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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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要当神甫?”他到底自言自语了,“我还觉得为了谢朗老神甫,我愿意万死不辞呢,而他刚才却向我证明了:我是在做一件傻事。我认为特别重要的,是瞒过他,而他却偏偏猜透了我的心思。他刚刚谈到隐藏在我心中的热情,那正是我要出人头地的打算。他认为我不配当神甫,而我却偏偏以为放弃了五十个金币的年金,会得到他最高的评价,他会夸奖我真心诚意要从事圣职呢!”
“将来,”于连接着想,“我要先考验一下,看看我的性格,哪一点靠得住。谁想得到:我会在流泪时感到快乐?谁想得到:我会爱一个证明我做了傻事的人?”
三天后,于连找到了头一天就该准备好的借口;这个借口其实是恶意中伤,但中伤又有什么关系?他吞吞吐吐地对神甫说,他的理由不便说明,因为牵涉到第三者,所以他一开头就不答应这桩婚事。这等于说艾莉莎品行不端。谢朗先生发现他的口气充满了世俗的热情,而不是能激起年轻教士的圣洁热情。
“我的朋友,”神甫又对他说,“我看你还是做一个有教养、受尊敬的乡下绅士,比做一个没有信仰的神甫更好。”
于连对这个新的劝告回答得非常得体,以语言而论,他找到了一个热诚的年轻修道士使用的词句;但他说话的声调,还有他眼中掩藏不住而爆发出来的火般热情,却使谢朗先生感到惊恐不安。
我们不能对于连的前途妄加推测;他捏造了虚情假意的花言巧语,说得面面俱到,无懈可击。在他这个年龄,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至于声调和姿势,他过去和乡巴佬儿生活在一起,并没有见过大世面。以后,只要他有机会接触大人物,他的举止也和谈吐一样,不会不得到好评的。
德·雷纳夫人觉得纳闷,她的贴身女仆新近得到一笔财产,但是日子过得并不更快活;她看见女仆老是去找神甫,回来时眼睛里总有眼泪;直到最后,艾莉莎才对她谈起她的婚事。
德·雷纳夫人以为自己病了;她发高烧,睡不着觉;只有贴身女仆或者于连在她眼前,她才清醒。她一心只想着他们,想着他们婚后的幸福生活。他们的小家庭很穷,一年只靠五十个金币的收入过日子,但在她看来,却显得令人陶醉。于连可能到玻璃市外两法里的专区首府布雷去当律师,那么,她偶尔还可以见到他。
德·雷纳夫人的确以为自己要疯了;她告诉了她的丈夫,结果当真病倒。当天晚上,她的贴身女仆在服侍她,她注意到女仆在哭。这时,她厌恶艾莉莎,忽然骂起她来;接着又怪自己不该生气。艾莉莎更加泪如泉涌了;她说,如果她的女主人答应她,她想倾吐她的不幸。
“说吧。”德·雷纳夫人答道。
“唉!夫人,他拒绝了我;有坏人对他说了我的坏话,他就相信了。”
“谁拒绝了你?”德·雷纳夫人问时几乎透不过气来。
“还不就是于连先生!夫人,”女仆啜泣着答道,“神甫先生也说不服他;神甫先生说,他不应该拒绝一个好姑娘,借口她当过贴身女仆。其实,于连先生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木匠;他本人在来夫人家以前,又是靠什么过日子的呢?”
