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遗事(精校)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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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堪皮赖阿里贵人的初步行动里,一清二楚地表现了共和国容忍自由的自然结果的坦率与粗鲁,以及还没有被君主政体的风尚所压制的纵情的习惯。他不乐意年轻的柏栾奇佛尔太时时出现,当天就用这样的话申斥他道:
“你连一套正经衣服都没有,怎么敢在我的房子前面这样不断走来走去,朝我女儿的窗户乱丢媚眼?我要是不怕街坊误解我的话,就会给你三块金塞干,到罗马去买一件比较合适的上衣。至少我和我女儿,不会经常看到你这身破衣服而感到厌恶。”
毫无疑问,海兰的父亲是言过其实了,因为年轻的柏栾奇佛尔太穿的衣服不是“破衣服”,而是极平常的料子做的,不过尽管很干净,时常洗,可看上去显然是穿久了。堪皮赖阿里贵人骂虞耳的话,伤透了他的心,他白天不再在他房前露面了。
我们前面说过,古代水道留下的两座圆拱,离阿耳巴诺只有五六百步远,做成柏栾奇佛尔太父亲盖的房子的主墙。他把房子传给儿子。虞耳从高头到底下近代的城市去,非走过堪皮赖阿里府前面不可。海兰不久就注意到这古怪的年轻人不见了。她听女朋友们讲,他已经断绝一切交往,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凝视她,他觉得这样无限幸福。
夏天有一晚间,快半夜的时候,海兰的窗户敞开着,年轻的女孩子吸着海风。城和海虽说隔着十三四公里的平原,海风依然吹到了阿尔巴诺的山坡。黑沉沉的夜晚,四下里静极了,一片落叶落地也可以听见。海兰靠着窗户,也许在想虞耳,忽然隐隐约约望见什么东西,好像一只夜鸟的翅膀,不出声地轻轻掠过她的窗户。她一害怕,走开了。她决想不到会有什么过路人送她这件东西,因为她的窗户在府第的三楼,离地有五十多尺高。这件古怪东西,在悄无声息的静夜里,在她先前靠过的窗户前面,闪来闪去。忽然之间,她相信看清楚里面有一捧花,她的心拼命在跳。她觉得这捧花像是捆在两三根芦苇的梢头上。这些芦苇属于那类高大的灯芯草,很像竹子,生在罗马的田野,秆子有二三十尺高。虞耳设想海兰可能会在窗口,可是芦苇软弱,风相当强,对准了窗户拿稳他那捧花,还是有困难的。再说黑漆漆的夜晚,从街上往高空望,就可能什么也望不到。海兰一动不动,站在窗前,心乱极了。把花接过来,不就等于答应人家了吗?在我们今天,一个上等社会的姑娘,受过良好的教育,对生活有准备,遇到这一类事,心里那些感情,老实说,海兰根本没有。她父亲和她哥哥法毕欧都在家,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一点点响声也会引起人们朝虞耳放枪;她可怜这可怜的年轻人所冒的危险。她的第二个念头就是:虽说她还不怎么认识他,可是除去家人之外,她最爱的人就数他了。最后,她迟疑了几分钟,把花接了过来;她在漆黑的夜色里碰到了花,觉出有一封短笺绑在一朵花的枝子上;她跑到大楼梯上,就着圣母像前的灯亮读这封短笺。她读头几行,架不住心里高兴,脸也红了。她对自己道:“我真大意!万一有人看见我,我就毁定了,家里人也要迫害这可怜的年轻人一辈子的。”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点亮了灯。对虞耳来说,这期间是愉快的。他为他的行为害臊,好像要在深夜里藏好自己一样,他贴牢一棵奇形怪状的绿橡树的粗树身子。这棵橡树今天还活着,在堪皮赖阿里府的对面。
虞耳在信里,用极其率直的口吻,说起海兰的父亲对他的辱骂。
