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马修道院(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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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快点!”路多维克说,“有一个新来的神气活现的宪兵,想勾引楼底下的那个漂亮女人。我警告过他,他到大路上巡查的时候,当心吃枪子儿。这条狗要是听见有人议论阁下,一定会跟咱们作对,想法儿在这里逮住您,好破坏泰奥多琳达饭铺的名声。”
“什么!”路多维克看见法布利斯衬衣上满是血迹,还用手帕包扎着伤处,接着说,“那头porco难道还抵抗来着?光凭这个,他们就有一百倍的理由把您抓起来。我没有买衬衣。”他毫不客气地把掌柜的衣橱打开,拿出一件衬衣给法布利斯。法布利斯一会儿就打扮成一个富裕的乡下人。路多维克摘下一个挂在墙上的网兜,把法布利斯的衣服放在一个装鱼的篓子里,奔下楼,急忙从后门走了出去。法布利斯在后面跟着。
“泰奥多琳达,”他从店堂旁边走过的时候嚷道,“把楼上的东西藏起来,我们到柳树林里去等着。比埃尔-昂多瓦纳,你赶快给我们叫一条船来,我们多给船钱。”
路多维克领着法布利斯过了二十多道沟。最宽的沟上都搭着很长而且很有弹性的木板。路多维克走过木板,就把它们撤掉。过了最后一道沟以后,他连忙又撤去木板。“现在咱们喘口气吧,”他说,“那个狗宪兵要走两法里地才能追上阁下呢。您脸色都白了,”他对法布利斯说,“我倒没忘了带一小瓶烧酒。”
“我正需要,我大腿上的伤口疼起来了;再说,我在桥头警务室里真吓得够呛。”
“我相信这话,”路多维克说,“穿着您这样一件沾满血迹的衬衣,我没法儿想象您怎么敢走进那种地方。至于伤口,我懂得怎么办。我来把您安顿到一个凉快地方去睡上一个钟头。要是能弄到小船,它会到那儿接咱们的。不然就等您稍微歇一会儿以后,咱们再走两法里路,我领您到一个磨坊去,我可以在那儿雇到船。阁下当然比我有见识得多,夫人知道您出事,一定急坏了,有人会告诉她,您受了致命伤,也许还会说您用卑鄙的手段谋害了那个人。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免不了要散布各种各样会叫夫人难受的谣言。阁下可以写封信。”
“信怎么送去呢?”
“咱们要去的那个磨坊里的工人们每天挣十二个苏,有一天半的时间他们就能到帕尔马,这就是说,跑一趟要四个法郎,跑路费鞋,贴补两个法郎;要是替我这种穷人跑腿,就是六个法郎。因为这是替一位贵人效劳,我出他十二个法郎。”
他们来到树林里的休息地点,这一片榛柳杂生的树林很茂密,很凉爽,路多维克走开一个多钟头,去找墨水和纸。“我的天,这儿多舒服啊!”法布利斯叫道,“再见吧,荣华富贵!我再也不会当大主教了!”
路多维克回来,看见他睡得很熟,不忍叫醒他。小船直到夕阳西下方才来到。路多维克一看见小船远远地出现,赶快就喊法布利斯。法布利斯写了两封信。
“阁下当然比我有见识得多了,”路多维克带着一副为难的神色说,“我担心,要是我再多一句嘴,不管您嘴里怎么说,您心里还是要对我不高兴的。”
“我可不像您想的那么糊涂,”法布利斯回答,“不管您说什么,您在我眼里总是我姑妈的忠心仆人,总是尽了一切力量把我从患难中救出来的人。”
法布利斯又费了不少唇舌,路多维克才决定把话说出来,最后,在他下了决心要说的时候,他又先来了一段开场白,足足有五分钟。法布利斯不耐烦了,接着他又想道:“这应该怪谁呢?要怪我们的虚荣心,这个人从他赶车的座位上把我们的虚荣心看得太清楚了。”路多维克由于忠心耿耿,终于大着胆子把话爽爽快快地说了出来。
“拉维尔西侯爵夫人为了把这两封信弄到手,多少钱不肯出给您派到帕尔马去的那个跑腿的啊!这两封信是您的笔迹,因此在法律上就成为对您不利的证据。阁下一定会把我当成一个爱打听人家私事的冒失鬼;再说,把一个车夫的拙劣的笔迹送到公爵夫人眼前,您也许会嫌寒碜的;可是尽管您会认为我放肆,为了您的安全起见,我还是不能不说一说。阁下能不能口授这两封信叫我来写呢?这样,受连累的只是我一个人,而且,这也算不了什么,我可以说我是出于被逼,因为我在田野里遇上您,您一手拿着一个牛角文具盒,一手拿着手枪,硬逼着我写的。”
“让我们握个手吧,亲爱的路多维克,”法布利斯叫道,“为了向您证明,我对您这样的一个朋友绝不愿意有任何秘密,您就把这两封信照样抄一遍吧。”路多维克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推心置腹的表示,心里非常感动。但是他没抄上几行,就看见小船从河上疾驶而来,于是对法布利斯说:
“阁下要是不嫌麻烦给我念一念,信就可以快点写完。”信写好以后,法布利斯在最后一行写上一个A字和一个B字,又在一块小纸片上写了一句法国话“请相信A和B”,然后把纸揉成一团。送信的人将把这个纸团藏在衣服里。
小船来到听得见叫声的距离内,路多维克用假名字叫那些船夫。他们没有回答,却在下游相隔五百都阿斯的地方靠了岸,一边还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让关卡上的人发现。
“我听您的吩咐,”路多维克对法布利斯说,“您是要我自己把信送到帕尔马,还是要我陪您到费腊腊去?”
