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马修道院(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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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谈这两句话的时候,法布利斯站在那些宪兵中间,气宇轩昂,脸上带着最骄傲、最高贵的表情。他那清秀、优雅的相貌,和浮在嘴角上的轻蔑的微笑,同围着他的宪兵的粗俗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是,这一切只可以说是他的容貌的外在部分,他被克莱莉娅的天仙般的美丽迷住了,他的惊讶完全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她呢,陷入深思,竟没有想到把头从车窗口缩回去。他带着一丝微笑,极其恭敬地向她鞠了一个躬,停了一会儿才对她说:
“小姐,我仿佛从前有幸在一个湖边遇到过您,那时候有宪兵在一起。”
克莱莉娅脸红了,她窘得想不出一句话来回答。“在这些粗人中间,他的态度多么高贵啊!”法布利斯对她说话的时候,她心里正这么想着。她陷在深深的同情中,我们还几乎可以说,她陷在柔情中,因此心慌意乱,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她觉察了自己的沉默,脸就红得更厉害。这时候,有人在使劲拉开要塞大门的门闩,司令大人的马车不是已经等候了至少有一分钟了吗?拉门闩的声音在这拱顶底下是那么响,即使克莱莉娅想出什么话来回答,法布利斯也听不见了。
一过了吊桥,马就立刻飞奔起来,克莱莉娅坐在车上对自己说:“他一定会觉得我很可笑!”接着她又突然对自己说:“岂止是可笑;他还许认为我心地卑鄙,因为他是犯人而我是要塞司令的女儿才不肯向他还礼呢。”
这个姑娘心地高尚,想到这里,心里难受极了。“我的行为所以会变得十分可耻,”她又对自己说,“那是因为从前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正像他所说的,也有宪兵在一起,当时我是犯人,而他却帮了我的忙,把我从极其困难的处境中解脱出来……不错,应该承认,我的行为是坏到家了,既粗野无礼,又忘恩负义。唉!可怜的年轻人!如今他遭到了不幸,人人都要对他忘恩负义了。他那时候曾经对我说过:‘您到了帕尔马以后还会记得我的名字吗?’他现在会多么轻视我啊!说句客气话不是很容易的吗!是啊,应该承认,我对他的态度太无情无义。那一次,要不是他慷慨地让我坐他母亲的马车,我只好跟着宪兵在尘土中步行,或者更糟的是,跟着一个宪兵,骑在马屁股上。当时我父亲被捕,我只得由人摆布!是啊,我的行为是坏到家了。像他这样一个人,当然会深深地感觉到这点!他那如此高尚的相貌和我的行为形成多么强烈的对照啊!多么高尚!多么沉着!他看起来多么像一个被卑劣的敌人包围的英雄!我现在懂得公爵夫人的热情了。他处在一个可能会有可怕后果的逆境中尚且如此,那么他在心情快活的时候,还不知道该怎么样呢!”
要塞司令的马车在王宫的院子里停了一个半钟头以上,然而将军从亲王那里出来的时候,克莱莉娅却好像觉得马车在院子里并没有待多久。
“殿下的意思怎么办?”克莱莉娅问。
“他嘴里说:‘监禁!’但是他眼睛在说:‘死刑!’”
“死刑!伟大的天主!”克莱莉娅叫起来。
“得了,闭嘴!”将军生气地说,“我怎么这么糊涂,回答一个孩子的话!”
这时候,法布利斯正在登上那通往法尔耐斯塔的三百八十级的楼梯。法尔耐斯塔是盖在大塔楼平台上的一座高得惊人的新监狱。他连一次也没有想过,至少没有清楚地想过他命运中刚刚发生的巨大变化。“怎样的眼神啊!”他心里说,“它表达了多少意思啊!多么深切的同情!好像在说:‘人生就是由不幸交织而成的!不要为你的遭遇太悲伤了!我们在尘世上不就是为的受苦吗?’甚至马车从拱顶底下隆隆驶去的时候,她那双如此美丽的眼睛还是恋恋不舍地盯着我啊!”
