难,‘恐怖之王’,我却不怕等到大难临头再说。”
“这是因为我忍受过更大的痛苦。”于连接着像哲学家一样自思自忖,“在我头一次去斯特拉斯堡的时候,我以为玛蒂德抛弃了我,那时的痛苦要大得多呢……谁想得到,我那时热烈追求的亲密关系,今天却使我漠不关心了!……事实上,我觉得孤独更幸福,不愿意和这个漂亮的小姐分享我的寂寞……”
律师是个按照成规俗套办事的人,他和大家一样以为于连是一时糊涂,又妒又恨,才拿起手枪来的。一天,他随便和于连谈起,这个借口不管真假,都是很好的辩护理由。不料转眼之间,被告反倒变得脸红脖子粗了。
“我要你用生命担保,先生。”于连不容分说,高声喊道,“千万记住,再也不要说这种可恶的谎话了!”谨慎小心的律师还以为他不要杀人呢。
律师准备辩护词,因为关键时刻越来越近了。贝藏松和全省都在谈论这个出名的案件。于连却不知详情,因为他求人不要对他谈这一类事。
一天,富凯和玛蒂德打算告诉他一些大有希望的传闻,他却一下就堵住了他们的门。
“让我过我的理想生活吧。你们那些实际生活中的琐事,多少总会给我带来烦恼,把我从天堂里拉出来。一个人能怎么死,就让他怎么死;我对死有我的想法。‘别人’,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和‘别人’的关系快要一刀两断了。开开恩吧,不要再和我谈这些人;光看见法官和律师,已经使我羞与为伍了。”
“事实上。”他心里想,“我的生死不过是梦幻一场。一个像我这样的无名之辈,不到半个月就会被人忘记,如果还要装模作样,应该承认,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然而说也奇怪,不到生活的尽头,我还没尝到生活的甜头呢。”
最后这些日子,他在塔楼狭窄的平台上散步,吸着玛蒂德派人去荷兰买回来的上等雪茄,没有料到每天都有望远镜从四面八方等他露面。而他想到的却是韦尔吉。他从来不对富凯谈德·雷纳夫人,但有两三次,他的朋友告诉他说,她的身体很快就复原了,这句话在他心里引起了震动。
于连整个心灵差不多一直沉醉在想象的世界里,而玛蒂德这颗贵族的心却忙于现实世界的事务,她能使德·费瓦克夫人和德·弗里莱先生之间的直接通信发展到这样亲密的地步,他们已经谈到“主教职位”这四个大字了。
可敬的德主教大人掌握着任免圣职的大权,他在他侄女的信上加了一个批注:“这个可怜的索雷尔不过是个糊涂虫,希望不要冤枉了他。”
一看见这两行字,德·弗里莱先生高兴得忘乎所以。他不怀疑他能救出于连。
“都怪雅各宾党的法律,规定要组织人数众多的陪审团,这份名单的目的不过是要剥夺贵族的权力而已。”他在抽签决定本届三十六位陪审员的前一天,对玛蒂德说,“否则,我是可以确定判决案的。我就曾使恩神甫无罪释放。”
第二天,德·弗里莱先生高兴地看到抽签决定的名单中,有五个人是贝藏松本地的圣公会会员,在外地的陪审官中又有瓦尔诺、德·穆瓦罗、德·肖兰三位先生。“首先,这八个陪审官我都可以担保。”他对玛蒂德说,“头五个不过是‘机器’。瓦尔诺是我的代理人,穆瓦罗什么都靠我,德·肖兰是个什么都害怕的蠢家伙。”
报纸登了陪审官的名字,全省都知道了,德·雷纳夫人也要来贝藏松,她丈夫感到说不出的害怕。德·雷纳先生只好要她答应决不离开病床,免得抛头露面,出庭作证。
“你不了解我的处境。”玻璃市前任市长说,“我现在是他们所谓的‘卖身投靠’自由党的‘变节分子’;当然,瓦尔诺这个坏蛋和德·弗里莱先生很容易要检察长和法官让我出丑的。”
德·雷纳夫人并不为难就答应了听她丈夫的话。“要是我在法庭露面,”她心里想,“那看起来好像是我要报复似的了。”虽然她答应了忏悔神甫和她的丈夫,说她会谨慎从事,但刚到贝藏松,她就亲手动笔,给三十六个陪审官每个人写了一封信:
先生,在审判的那天我不出庭,因为我怕出庭会对索雷尔先生不利。我在世上别无他求,只热望着他能得救。请你相信,想到一个无辜的人为了我的缘故要判死刑,就会毒害我的余生,并且会缩短我的生命。我还活着,怎么能把他处死呢?不能,社会当然没有权利剥夺一个清白人的生命,尤其是像于连·索雷尔这样的人。在玻璃市,大家都知道他有时会精神失常。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有些权大势大的对头;但即使是他的对头(他们有多少人啊!),哪一个又能否认他有惊人的才华和渊博的学识呢?先生,你要审判的不是一个寻常的人。差不多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们大家都知道他很虔诚,聪明,用功;不过,一年有两三次,他的忧郁症会发作,甚至发作到精神错乱的地步。玻璃市的老百姓,我们在韦尔吉度假时的邻居,我的全家上下,甚至专区区长本人,都可以为他虔诚的模范行为说公道话;他能够把《圣经》从头到尾背得滚瓜烂熟。一个不信宗教的人会下几年苦功去背熟圣书吗?我有幸要我的三个儿子给你送上这一封信;他们还是孩子。先生,请你问问他们,他们会把这个可怜人的详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你,那你就会相信判他死刑是不文明的。死刑不但不是为我报仇,反倒是要了我的命。
他的对头怎么能否认事实呢?我的孩子们亲眼见过他们的家庭教师精神错乱的时刻,我受的伤就是他精神失常造成的结果,不过伤势并不危险,我不到两个月就可以坐车从玻璃市到贝藏松来了。先生,如果我听到你稍微有点迟疑不决,不肯使一个无罪的人不受不公正的法律制裁,那我会不顾我丈夫唯一的嘱咐,跑下我的病床来跪倒在你面前。先生,请你宣布预谋杀人案不能成立,那你就不会因为处死了一个无辜的人而受到良心的责备了,等等,等等。
审判
本地人会长期记得这个出名的案子。对被告的关心甚至引起了骚动:因为他犯的罪令人惊奇,但是却不残暴。即使残暴,这个年轻人也太漂亮了!他的前程远大,马上就要结束,更增加了人们的同情。“他会判死刑吗?”女人问她们认识的男人,从她们苍白的脸上可以看出,她们急着等待回答。
——圣佩韦
这一天到底来了,德·雷纳夫人和玛蒂德都提心吊胆。
全城反常的气氛更增加了她们的恐惧,就连富凯这条硬汉子也心情激动,沉不住气了。全省人都跑到贝藏松来看审判这个浪漫的案子。
几天以来,客店里就住满了人。刑事法庭庭长先生时常受到包围,大家向他讨旁听证;全城的仕女都想听听审案;街上还有人叫卖于连的画像,等等。
玛蒂德手里有一封德主教大人的亲笔信,就是为了在这紧要关头派上用场的。这位主教大人领导着法国的教会,掌握了任免主教的大权,居然屈尊请求宣布于连无罪。在审判的头一天,玛蒂德把这封信送给实权在握的代理主教。
会见之后,她泪流满面地走出来,德·弗里莱先生到底也把外交辞令撇在一边,几乎有动于衷地对她说:“我可以保证要陪审团怎么说。十二个陪审官负责审查你保护的人罪名能否成立,特别是有无预谋,其中有六个人忠于我的事业,我已经告诉他们,我能不能晋升主教,就要看他们的了。瓦尔诺男爵是靠了我才当上玻璃市市长的,他完全可以支配他的两个部下,德·穆瓦罗先生和德·肖兰先生。说老实话,这次抽签也抽上了两个非常靠不住的陪审官;不过,他们虽然是极端自由党人,在重大问题上,还是会听我的话,我已经请求他们投瓦尔诺先生一样的票。听说第六个陪审官是个非常有钱的企业家,又是一个非常喜欢说话的自由党人,他希望和国防部暗中交易,供应物资,当然他也不想得罪我。我已经转告他,德·瓦尔诺先生知道我的最后决定。”
“这个瓦尔诺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玛蒂德放心不下地问道。
“只要你认识他,你就不会怀疑他为什么会马到成功了。他是一个胆大脸厚、说话粗鲁的人,生来就是傻瓜的头头。一八一四年他才走的运,我打算提拔他当省长。要是别的陪审官不照他的意思投票,他还可能大打出手呢!”