“我本来是不敢烦您陪我到费腊腊去的。可是我得上岸,想法不交验护照就到城里去。跟您说吧,我实在不愿意用吉莱蒂的名字赶路。我看只有您能替我另外买一张护照。”
“您在卡萨-马乔列为什么不说!我认识一个密探,他可以卖给我一张极好的护照;而且价钱不贵,只要四五十个法郎。”
两个船夫里面有一个生在波河右岸,因此不用护照就可以到帕尔马去,信就由他去送。路多维克会划桨,他保证可以和另外一个船夫一起驾好这条小船。
“我们在波河下游要遇上几条属于警察局的武装小船,”他说,“我有本领躲开它们。”他们有十多次不得不藏在一些几乎跟水面一般低的、长着柳树的小岛中间。有三次他们还上了岸,让空船从警艇前过去。路多维克趁着这些长时间的空闲,背了几首他写的十四行诗给法布利斯听。情感是相当真挚的,但是由于词不达意,显得平淡无奇,所以不值得写出来。奇怪的是,这个以前的车夫有热情,也有生动活泼的构思;不过,他一动笔就变得又冷淡又平庸了。“这和我们在上流社会里所看到的正好相反,”法布利斯心里说,“那些人无论什么都能表达得很优美,可他们心里却没有什么话好说。”他发现,他能够给这个忠心仆人的最大的快乐,就是替他改正十四行诗里的拼法错误。
“我把诗本子给人家看的时候,他们笑话我,”路多维克说,“阁下要是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把那些字念出来,教给我怎么拼,那些嫉妒我的人就没话可说了。精通拼法算不了天才。”直到第三天夜里,法布利斯才在一片榛树林子里安全地上了岸。那儿离朋特·拉戈·奥斯古罗还有一法里。整个白天,他一直藏在一片大麻田里,路多维克先上费腊腊去,在一个穷犹太人家里租了一间小屋子。这个犹太人立刻就懂了,只要他不声张出去,这里头就有钱可赚。晚上,天刚一黑,法布利斯骑着一匹小马进入费腊腊。他非常需要马,因为他在河上中了暑;加上他大腿上的刀伤,还有厮杀开始时他肩上给吉莱蒂刺的剑伤都发了炎,使他发起烧来了。
第十二章
犹太房东请来一位谨慎可靠的外科大夫。他也看出这里头有油水可捞,于是对路多维克说,他的良心使他不得不把路多维克称作弟弟的这个年轻人的伤情报告警察局。
“法律上规定得很明白,”他还说,“这是明摆着的,您弟弟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手里拿着把打开的刀子,从梯子上掉下来,自己扎伤了自己。”
路多维克冷冷地回答这位正直的外科大夫,要是他决意遵从他良心的驱使,他,路多维克,在离开费腊腊以前,也会荣幸地照样拿着把打开的刀子,掉在他身上。路多维克把这件事告诉法布利斯,法布利斯狠狠地责备他。不过,他们必须赶快逃走,一会儿也耽误不得了。路多维克对犹太人说,他想试着带他弟弟出去透透风。他找来一辆马车,于是我们的这两位朋友就离开那所房子,再也不回来了。缺少一张护照而不得不采取的这些措施,读者一定会嫌我叙述得过于啰唆。这一类的麻烦,在现在的法国是没有的了,可是在意大利,尤其是在波河一带,却人人都成天地在谈护照呢。他们像兜风似的毫无阻碍地出了费腊腊,路多维克马上把出租马车打发走,然后从另外一个城门进城,又去租了一辆轻便马车,讲明用它赶十二法里路,然后回来接法布利斯。到了博洛尼亚附近,我们的这两位朋友赶着车子穿过田野,来到从佛罗伦萨通往博洛尼亚的大路上。他们尽可能找了一家最下等的客店过夜,第二天,法布利斯觉得有力气走点路了,他们就像两个散步的人似的,进了博洛尼亚。他们已经把吉莱蒂的护照烧掉。现在,一定人人都知道这个戏子死了。万一被逮捕的话,没有护照总比带着一个被杀死的人的护照,危险要小些。
路多维克在博洛尼亚有两三个熟人,他们在大户人家里当仆人。商量结果,决定由他去找这些人探探风声。他对他们说,他和他弟弟一同从佛罗伦萨来,在路上他弟弟要多睡一会儿,让他在出太阳前一个钟头先动身。路多维克得在一个村子里歇下来,躲过最热的那几个钟头,他们说好在那个村子里碰头。可是,路多维克没看见他弟弟来,于是决定循着原路往回走,他找到他弟弟的时候,他弟弟已经被跟他争吵的那些人砸了一石头,刺了好几刀,受了伤,而且还被他们抢了。他这个弟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会刷洗马匹,也会赶车,又会读,又会写,很想在哪个大户人家找个差使。路多维克打算有机会再告诉他们,法布利斯倒下以后,那几个强盗把装着他们的衬衣和护照的小口袋抢走了。