德·雷纳夫人不消再听下去了;她高兴得几乎失去了理性。她几次三番要艾莉莎保证:于连肯定拒绝了她,并且决不回头重新考虑。
“我去做一次最后的努力,”她对贴身女仆说,“我去和于连先生说说看。”
第二天午餐后,德·雷纳夫人花了一个小时为她的情敌说好话,看到艾莉莎的感情和财产一直遭到拒绝,她感到一种微妙的乐趣。
于连开始答话还很拘谨,逐渐就摆脱了束缚,最后得心应手地答复了德·雷纳夫人好意的规劝。她在这么多灰心失望的日子之后,简直抵挡不住这怒潮澎湃、涌上心头的幸福感。她一下子昏了过去。等她恢复过来,回到卧房之后,她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了。她在心灵深处感到非常惊讶。
“难道我爱上了于连不成?”她到底扪心自问了。
这个发现,如果是在其他时刻,都会使她悔恨交加,坐立不安,但是现在对她说来,却只显得稀奇古怪,仿佛和她没有关系似的。她刚刚经历的大起大落,已经使她心力交瘁,甚至没有余力,连激情都感觉不到了。
德·雷纳夫人本想干点活,却睡了一大觉;等到她醒过来,也没有感到什么惊恐不安。她太幸福了,什么事都不会往坏处想。这个外省的好女人天真无瑕,从来不肯折磨自己的心灵,去尝尝新鲜的感情,或者自己没有体验过的不幸。在于连来家里以前,她全心全意料理一大堆家务,在远离巴黎的外省,这是一般贤妻良母的命运;德·雷纳夫人想到爱情,就像我们想到彩票一样,以为都是骗人的把戏,只有疯子才去追求的幸福。
晚餐的铃声响了:德·雷纳夫人听到于连带着孩子们走来的声音,脸就涨得通红。爱情也会使人变得机灵,她解释脸红的原因,是她头痛得厉害。
“瞧,女人就是这样,”德·雷纳先生哈哈大笑地说,“她们的机器总有什么地方需要修理。”
德·雷纳夫人虽然听惯了这一类开玩笑的话,但他说话的腔调还是很刺耳。她无可奈何地瞧瞧于连的脸;即使他是世上最丑的男人,在这一片刻,他也比她的丈夫更讨人欢喜。
德·雷纳先生非常注意模仿宫廷的生活方式,一到春暖花开的日子,就全家住到韦尔吉乡村别墅去;这个乡村由于加布里埃的悲剧而远近闻名。离开古老的哥特式教堂美丽如画的废墟,大约有一百步远,是德·雷纳先生买下的古堡,古堡有四个塔楼,还有一个仿照杜伊勒里王宫御苑设计的花园,花园周围种了许多黄杨树,园里有许多小路,路边种了每年修剪两次的栗树。附近还有一片种了苹果树的园地,是个散步的好地方。果园尽头有八九棵葱茏茂密的大胡桃树;树叶浓荫蔽日,差不多有八十尺高。
“这些该死的胡桃树,”德·雷纳先生一听见妻子赞美胡桃树就说,“每一棵都要减少我的十亩地的收成;树荫下是长不好麦子的。”
乡下的景色对德·雷纳夫人显得别是一番风味;她流连忘返,简直到了心醉神迷的地步。这种美感使她思想更加活跃,做事更加果断。来到韦尔吉的第三天,德·雷纳先生回市政厅办公去了。德·雷纳夫人就自己出钱雇了几个工人来。原来是于连出了一个主意,要围绕果园铺一条沙子路,一直铺到大胡桃树下,这样,孩子们一清早出来散步,鞋子不会给露水沾湿。这个主意想出来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沙子路就动工了。德·雷纳夫人整天高高兴兴地同于连指手画脚,叫工人干这干那。
等到玻璃市市长从城里回来,发现了一条新修的沙子路,感到非常意外。他的到来也使德·雷纳夫人感到意外,因为她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两个月来,他一谈到这项如此重大的“改建工程”,居然没有和他商量,就擅自动工了,不免要发脾气;好在德·雷纳夫人花的是她自己的钱,他总算可以聊以自慰。
她白天同孩子们在果园里跑来跑去,捕捉蝴蝶。他们用浅颜色的薄纱做了一些大网罩,好捉这可怜的“鳞翅目”昆虫。这个野蛮民族使用的名词,也是于连告诉德·雷纳夫人的。因为她从贝藏松买来了戈达尔先生的名著;于连就对她讲这些昆虫独特的生活习惯。
他们毫不动情地用大头针把蝴蝶钉在一块大纸板上,于连还给纸板做了一个框子。
在德·雷纳夫人和于连之间,到底有了一个谈话的题目;他不必再担心为冷场而受罪了。
他们谈起话来没完没了,而且谈得津津有味,虽然谈的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日子过得又忙碌,又快活,大家都欢天喜地。只有艾莉莎小姐抱怨工作太累。“即使是狂欢节,”她说,“玻璃市开起舞会来,夫人也没有这样关心穿着打扮;现在,她一天要换两三次衣服。”
既然我们不想曲意逢迎,那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德·雷纳夫人做了几套袒胸露臂的时装,更显得皮肤超群出众。她的身材美丽绝伦,穿了这身时装,真是相得益彰,令人神魂颠倒。