法布利斯完全忘了他的不幸。
克莱莉娅跟着她父亲到好几家人家的客厅里去。在天刚黑的时候,还没有人知道逮捕要犯的消息。两个钟头以后,廷臣们就这样称呼那个可怜的、冒失的年轻人了。
这天晚上,大家注意到克莱莉娅的脸上比平素显得有生气。而生气勃勃,对周围的一切表示关切,却正是这个美丽的人儿特别缺乏的。人们拿她的美来和公爵夫人的美相比较;正是她这种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态度,这种好像超越一切之上的神情,使她的对手占了上风。换了在英国、法国,这些崇尚虚荣的国家里,或许意见就完全相反了。克莱莉娅·康梯是一个稍嫌苗条的年轻姑娘,我们可以拿她来和基多的那些美丽的形象相比。我们不必隐瞒,按照希腊美的标准,可以批评她的头部有些线条稍嫌显眼,譬如,她那最妩媚动人的嘴唇就稍许饱满了一点。
她脸上闪耀着天真无邪的魅力和心灵无比高尚的美好的标志,但是最惊人的一个特点却是,尽管它的美是极难得、极罕见的,但是和那些希腊雕像的头部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相反,那种公认的理想中的典型美,公爵夫人却太多了一点,她有着真正伦巴第型的面部,使人想到列奥那多·达·芬奇笔下的、美丽的希罗底的妖艳的微笑和温柔的忧郁。公爵夫人活泼,才气横溢,机智过人,对谈话过程中出现在她心目中的每一个问题,都热烈地——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发生兴趣。克莱莉娅却完全不同,她或是由于轻视周围的一切,或是由于惋惜一个没有实现的梦想,显得很平静,不容易激动。很久以来,人们就认为她最后会去出家修行的。她二十岁了,但是看得出,她对参加舞会感到厌恶,即使跟着她父亲去参加,也仅仅是为了服从他,免得不利于他的野心。
“上天把我们主上的领土上最美丽的人儿,也是最贤惠的人儿,给了我做女儿,”心地粗卑的将军常常这样想,“可是,看来我是不可能利用她来高升了!我无依无靠,我在世上只有她一个人,我最需要的是一个在社交上支持我的家族,能够供给我一定数目的客厅,在这些客厅里我的优点,特别是我主持内阁的才干,会被作为任何政治推理的不可动摇的基础提出来。可是呢!我的这个如此美丽、如此端庄、如此虔诚的女儿,只要宫廷上哪一个有声望的年轻人打算向她献殷勤,她就会不高兴。这个求婚者一被谢绝,她的性格又立刻变得不那么阴郁了,我看她还几乎觉得高兴呢,一直维持到另外一个求婚者找上门来为止。宫廷上顶漂亮的人,巴尔弟伯爵来过,她不中意;殿下领土上顶有钱的人,克里申齐侯爵接着来了,她又说他会给她带来不幸。”
“可以肯定地说,”将军有时候说,“我女儿的眼睛比公爵夫人美丽,特别是在它们偶尔会流露出一种比较深邃的表情的时候。但是这种美丽的表情,什么时候才会让人见到呢?在一个这种表情会给她带来荣耀的客厅里是决计看不到的,只有在她单独和我一起散步,譬如说,看到一个可怜的乡下人遭到不幸,她受到感动的时候才看得到。‘对我们今天晚上去的那些客厅,’我有时跟她说,‘你要保留一点儿这种高尚的眼神啊。’不成。即使她委屈自己,陪着我到社交场合去,她那张高贵、纯洁的脸总是带着消极服从的表情,显得相当高傲,使人不敢亲近。”我们可以看出来,将军为了物色一个合适的女婿,已经费尽了心机,不过,他说的却都是实话。