到了博洛尼亚,法布利斯感到很疲乏,而且又没有护照,他不敢进客店,于是走进那座庞大的圣彼德罗纳教堂。他觉得教堂里阴凉舒适,很快就感到精神好了起来。“我可真是忘恩负义,”他忽然对自己说,“我进了一座教堂,像走进咖啡馆似的,只是为了坐坐!”他跪下来,衷心感谢天主,因为自从他闯了祸,杀死吉莱蒂以来,天主显然始终不离左右地在保护他。他在卡萨-马乔列的警务室里险些儿被人认出来,一想到这个危险,他还不寒而栗。“那个警官眼睛里透露出那么大的怀疑,而且把我的护照念了三遍之多,怎么没有看出我身长不满五尺十寸,年纪不满三十八岁,也不是个大麻子呢?”他对自己说,“啊,我的天主,我受了您多大的恩典啊!而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竟然拖延到现在才跪在您的脚边!我真狂妄,竟然认为我之所以能够幸运地逃脱已经张开大口的斯比尔堡,没有被它吞没,完全是靠了世上凡人的那种徒劳无益的谨慎小心呢!”
法布利斯面对着无限慈爱的天主,满怀激动地度过了一个多钟头。路多维克走来,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听见。法布利斯双手蒙住脸,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那忠心的仆人看见他脸上挂着一行行的眼泪。
“过一个钟头再来。”法布利斯口气相当严厉地对他说。
路多维克看到他那种虔诚的样子,也就原谅了他说话的口气。法布利斯把牢记在心的七首悔罪诗篇背了好几遍,背到与他当前遭遇有关的诗句,都要停上很久。
法布利斯在许多事情上请求天主宽恕,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竟没有想到把当大主教的计划算进他的过失里去,而这个计划的由来仅仅是因为莫斯卡伯爵是首相,认为这个职位以及它带来的显赫生活正配得上公爵夫人的侄子的身份。固然,他并没有热切地盼望得到这个职位,但是他终究还是想过,正如想到大臣或者将军的职位一样。他想也没有想到过,他的良心跟公爵夫人的这个计划会发生什么关系。这是米兰的耶稣会会士培养出来的一个突出的信仰特征。这种信仰使人丧失去想异常事物的勇气,特别是不容许自我反省,把它看作是极大的罪恶,因为这和新教只有一步之差。一个人想知道自己有什么罪过,应该去问本堂神父,或是去看《告解圣事的准备》一书里所载的罪恶表。法布利斯在那不勒斯神学院学过拉丁文的罪恶表,他能背出来。所以在背罪恶表的时候,背到杀人罪那一条,他就在天主面前大大责备自己只不过是为了自卫就杀了一个人。至于和“西门罪”(借金钱攫取高级圣职)有关的那几条,他却匆匆念过,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如果有人跟他说,只要他拿出一百个路易,就可以当帕尔马大主教的首席代理大主教,他一定会痛恶地加以拒绝。可是,虽然他并不缺乏智力,更不缺乏逻辑,他竟连一次也没有想到,利用莫斯卡伯爵的权势取得好处,正是一种“西门罪”。这就是耶稣会教育的胜利,它把人培养成习惯,不去注意那些比白昼还要明显的事情。在我们的主人公法布利斯怀着无比真诚和感动的心情,向天主敞开心房的这一瞬间,一个在巴黎的那种自私自利和冷嘲热讽的环境中长大的法国人,很可能会真心诚意地指责他伪善。
法布利斯打算第二天忏悔,他直到把忏悔内容准备好才走出教堂。他看见路多维克坐在圣彼德罗纳教堂门前大广场上的宏伟的石头柱廊的台阶上。正像一场大雷雨以后空气变得更洁净一样,法布利斯的心灵也变得平静、快乐,清新如洗。
“我觉着好得多了,连我的伤也几乎不觉得了,”他走近路多维克,对他说,“可是,我得先向您道歉,在教堂里您来跟我谈话的时候,我回答得很不客气。我当时正在检查自己的良心。唔,咱们的事情怎么样了?”
