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马修道院(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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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布利斯找了个既能往外看而又不会让人看见的地方。他发现,从这么高的地方望出去,他父亲的城堡的花园,甚至于城堡的内院,尽收眼底。他已经忘了他的父亲。一想起他父亲行将就木,他的心情就完全变了。他连在饭厅前大阳台上寻面包屑的雀儿都看得挺真。“这就是从前我喂熟了的那些麻雀的后代呀。”他对自己说。这个阳台和城堡里其他的阳台一样,摆着许多种在大大小小的瓦盆里的橙子树,他看了心里很是感慨。这样装饰起来的内院,再加上在灿烂的阳光下历历分明的阴影,的确显得气派很大。
他又想起了父亲衰弱的身体。“这可真是怪事,”他对自己说,“我父亲只比我大三十五岁;三十五加二十三,不过才五十八岁呀!”他望着这个严厉的、始终不曾爱过他的人的卧房窗户,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看见一个人在和卧房一般高的、摆着橙子树的阳台上走过去,以为是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突然感到浑身冰凉。其实那不过是一个亲随。就在钟楼下面,好些穿着白衣服的女孩子,分成几组,正忙着用红花、蓝花和黄花,在圣体游行要经过的街上铺出种种花样。但是另外一种景色更加强烈地打动了法布利斯的心灵。从钟楼上,他的目光落在几法里以外的两个湖汊上;美丽的景致使他很快就忘掉其他的一切,在他心里唤醒了最崇高的情感。童年的回忆纷纷涌上心头。圈在钟楼里度过的这一天,恐怕算得上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中的一个了。
由于幸福,他的思想达到了按照他性格说来不会有的高度。他这么年轻,却好像已经达到生命的终点似的,思索起一生中的种种遭遇。他愉快地深思了几个钟头,最后对自己说:“我在那不勒斯的时候,不论是在窝美洛的大路上飞马驰骋,还是在米赛诺的海岸上漫步,常常感到一种平静而美妙的快乐。应该承认,自从到了帕尔马,我还没有尝到过这种快乐呢。这个邪恶的小宫廷里种种错综复杂的利害冲突,使我也变得邪恶起来了……我一点也不想恨任何人。我甚至相信,就算我有仇人的话,羞辱仇人在我也是一种可悲的快乐。但是我并没有仇人……哎呀,且住!”他突然对自己说,“吉莱蒂就是我的仇人啊……说也奇怪,”他对自己说,“要是能看到这个丑八怪完蛋的话,我心里感到的高兴一定会比我对小玛丽埃塔有过的十分淡薄的好感还要持久呢……她比起A……公爵夫人可差得远了。我对A……公爵夫人说过我爱她,所以在那不勒斯的时候,我也就只好爱她了。我的天,在这位美丽的公爵夫人赏给我的那些时间挺长的幽会中,我曾经有多少次感到烦闷啊。小玛丽埃塔在她那间兼作厨房的、破破烂烂的卧房里接待了我两次,每次两分钟,我却丝毫没有那种心情。
“唉,天哪!这些人吃的是什么呀?真叫人可怜!我本该给她和那个老妈妈安排好,每天供给她们三份牛排……小玛丽埃塔,”他又说,“她常常使我忘掉因为接近那个宫廷而产生的种种邪恶的念头。
“说不定我还是按照公爵夫人说的去过咖啡馆生活好;她的意思倒好像偏向于那方面,而她又比我聪明得多。靠着她的资助,或者光指着那笔四千法郎的年金和我母亲替我在里昂投资的四万法郎本钱,我就经常可以有一匹马和几个埃居去发掘和收藏古物。既然看样子我是不会懂得爱情的,我今后幸福的主要源泉就不外乎在这上面了。我愿意在去世以前再去看看滑铁卢战场,认一认那片草地,在那儿我曾经给人那么有趣地拉下马,坐在地上。在旧地重游以后,我要常常到这个美丽的湖上来;像这样美的地方,世界上再没处去找了,至少在我的心目中是如此。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到别处去寻找幸福呢?它就在眼前呀!
“啊!”法布利斯好像反驳自己似的说,“警察是不让我到科摩湖来的。不过我比现在指挥着这些警察的人们年轻啊。在这儿,”他笑着又说,“我可不会碰上A……公爵夫人了,可是我会碰上一个正在那边路上撒花的姑娘,老实说,我也会一样地爱她的。就是在爱情上,那种假正经的态度也使我寒心,我们的那些显贵的夫人爱追求过分高尚的效果。拿破仑给她们带来了品德和贞节的观念。
“哎呀!”他突然说,虽然有给那些钟遮雨的大木帘子挡着他,他还是生怕叫人认出来似的,从窗口缩回头来,“来了一群穿戴整齐的宪兵。”的确,有十个宪兵,其中四个是下士,出现在村内大街地势比较高的一头。班长在布岗,沿着圣体游行经过的路线,每隔一百步派一个兵。“这儿的人全都认识我,要是他们看见我,那我就会从科摩湖边一下子到了斯比尔堡,到了那儿,我每条腿都得戴上一百一十斤重的铁链子,公爵夫人会多么伤心啊!”