廷臣们在他们自己空虚的心灵里看不到什么。因此对周围的一切非常留心。他们曾经注意到,特别是在克莱莉娅不能够抛开她那些心爱的梦想,不能够装出对什么事感兴趣的那些日子里,公爵夫人总是喜欢待在她身边,设法引她说话。克莱莉娅的头发是灰苍苍的金黄色,衬着她那皮色娇嫩,但是往往稍嫌苍白的脸颊,显得很柔和。一个细心观察的人只要看看她前额的轮廓,就可以知道她的态度如此高贵,她的举止如此超出于庸俗的妩媚,都是由于她对一切庸俗的事物抱着非常冷漠的态度的缘故。这是因为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而不是不可能发生兴趣。克莱莉娅自从父亲做了要塞司令以来,在她那离地面极高的房间里觉得很幸福,至少躲开了烦恼。司令的官邸在大塔楼的平台上,要爬上级数多得吓人的楼梯才能到达,因此使好多讨厌的访客望而却步。也就是由于这个具体原因,克莱莉娅享受着修道院般生活的自由。她几乎已经完全得到了理想中的幸福,早先有个时期,她曾经想到宗教生活里去找寻这种幸福。一想到把她心爱的孤独和珍藏在心头的思想去交给一个年轻人处置,而这个年轻人凭着丈夫的名义,就有权扰乱她整个内心生活,她心里就感到厌恶。如果说孤独还没有使她得到幸福,那么至少使她避免了过于痛苦的感受。
法布利斯解到要塞的那天,公爵夫人在内务大臣左尔拉伯爵的晚会上,遇到了克莱莉娅。所有的人都聚在她们周围。那天晚上,克莱莉娅的美丽胜过了公爵夫人。年轻姑娘眼睛里的表情是如此离奇、如此深邃,几乎达到了不谨慎的程度。她的眼光里既有同情,又有激动和愤怒。公爵夫人的愉快神情和聪明的谈吐,似乎使克莱莉娅感到一阵阵近乎厌恶的痛苦。“这个可怜的女人就要知道她心爱的人,那个心地如此高尚、相貌如此高贵的年轻人,刚刚被关进监狱,”克莱莉娅心里说,“她会怎样啼哭和呻吟啊!亲王的眼睛里还露出要把他处死的意思呢!专制政权啊,你什么时候才不再压迫意大利呢?卑鄙龌龊的人们啊!而我是个狱吏的女儿!我竟然没有辜负我这个高贵的身份,连法布利斯的话都不屑回答!可是从前他救过我!现在他独自关在牢房里,伴着一盏小灯,会对我有怎样的想法呢?”想到这里,克莱莉娅恨透了,她用厌恶的眼光望着内务大臣的客厅里的辉煌灯火。
廷臣们在这两位风头十足的美人儿身旁围成一圈,希望参加她们的谈话。在这一圈人中间有人悄悄在说:“她们从来没有这样兴奋地,同时又这样亲密地交谈过。公爵夫人一向留心,要消除首相引起的仇恨,难道她想替克莱莉娅安排一桩美满的婚姻?”这个揣测的根据是,廷臣们看到了一个以前一直没有看到的情况:年轻姑娘的眼睛比美丽的公爵夫人的眼睛更明亮,甚至可以说更热情。连公爵夫人在这位年轻的女隐士身上发现这种从未有过的魅力,也感到惊讶,而且值得赞扬的是,她还感到高兴呢。一个钟头以来,她一直愉快地注视着克莱莉娅,一个女人见到姿色相当的同性时是很少会有这种心情的。“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公爵夫人暗自思量,“克莱莉娅从来没有这么美丽,或者说,从来没有这么动人。她有了心上人了吗?……要是那样的话,一定是桩不幸的爱情,她这如此奇怪的兴奋表情里,透露出深刻的悲痛……但是,不幸的爱情是不会透露出来的!会不会是她想在社交界获得一次成功,来使一个负心的人回心转意?”公爵夫人留心地观察周围那些年轻人。她没有看到谁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人人都像往常一样,还是那种多少带着点得意扬扬的自负神气。“可是,这里面一定有奥妙,”公爵夫人心里说,她猜不着,心里有点火了,“莫斯卡伯爵,这个绝顶聪明的人在哪儿呢?不,我没有看错。克莱莉娅留心地望着我,倒好像为了什么特殊的原因对我感兴趣似的。会不会是她父亲,那个卑鄙的廷臣,对她有什么吩咐?我本来以为这个心地高尚的年轻姑娘是不会为了金钱的目的贬低自己的。法比奥·康梯将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求伯爵吗?”