“您从来没有这么年轻,夫人。”从玻璃市来韦尔吉赴宴的朋友们都这样说。这是当地的一种恭维话。
说来叫人不相信,德·雷纳夫人这样关心穿着,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目的。她只是自得其乐;并且心无杂念,不是同孩子们和于连捉蝴蝶,就是同艾莉莎一起缝衣试样。她只回过玻璃市一次,那是要买牟罗兹的夏季时装。
她把表妹德维尔夫人带到韦尔吉来了。表妹是她从前在圣心修道院的同伴,结婚以后,她们的关系不知不觉地密切起来。
德维尔夫人听了她表姐所谓的傻念头,笑得很厉害:“我一个人怎么也想不出来。”她说。这些出其不意而来的念头,在巴黎会说成是妙语,在她丈夫面前,德·雷纳夫人会当做蠢话,羞得说不出口;但在德维尔夫人面前,她的胆却大了。她起先还是吞吞吐吐地谈她的思想;等到两位夫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德·雷纳夫人就越谈越来劲,一个上午一刹那间就过去了,两个朋友都很高兴。这次来韦尔吉,通情达理的德维尔夫人发现她的表姐远不如从前快活,但却幸福多了。
而于连呢,来到乡下以后,他过的真正是儿童生活,和三个小学生同追蝴蝶,玩得不亦乐乎。受过这么多的拘束,又挨过这么多的整,现在只他一个人,男人看不见他,而德·雷纳夫人,他的本能告诉他用不着害怕,于是他尽情享受生存的乐趣,在他这个年纪,面对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山景,怎不乐而忘忧!
德维尔夫人一来,于连就觉得是来了一个朋友;他迫不及待地领她去沙子路尽头的大胡桃树下看风景;的确,这里的美景如果不说胜过瑞士和意大利的湖光山色,至少也可以相提并论。只要往前再走几步,开始爬上一个陡峭的山坡,不久就会走到橡树壁立、突出河上的悬崖。于连把两位夫人领到悬崖峭壁的顶峰。和她们共享这巍峨壮丽的景色,觉得乐趣倍增,他不只是幸福,自由,而且几乎可以说是成了天府的国王。
“对我说来,这简直是莫扎特的音乐。”德维尔夫人说。
他两个哥哥妒忌,父亲专横霸道,脾气又坏,使于连有眼睛也看不见玻璃市周围的乡村景色。到了韦尔吉,没有什么会引起痛苦的回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在周围没有看见恨他的人。德·雷纳先生经常进城,那时他就可以放心读书;以前他只敢在夜里偷读,还要小心在意地把花盆翻过来做灯罩挡光,现在他夜里可以睡觉了;白天下课后,他就到悬崖上来读书,从书中找到行动的唯一准则,心旷神怡的无穷乐趣。读书使他幸福、入迷,失意时又给他带来安慰。
拿破仑说过的关于女人的话,在他统治下流行小说的功过是非,这些议论使于连大开眼界,他这才头一次知道了他的同龄人早就知道的一些看法。
炎热的日子来了。一到晚上,大家习惯于到门外几步远的一棵大椴树下去乘凉。树下是阴沉沉的。一个晚上,于连指手画脚,谈天说地,兴高采烈,尽情享受和年轻女人谈话的乐趣;德·雷纳夫人听得出神,手放在花园里漆过的木椅靠背上,于连谈话得意忘形,碰到了夫人的手。
她的手马上就缩了回去;但是于连心想:一个男人碰了一个女人的手,男人“义不容辞”的是:不能让女人把手缩回去。这个义不容辞的想法,使他觉得他没有尽到他的本分,甚至是闹了个笑话,或者不如说,引起了他的自卑感,于是,他刚才感到的乐趣一下就离开了他的心上,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乡间良宵
盖兰画的迦太基女王,妙不可言。
——斯托贝
第二天,他再见到德·雷纳夫人的时候,简直前后判若两人;他瞧着她,仿佛瞧着一个生冤家、死对头似的。他的目光和头一天晚上的大不相同,使德·雷纳夫人摸不着头脑;她对他不坏呀,他为什么生气呢?她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有德维尔夫人在一起,于连可以少说话,多想他的心事。整个一天,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读那本神来之笔写成的书,武装自己的头脑,锤炼自己的灵魂。
他大大缩短了孩子们上课的时间,等到德·雷纳夫人来了,他才想起要挽回丢了的面子,于是暗下决心,今夜一定要握住她的手不放。
太阳越来越低,决定性的时刻越来越近,于连的心也越跳越厉害。黑夜来了。他看到夜色很暗,满心欢喜,心上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天空乌云密布,热风劲吹,好像要起暴风雨似的。两位夫人散步的时间特别久。在于连看来,她们今晚的行动有点反常。她们怎么会喜欢这种天气呢?只有一颗热恋而又脆弱的心才会需要外界的刺激来增加内心的安乐啊!