过了两三分钟之久,法布利斯才想起,首先他是在离地八十尺的高处;他站的地方比较暗;即使有人朝他这儿望,眼睛也会叫耀眼的太阳照花了的;再说,人们都眼睛瞪得老大地在街上走来走去,为了庆祝圣乔维塔节,满街的房子都用石灰刷得雪白。尽管道理是这样明显,法布利斯还是在窗子上钉了一块旧布,隔在宪兵和自己中间,又在布上挖了两个洞,好往外看,要是他不这样做,他那颗意大利人的心就再也尝不到任何乐趣了。
钟声已经在空中震荡了有十分钟,圣体游行的行列从教堂里出来,mortaretti也响起来了。法布利斯转过头去,认出那一小片装着栏杆、俯临着湖水的平地。小时候他常常在那里冒着险,看mortaretti从他的胯下发射。所以他母亲一到节日的早上,总想把他留在身边。
应该解释一下,mortaretti(小臼炮)不过就是些锯得只剩四寸长的枪筒子。自从一七九六年以来,由于欧洲的政治局势,枪筒子撒满在伦巴第平原上,农民们贪婪地收集枪筒子,就是为的这个用处。把枪筒子锯成四寸长以后,他们就在里面装满火药,竖着放在地上,用药线把它们一个个接起来。它们像一营军队似的分成三行,排列在游行路线的近旁,共有两三百个之多。圣体快到的时候,点着药线,于是就响起一连串清脆的爆炸声,再也没有比这更零乱、更逗人发笑的声音了。女人们听了乐得跟发疯一样。mortaretti的声音随着水波变得柔和,远远地在湖上听起来,非常悦耳。在我们的主人公小时候,这种奇妙的声音经常给他带来最大的快乐,如今它驱散了萦绕在他心头的那些过于严肃的念头。他把神父观察天体的大望远镜找来,认出游行行列里的大部分男女。许多可爱的小姑娘,在法布利斯离开时才十一二岁,现在都已经长成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她们使我们的主人公重新产生了勇气;为了去和她们谈谈,他真会连那些宪兵都不顾的。
圣体游行的队伍过去了,后来又从法布利斯看不到的一个侧门回到教堂里。不久,天就热起来,连钟楼上都热得受不了。居民们都回到家里,村子里一片寂静。几条小船载着庄稼人回到贝拉乔、梅纳乔和湖边其他的村子里去。一下下的桨声,法布利斯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件很平常的琐事,却使他高兴得出了神。他在复杂的宫廷生活中遭到过种种不幸、种种烦恼,所以眼前才会这么快乐。湖水平静,而且把高高的天空映照得如此真切,这时候他要是能在这片美丽的湖上划上一法里,那该有多么幸福呀!他听见钟楼下面开门的声音。原来是布拉奈斯神父的那个老女用人提着一个大篮子来了。他拼命克制自己,才没有去找她谈话。“她几乎和她的主人一样爱我,”他对自己说,“再说,我今天晚上九点钟就要走了;我会叫她发誓保守秘密的,难道在这几个钟头里,她都保守不住秘密吗?但是,”法布利斯对自己说,“我的朋友会不高兴的!我可能使宪兵来找他的麻烦!”于是他听任吉塔走了,没有去找她谈话。他吃了一顿精美的饭,然后躺下来,打算睡几分钟。他到晚上八点半钟才醒,布拉奈斯神父在推他的胳臂,天已经黑了。
布拉奈斯非常疲倦,好像比前一天一下子老了五十岁。他没有再谈什么严肃的事情。他坐在他那把木头椅子上,对法布利斯说:“亲亲我吧。”他再三把法布利斯抱在怀里,最后说:“死就要来结束我这如此漫长的一生了,但是死决不会比这次分别更痛苦。我有一个钱袋,留给吉塔保管,吩咐她有需要的时候就从里面取,但是剩下来的钱,只要你来要,就得交给你。我是知道她的为人的,既然这样嘱咐过,如果你不十分明确地命令她,她为了把钱省下来给你,能够一年里不买上四回肉。你自己也许会落到贫困潦倒的地步,那时候老朋友的这几文钱就对你有用了。从你哥哥那儿,除了凶狠的对待以外,什么也别指望,想法儿干一种使你对社会有用的工作挣钱吧。我预料将要发生不可思议的风暴,也许不出五十年就不容许再有游手好闲的人存在了。你可能失去你的母亲和姑母,你的姐姐们又得顺从她们的丈夫……走吧!走吧!快跑!”布拉奈斯大声催促。他刚听见大时钟里发出轻微的响声,表示就要敲十点钟了。他连法布利斯最后拥抱他一次都不准许。
“赶快!赶决!”他对法布利斯喊道,“你至少得有一分钟才能跑下楼梯。千万别跌倒,那可就是个坏兆头了。”法布利斯慌忙下楼,一到广场上拔脚就跑。他才跑到他父亲的城堡面前,大时钟就敲十点了;每响一下都在他胸中引起振荡,使他说不出的心情烦乱。他停下来思索,或者不如说,沉湎在那座雄伟的建筑物所引起的强烈的情感中,可是前一天晚上他还那么冷静地评价它呢。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抬头一看,原来有四个宪兵走到他周围来了。他有两把很好的手枪,吃饭的时候刚换上引火药。他扳起枪机的那一点点响声引起一个宪兵的注意,害得他差点儿被逮捕。