不错,他接着说,我穷,你很难想象我穷到什么地步。我只有我的房子,在阿耳柏的水道的遗址底下,你也许注意到了;房子周围有一个园子,我种了些菜,养活自己。我还有一个葡萄园子,租给人家,每年收三十埃居。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你,我当然不能向你建议,来过我的苦日子。可是万一你不爱我的话,生命对我也就没有任何价值了,我用不着告诉你,我情愿为你冒一千次险。可是在你从修道院回家以前,我不但不觉得自己命苦,反而觉得生命充满了光彩夺目的幻想。所以,我可以说,我看到幸福,倒不幸福了。实说了吧,你父亲羞辱我的那些话,往常是没有一个人敢对我讲的,我的刺刀会立刻给我报仇的。仗着我的勇气和我的兵器,我先前自以为不比任何人矮一头,我什么也不短少。现在全变了:我懂得了畏惧。我写得太多,你也许看不起我。相反,尽管我穿的衣服破烂,要是你还有一点可怜我的话,你就会看到,每天夜晚,山顶风帽修士的修道院一敲十二点,我就躲在大橡树底下,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对面的窗户,因为我假定这是你的房间的窗户。如果你不像你父亲那样看不起我的话,就在那捧花里拿一朵丢给我吧,不过当心别让花落在你的府第的飞檐或者阳台上。
海兰读这封信,读了几遍,眼里逐渐充满了泪水;她望着这把绚烂的鲜花,一腔柔情:花是用一根非常结实的丝线绑在一起的。她试着揪一朵出来,可是没有能揪出来,跟着她又懊悔这样做了。对于罗马的姑娘们,揪下一朵花来,随便以一种方式毁坏表示爱情的一把花,就有消灭这种爱情的危险。她害怕虞耳不耐烦,跑到窗户跟前,可是来到窗户跟前,她忽然想起一屋的灯亮,她太容易让人看见了。海兰不知道她应该做什么样的信号才算得体,在她看来,任何信号都有些过分。
她一害羞,跑回房间去了。可是时间在流逝,她脑子里忽然涌起了一个念头,心里乱腾腾的,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虞耳会以为她和她父亲一样,看不起他穷!她看见桌子上有一个名贵的云石小样品,就拿来用手绢包好,扔在窗户对面紧靠橡树的地方。她随后做手势叫他走开。她听见虞耳照着她的话做了,因为,走开的时候,他就不再设法隐瞒他的脚步声了。他登上那条隔开湖和阿耳巴诺最后几家人家的石头围墙高头,她听见他在吟唱一些情话,她朝他做了送别的手势,这回她不胆怯了,接着又去读他的信。
第二天和此后的日子,继续着类似的书信和会晤,不过在意大利乡村,什么事也瞒不住人的:海兰是当地最阔的待嫁姑娘,所以有人警告堪皮赖阿里贵人,说每天晚上,过了半夜,她女儿的房间有灯亮;而尤其奇怪的是,窗户开着,海兰甚至于站在窗前,好像一点也不害怕“zinzares”(一种十分讨厌的蚊子,对罗马郊野美好的夜晚损害极大。我这里应当再度请求读者宽容。一个人想知道外国风俗,遇到一些很古老的想法,和我们的想法大不相同,就该不以为奇才是)。堪皮赖阿里预备好了他和他儿子的枪。夜晚十一点三刻一响,他关照一声法毕欧,两个人尽可能压低响声,溜到二楼的宽大的石阳台上,正好就在海兰的窗户底下。万一外头有人朝他们放枪,他们有石栏杆的粗柱子掩护,一直到腰部,可以不受射击。十二点响了;他们父子听见他们的府第对面沿街的树底下有细微的响声;不过他们惊奇的是,海兰的窗户并没有亮光。这个女孩子,一直是那样单纯,举止活泼如同一个儿童,自从心中产生了爱情以来,性格变了。她晓得一点点粗心大意,都会危害她的情人的性命;像她父亲这样一位有权有势的贵人,杀死像虞耳·柏栾奇佛尔太这样一个可怜虫,只要到那不勒斯躲上三个月,就没有事了:他的罗马朋友在这期间把事情安排妥当,给当时香火正盛的圣母坛献上一盏值几百埃居的银灯,也就风平浪静了。海兰第二天用早饭时,一望父亲的脸色,就明白他在大生其气;他以为没有人注意,可是她一看他望她的那副神气,就相信他生的这场暗气,跟她大有关系。父亲的床边挂着五把好枪,她马上去给枪把子上撒了一些土。她同样给他的刀剑也盖上一层浮土。她整天像疯了一样地快活,在家里上下跑个不停;她时刻走到窗户跟前,万一走运望得见虞耳的话,拿定主意给他做一个表示不同意的手势。但是她没有想到:有钱的堪皮赖阿里贵人的辱骂,让这可怜的男孩子伤心到了极点,他白天决不在阿耳巴诺露面;只有星期天,为了听教区的弥撒,他才不得不到城里来。海兰的母亲疼她疼得不得了,对她有求必应,这一天陪她出了三趟门,可是没有用:海兰望不见虞耳的影子。她绝望了。黄昏时去看父亲的兵器,她发现两管枪已上好子弹,刀剑差不多都移动过,她急死了!她小心装出对什么也不起疑心的模样。也只是由于她把注意力全放在这上面的缘故,才不始终显得忧心忡忡。晚上十点钟,她回到房间,把门锁好。她的房间连着母亲的前间。随后她贴住窗口,伏在地面,外头正好望不见她。她听见钟响,有多着急,大家是可以意会的。过去她经常责备自己,不该那么快就和虞耳相好,因为这会让他觉得她不配他爱的,可是现在,都不成其为问题了。女孩子半年来坚贞不屈,这一天却帮男孩子成全了好事。海兰问自己道:“撒谎有什么用?我不是一心一意都在爱他吗?”