玛蒂德这才稍微放了一点心。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晚上还有一场争论在等着她。原来于连认为结局已定,不必多费口舌,他决定在法庭上不发言,以免这个不愉快的场面拖得太长。
“有我的律师讲话那就够了。”他对玛蒂德说,“我不愿意示众的时间太久。这些外省人恨我靠了你飞黄腾达,请你相信,他们没有一个不希望我判死刑的,虽然看到我上刑场,也许会假惺惺地流几滴眼泪。”
“他们希望你出丑,那倒是真的。”玛蒂德答道,“不过,我不相信他们心狠。我一到贝藏松,女人看到我的痛苦,都对我很关心;何况你的长相这样漂亮,什么人能不关心呢?只要你在法官面前一讲话,大家听了都会同情你的,等等,等等。”
第二天九点钟,于连从牢房里下来,到法院的大厅里去,法警好不容易才把挤在院子里的人群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于连好好睡了一觉,这时非常冷静,他没有别的感觉,只是像个哲学家一样冷眼旁观这些眼红的群众,他们虽然心肠不狠,却会对判处死刑喝彩叫好。但是使他大为意外的是,他在人群中走了一刻多钟,他不得不承认,群众看见他时,流露出来的却是温存体贴的同情。他没有听到一句恶言。“这些外省人并不像我臆想的那样坏。”他心里想。
一进审判大厅,建筑的高雅使他目眩。这是货真价实的哥特式建筑,精工细雕的小石柱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他简直以为到了英国。但是不久之后,他的眼睛就盯在十几个美人身上,她们坐在被告席对面,占满了法官和陪审官楼上的三个包厢。他转过头去看看听众,只见梯形大厅周围的楼座里,也到处是女人:她们多半都很年轻,在他看来,还非常漂亮;她们的眼睛亮晶晶的,流露出了关心的神色。大厅里到处是人,门口打起来了,法警也无法要人安静。
人家的眼睛都在找于连,一见他来,走上稍微高出地面的被告席,人家都发出了惊叹声,或都窃窃私语,表示同情关怀。
这一天,人家会以为他还不到二十岁;他穿得并不讲究,不过风度翩翩,他的头发和前额都讨人喜欢;玛蒂德一定要亲自管他的打扮。于连的脸上没有血色。他刚坐上被告席,就听见四面八方有人在说:“天啦!他多么年轻!……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比画像还好看。”
“被告,”坐在他右边的法警对他说,“你看见楼上包厢里的六位太太没有?”法警指着梯形大厅陪审官席上面一个突出的小看台。“那一位是省长夫人,”法警接着说,“旁边是恩侯爵夫人,她非常喜欢你;我听见她对预审法官说的话。再过来是德维尔夫人……”
“德维尔夫人!”于连叫出声来,满脸通红。“她一离开法庭,”他心里想,“就会给德·雷纳夫人写信的。”他不知道德·雷纳夫人已经到贝藏松来了。
大家先听证人发言;花了几个小时。然后代理检察长提出控诉,他一说话,两个坐在于连对面小包厢里的太太就泪流满面。“德维尔夫人可不会这样动情。”于连心想。然而他注意到她的脸也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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