十点钟左右,公爵夫人的一个朋友走过来,低声跟她说了两句话。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克莱莉娅抓住她的手,大着胆子握紧它。
“谢谢您,我现在了解您了……您的心地真高尚!”公爵夫人竭力控制住自己说。她仅仅只有说这两句话的力气了。她向女主人频频微笑,女主人站起来,把她一直送到最外面一间客厅的门口,这个礼节只有对王族里的夫人们才采用,但是就公爵夫人目前的处境来说,却是一种残酷的讽刺。因此她一再朝着左尔拉伯爵夫人微笑,尽管尽了难以形容的努力,还是始终没有能够说出一句话来。
克莱莉娅含着满眶眼泪,望着公爵夫人穿过这几间当时挤满了社交界最显赫的人物的客厅。“这个可怜的女人独自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啊?”她心里说,“我要是提出送她回去,那就太冒失了!我不敢……可怜的囚犯伴着小灯,坐在一间可怕的牢房里,要是知道他被人爱到这个程度,会感到多大的安慰啊!他被抛在多么可怕的孤独里啊!而我们呢,我们却在如此华丽的客厅里!多么可怕!有没有办法给他传句话?伟大的天主!那可就是背叛我的父亲了,他在两党之间,处境是那么微妙!公爵夫人左右着首相的意志,而绝大部分的国家大事都归这位首相处理,如果我的父亲受到她强烈的憎恨,会得到什么结果呢?另一方面,亲王一直关心着要塞里的事,在这种事上是不能跟他开玩笑的。恐惧使人残酷……无论如何,法布利斯(克莱莉娅已经不再称呼他台尔·唐戈先生了)是特别值得同情的……他的危险不单是失掉一个收入丰富的职位啊!……还有公爵夫人!……爱情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热情!……可是上流社会里的那些撒谎的人却说它是幸福的源泉呢!大家可怜上了年纪的女人,因为她们不能再感受爱情,也不能激起爱情!……我再怎么也不会忘掉我刚才看见的那一幕,怎样突然的变化啊!公爵夫人眼睛是那么美丽、那么明亮,在N……侯爵过来告诉她那个不幸的消息以后,却变得多么阴郁,多么黯淡!……法布利斯一定是十分值得爱的!……”
克莱莉娅全神贯注地思索着这些十分严肃的事情,觉着那些始终包围着她的奉承话比平常更讨厌了。为了躲开不听,她走到一扇敞开着的用塔夫绸窗帘半掩着的窗前。她希望没有人敢跟着她走到这个僻静的角落里来。窗外有一小片地上栽着橙子树。事实上,每年冬天都得给它们搭上暖棚。克莱莉娅愉快地闻着橙花的香气,这种快乐使她的心灵好像平静了一点……“我觉得他的态度十分高贵,”她想,“可是居然在一个这么了不起的女人心里激起了那么强烈的热情!……她光荣地拒绝过亲王的敬慕。要是她肯接受的话,她就会成为他的领土上的女王……我听父亲说,亲王的热情是那么强烈,只要他哪天摆脱了婚姻的束缚,就会和她结婚的!……而她对法布利斯的爱情竟持续了这么久!我们在科摩湖旁边遇见他们,到现在足足有五年了!……是的,足足有五年了,”她想了想,又对自己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有多少事情我看到也不懂,可是甚至在那时候,他们的情形已经深深印在我心上了!那两位夫人看起来是多么喜欢法布利斯啊!……”
克莱莉娅高兴地注意到,那些殷勤地争着和她说话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敢走近阳台。他们中间的一个,克里申齐侯爵,朝这边走了几步,就停在一张牌桌旁。“在要塞的官邸里,只有我那扇小窗子还有点阴影,”她心里说,“只要我能够看到窗外有一些这样美丽的橙子树,我的心境也就不会那么阴郁了!可是,映入眼帘的无非是法尔耐斯塔的那些巨大的石块……啊!”她不由得怔了一下,嚷了出来,“他也许就关在那里!我多么想找唐·恺撒谈谈啊!他不会像将军那么严厉。我的父亲回要塞的时候,当然什么也不会跟我说的,但是我将从唐·恺撒那里打听到一切……我有钱,我可以买几棵橙子树,放在我那间鸟房的窗外,这样我就可以看不见法尔耐斯塔的那堵大墙了。如今,在那些被它遮得见不到阳光的人中间,既然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我会觉得它更可恨了!……是的,这是我第三次看见他。一次是在宫里,王妃生日的舞会上;今天呢,是在他被三个宪兵围着,那个可怕的巴尔博纳请求给他戴上手铐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在科摩湖附近……离开现在足足有五年了。那时候他的神气多像一个野小子啊!他是怎样瞪着那些宪兵,而他的母亲和姑母却又是用怎样奇怪的眼光望着他啊!那一天,在他们中间肯定有什么秘密,有什么特别的事。当时我还以为他也怕宪兵呢……”克莱莉娅打了一个哆嗦。“可是我多么无知!毫无疑问,公爵夫人那时候已经对他有心了……很快在那两位明明有着心事的夫人渐渐习惯于有个陌生人在场以后,他逗得我们笑得多么厉害!……可是,今天晚上,他跟我说话,我连一句也答不上来!……无知和胆怯啊!你们往往和最卑鄙的行为是那么相像!我已经上了二十岁,可还是这个样子!……我以前想进修道院,这主意一点不错,我是生就该过隐居生活的!‘真不愧是狱吏的女儿!’他将会这么想。他看不起我,他一可以给公爵夫人写信,就会告诉她我多么冷淡,公爵夫人就会认为我是一个很虚伪的女孩子。因为今天晚上,她可能认为我对她的不幸抱着十分同情的态度呢。”
克莱莉娅发觉有人走了过来,而且显然是想走到窗子前面的铁阳台上来,站在她身边。她尽管责备自己,还是不免感到非常气恼。她那些被人打断了的梦想,并不是毫无乐趣的。“来了一个讨厌鬼,我要好好欢迎他一下!”她想。她带着傲慢的眼光转过头来,没想到看见的却是大主教那张羞怯的脸,他正在轻手轻脚地慢慢移近阳台。“这个圣德的人真不通世故,”克莱莉娅想,“为什么来打扰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呢?除了安静以外,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她恭恭敬敬,但是还带着一副高傲的神色,朝他行了一个礼。大主教对她说:
“小姐,您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吗?”