他看出自己的危险,想抢先开枪;他有权利这么办,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抵挡四个全副武装的人。宪兵们正在一家家酒馆巡查,把酒客撵走,幸亏他们对于在这些愉快的场所受到的一次又一次的款待,并不是毫不领情的,他们没有能很快地下决心履行他们的职责。法布利斯迈开大步就跑。宪兵们追了几步,一边喊:“站住!站住!”接着一切又恢复寂静。法布利斯跑了三百步,停下来歇口气。“手枪的声音差点儿害得我叫人逮住。公爵夫人啊,假使我还能看见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的话,她这回准得说,我的心尽爱去想十年以后的事,却忘了注意正在身旁发生的事。”
法布利斯想到刚刚躲开的这场危险,不由得一阵哆嗦。他加快脚步,不久又忍不住跑了起来,这不是太慎重的做法,因为他引起了几个回家去的庄稼人的注意。一直跑到离开格里昂塔一法里多地的大山里,他才敢停下来,而且就在停下来以后,一想到斯比尔堡,他还出了一身冷汗呢。
“这下子可把我吓得不轻!”他对自己说。一听到自己的这句话,他几乎又要觉着惭愧了。“不过,我姑妈不是跟我说过,我最需要的是学会原谅自己吗?我老是拿自己去和一个十全十美的榜样相比,其实这种榜样是不会有的。好,我就原谅我这次害怕吧!因为,从另一方面看,我确实准备着保卫自己的自由,决不会让那四个家伙安然无恙地把我送进监狱。我现在做的,”他又说,“可不像个军人。我已经达到目的,而且可能已经惊动了我的敌人们;我不赶快撤退,却想入非非,起了一个怪念头,而这个怪念头恐怕比那位好神父的预言还要可笑。”
事实是,他非但没有抄最近的路直奔他的小船等在那里的马乔列湖边,反而绕得老远去看他那棵树。读者也许还记得,法布利斯多么爱他母亲二十三年前种的一棵栗树。“我哥哥可能叫人把这棵树砍掉了,他是干得出来的,”他对自己说,“不过,他这种人不会懂得那种细腻的情感。他不会想到这上头去的。再说,这也不一定是个坏兆头。”他坚定地又说了这么一句。两个钟头以后,他的眼睛呆住了。不知是些淘气鬼,还是一场暴风雨,把那棵小树的一根主枝弄断了,它干枯地耷拉着。法布利斯虔敬地用短刀把它割去,并且把树上的伤口修得齐齐整整,不让水渗到树干里去。天就要亮了,虽然时间对他十分宝贵,但是他还是用了足足一个钟头翻松他心爱的栗树周围的泥土。办完这些傻事,他才迅速朝马乔列湖赶去。总之,他心里并不忧愁,那棵树长得不错,比以前茁壮,五年之间几乎长高了一倍。那根树枝折断,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意外,只要把它割下来,就不会再对树有什么害处,而且树在更高的地方分杈,还会长得更挺拔。
法布利斯走了不到一法里路,一道明亮的白光就已经在东方勾出了当地的名山累塞贡·迪·累克的高峰。法布利斯走的那条路上满是庄稼人;但是,他非但没有军人观念,反而让自己被科摩湖附近那些森林的庄严或者动人的景色迷住了。这怕是天下顶美丽的森林;我不是指瑞士人所谓的能赚进最多的新埃居的那种森林,而是指的最能打动我们心灵的森林。法布利斯当时很容易引起伦巴第-威尼斯王国的宪兵老爷们的注意,在这种处境中,他却去注意眼前的景色,可真是太孩子气了。“我离边境半法里,”最后他对自己说,“我会碰上早上出来巡查的关卡人员和宪兵。这件细料子的衣服会使他们起疑的,他们会跟我要护照看,而这张护照上却一个字母也不漏地写着一个该进监狱的人的名字;那可好,我非得犯杀人罪不可了。要是宪兵按照习惯两个人一起走,我可不能乖乖地等着其中的一个过来揪住我领口再开枪,只要他在倒下去的时候,拽着我一会儿,我可就要到斯比尔堡去了。”法布利斯尤其是想到自己不得不抢先开枪,心里非常害怕,说不定对方还是他姑父彼埃特拉内拉伯爵从前手下的一个兵呢。他赶忙藏在一棵大栗树的空心树干里。正在他换手枪的引火药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树林里有人一边走,一边唱着当时伦巴第流行的、梅卡唐塔作的一支挺好听的歌曲,唱得非常好。
“这是个好兆头!”法布利斯对自己说。他注意地听着那支歌儿,本来左思右想,想得已经开始冒火,现在歌声把他的那一点点怒火消除了。他仔细望望大路两头,一个人也没有。“唱歌的人一定是从一条岔路过来的。”他对自己说。几乎就在同时,他看见一个穿着一身整整齐齐的英国衣服的亲随骑着一匹从马,手里还牵着一匹也许太瘦了一点的纯种骏马,正慢慢地走过来。
“啊!莫斯卡一再告诉我,一个人遭到的危险,永远是衡量他对邻人有多大权利的标准,”法布利斯对自己说,“要是我也是他那样想法,就该拿手枪一下子崩碎这个仆人的脑袋。只要骑上那匹瘦马,天下的宪兵我都不用怕了。回到帕尔马,我可以立刻寄钱给这个人或者他的寡妇……可是,这样做多可怕啊!”