“好极了。我已经向一个朋友的妻子租到了房子,对阁下实在是委屈,不过我这个朋友的妻子长得很漂亮,而且跟一个警察头子关系非常密切。明天我就去报告咱们的护照是怎么叫人给抢走的,他们一定会相信我这个报告,但是我得付邮资,警察局要写信到卡萨-马乔列去查问,当地有没有一个叫路多维克·桑米凯利的人,他是不是有个兄弟在帕尔马的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那里当差。全都办妥了,siamo
a
cavallo(意大利谚语:我们得救了。)”
法布利斯突然变得非常严肃,他叫路多维克稍微等一会儿,自己几乎是奔跑着又进了教堂。才一进去,他就跪了下来,谦恭地吻着地上的石板。“主啊,这真是个奇迹,”他眼泪汪汪地叫道,“您一看见我的灵魂愿意回到正道上来,就拯救了我。伟大的天主啊!可能有那么一天我会碰上什么事情被人杀死,求您在我死的时候想到我这时候的心情吧。”法布利斯高兴得不得了,把七首悔罪诗篇又背了一遍。在出去以前,他走到一个老婆婆跟前。老婆婆坐在一幅巨大的圣母像前面,身旁有个笔直地竖立在铁座子上的铁三角架。三角架的边上有许多签子,信徒们在契马布埃画的那幅著名的圣母像前点的小蜡烛,就插在这些签子上。法布利斯走过来的时候,三角架上只点着七支蜡烛。他把这情况记在心里,准备留到以后有空的时候再去思索。
“蜡烛怎么卖?”他问那个女的。
“两个巴约克一支。”
蜡烛实在比鹅毛管粗不了多少,而且不满一尺长。
“您这三角架上还能插多少支?”
“已经点上七支,还能插六十三支。”
“啊!”法布利斯心里说,“六十三加七是七十。这一点也该记住。”他付了蜡烛钱,亲手先插上七支,点着,然后跪下来奉献。他站起来的时候,对老婆婆说:
“这是为了已经得到的恩典点的。”
“我饿得要命。”法布利斯回到路多维克那里,对他说。
“可别上酒馆,咱们到家里去吧,您中饭要吃什么,女房东会替您去买。她会赚上二十个苏,但是这样一来她就会对新房客更好了。”
“这就等于说,我还得再足足饿上一个钟头。”法布利斯像个孩子似的爽朗地笑着说,接着他走进靠近圣彼德罗纳教堂的一家酒馆。他坐下来以后,看见他姑母的亲随头儿佩佩,也就是从前一直跑到日内瓦去接他的那个人,在他的邻桌上坐着,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法布利斯做了个手势,叫他别作声;然后,他很快地吃完中饭,嘴上浮现着一丝高兴的微笑,站起身来。佩佩跟在后面,于是我们的主人公第三次走进了圣彼德罗纳教堂。路多维克办事谨慎,他留在广场上走来走去。
“哎呀,我的天主,主教大人,您受的伤怎么样了?公爵夫人急坏啦。她得到消息以后,整整一天里都以为您死了,被人抛在波河中间的一个什么小岛上。我这就派个人给她送信去。我已经找您找了六天,在费腊腊待过三天,把旅馆都跑遍了。”
“您给我带护照来没有?”