临到十一点半钟,她清清楚楚看见父亲和哥哥在她窗户底下的大石阳台上埋伏好了。风帽修士的修道院敲了十二点钟;两分钟后,她又清清楚楚听见她的情人的脚步在大橡树底下停住;她注意到父亲和哥哥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心里好生欢喜,因为要辨别出这样轻微的响声,得有爱情的焦灼啊。
她对自己道:“现在,他们要杀我了,不过,不管怎样,也不能让他们把今天晚上的信抢去;信让他们抢了去,他们会迫害这可怜的虞耳一辈子的。”她画了一个十字,一只手抓牢她窗台上的铁栏杆,身子往外斜,尽可能朝街心伸出去。不到十五秒钟,就见那把花和平常一样,绑在长芦苇上,碰到了她的胳膊。她抓住了花;可是花绑在芦苇的尖尖头上,她抓急了,让这根芦苇碰到了石阳台。马上就是两声枪响,紧跟着又是一片寂静。她哥哥法毕欧在黑地里,不太清楚猛烈地敲打阳台的是不是一根绳子,是不是虞耳顺着绳子从妹妹房间溜下来,就朝她的阳台开了火;子弹碰到铁弹了回去,第二天她找到了弹痕。堪皮赖阿里贵人朝石阳台底下街心开枪,因为芦苇要倒下去,虞耳一抓牢,出了一点响声。虞耳这方面,听到头上枪响,猜出了将会发生什么事,就躲到阳台突出部分的底下去了。
法毕欧连忙又上好子弹,不管父亲对他说些什么,就跑进房子的花园里,轻轻推开临街的一个小门,蹑手蹑脚走出来,稍稍打量了一下府第阳台底下散步的人们。虞耳这时候贴住一棵树,离他二十步远。这天晚上有人陪伴虞耳。海兰担心她的情人出事,俯在阳台上,一听见哥哥在街心,立刻扯高了嗓门,同他谈起话来;她问他有没有把那些小偷杀死。
街上这位先生,大踏步走着,四下里搜索,对她喊道:
“别以为我会上你这小贱人的当!等着哭吧,我这就杀死那个敢爬你窗户的混账小子。”
这话刚一出口,海兰就听见她母亲敲她的房门。
海兰连忙开门,一边说着她不明白门怎么会锁上了。她母亲对她道:
“我亲爱的天使,你别糊弄我啦;你父亲在大生其气,说不定要杀你,来,跟我躲到我的床上去;你要是收到了一封信,就给我,我把它藏好。”
海兰对她道:
“就是那把花,信藏在花儿里面。”
她们母女刚一上床,堪皮赖阿里贵人就走进他女人的房间;他是从他的小教堂来的,他在那边,把样样东西都给打翻了。海兰吃惊的是,父亲面色苍白,像一个鬼一样,动作慢条斯理的,像一个人完全打定了主意似的。“我死定了!”海兰对自己讲。
父亲从他女人的床前走过,到女儿的房间去,气得直哆嗦,可是装出一副异常镇定的模样。他说:
“添孩子,我们就开心;添孩子,我们就开心;可是临到这些孩子是女孩子呀,我们淌眼泪,就该淌血才是。上帝!有这种事!一个人活到六十岁,没有给自己惹过一回是非,可是她们一轻举妄动呀,就可以把他这样人的名声给糟蹋了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女儿的房间。
海兰对她母亲讲:
“我毁啦,信全放在窗户那边十字架的座子底下。”
母亲马上跳下床,追上她丈夫;为了逗他生气,她对他喊着她能想到的顶没有道理的理由;她完全成功了。老头子气疯了,把女儿房间里的东西全砸毁了,可是母亲趁他没有注意,把信拿走了。一小时以后,堪皮赖阿里贵人回到他的房间(在他女人房间的隔壁)里去了,房里完全安静下来后,母亲对她女儿道:
“这是你那些信,我不要看,你看给我们差点儿惹出什么样的乱子!我要是你呀,会把它们全烧了的。再见,亲亲我。”
海兰回到自己房间里,哭成了泪人儿;她觉得自从母亲说了这话以后,她不再爱虞耳了。她接着准备烧这些信,可是在销毁它们之前,她禁不住又看了一遍。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太阳已经在天空高高升起,最后,才决定照着有利的劝告去做。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天,海兰和母亲往教区去;可喜的是,父亲没有跟着她们。她在教堂头一个看见的人,就是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她一眼就看清楚了他没有受伤。她幸福到了极点,那天晚上的事早已不在她的心上。她事先准备好了五六份短笺,写在沾上稀泥的旧纸条子上,这样的纸条在教堂里的地上常常可以看到。这些短笺上写的全是同样的警告:
除他的名字外,他们全发觉了。他千万别再在街头露面;经常有人要到这里来的。
海兰掉下一张破纸条子,暗示了虞耳一眼;虞耳拾起它来,走了。一小时以后,她回到家里,在府第的大楼梯上看到一张纸,和她早晨用过的纸张完全相似。它吸住了她的视线,她趁母亲没有看到,把它拾到手里。上面写着:
他必须去罗马一趟,三天之内回来。赶集的日子,在农民喧嚷声中,将近十点钟的光景,有人将在白天唱歌。
海兰觉得罗马之行很奇怪。她忧郁地对自己讲:“难道他怕我哥哥开枪打他吗?”爱情宽恕一切,就是不能原谅情人随意离开,因为这是最狠的刑罚。她不是生活在甜蜜的梦想之中,也不是一直在琢磨爱上自己情人的理由,而是始终被一些残酷的疑心烦扰着。柏栾奇佛尔太不在的悠长的三天,海兰对自己道:“可是,不管怎么样,我能相信他不再爱我了吗?”忽然之间,她的苦恼被一种疯狂的喜悦替代了:原来是第三天,他在大正午出现了,她看见他在府前的街道上散步。他穿了一身近似华丽的新衣服。他高贵的步态、他快活而又刚强的天真面貌,从来没有这样意气风发、神采奕奕过。在这一天以前,虞耳的贫穷在阿耳巴诺从来没有这样经常被人提起过。一再讲到“贫穷”这个残忍的字眼的是男人,尤其是年轻人;妇女,尤其是年轻女孩子,说起他的风采来,往往就赞不绝口。
虞耳整天在城里散步;他的贫穷罚他幽居了几个月,他好像在补偿损失。虞耳的新衣服底下带有兵器,对于一个闹恋爱的人说来,这种做法倒是相宜的。除去他的短剑和他的刺刀不说,他还穿上他的锁子甲:一种铁丝编成的长背心,穿在身上很不舒服,可是医治得了那些意大利人害的一种不治之症,他们在这一世纪不时受到它的致命侵袭。我要说的就是:害怕在街角被一个相熟的仇人杀死。虞耳指望当天见到海兰,再说,他也有些讨厌一个人独自待在他冷清的家里;原因如下:他父亲有一个老兵,名字叫作拉吕斯,和他父亲在一起,在好几位孔道提耶利的军队里,打过十次仗,最后又跟着队长,投到马尔考·夏拉的军队;队长在这期间内受了伤,只得退伍。柏栾奇佛尔太队长不在罗马安家,是有一些理由的:他杀死的那些人的儿子,他就可能在罗马遇到;即使在阿耳巴诺,柏栾奇佛尔太也深信他只能听任官方的摆布。他不在城里买或租一所房子,宁可盖一所,地势恰好可以望见客人从远地方上来。他在阿耳柏的遗址找到一个称心的地点:粗心的来客没有望见他,他就能逃进他的老朋友和保护人法柏利斯·考劳纳所控制的森林。柏栾奇佛尔太队长根本不拿儿子的前程搁在心上。他退伍的时候,才五十岁,可是带着一身的创伤,他估计自己还能活上十年。他过去有幸参加过对城镇和乡村的抢劫,手上攒了一些钱;房子盖好以后,多余的钱他每年花掉十分之一。
为了回敬阿耳巴诺一个资产者的挖苦,他买下一座每年给儿子带来三十埃居收入的葡萄园。有一天,他热情激昂,争论本城的利益和繁荣,这家伙对他讲:像他这样一位阔业主,确实有资格向阿耳巴诺的元老们做建议。队长买下了那座葡萄园,宣称他还要买几座,然后他在一个僻静地点,遇到挖苦他的家伙,一手枪就把他打死了。
队长过了八年这种生活,死了。他的副官拉吕斯疼极了虞耳,不过他过不惯闲散的生活,又投到考劳纳爵爷的军队去了。他常去看望他的儿子虞耳(他这么称呼他)。爵爷在他的派特赖拉寨堡,有一次遭到危险百出的攻打,拉吕斯恰好在头一天赶到,带了虞耳和他一道作战。拉吕斯见虞耳十分骁勇,就对他说:
“你住在阿耳巴诺附近,当它的顶贱、顶穷的居民,不但是疯子,简直是傻瓜。像你这份本领加上你父亲的名字,依我看,你在我们中间,成为一个出色的响马大有可能,不单这个,还能帮你成家立业。”
虞耳听了这话,心里好生苦恼。他懂拉丁文,是一位教士教的,不过他父亲一来就拿教士的话开玩笑,所以他除掉拉丁文之外,就什么本事也没有学到手。尽管人家看不起他穷,一个人待在他冷冷清清的房子里,他反而长了见识,看问题那种大胆劲儿,就连学者也会吃惊。比方说,他爱海兰以前,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爱打仗,可是对抢劫并无好感。在他的队长父亲和拉吕斯看来,抢劫就像继高贵的悲剧之后而演的逗笑的小戏。自从他爱海兰以来,那种在寂寞之中思索出来的见识,倒成了虞耳的刑罚。这颗灵魂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如今充满了激情和痛苦,有疑问也不敢请教别人。堪皮赖阿里贵人万一晓得他是响马的话,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这下子,他骂他可就有凭有据了!早先虞耳在父亲的铁箱子里,找到几条金项圈和其他珠宝,他一直在盘算着,把卖来的钱花光以后,当兵是他可靠的出路。虞耳自己这样穷,假如他对抢劫有钱的堪皮赖阿里贵人的女儿竟然毫无顾忌的话,原因就在于当时做父亲的可以随意处理他们身后的财产,堪皮赖阿里贵人留给女儿的全部财产,很可能只是一千埃居。还有一个问题霸住虞耳的想象不放:第一,把年轻的海兰抢到手,娶过来,在哪一个城市安家?第二,他拿什么钱养活她?