第十章
法布利斯一边责备自己,一边跳到那条由伦巴第通往瑞士的大路上。在这儿,路面比森林足足低四五尺。“如果这个人害怕,”法布利斯心里说,“他就会骑着马一口气跑掉,那我只有像个傻瓜似的待在这儿了。”这时候,他离那个亲随只有十步远。亲随不唱了,法布利斯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害怕;他也许就要掉转马头。法布利斯还没有打定主意,就一步蹿过去,抓住瘦马的缰绳。
“朋友,”他对亲随说,“我不是个普通的强盗,因为我要先给您二十法郎。不过我不得不借一借您的马;我要是不赶快逃走,就有性命之忧。里瓦家哥儿四个正在追我,这几个出名的猎手,想必您也知道。刚才我在他们妹妹房里,让他们给堵住,我从窗户跳出来,逃到这里。他们带了狗和枪追进森林。我看见他们当中有一个穿过了大路,所以在那棵大栗树的树洞里躲着,他们的狗很快就会找到我的!我要骑上您的马,奔过科摩一法里路。我要到米兰去求总督保护。您要是客客气气地答应,我就把您的马留在驿站上,还要给您留下两个拿破仑。您要是有一点点反抗的表示,我就用这两把手枪打死您。我走了以后,您要是去叫宪兵追我,我的表哥,皇上的侍从武官,英勇的阿拉利伯爵,少不了要派人砸断您的骨头。”
法布利斯的这番话是他一边编,一边用十分温和的口气说出来的。
“至于我的名字,”他笑着说,“倒用不着瞒您。我是阿斯卡涅·台尔·唐戈小侯爵。我家的城堡就在格里昂塔,离这儿很近。他妈的,”他提高了嗓音说,“放开马!”那个亲随吓糊涂了,连一句话也没有说。法布利斯把手枪换到左手里,抓住对方放开的缰绳,跃上马,小跑着走了。跑了三百来步,他才想起忘了付他许下的那二十个法郎。他停下来,大路上除了飞马追来的那个亲随以外,始终没有一个人。他摇着手帕,招呼他过来,等他离开还有五十步远的时候,把一把零钱撒在路上,才又往前走。他远远看见那个亲随在拾钱。“这是个真正识时务的人,”法布利斯笑着对自己说,“一句废话也没有。”他往南疾驰而去,将近中午,在一个孤零零的人家歇下来,几个钟头以后又重新上路。清晨两点钟,他到了马乔列湖边。不久他就看见他那条在湖上荡来荡去的小船。小船接到约好的信号就划了过来。他看不见一个庄稼人,好把马交给他,于是就把那头名贵的牲口放掉。三个钟头以后,他到了贝尔吉拉特。到了那里也就是到了友好的地方,他略微休息了一下。他心里十分快活,因为一切都很成功。我们敢说出使他快活的那些真正原因吗?他那棵树长得再好也没有了,而且在布拉奈斯神父的怀抱中他受到了深切的感动,感到神清气爽。“他是真的相信他对我说的那些预言吗?”他对自己说,“还是因为我哥哥说我是一个雅各宾党,一个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人,给我造成了这样的名声,他仅仅是想约束我,使我不至于经不住诱惑,去打死一个捉弄我的畜生呢?”第三天,法布利斯到了帕尔马,他跟往常一样,把这趟旅行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公爵夫人和伯爵听,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法布利斯一到桑塞维利纳府,就看见门房和所有的下人都穿着重孝。
“是谁不在了?”他问公爵夫人。
“被人称作是我丈夫的那位好人,不久以前在巴登去世了。他留下这座府邸给我。这是早就讲定的,但是他为了表示亲切的友谊,又加上了一笔三十万法郎的遗产,使我感到很为难。我不愿意把这笔钱让给他的侄女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因为她没有一天不使出卑鄙的手段跟我捣蛋。你是懂艺术的,你得替我找一个好雕塑家。我要花三十万法郎给公爵修一座墓。”伯爵于是讲起一些与拉维尔西有关的小故事来了。
“我竭力待她好,想使她回心转意,可是白费力气,”公爵夫人说,“至于公爵的那几个侄子,他们都靠了我当上上校或是将军。可是反过来呢,他们却没有一个月不给我写几封穷凶极恶的匿名信;我只好用一个秘书专看这一类信。”
“写匿名信还是他们最轻的罪过呢,”莫斯卡伯爵说,“他们经常下流地捏造些事情去告密。我早就可以把这帮家伙送到法庭上去了,阁下也可以想象得到,”他接着对法布利斯说,“我手下的那些好法官会不会定他们的罪。”
“那不成!我觉得,这样一来倒反而糟了,”法布利斯天真地回答,这种天真的态度在廷臣们看来,是十分可笑的,“我还是宁愿看见由一些凭良心审判的司法官来定他们罪。”
“您是为了增长见识才去旅行的,那就请您把这样的司法官的地址告诉我吧,我临睡前就给他们写信。”
“换了我做大臣,手下连一个正直的法官也没有,我的自尊心会受到损害的。”
“可是依我看来,”伯爵回答,“阁下这么喜爱法国人,甚至您还伸出您那英勇无敌的胳臂去帮助过他们,现在却似乎忘了他们的一句伟大的格言:‘与其让魔鬼杀死,不如杀死魔鬼。’如果我控告的人,法官们会开释,我倒很想看看,您靠了那样的法官,怎样来统治那些成天在看法国革命的历史的、狂热的人。那样的法官甚至不把罪行昭彰的坏蛋们判罪,而且还会以布鲁图自居呢。不过,我倒要成心跟您抬抬杠:您心肠既然那么软,您把那匹略嫌瘦了一点的骏马抛弃在马乔列湖边,就一点也不感到内疚吗?”