“我带来三张不同样的护照:一张上头填着阁下的姓名和头衔,一张光填着您的姓名,还有一张用的是一个假名字,约瑟·波西。每张护照都是双份,阁下愿意说是从佛罗伦萨或是莫德纳来的都行。您只要到城外去打个转好了。伯爵老爷的意思是要您住在台尔·贝莱格里诺客店里,店主人是他的朋友。”
法布利斯好像是随便走走似的,走到教堂内的右边侧殿里,一直走到点着他奉献的蜡烛旁边。他凝视着契马布埃的圣母像,然后一边跪下来,一边对佩佩说:“我应该谢一谢恩。”佩佩也随着跪下来。他们走出教堂的时候,佩佩看见法布利斯把一个值二十法郎的金币给了头一个来讨钱的穷人。那个乞丐感激得叫了起来,把平时聚集在圣彼德罗纳广场上的、各式各样的穷人引得一群群地跟在这位善人的后面。他们都想从那个拿破仑里分到一份,挤成一堆争夺着。那些女的没法儿挤进重围,于是涌向法布利斯,叫喊着问他,他给这个拿破仑是不是真的要让天主所有的穷人去分。佩佩举起他的金头手杖,叫她们不要跟阁下啰唆。
“啊!阁下,”所有那些女人用更刺耳的声音嚷起来了,“也给可怜的女人们一个金拿破仑吧!”法布利斯加快脚步,那些女的叫喊着跟在他后面,许多男乞丐也从大街小巷跑来,看上去就跟发生了骚动一样。这群脏得可怕而又精力旺盛的人都在喊:“阁下。”法布利斯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这帮人。这样一闹,就把他的想象又拉到世界上来了。“我真是自作自受,”他对自己说,“谁让我去招惹这些贱民的。”
他从萨拉高斯门出了城,有两个女的一直跟到城门口,佩佩用手杖狠狠地吓唬她们,还扔给她们几个钱,才把她们拦住。法布利斯登上美丽的桑米凯累·安·博斯柯小山,在城墙外面绕过一部分市区,走上一条小路,再走五百步就来到通往佛罗伦萨的那条大路上,然后又进了博洛尼亚,一本正经地把一张护照交给警官,护照上分毫不差地登载着他的相貌特征。护照上用的名字是约瑟·波西,神学院学生。法布利斯发觉护照的右下角有一个红墨水点子,好像是无意中洒上去的。两个钟头以后,就有一个密探跟着他了,这是因为他的同伴曾经在圣彼德罗纳广场的那些穷人面前称呼他“阁下”,而他的护照上并没有写着任何头衔,使他有权让他的仆人们称他阁下。
法布利斯看到了那个密探,却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他心里既不去想护照,也不去想警察局,像个孩子似的见了什么都感到有趣。佩佩原来奉命留在他身边,可是看见他对路多维克很满意,觉得最好还是亲自去向公爵夫人报告好消息。法布利斯给他亲爱的人们写了两封很长的信,随后又想起再写一封信给可敬的兰德里亚尼大主教。这封信产生了极好的效果,信里如实地叙述他和吉莱蒂斗殴的经过。好心的大主教非常感动,免不了把这封信拿去念给亲王听。亲王很想知道这个年轻的主教大人怎样为一件如此吓人的杀人案辩白,所以也很乐意听。由于拉维尔西侯爵夫人的许多朋友的影响,亲王和帕尔马全城的人一样,也认为法布利斯是得到了二三十个庄稼人的帮助,才把那个胆敢和他争夺小玛丽埃塔的蹩脚戏子杀死的。在专制宫廷里,最狡猾的阴谋家左右着是非,正如时尚在巴黎左右它一样。
“可是,真见鬼!”亲王对大主教说,“像这种事,一般都是找别人去办。自己去办倒很少见。再说,像吉莱蒂这样的一个戏子,一般都不杀他,而是收买他。”
在帕尔马发生的事情,法布利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实上,这个生前每月挣三十二法郎的戏子的死亡,已经关系到会不会引起极端君主党内阁和它的首脑莫斯卡伯爵倒台的问题了。