堪皮赖阿里贵人痛骂了虞耳一顿之后,虞耳难过极了,足足两天,怒火填胸,痛苦之至;他拿不定主意杀死这傲气凌人的老头子,还是留他一条活命。他整夜整夜在哭。最后他决定请教他在世上唯一的朋友拉吕斯,但是这位朋友了解他吗?他找遍了整个法焦拉森林,没有找到拉吕斯,他只得来到去那不勒斯的大路上,还要走过卫雷特里,因为拉吕斯在那边打埋伏:他率领大队人马,打算拦劫西班牙将军雷日·阿法劳斯。这位将军忘记从前曾经当着许多人,带着蔑视的口气说起考劳纳的响马,要取道陆地来罗马。他的私人教士赶巧提醒他这件小事,所以他就决定武装一条船,改由海道来罗马。
拉吕斯队长一听完虞耳的话,就对他道:
“堪皮赖阿里这家伙的模样你给我好好儿形容一下,他做事不小心,是自作自受,别连累阿耳巴诺的善良居民也跟着赔一条命。我们这样干,不管落空不落空,只要一了结,你就到罗马去,小心在意,一整天都要在旅馆和其他公共场所出现,免得由于你爱他的女儿,惹大家疑心你。”
虞耳费了老大周折,才把父亲的老伙伴的怒气压了下去。他只好发脾气了。他最后对他道:
“你以为我是要你的宝剑吗?明摆着我自己也有宝剑!我是向你讨一个好主意。”
拉吕斯这样结束他的谈话:
“你年纪轻,没有受过伤;侮辱是公开的:可是一个丢脸的男人,连妇女也要看不起的。”
虞耳对他讲,他打算怎么做,还要再考虑考虑。拉吕斯坚决要他参加对西班牙将军的扈从的攻打,说这样可以得到荣誉,还不算有都柏隆到手。虞耳不顾他的劝导,独自转回他的小房子去了。就在堪皮赖阿里贵人朝他开枪那一天的前夕,他正在招待拉吕斯和他的班长;他们只是从卫雷特里附近回来的。拉吕斯要看一眼小铁箱子里的东西,逼着虞耳把小铁箱子打开。他的保护人柏栾奇佛尔太队长,往年打家劫舍,抢到金项圈和其他珠宝,觉得回来马上变卖,拿钱花掉不合适,就锁在小铁箱子里头。拉吕斯在这里找不到两个埃居。他对虞耳道:
“我劝你当修士去,你有修士的全部德行:爱穷,眼前就是证明;谦卑,你由着阿耳巴诺的一个阔佬,在大街上糟蹋;你缺的只有伪善和贪吃了。”
拉吕斯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小铁箱子里放了五十都柏隆。他对虞耳道:
“从现在算起,在今后一个月里头,堪皮赖阿里爵爷要是没有随着他的贵族身份和他的财富让人埋掉的话,我对你发誓,我这位班长就要带上三十个弟兄来拆掉你的小房子,烧掉你的破家具。柏栾奇佛尔太队长的儿子不该借口爱情,在世上做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堪皮赖阿里贵人和他儿子放那两枪的辰光,拉吕斯和班长在石阳台底下占好了位置,虞耳费了老大气力,才拦住他们不杀死法毕欧,或者少说也不把他绑架走。拉吕斯不小心走过花园的时候(这我们在讲起他的时节,已经交代过了),他不动手的原因是这样的:不应当杀死一个年轻人,他可能变成一个有用的人才,何况有一个老混蛋,比他罪名大多了,只配埋掉。
发生这事的第二天,拉吕斯进了森林,虞耳去了罗马。他对自己讲:“海兰应当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这在他那世纪,是一种极了不起的想法,也说明他将来一定飞黄腾达;他用拉吕斯给他的都柏隆,买了一身漂亮衣服,本来欢欢喜喜的,可是有了这种想法以后,却高兴不起来了。任何另外一个同时代和同岁数的人,只会想到去享受他的爱情,把海兰抢走,绝不会想到她在半年之后会变成怎样,更不会想到她对他的看法。