她们到底坐下了,德·雷纳夫人坐在于连旁边,德维尔夫人又坐在她朋友旁边。于连心事重重,没有什么话好说。谈话要冷场了。
“难道我头一次决斗就这样哆嗦,这样倒霉吗?”于连心中暗想。因为他太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别人,不会看不清自己的精神状态的。
他痛苦得要命,在他看来,什么危险都比这种痛苦好受。他甚至几次三番地希望:德·雷纳夫人突然有事,不得不离开花园回屋里去,那就可以免掉他的烦恼!于连拼命压制自己,连说话的声音都起了深刻的变化;不料德·雷纳夫人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但于连没注意到。他的“本分”观念和他的胆怯心理,在作激烈的争夺战,使他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心思去管别人。古堡的钟楼已经敲过九点三刻,他还不敢动手。于连觉得自己这样胆小,真是丢脸,于是暗下决心:“十点钟一响,我今天朝思暮想的事,一定要做到,否则,我就上楼回房间去,一枪打个脑袋开花。”
在焦急等待的最后时刻,于连的心情紧张过分,好像丧魂失魄一样,到底,他头上的钟楼敲响了十点钟。这要命的钟声,每一下都在他心中回响,仿佛打在他胸膛上似的。
十点钟的最后一响余音未了,他终于伸出手去,抓住德·雷纳夫人的手,但她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于连也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又再把她的手抓住。虽然他自己很激动,但还像触电般感到,他握住的手是冰凉的;他抽筋似的用劲握住她的手,她作了最后一次挣扎,要把手抽出来,但到底还是让他捏在手里。
他心里洋溢着幸福感,并不是因为他爱德·雷纳夫人,而是因为他受的罪总算结束了。为了不让德维尔夫人有所发现,他觉得他应该讲话了,才一开口,声音就既洪亮,又有劲。而德·雷纳夫人却相反,说起话来激动得直颤抖,她的女朋友以为她病了,问她要不要进屋去。于连感到危险:“如果德·雷纳夫人回到客厅里,我又要像白天一样紧张。我捏住这只手的时间还不够,不能算是已经挽回了面子。”
等到德维尔夫人再问她要不要回客厅去时,于连捏住那只由他摆布的手,捏得更紧了。
德·雷纳夫人已经站起来,又重新坐下,软弱无力地说:
“我的确有点不舒服,不过外面空气新鲜,还是外边好些。”
这句话使于连开心透了。他又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他忘了装腔作势,在两个女性朋友眼里,他似乎成了最可爱的男子。虽然他口若悬河,但还是听得出来,他有一点心虚。他怕得要命的是:德维尔夫人累了,眼见暴雨欲来风满园,她会一个人回客厅去。那么一来,他就得单独面对着德·雷纳夫人。其实,他只是偶尔一鼓作气,才敢大胆妄为的;要是单独在德·雷纳夫人面前,他恐怕一句最简单的话也说不出口。如果她轻轻责备他两声,他一定会招架不住,败下阵来,那么,刚刚挽回来的面子又要丢掉了。
侥幸的是,那天晚上他说的话虽然夸大其词,却能打动人心,得到了德维尔夫人的好感,她本来觉得他别别扭扭,像个孩子,不太讨人喜欢。至于德·雷纳夫人,手捏在于连手里,她什么也不想,只是听之任之。在大椴树下度过的这几个小时,是她幸福的时刻。据当地传说,树是大胆的查理公爵亲手种的,树叶很密,风一吹就沙沙响,几滴雨开始落在下面的叶子上,听得她心情舒畅。一阵风吹倒了她们脚边的一个花盆,德·雷纳夫人不得不把手抽出来,去帮她表妹把花盆扶起,但一坐下,她又并不为难地把手放回于连手里,仿佛两人之间已有默契;这样一来,于连本可以大大放心了,但他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细枝末节。