亲王一向对公爵夫人的那种独立自主的态度感到很气愤,他一听说吉莱蒂死了,立刻吩咐总检察长拉西办理整个案子,就像是对待一个自由党似的。法布利斯呢,却认为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是超越法律之上的。他没有估计到,在门第显赫的人从来不受惩罚的国家里,阴谋能够为所欲为,甚至对他们不利。他常常跟路多维克谈到他完全无罪,而且很快就会宣布,他主要的理由是,他没有犯罪。路多维克终于有一天对他说:“阁下这么聪明,这么有学问,我不懂怎么会不厌其烦地老跟我说这些话呢,我是您的忠心仆人啊。阁下也未免太小心了。这种话在大庭广众之间或是法庭上说说倒还合适。”“这个人认为我是个杀人凶手,却照旧爱着我。”法布利斯大吃一惊地想道。
佩佩走了三天以后,法布利斯十分惊奇地接到一封很大很大的信,像路易十四时代那样用丝带封着,收信人是:“帕尔马教区首席代理大主教,议事司铎……尊敬的法布利斯·台尔·唐戈主教大人阁下”。
“可是,我现在还有这些头衔吗?”他笑着问自己。兰德里亚尼大主教的信,论逻辑严谨和文笔清晰,算得上是篇杰作,其长不下十九大张,出色地叙述了吉莱蒂被杀死后在帕尔马发生的每一件事。
“即使一支法国军队在内伊元帅指挥下,向本城挺进,也不会比这件事产生更大的影响,”善良的大主教对他说,“除了公爵夫人和我以外,我亲爱的儿子,人人都相信您是存心要把演员吉莱蒂杀死的。即便是您遭到这种不幸,用上两百个路易,到国外住上半年,也可以遮掩过去。但是,拉维尔西想借着这件事推翻莫斯卡伯爵。公众责怪您,倒并不是为了吓人的杀人罪,而仅仅是为了您的笨拙,或者说,您的傲慢,竟不肯找一个bulo(一种雇用的打手)。我这是把我周围的人们谈的那些话,以明确的措辞解释给您听,自从这件永远可悲的祸事发生以来,我为了有机会替您辩白,每天都要跑三家城里最显赫的人家。对于上天赐给我的那一点点口才,我还从来不曾认为有过比这更神圣的用途呢。”
法布利斯这才恍然大悟。而公爵夫人的那许多充满情意的信,却什么也不肯告诉他。公爵夫人对他起誓,如果他不能很快地凯旋,她就从此离开帕尔马。“凡是人力所及的事,伯爵都会替你办的,”在和大主教的信一同送到的那封信里,她对他说,“至于我呢,你干的这件好事已经改变了我的性格;我现在跟银行家童博纳一样吝啬了。我已经把仆人们都打发走,不但如此,我还把自己的财产告诉伯爵,请他列了一个清单,原来远不像我所想的那么多。在善良的彼埃特拉内拉伯爵死后(顺便提一提,你与其冒险去对付吉莱蒂这种人,还不如去替伯爵报仇的好),我有一千二百法郎的年金,却欠着五千法郎的债。我还记得一件事情:我当时有两打半从巴黎买来的白缎子鞋,却只有一双上街穿的鞋。我差不多决定把公爵留给我的三十万法郎收下来了,我原来打算把它全部用来给他砌一座富丽堂皇的坟。还有,你的主要敌人,也就是说我的主要敌人,是拉维尔西侯爵夫人。你要是一个人在博洛尼亚觉得厌烦,你只要说一声,我就会来陪你。这里再寄给你四张汇票。”等等。
至于在帕尔马,人们对法布利斯的事情有些什么看法,公爵夫人却一句也没有提。她首先是要安慰他,而且,不管怎么说,死掉吉莱蒂这样一个可笑的家伙,在她看来,不可能使一个台尔·唐戈家的人受到严重指责。“我们的祖先们不是把多少个吉莱蒂都打发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吗?”她对伯爵说,“并没有一个人想到来指责他们!”