虞耳回到阿耳巴诺,就在他穿上从罗马带回来的漂亮衣服向人炫耀的当天下午,他从他的朋友老司考提那里知道:法毕欧骑马出城了,他父亲在海边平原有一块地,离城有十三四公里远,他到那边去了。过后不久,他看见堪皮赖阿里贵人和两个教士在一起,走进绿橡树的壮丽小路,小路环绕着火山口,阿耳巴诺湖就在火山口尽底。十分钟后,一个老婆子借口卖好吃的水果,大胆地闯进了堪皮赖阿里府第。她头一个撞见的人就是海兰小姐的亲信、小丫鬟玛丽艾塔。海兰接过来一把美丽的花,连眼白也臊红了。藏在花里的信长得不得了,虞耳讲起自从放枪那一夜以来他的种种感受,可是由于一种极其奇怪的羞惭,别的同代年轻人引以为荣的事,他却不敢承认,那就是:他是一个江湖上著名的队长的儿子,自己又不止一次地在战斗中显过身手。他相信一来就听见老堪皮赖阿里在议论这些事实。我们应当知道,在十五世纪,姑娘们的见地比较靠近共和国,她们敬重一个男子,大多是为了他本人的作为,很少是为了他的尊长们聚敛的财富或者他们有声誉的行为。不过持有这种想法的,大多是民间的姑娘们。富贵阶级的姑娘们害怕强盗,当然也非常看重富贵。虞耳这样结束他的信:“先前在我衣衫褴褛的时候,一位你尊敬的人物把我狠狠辱骂了一场,我从罗马带回来的这身合体的衣服,不知道能不能叫你忘掉那些骂我的话;我能报仇的,我也应当报仇,我的荣誉要我报仇;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担心我的报复会让我心爱的人流眼泪。万一我不幸,你仍然不相信我的话,这一点总能向你证明,一个人即使很穷,也有高贵的感情。此外,我还有一个可怕的秘密向你交代,换一个女人,我讲给她听,当然不会有丝毫困难;可是一想到是讲给你听,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哆嗦。它可能在转眼之间毁灭你对我的恩情;凭你怎么赌咒发誓,我都不会相信。我讲出来的秘密,发生什么效果,我要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我希望最近有这么一天,在天黑之后,能在府上后面的花园看到你。我希望这一天,法毕欧和你父亲正好都不在家。他们虽说蔑视一个衣衫破旧的可怜的年轻人,却不能剥夺我们三刻钟或一小时的谈话。我一证实他们不在家,就会有一个人在府上的窗户底下露面,叫当地的孩子来看一只驯服了的狐狸。随后,‘敬礼马利亚’的钟声一响,你就会听见老远一声枪响;你这期间,走到你的花园墙跟前;假如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话,你就唱歌。假如四下里悄无声息的话,你的奴隶就会哆哆嗦嗦,在你的脚边出现,向你讲些也许会使你痛心疾首的事。我期待着这对我有决定意义的可怕的日子,不再冒险在半夜送花给你;不过将近夜晚两点钟的时候,我将唱着歌走过,你也许站在大石阳台上,扔下一朵在你花园里掐的花。这也许是你赏给不幸的虞耳的情意的最后标记。”
三天之后,海兰的父亲和哥哥,骑着马到他们海边的田庄去了;他们应当在挨近日落以前往回走,在夜晚将近两点钟的时候赶回家。可是就在他们动身的时候,不单是他们的两匹马,就连田庄的马,也统统不见了。这样大胆的盗窃很使他们惊奇。他们到处寻找,这些马一直到第二天才在海边的大树林里被人找到。堪皮赖阿里父子两个人,只好坐了一辆乡下的牛车回阿耳巴诺。
这天晚上,虞耳跪在海兰跟前,天色差不多完全黑了,可怜的女孩子很高兴天天这样黑;她头一回在她心爱的男子跟前出现,他很清楚她爱他,不过她跟他一直还没有讲过话。
她说过头一句话以后,稍微有了一点勇气;虞耳比她的脸色还要白,比她还要哆嗦得厉害。她看着他跪在她跟前。他对她道:“说实话,我现在的情形就不能讲话。”他们有一时显然很快乐,你望我,我望你,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动不动,像一组相当有表现力的大理石像。虞耳跪着,握着海兰一只手;海兰头朝下,仔细打量他。
虞耳很清楚,按照他的朋友们,罗马那些年轻荒唐鬼的劝告,他就应该动手动脚才是;不过他厌恶这种想法。他一想到时光如飞,堪皮赖阿里父子快要到家了,就从这种销魂的境界和或许是爱情所能给的最生动的幸福之中醒过来了。他明白,像他这样一个有良心的人,瞒着心里这句可怕的话不告诉他的情人,他就不能找到经久的幸福。他的罗马朋友会认为他这种做法是愚蠢到了极点的。他终于对海兰道:
“我有一句话也许不该对你讲,不过我还是要讲给你听。”
虞耳的脸色十分苍白,他勉强讲下去,像要断气的模样:
“构成我生命的希望的那些感情,我看也许要烟消云散。你以为我穷,这算不了什么:我是强盗和强盗的儿子。”
海兰是一个富人的女儿,有特权阶级的种种恐惧,所以听见这话,觉得自己病了,直怕摔倒下去。她想:“可怜的虞耳要苦恼成什么样子,他要以为我看不起他的。”他跪在她跟前。她为了不摔倒下去,靠在他身上;没有多久,她像失掉知觉似的倒进了他的怀里。大家知道,人在十六世纪,喜欢爱情故事里的准确性。这是因为爱情故事不能用理智来判断,而是通过想象来感受的,读者的激情和主人公的激情是融为一体的。我们依据的两种写本,特别是具有佛罗伦萨方言的一些特殊语法的写本,用最细致的笔墨描绘此后的幽会故事。危险打消掉年轻女孩子的内疚心。危险到了极点也不过是燃着了这两颗心;对于他们,来自他们的爱情的一切感受都是幸福。法毕欧和他父亲有好几次险些撞上他们。他们父子以为自己受到了挑衅,气坏了:他们风闻虞耳是海兰的情人,可是什么凭证也没有。法毕欧是一个重视门第的暴躁的年轻人,所以向他父亲建议,杀死虞耳。他对他道:
“他活在世上一天,妹妹就要冒一天的最大的风险。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的荣誉不迫使我们杀死这固执成性的丫头?她胆子大到这般地步,不再否认她在闹恋爱;你看见的,你怎么骂她,她就是不吱一声。好啊!这种沉默就判决了虞耳·柏栾奇佛尔太死刑。”
堪皮赖阿里贵人道:
“想想他父亲是什么人吧。当然啦,我们到罗马过半年算不了什么难事。在这期间,可以叫人把柏栾奇佛尔太干掉。可是他父亲虽然犯罪重重,却是勇猛、大方的,他曾帮他的好几个兵士发了财,自己却一直穷着:谁知道他父亲在孟太·马里阿诺公爵的军队,或者在考劳纳的军队里面还有没有朋友啊?考劳纳的军队经常在法焦拉森林出入,离我们才二三公里远。因此,他们会把我们全都杀死的,你,我,也许还有你可怜的母亲在内,一个不饶。”
他们父子常在一起谈论,他们的谈论(只有一部分瞒着海兰的母亲维克杜瓦·卡拉法,不让她知道),她听在心里,难过死了。法毕欧和他父亲讨论的结果是:再让流言在阿耳巴诺盛行下去,不加阻挠,对他们的荣誉不利。年轻的柏栾奇佛尔太一天比一天傲慢,而且现在穿了一身华丽的衣服,趾高气扬,居然在公共场所跟法毕欧,甚至于对堪皮赖阿里贵人本人也攀谈起来。既然把他干掉不妥当,就该在下面两种决策中挑选一种,也许甚至于两种全挑:要么全家搬到罗马去住,要么就把海兰送到卡司特卢的拜访修道院,一直待到给她找到合适的人家为止。
海兰从来没有对她母亲讲起她的爱情。她们母女感情很深厚,在一起过活,对这件事两个人差不多同样关怀,但是彼此却一字不提。因此在母亲告诉女儿有可能打算搬到罗马住家,或许甚至于送她到卡司特卢的修道院去过上几年的时候,这还是头一回用语言表达了她们心里几乎是同样关怀的事情。
维克杜瓦·卡拉法的谈话是不谨慎的,只能以她对女儿的溺爱作为谅解的理由。海兰迷恋爱情,希望向她的情人证明,她不以他的贫穷为羞,她对他的信任没有止境。佛罗伦萨的作者喊道:“赴过许多次与可怖的死亡为邻的冒险的幽会,在花园里,甚至于有一两次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海兰是纯洁的!谁会相信啊?她对自己的贞操有着强烈的信心,所以将近半夜的时候,她向她的情人建议,从花园走出府第,到他盖在阿耳柏遗址上的、相隔一公里远近的小房子里去过后半夜。他们改扮成圣·方济各的修士。海兰有一个修长的身材,这样一装扮,就像一个十八岁或二十岁的年轻的新教友。令人难以相信的,也看得出来是无意的,是虞耳和他的情人,扮成修士模样,在岩石中间开凿出来的窄路上(那条路现在还贴着风帽修士的修道院的外墙),遇见了堪皮赖阿里贵人和他儿子法毕欧。他们从湖边附近一个小镇冈多尔福庄园回来,后面跟着四个武装好了的听差,前头有一个侍童举着一根点亮了的火把。岩石中间开凿的这条小路约莫有八尺宽,堪皮赖阿里父子和他们的听差给两位情人让路,闪在左右两旁。海兰这期间要是被识破了该是多么幸福啊!她父亲或者她哥哥一手枪把她打死,她的痛苦也只是短暂的一刹那;不过上天别有一番安排。”