夜半钟声已经敲过好久:最后总得离开花园,各人回自己的房间去。德·雷纳夫人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幸福,简直是神魂颠倒了;她是这样无知,几乎完全没有责备自己。幸福使她睡不着觉。而于连却恰恰相反,自卑感和自尊心在他身上斗争了一整天,使他累得要命,一上床就昏昏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五点钟,他给人家叫醒;几乎整整一夜他都没有想起德·雷纳夫人,假如她知道的话,恐怕要伤心的。他却认为他已经尽了他的“本分”,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本分”。心里充满了幸福感,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地读起拿破仑的英雄业绩来。
等到午餐铃声响时,他还在读大军战报,把头天晚上挽回的面子完全忘了。下楼去餐厅时,他又满不在乎地自言自语:“要告诉这个女人,说我爱她。”
不料他看到的,不是温情脉脉的眼睛,而是德·雷纳先生正颜厉色的脸孔;他两小时前刚从玻璃市来,发现于连整个上午都不管孩子,非常不满。他毫不掩饰地要发他的老爷脾气,这时,没有什么比他的脸更难看的了。
丈夫每一句刺耳的话,都伤透了德·雷纳夫人的心。而于连呢,他还在那里出神,拿破仑的丰功伟绩占据了他的心头,出现在他眼前,已经有好几个钟头,所以他先不屑分心去听德·雷纳先生对他说的粗话,最后,他才相当出人意料地冒出了一句:
“我病了。”
他回答的腔调,连脾气好的人听了也会恼火,更何况是玻璃市的市长;他真恨不得叫于连马上滚蛋。但再一想,他记起了他的处世之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忙中有错。
“这个傻小子,”他马上想到,“在我家里已经有了一点名气,瓦尔诺家正巴不得把他挖走呢。再不然,他和艾莉莎一结婚,心里也会瞧不起在我家做教师的。”
德·雷纳先生虽然考虑周到,还是压不住心头的火气,接二连三地冒出许多粗话来,于连也听得越来越不耐烦了。德·雷纳夫人急得几乎要流眼泪。刚一吃完午餐,她就要挽着于连的胳膊去散步;她亲热地靠着他的肩头。但不管德·雷纳夫人对他说什么,于连都只低声回答:
“有钱人就是这样子!”
德·雷纳先生走得离他们很近;一看见他,于连更加生气。他忽然发现德·雷纳夫人靠着他的肩头,太显眼了;这个动作使他厌恶,他就使劲把她推开,抽出自己的胳膊来。
好在德·雷纳先生没有看见这不成体统的举动;只有德维尔夫人看到了;她的朋友已经流眼泪了。这时,一个农家姑娘贪走近路,正在穿过果园的一角,德·雷纳先生见了,赶快扔小石头把她赶走。
“于连先生,我求求你,克制一下;你想想看:我们哪一个人没有发脾气的时候呢?”德维尔夫人连忙说。
于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流露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神气。
这个冷眼使德维尔夫人吃了一惊,要是她猜得到这种表情的真正含义,恐怕还要更吃惊的;从眼色中可以模糊看到凶狠的报复念头。说不定就是这种报仇雪恨的思想,造就了那些罗伯斯庇尔。
“你的于连真是凶得吓人。”德维尔夫人悄悄地对她的朋友说。
“也难怪他生气,”德·雷纳夫人答道,“他教得孩子们进步这样大,一个上午不上课又有什么关系;应该承认,男人的心肠都硬。”
德·雷纳夫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要对丈夫进行报复。于连对有钱人的仇恨眼看就要发作。还好德·雷纳先生叫上园丁,忙着用一捆捆荆棘,把那条穿过果园的捷径挡起来。在剩下来的散步时间里,两位夫人一直对于连说好话,他却一句也不回答。德·雷纳先生一走开,她们就都借口累了,一个人挽住于连一条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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