“我确实打算付还马主人登广告等等的费用,”法布利斯一本正经地说,“以后马主人酬谢替他找到马的庄稼人,我也打算出钱。我要仔细看看米兰的报纸,找到那寻找失马的启事。那匹马的特征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真是犹有古风。”伯爵对公爵夫人说。“阁下骑着那匹借用的马飞奔,如果它失蹄跌倒了,您会遭到什么结果呢?”他笑着继续说下去,“您大概早就到了斯比尔堡,我亲爱的侄子,我尽力疏通,也只能使您每条腿上的铁链子减轻三十斤。您会在那个有趣的地方待上十年;说不定您的两条腿还要发肿、溃烂,于是他们就会给您全部锯掉……”
“哎呀!饶了我吧,这个凄惨的故事别再说下去了!”公爵夫人眼泪汪汪地叫起来,“他这不是已经回来了……”
“请您相信我,我比您还要高兴呢,”大臣非常严肃地回答;“不过,这个要命的孩子既然要到伦巴第去,为什么不跟我要一张填了适当姓名的护照呢?只要一听说他被捕,我就可以赶到米兰去,我那边的朋友们自然愿意闭上眼睛,认为他们的宪兵逮捕的是帕尔马亲王的一个臣民。您把这趟旅行讲得很精彩,很有趣,我很高兴承认这一点,”伯爵又说,他的口气不像刚才那么可怕了,“您从树林里跳到大路上,这一点我也觉得挺满意。不过,我和您私底下无妨说说,既然您的命落在那个亲随的手里,您就有权要他的命。我们正要给阁下安排一个灿烂的前程,至少在这儿的这位夫人是吩咐我这么办的;就是我那些死对头,我也不信他们能够指责我违背过她的命令。要是您骑着那匹瘦马进行这种越野赛跑,它失蹄跌倒的话,她和我将要多么痛心啊!与其那样,”伯爵又说,“倒还不如让那匹马把您摔死的好。”
“您今天晚上说得真悲惨,我的朋友。”公爵夫人激动地说。
“这是因为我们周围布满了悲惨的事件,”伯爵也很激动地答道,“我们这儿不是法国,在法国不管什么事情,唱一支歌或是监禁一两年,就算完了。我带着笑跟你们谈这些事,才真是不对呢。好吧,我年轻的侄子,假定有一天我想法叫您当上了主教,老实说,我没法子按照在座的这位公爵夫人非常合理的愿望,一开始就替您谋到帕尔马大主教的职位,那么,在您的主教区里,您就听不到我们明智的忠告了,请问,您将来采取什么策略呢?”
“正像我的朋友,那些法国人说的:与其让魔鬼杀死,不如杀死魔鬼,”法布利斯目光炯炯地回答,“我要用一切可能的方法,包括使用手枪,保住您给我造成的地位。我在台尔·唐戈家谱里,读到过我家建造格里昂塔城堡的那位祖先的故事。在他晚年,他的好朋友米兰公爵嘉莱阿佐派他去视察我们那座湖上的一处要塞。当时他们正担心瑞士人的再度入侵。‘不过,我得给要塞司令写一两行客气话。’米兰公爵临打发他走的时候对他说。米兰公爵写了两行,把信交给他,随后又要回去加了封。‘这样更有礼貌一些。’公爵说。卫斯巴先·台尔·唐戈动身了;但是他正坐着船在湖上航行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古老的希腊故事,因为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拆开他那位好主人的信一看,原来是一道命令,命令要塞司令等他一到就立刻把他处死。斯佛尔查只顾得在我们的这位祖先面前装假,却一时疏忽,在信的最末一行和签字之间留下了一块空白。卫斯巴先·台尔·唐戈就在空白处填上一道命令,任命他自己当沿湖各要塞的总司令,然后把上头的原信撕去。到了要塞,做了总司令以后,他把要塞司令扔到一口井里,然后对斯佛尔查宣战。几年以后,他用要塞换来大量的土地,这些土地后来就成了我们家各房的产业,有一天,我也将从这里头每年得到四千法郎呢。”
“您说起话来,倒好像学院的院士,”伯爵笑着叫道,“您给我们讲的,可是件了不起的孤注一掷的事,不过干这种惊人大事的好机会十年遇不上一回。一个天资比较愚钝,但是肯处处留心、时刻谨慎的人,往往会幸运地战胜爱幻想的人。拿破仑不想法逃到美洲去,却向谨慎的约翰牛投降,这就是一件因为喜爱幻想而干出的蠢事。约翰牛坐在账房里,见了他那封提到地米斯托克利的信,就笑了。不论在什么时代,卑贱的桑丘·潘沙终究会胜过高贵的堂吉诃德。只要您答应不做任何与众不同的事情,我相信您即使不能成为一个十分值得敬重的主教,也会成为一个十分受到敬重的主教。总之,我刚才说的话是不错的,阁下在抢马这件事上做得太轻率了,距离终身监禁不过一步之差而已。”
法布利斯听了这句话,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深深感到惊讶。“难道这就是那个威胁着我的监狱吗?”他心里说,“难道这就是我不应该犯的那件罪行吗?”布拉奈斯预告的那些事情,作为预言来说,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现在在他看来却成了非常重要的、真正的预兆了。
“咦!你怎么啦?”公爵夫人诧异地问他,“伯爵的话使你心情忧郁起来了。”
“他的话使我明白了真相;我非但不反对,而且衷心地接受。的确,我几乎遭到永无尽期的监禁!但是那个亲随穿一身英国服装,多么漂亮!杀了他多不忍心啊!”