年轻姑娘的眼睛里已经换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表情,但是她按照父亲叮嘱过她不下百次的话,带着和她眼睛里的表情完全相反的、毫不知情的神气回答: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大主教大人。”
“我的首席代理大主教,可怜的法布利斯·台尔·唐戈,在杀死吉莱蒂那个强盗的案子中,跟我一样是没有罪过的。他使用约瑟·波西这个假名字,住在博洛尼亚,现在被逮捕了,关在你们的要塞里。他是用铁链子捆在马车上送到要塞里来的。有一个叫巴尔博纳的狱吏,曾经杀过自己的亲兄弟,后来获得赦免,他居然想对法布利斯动用暴力。但是我的年轻朋友绝不是甘受侮辱的人。他把他那个卑鄙无耻的对手打倒在地上,因此给戴上手铐,送到离地面二十尺的一间地牢里去了。”
“手铐没有戴。”
“啊!您有些知道的啊,”大主教叫了起来,这位老人脸上那种极端颓丧的表情消失了,“但是,很可能有人走近阳台,打断我们的话。您肯不肯亲自把我的这个主教指环交给唐·恺撒?”
年轻姑娘接过指环,但是不知道把它藏在哪儿才不至于丢掉。
“戴在大拇指上吧,”大主教说;他亲手给她戴上。“我可以指望您转交这个指环吗?”
“可以,大主教大人。”
“我还有话要说,这些话即使在您认为不便答应我的请求的情况下,您也不能泄露出去,您能向我保证吗?”
“当然,大主教大人。”年轻姑娘看见老人的神色突然变得阴郁、严肃起来,浑身哆嗦着回答……
“我们的可敬的大主教吩咐我去做的事情,决不会辱没他自己的身份和我的身份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请您告诉唐·恺撒,我把我的养子托付给他了。我知道,逮捕他的那些警察不会让他有时间带上日课,我请求唐·恺撒把自己的那本给他,如果令叔愿意明天打发一个人到大主教府来,我一定替法布利斯还他一本。我还要请求唐·恺撒把戴在这只美丽的手上的指环交给台尔·唐戈先生。”大主教的话被法比奥·康梯将军打断了,他来叫他的女儿一同上车。接着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在谈话中,大主教显出他绝不是个缺乏机智的人。他绝口不提那个新囚犯,然而他掌握着谈话的范围,自然而然地发表了一些道德上和政治上的原则,例如:在宫廷生活中,有些紧要关头决定着那些最显赫的人物在以后长时期内的前途;政治上的不和,往往完全是由于处在对立的地位所造成,假如把这种不和变成私仇,那显然是极其轻率的行为。这次出乎意料的逮捕,给大主教带来了深切的悲痛,所以他甚至忍不住说,一个人当然应该尽力保全自己现有的地位,但是犯不上轻率地放任自己去做一些使人终身难忘的事情,给自己招来刻骨的仇恨。
将军和他女儿坐上马车以后,对她说:
“这些话可以说是威胁……对我这种人的威胁!”在二十分钟里,父女俩再没有说一句话。
克莱莉娅从大主教手里接过指环的时候,原打算一上马车,就把大主教托她办的这件小事告诉她父亲。但是,她父亲怒气冲冲地说了“威胁”这两个字以后,她认为他一定会阻止她去办这件事。她用左手盖住指环,紧紧地握住它。从内务大臣府邸到要塞,她一路上一直在问自己,如果不告诉她父亲,她有没有罪。她非常孝顺,非常胆小,她的心平时是那么平静,现在却跳得异常猛烈。最后,守在大门墙头上的哨兵朝着驶近的马车发出了“口令!”的叫声,可是克莱莉娅还没有想出适当的话能说得她父亲不至于拒绝,她是多么害怕遭到拒绝啊。在爬上那通往要塞司令官邸的三百六十级楼梯的时候,克莱莉娅还是想不出怎么说才好。
她急忙去告诉她的叔父,他把她骂了一顿,什么也不肯答应。
第十六章
“嘿!”将军一看见他弟弟唐·恺撒,就嚷了起来,“现在公爵夫人会花上十万埃居来愚弄我,把那个犯人救出去!”