关于这一次奇怪的相会,人们还添了一些情节:堪皮赖阿里夫人活到期颐之年,将近一百岁了,有时候还要把它讲给罗马一些重要人物听;他们也都很老了。经不起我的不知足的好奇心问东问西,她对我重述了一遍。
法毕欧·德·堪皮赖阿里是一个以勇敢自居和睥睨不群的年轻人,他注意到年纪较大的修士,从他们的身旁走过,离得很近,既不向他父亲致敬,也不向他致敬,不由喊了起来:
“‘这混蛋修士怎么这么傲气!上帝知道他到修道院外面干什么,他和他的同伴,在这种可疑的时刻!我不晓得是什么拉住我,不让我掀开他们的风帽,否则,我们就看见他们的嘴脸了。’”
“虞耳听见这话,握住他道袍底下的短剑,走到法毕欧和海兰中间。他这时候离法毕欧不过一步远近,但是上天别有一番安排,两个年轻人的怒火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不过没有多久,他们又该碰在一起了。”
后来在讼案进行的时候,官方控告海兰·德·堪皮赖阿里,就想把这次夜游作为伤风败俗的一个证据。其实这只是一颗被痴情燃烧的年轻的心一时冲动罢了,而心却是纯洁的。

有一件事大家应当知道:奥尔西尼家族和考劳纳家族是死对头,奥尔西尼家族当时在离罗马最近的村庄中权势很大,前不久利用政府的法院,把一个生在派特赖拉的叫作巴塔沙尔·班第尼的富裕农民判了死刑。被班第尼指控的种种行迹,在这里述说一遍,未免太长:虽然大部分在今天都将构成罪行,可是在一五五九年,却不能以这样严格的方式来考虑。班第尼被囚禁在一座属于奥尔西尼家族的庄院里,离阿耳巴诺二十六七公里远,坐落在法耳孟陶奈那边的山里。罗马的警官带了一百五十名宪警,在大路上过了一夜,来提解班第尼,把他押送到罗马的陶尔第闹纳监狱。班第尼曾经对判决死刑向罗马提出过上诉。不过我们前面说过,他是派特赖拉人,派特赖拉是考劳纳家族的寨堡,所以班第尼女人乘法柏利斯·考劳纳在派特赖拉的时候,当众对他讲:
“您就由着您的一个忠心随从死掉吗?”
考劳纳答道:
“上帝明鉴,对我主教皇的法院的决定,我没有丝毫不尊重的心思!”
他的兵士立刻接到命令;他吩咐他的党羽全都做好准备。集合地点指定在法耳孟陶奈附近。法耳孟陶奈是一座小城,建在一座不高的山头上,但是有笔直的悬崖做围墙,垂直的高度几乎有六十到八十尺。奥尔西尼的党羽和政府的宪警曾经顺顺当当地把班第尼押在这座属于教皇的城里。在当道的最热心的党羽之中,有堪皮赖阿里贵人和他的儿子法毕欧,并且他们和奥尔西尼家族还有一点亲戚关系。相反,虞耳·柏栾奇佛尔太和他父亲,却始终靠近考劳纳家族。
遇到不便公开的情形,考劳纳家族就采用一种极其简单的预防措施:罗马大多数富裕的农民,过去(今天还这样做)都加入一种悔罪会。悔罪者按例不在公共场合出现,要出现就用一块布蒙住他们的头,遮住他们的脸,在布上正对眼睛的地方戳两个洞。考劳纳家族不想承认一件事的时候,就请他们的党羽穿上他们悔罪者的衣服来集合。
两星期以来,递解班第尼已经成了当地的新闻。这事经过长期准备,指定在一个星期天执行。这一天,早晨两点钟,法耳孟陶奈的县长传令法焦拉森林所有的村庄都打钟。每一个村庄都出来相当多的农民。(在中世纪共和国时代,为了把想要得到的东西弄到手,人们就互相殴打;由于这种风俗的缘故,农民在心里还保存着大量的勇猛,换在我们今天,听了钟声,谁也不会移动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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