大臣对他那点儿懂事的样子非常满意。
“他各方面都很好,”他望着公爵夫人说,“我要告诉您,我的朋友,您已经征服了一个人的心,而且这还是最值得想望的一次征服呢。”
“啊!”法布利斯心里想,“他这是指着小玛丽埃塔在开玩笑。”他想错了。伯爵接着又说:
“您的符合福音书的淳朴态度,赢得了我们可敬的大主教兰德里亚尼的欢心。几天之内,我们就要让您当代理大主教。在这件可笑的事情里,最有趣的一点是,现任的三个代理大主教将要写一封恳切的信给他们的大主教,请求让您做他们的首席。他们都是德才兼备、办事勤勉的人,其中有两个,我想,在您出世以前就已经当代理大主教了。这些先生们提出的理由,首先是您的品德;其次是,您是大名鼎鼎的阿斯卡涅·台尔·唐戈大主教的侄孙。我一听说他们对您的品德十分尊敬,就立刻委派那位资格最老的代理大主教的侄子当了上尉,他从舒塞元帅围攻塔腊果纳的时候起到现在一直还是个中尉。”
“赶快去吧,就穿着你现在这身便服,去热情地拜见你那位大主教,”公爵夫人叫道,“跟他讲讲你姐姐的婚事。他知道你姐姐将要当公爵夫人,就会觉得你更有使徒精神了。不过,伯爵刚才告诉你的不久就要你当代理大主教的事,你却要装作不知道。”
法布利斯赶忙到大主教府去。他在那里态度又率直又谦逊,这在他是极容易做到的;相反,要他扮演一个大贵人,倒是要花一番力气呢。他一边听着兰德里亚尼大人的稍嫌啰唆的议论,一边却在想:“我应该给那个牵着瘦马缰绳的亲随一枪吗?”他的理智说应该,可是他一想到那个漂亮小伙子从马上摔下来的血肉模糊的样子,他的心就没法平静。
“假使马跌倒了,我就会被关进监狱,那个监狱就是那么许多预兆所指的监狱吗?”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占着无比重要的地位,而大主教却非常满意他这种专心倾听的态度。
第十一章
从大主教府出来,法布利斯急忙赶到小玛丽埃塔家里去。他老远就听见吉莱蒂的粗嗓音。吉莱蒂叫人买了酒,正和他的朋友,一个提台词的和几个剪烛花的,一块儿大吃大喝。只有那个算是她母亲的老妈妈回答他的暗号。
“你走以后,出事了,”她叫道,“有人控告我们的两三个演员纵酒狂欢,庆祝伟大的拿破仑的命名日。我们这可怜的戏班子也被说成了雅各宾党,已经接到命令,叫我们离开帕尔马国境。拿破仑万岁!不过,听说首相贴了一笔钱。可以肯定的是,吉莱蒂现在有钱了,我不知道有多少,可是我看到他手里有一把埃居。玛丽埃塔从我们的老板那里领了五个埃居,算是到芒托瓦和威尼斯去的盘缠,我也领了一个埃居。她一直很爱你,可是吉莱蒂叫她害怕。三天以前,我们最后一场演出的时候,他真的要杀她。他狠狠打了她两个耳光,最可恨的是,他把她的蓝披肩撕破了。你要是肯送她一条蓝披肩,那你的心可就太好啦,我们可以说是摸彩摸来的。宪兵队的鼓手长明天和人比剑,各处街口上都已经贴出了比剑的时间,你去看看。来看我们吧,要是他出去看比剑,我们可以指望他在外头多待些时候,到时候我会在窗口守着,打手势叫你上来。别忘了给我们带点好东西来,玛丽埃塔痴心地爱着你呢。”
法布利斯离开这家肮脏破烂的人家,从螺旋形楼梯上往下走着,心里感到十分悔恨。“我还是一点也没变,”他对自己说,“我在我们的湖边的时候,是用富有哲理的眼光来看人生的,我那些很好的决定,现在全都变了。我当时的心情是不正常的,那一切只是一场幻梦,一碰上严酷的现实就烟消云散了。也许是该行动的时候啦。”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法布利斯回到桑塞维利纳府的时候,对自己说。可是,他心里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来用真挚坦率的态度把事情说明,而他在科摩湖畔度过的那一个夜里,却认为这是很容易的。“我会惹得我世上最爱的人不高兴的。我要是去说,我的态度准会像个蹩脚的戏子。我这个人实在没有用,除非是在精神兴奋的时候。”
“伯爵对我太好了,”他把到大主教府的经过讲给公爵夫人听了以后,就对她说,“尤其是因为我认为他并不怎么喜欢我,所以我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更加可贵了。因此我不应该对他失礼。他在桑规那发掘古物,至少从他前天那趟奔波上可以看出,他对这件事还很入迷呢。他为了去和他的工人们在一起消磨两个钟头,骑着马奔了十二法里路。万一在他新近发现的古庙遗址里找到雕像残片,他担心会叫人偷了去。我很想跟他提出,让我到桑规那去待上三十六个小时。明天五点钟左右,我得再去见见大主教;我可以在晚上动身,趁夜里凉快赶路。”