不过,目前我们只得把法布利斯撇在帕尔马要塞顶上他的牢房里。他被看管得很好,将来我们再看到他的时候,也许不会有多少改变。我们首先得注意宫廷;宫廷里种种错综复杂的阴谋,尤其是一个不幸的女人的热情,将要决定他的命运。在要塞司令的监视下,法布利斯爬上通往法尔耐斯塔的牢房的那三百九十级楼梯,他原来是那么害怕这一个时刻,却发觉他这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不幸。
公爵夫人从左尔拉伯爵的晚会上回到家里,挥一挥手,把所有的女仆都打发出去,然后连衣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大声喊道:“法布利斯落在他那些敌人的手里了,说不定为了我的缘故,他们还会毒死他呢!”她是一个不大有理智的女人,完全受着一时的情感支配,而且尽管她对自己不承认,却已经发疯般地爱上了那个年轻犯人,因此对情况下了上面那个结论以后,她的绝望怎样才能描写得出来呢?有含糊不清的叫喊,有如疯似狂的愤怒,有痉挛的动作,可就是没有一滴眼泪。她把女仆们打发开,就是为的不让她们看见她哭;她想,等到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就会大声哭出来。可是眼泪,这种对巨大的痛苦最有效的安慰,她偏偏一滴都没有。恼怒、愤懑以及斗不过亲王的怨气,完全控制住了她那颗高傲的心。
“我还不够丢脸吗?”她不停地嚷着,“我受到了侮辱,更坏的是,法布利斯的生命危在旦夕!而我却不能够报仇!别忙,我的亲王!您害死我,好吧,您有这个权力;不过我也会要您的命。唉!可怜的法布利斯,那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呢?这跟我打算离开帕尔马的那天有多么不同啊!可是,当时我还认为自己很不幸呢……多么糊涂啊!我当时打算放弃一种已经过惯了的愉快生活,唉!却不知道我已经接触到一件将要永远决定我命运的事故。靠了亲王的虚荣心,我得到了那封性命攸关的信,如果不是伯爵出于阿谀奉承的朝臣的恶习,把信中‘不公正的诉讼程序’这几个字删去,那我们就有救了。亲王对他心爱的帕尔马城,是有虚荣心的,应该承认,并不是我手段高明,而是我运气好,恰巧拿他的虚荣心来做赌注。当时我拿离开帕尔马来威胁,当时我是自由的!伟大的天主啊!现在我成了奴隶了!我被困在这个万恶的臭水沟里,而法布利斯被关在要塞里,这个要塞曾经对多少杰出的人物来说是死神的接待室啊!而我也再不能利用那只老虎怕我离开他的巢穴的心理来制服他了。
“他太聪明,决不至于看不出,我永远不会远离那座锁住我的心的、丑恶的塔楼。现在,这个人的虚荣心受到刺激,可能想出最最古怪的念头;而那些念头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残酷性,又只能使他的虚荣心变得更加强烈。如果他重新提到求爱那个叫人恶心的老题目,如果他对我说:‘请接受您的奴隶的敬意,否则法布利斯就得死。’嘿,那岂不是要重演犹滴的故事了!……是啊,不过,如果我落个自杀的下场,法布利斯却会遭到杀害。那个愚蠢的继任者——我们的王太子——和卑鄙无耻的刽子手拉西就会把法布利斯当作我的同谋,处以绞刑。”