法布利斯大吃一惊,这才第一次窥见了事情的真相,他开始研究大主教的信。不幸的是,大主教相信他已经知道的事比他实际知道的要多。法布利斯看出,使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得到成功的原因,主要是没法找到亲眼见到这场闹出人命来的斗殴的证人。第一个把消息带到帕尔马的那个亲随,出事的时候,正在桑规那村的客店里;小玛丽埃塔和做她母亲的那个老太婆已经不知下落了;而侯爵夫人又收买了赶车的那个马车夫,现在做出了极其可恶的证词。“尽管案子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中审理,”善良的大主教用他那西塞罗的文体写道:“尽管审理这件案子的总检察长拉西,我仅仅为了基督徒的博爱精神,才不说他的坏话,但他是靠着像猎狗追逐野兔那样迫害不幸的被告起家的;我是说,尽管愤怒的亲王指定拉西,这个您无法想象有多么卑鄙、多么贪婪的人,来审理这个案子,我还是能够见到那个马车夫的三次证词。真是大大的幸运,这个坏蛋的话自相矛盾。既然我这是在和我的代理大主教说话,在和继我之后主持本教区的人说话,我还应该告诉您,我曾经把那个误入迷途的罪人所属教区的本堂神父叫了来。我告诉您,我亲爱的儿子,不过您得跟听忏悔一样保守秘密,这个本堂神父已经从马车夫的妻子嘴里,知道了他从拉维尔西侯爵夫人那里得到多少埃居;我不敢说侯爵夫人硬要他诬告您,可是这件事是可能的。这些埃居是由一个无耻的教士转交的,他帮侯爵夫人办过一些鬼鬼祟祟的事,我不得不第二次停止他做弥撒。还有一些其他的步骤,是您可以期望我去进行的,也是我理应去进行的,我就不一一细说了,免得使您生厌。一位议事司铎,您在大教堂里的同事,由于上天的意志,成了家里唯一的财产继承人,这人有时候太爱想着财产给他带来的权势,竟敢在内政大臣左尔拉伯爵家里说,在他看来,这件小事确实证明您有罪(他说的是杀死不幸的吉莱蒂一案)。我把他找到我面前,当着我的另外三个代理大主教、我的忏悔师和两个正好在候见室里的本堂神父,我请他让我们,他的弟兄们知道,他有什么根据完全相信他的一个大教堂里的同事有罪。这个不幸的人只能够举出一些难以令人信服的理由。所有在场的人都起来驳斥他,尽管我认为我应该再稍稍补充两句,可是他已经哭起来,向我们坦白承认他完全错了。我于是以我个人的名义,并且代表所有参加这次谈话的人,答应替他保守秘密,但是有个条件:他要尽最大努力去纠正他过去两个星期里的言论可能造成的错误印象。
“我不再跟您重说那件您一定早就知道的事了,我亲爱的儿子,那就是正当您拿起猎刀,抵抗突然袭击您的人,保卫您的生命的时候,莫斯卡伯爵雇来发掘古物,而拉维尔西硬说是被您收买了帮您犯罪的三十四个农民里面,有三十二个是在他们的沟里忙着干活儿。其中在沟外的两个向其他的人喊道:‘有人杀主教大人了!’光是这一句叫喊就可以证明您无罪。嘿!总检察长拉西却硬说这两个人已经失踪。不过,当时在沟里的人给找来了八个,在第一次讯问中间,有六个人声明曾经听见‘有人杀主教大人了!’这声叫喊。我间接知道,昨天晚上的第五次讯问中,有五个人声明,究竟是他们自己听到这声叫喊,还是仅仅听他们的伙伴说的,他们已经记不大清楚。我已经吩咐把这些掘土工人的住址报告给我,他们的本堂神父会去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为了得几个埃居而竟敢歪曲事实,那就是自投地狱。”
从我们上面摘录的几段信里可以看出,好心的大主教的信写得真是详尽。接着,他又用拉丁文写道:
“这件事无非是企图更换内阁。您要是判了刑,不外是苦役或者死刑,那样的话,我就要干涉,以大主教的身份宣布,我知道您是无罪的,您仅仅是为了保卫您的生命才和一个暴徒斗殴,我最后还要宣布,是我禁止您在您的仇敌们获得胜利的期间回到帕尔马来的。我甚至打算谴责那个理应受到谴责的总检察长;对这个人的憎恨是那么普遍,而尊重他品格的人却是那么稀少。不过,在这个检察长宣布如此不公正的判决的前夕,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将会离开本城,也许还会离开帕尔马国境;这样一来,伯爵必然提出辞呈。那时候,十之八九,法比奥·康梯将军要出任首相,而拉维尔西侯爵夫人也就胜利了。您这件事最糟糕的是,没有指定一个干练的人采取必要的步骤来证明您无罪,挫败收买证人的计划。伯爵认为自己是在充当这个角色,可是他官太大,不便辱没自己的身份去做某些细小的事情。再说,他身为警务大臣,在一开始的时刻,就不能不发出最严厉的命令来对付您。最后,我大胆地说,我们的主上是相信您有罪的,或者至少是装作这样相信,因此使得这件事变得更棘手了。”(“我们的主上”和“装作这样相信”这些字是用希腊文写的。大主教敢于把它们写出来,法布利斯心里无限感激。他用小刀把这一行字从信上裁下来,立即销毁。)