公爵夫人起初没有说什么。
“你好像在找借口离开我,”后来她用非常温柔的口吻对他说,“刚打贝尔吉拉特回来,你又找一个理由要走了。”
“这是把事情说明的好机会,”法布利斯心里说,“不过在湖边的时候,我是有点儿疯了,我热烈地追求真诚,没有想到我的恭维会变为鲁莽无礼。我应该说:‘我对你怀着最忠诚的感情,等等,不过我的心是不可能产生爱情的。’这岂不是等于说:‘我看出来,你爱上了我,但是请你注意,我不可能同样地报答你。’如果公爵夫人真的爱我,被我猜中,她很可能生气;如果她对我只有一种十分单纯的感情,我这么粗野无礼,她就会讨厌我……像这种侮辱是令人无法原谅的。”
法布利斯掂掇着这些重大问题,不知不觉在客厅里来回走起来,就像个眼见大祸就要临头的人似的,神色严肃而又高傲。
公爵夫人钦佩地看着他;他不再是她眼看着呱呱坠地的那个孩子了,也不是那个唯命是从的侄子了。这是个庄重的男子汉,如果能被他爱上,那该有多么美妙啊。她原来坐在长榻上,这时站起身来,热情地投入他的怀抱。
“这么说,你是想躲开我吗?”她对他说。
“不,”他答道,那神气就跟个罗马皇帝似的,“但是我希望做个明智的人。”
这句话可以有种种不同的解释。法布利斯觉着自己没有勇气说得更明显,生怕伤了这个可敬的女人的心。他太年轻,太容易激动;他想不出一句婉转的话,好让对方懂得他的意思。在一阵极其自然的热情冲动中,他不顾理智,抱住这个可爱的女人,连连地吻她。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听见伯爵的马车驶进庭院,而且几乎就在这同时,伯爵已经出现在客厅里,他看起来好像非常激动。“您激起了不可思议的热情。”他对法布利斯说。法布利斯听了这句话,几乎窘得无地自容。
“殿下每逢星期四都接见大主教,今天晚上大主教照例又去了。亲王刚才告诉我,大主教神情十分不安地先说了一套事先背熟的、非常深奥的话,亲王听了,起初莫名其妙。兰德里亚尼到最后才说,任命法布利斯·台尔·唐戈主教大人做他的首席代理大主教,然后在满二十四岁时再任命他做享有未来继承权的副大主教,对帕尔马教会说来,是至关重要的。
“老实说,这句话把我吓了一跳,”伯爵说,“这未免有点操之过急,我怕亲王会生气。可是他却笑着看看我,用法国话跟我说:‘这是您耍的手段,先生!’
“‘我可以对天主和殿下起誓,’我极其诚恳地喊道,‘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未来继承权。’接着我说了实话,也就是几小时以前我们在这儿谈的那一切。我还感情冲动地说,如果殿下肯赏个小些儿的主教区,算是开个头,我也就认为是殿下的无上恩宠了。亲王一定是信了我的话,因为他认为应该装得大方一点;他尽可能坦率地对我说:‘这是大主教与我之间的公事,您不要管。他老人家简直是给我来了一个冗长得有点讨厌的报告,到末了才提出正式建议。我冷冰冰地回答他:他提出来的这个人年纪还太轻,尤其是新近才来到我的宫廷里;把这么个显赫的前程给了皇上统治下的伦巴第-威尼斯王国的一个高级官员的儿子,那岂不是有点像皇上开了一张向我取款的汇票,而我居然把它兑了现吗。大主教坚决声明并没有人这样推荐过。对我说这种话,真是愚蠢透顶,而且竟然出自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嘴里,真叫我想不到。不过,他跟我说话一向就是那么晕头转向的,而今天晚上他比往常更紧张,因此我断定他是迫切地希望事情成功。我告诉他,我比他知道得更清楚,并没有身居高位的人推荐台尔·唐戈,我的宫廷里没有人不承认他有才干,对他的品德也没有谁说过太坏的话,可是我怕他容易受热情支配,我下过决心,不把这一类的疯子提升到比较重要的职位,因为有了他们,一个君主对什么都不能放心了。于是,’殿下接着又说,‘我不得不再听一次慷慨激昂的发言,几乎和先前的那一次一样长。大主教对我歌颂了教会里的热情。笨蛋,我心里说,您错了,您这是在拿那快要得到我同意的委派冒险呢。应该赶快住嘴,衷心地向我道谢才对。可是,他仍旧继续说教,胆大得可笑。我想找一个对小台尔·唐戈不那么不利的答复,我找到了,而且还不坏呢,您听听看。大主教大人,我对他说,庇护七世是位伟大的教皇,也是位伟大的圣人。在一切君主之中,只有他敢对那个称霸全欧的暴君说个不字!可是呢,他容易受热情支配,这就使得他在伊莫拉主教任内,写出了那封有名的公民红衣主教恰拉蒙蒂的致教民书,支持内阿尔卑斯共和国。