法布利斯念这封信的时候,停了二十来次。他怀着无比强烈的感激心情,立刻写了一封八页的回信。他不得不时常抬起头来,以免眼泪滴在纸上。第二天,他正要把这封信封起来,又觉得语调太俗气。“我还是用拉丁文写吧,”他想,“这对可敬的大主教会显得更合适。”但是,正当他在模仿西塞罗的文体,竭力构造漂亮的拉丁文长句子的时候,他想起有一天大主教跟他谈到拿破仑,装模作样地把拿破仑叫作布奥拿巴特;顷刻间,上一天还使他感动得流泪的那种情绪就完全消失了。“意大利的王啊,”他嚷道,“在您生前,曾经有多少人发誓效忠于您,而我却在您死后还要保持着这种忠诚呢。他喜欢我,这一点是肯定的,但这是因为我是个台尔·唐戈家的人,而他却是个资产阶级的儿子。”为了使那封用意大利文写的、文笔优美的信不至于浪费,法布利斯把它做了一些必要的修改,寄给了莫斯卡伯爵。
就在这一天,法布利斯在街上遇到小玛丽埃塔。她快活得脸也涨红了,朝他做个手势,叫他远远地跟着她,不要跟她说话。她匆匆走到一条冷静的柱廊里。在那里,她把按当地风俗盖在头上的黑纱拉到脸上,以免被人认出,然后突然转过头对法布利斯说:
“您这样大模大样在街上走,这是怎么一回事?”法布利斯把经过情形跟她说了一遍。
“伟大的天主!您到过费腊腊!我在那儿找得您好苦哟!您要知道,我跟那个老太婆吵过了。她要带我上威尼斯,可是我知道您决不会到那儿去的,因为奥地利的黑名单上有您的名字。我卖掉金项圈,来到博洛尼亚,我有个预感,知道会幸运地在这里遇见您。我来了两天以后,老太婆也来了。所以我不约您上我家里去,免得她再死不要脸地跟您要钱,那真叫我害臊。自从那一天发生了您不会忘记的那件不幸的事情以来,我们过得非常舒服,您给她的钱连四分之一还没有用掉。我不愿意到贝莱格利诺客店去看您,那会闹得人人都知道的,想法儿在条僻静的街上租个小房间,到Ave
Maria的时辰(天黑的时候)我上这儿来,还是在这条柱廊里。”说完这些话,她就跑了。
第十三章
所有那些严肃的念头随着这个可爱的人儿的意外出现,都被抛到了脑后。法布利斯开始在博洛尼亚过着极其快乐、极其安全的生活。他对充满在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感到满意,这种天真的心情在给公爵夫人的信中流露出来,甚至使公爵夫人感到不高兴。法布利斯只是略微有点注意到。他仅仅在他的表面用缩写符号写上:“在写信给D.的时候,决不要提‘当我还是高级教士的时候’,‘当我还担任圣职的时候’,那会惹得她生气的。”他买了两匹小马,觉得十分满意,每逢小玛丽埃塔想去看看博洛尼亚附近哪一个景色迷人的所在,他就把马套在租来的敞篷马车上。几乎每天晚上他都带她到累诺瀑布去。回来的时候,他就在那殷勤好客的克莱申蒂尼家里停一停,克莱申蒂尼有点儿把玛丽埃塔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
“说真的!我过去一直以为,对一个有几分价值的人说来,咖啡馆的生活是非常可笑的,如果这就是咖啡馆生活,那我过去拒绝过这种生活是拒绝错了。”法布利斯对自己说。他忘记了,除了去看《立宪新闻》以外,他从来没上咖啡馆去过,而且他在博洛尼亚的上流社会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因而他眼前的幸福生活,毫不沾染虚荣心满足后的快乐。他不和小玛丽埃塔在一起的时候,就出现在天文台上,他在那里学天文学。教授非常喜欢他,法布利斯也常在星期日把马借给教授,让他和他的妻子到蒙塔纽拉大街去出出风头。
法布利斯最讨厌损害别人,哪怕是一个一点也不值得尊重的人也好。玛丽埃塔坚决反对他和那个老太婆见面。可是有一天,她在教堂里,他却爬上楼去看她的老妈妈。老妈妈一见他走进来,气得满脸通红。“这是拿出台尔·唐戈家的派头的时候了。”法布利斯心里说。
“玛丽埃塔有戏演的时候,每月挣多少钱?”他大声问,态度就像一个有自尊心的年轻巴黎人走进滑稽歌剧院的楼座那样。
“五十个埃居。”
“您怎么老是撒谎。说实话,不然,您就别想到手一个铜子儿。”
“好吧!我们不幸认得您的时候,她在帕尔马我们那个戏班子里挣二十二个埃居,我挣十二个埃居。我们每人都把三分之一的收入交给我们的保护人吉莱蒂。吉莱蒂呢,差不多月月都用这个钱送玛丽埃塔一件礼物,少说也值两个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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