“‘我那可怜的大主教愣住了,为了大大地叫他愣上一愣,我又用非常严肃的口气对他说:再见吧,大主教大人,您的建议我要考虑二十四小时。那个可怜的人又说了几句恳求话,说得相当笨拙,而且在我说了再见以后,已经很不适时了。现在,莫斯卡·台拉·罗维累伯爵,我要您去告诉公爵夫人,我不愿意把一件能使她高兴的事拖延二十四小时。您就坐在这儿,给大主教写一封同意书,把这件事了掉。’我写好同意书,他签上字,又对我说:‘马上给公爵夫人送去吧。’这就是同意书,夫人,我也因此有了一个借口,今天晚上能有幸再一次前来见您。”
公爵夫人看着同意书,心里感到万分高兴。伯爵叙述了好久,所以法布利斯有时间使心情镇定下来。他看起来好像对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似的,态度就像一个真正的贵族,一向就认为受到这类例外的晋升,得到这种会使一个普通人得意忘形的好运气,是他当然的权利。他表示了谢意,但是措辞非常得体。最后,他对伯爵说:
“一个好的廷臣就应该善于投人所好。您昨天谈起,您担心桑规那的那些工人会把他们可能发掘到的古代雕刻的残片偷走。我是很爱好发掘的,如果您准许的话,我愿意去看着那些工人。明天晚上,我理该到宫里和大主教那儿去道谢,道谢完了,我就动身到桑规那去。”
“不过,您猜得出来吗,”公爵夫人对伯爵说,“这位好心眼的大主教为什么忽然对法布利斯这样热情呢?”
“我用不着猜了。有位弟弟当上尉的代理大主教昨天对我说:兰德里亚尼神父是根据正职比副职高这个确定不移的原则出发的。有个姓台尔·唐戈的人在他手下,而且受着他的恩,他感到说不出的快活。凡是能显示出法布利斯的高贵门第的事都增强他内心的幸福:他有这样的一个人做助手!其次呢,法布利斯主教大人深得他的欢心;在法布利斯主教大人面前,他一点也不觉得羞怯。最后,十年以来,他对皮亚琴察主教一直怀着强烈的仇恨,因为皮亚琴察主教公然以帕尔马大主教的继任者自居,而且他又是一个磨坊主人的儿子。正是为了达到将来继任的目的,皮亚琴察主教和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密切地勾结。他们的这种亲密关系,现在使大主教很担心,他怕他那有个姓台尔·唐戈的人在他的参谋部里,受他指挥的得意计划会不成功。”
第三天一清早,法布利斯就在考罗尔诺(这是帕尔马历代亲王的凡尔赛宫)对面,监督着桑规那的发掘工作。紧靠着大路的平原上都在进行发掘工作,那条大路从帕尔马通往最邻近的奥地利村镇卡萨-马乔列的桥头。工人们在平原上挖了一道极狭的、八尺深的沟,他们正沿着罗马古道探寻第二座寺院的遗址,据当地人说,这座寺院在中世纪还存在。虽然有亲王的命令,那些农民还是不免怀着愤愤不平的心情望着这些穿过他们产业的长沟。不管跟他们怎么说,他们总以为是在搜寻一宗宝藏,法布利斯来了,正可以防止出小乱子。他丝毫也不厌烦,热心地照管着这些工作。不时有人发现一枚古币,他决不让工人们有时间串通起来把它私吞。
天气很好。大约是早晨六点钟光景。他借了一支老式单筒枪,朝着几只云雀放了一枪,其中一只受伤,落在大路上。法布利斯追过去,远远看见一辆马车从帕尔马那个方向朝着卡萨-马乔列的边境驶去。他刚刚装上火药,那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就已经慢慢地驶近,他认出了小玛丽埃塔,她的身旁是那个瘦长条子吉莱蒂和她当作母亲的那个老太婆。
吉莱蒂看见法布利斯这样站在路中间,手里拿着枪,以为他是来侮辱他,也许还要抢走小玛丽埃塔。他像条好汉似的从车上蹦下来,左手拿着一支生锈的大手枪,右手拿着一把没有出鞘的剑,逢到戏班子缺人,迫不得已给他个侯爵演演的时候,他就佩带这把剑。
“啊!狗强盗!”他嚷道,“在这儿,离国界不到一法里的地方碰上你,我真高兴。看我来收拾你,你那双紫袜子在这儿可保护不了你啦。”
法布利斯正朝着小玛丽埃塔做媚眼,根本没有注意吉莱蒂含着妒火的叫喊,突然间他看见一支生锈的手枪的枪口,距他胸口只有三尺。他仅仅来得及把他的枪当作棍子,一下子朝手枪打去。手枪响了,不过没有伤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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