公爵夫人叫了起来,因为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折磨着她不幸的心,她看不出有任何办法能够摆脱。她的头脑已经混乱不清,想不出将来还有什么其他可能。她像个疯子似的折腾了十来分钟;最后精疲力竭地睡着了,暂时脱离了这种可怕的状态,她的精力已经耗尽。几分钟以后,她又突然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她仿佛看见亲王当着她的面想要砍掉法布利斯的脑袋。公爵夫人用多么慌乱的眼光朝周围张望啊!等到最后看清楚眼前既没有亲王,也没有法布利斯,她又重新倒在床上,差点昏过去。她体力是那样衰竭,甚至感到自己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伟大的天主啊!我还是死了的好!”她对自己说……“可是,那有多么怯懦啊!法布利斯处在不幸之中,我怎么能弃之不顾!我昏了头了……好,还是正视现实吧,还是冷静地考虑考虑这个似乎是我自愿投入的、该死的局面吧。多么无法弥补的轻率啊!竟然到一个专制君主的宫廷里来生活!到一个认识他所有那些牺牲者的暴君的宫廷上来生活!他们的每一个眼神,他觉着都是对他权力的藐视。唉!在我离开米兰的时候,伯爵和我都没有料到这一层。我当时只想到一个可爱的宫廷上的种种乐趣,比欧仁亲王统治下的那些美好日子,固然是差一些,可是总还有一些相像!“不身历其境,我们就无法想象一个认识他所有臣子的专制君主的权势。专制政体和其他政体,在形式上,是一模一样的。譬如说,它也有法官,但是法官都是些拉西。这个恶魔,如果亲王命令他绞死他自己的父亲,他也会不以为奇地照办……他还会说这是他的义务呢……收买拉西!我多么不幸啊!我没有任何力量。我能出多少呢?大概十万法郎吧!由于上天惩罚这个不幸的国家,他才逃过了上次的那一攮子,听说事后,亲王用一只箱子装了一万金赛干赏给他!再说,多少钱才能把他收买过来呢?这个卑鄙的小人在别人的眼睛里一向看见的是轻蔑,现在可要高兴地看到恐惧,甚至看到尊敬了。他可能当警务大臣,为什么不可能呢?那时候,这个国家里的大部分人都要奉承他,都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地颤抖,就像他自己在亲王面前那样。
“既然我不能够躲开这个可恨的地方,那我就应该在这里帮助法布利斯。一个人过着孤独、绝望的生活!我又能为法布利斯做些什么呢?好吧,不幸的女人,前进吧;尽你的责任;到社交界去,装作不再想到法布利斯……装作忘了你,亲爱的天使!”
说到这里,公爵夫人眼泪簌簌地淌下来,她终于能够哭了。她沉溺在人类的这个弱点里,过了一个钟头,发觉她的思路开始明晰起来,心里稍微感到一点安慰。“有一条飞毯,”她对自己说,“把法布利斯从要塞里救出来,和他一同逃到哪个幸福的地方,譬如巴黎,在那儿我们不会受到追捕。他父亲的总管总是那么令人好笑地按时给我送来一千二百法郎,最初我们可以靠这笔钱过日子。从我剩下的财产里,我总还可以凑到十万法郎!”公爵夫人已经在想象中看到她在离帕尔马三百法里以外过的生活的种种细节,感到无法形容的快乐。“在那里,”她对自己说,“他可以用个假名字参加军队……进了那些英勇的法国人的军队,年轻的瓦尔赛拉很快就会出名;他终于会得到幸福。”
想到这些幸福的情景,她又淌起眼泪来了,不过这一次是愉快的眼泪。这么说,幸福还是在什么地方存在着的!这种心情持续了很久,可怜的女人不敢再去考虑冷酷的现实。最后,当曙光开始用一道白线勾出花园里的那些树梢的时候,她才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再过几个钟头,”她对自己说,“我就要上阵了。成败决定于行动,如果我遇到什么恼人的事,如果亲王想到跟我说什么与法布利斯有关的话,我没有把握能够完全保持冷静。因此现在就应该毫不迟延地做出一些决定。
“如果我被宣布为国事犯,拉西就会没收这座府邸里的一切。这个月一号,伯爵和我已经照例把警察局可能利用的一切文件都烧毁了,有趣的是,他就是警务大臣呀。我有三粒相当值钱的钻石;明天派费尔让斯,我从前在格里昂塔的那个船夫,带到日内瓦去放在一个安全地方。要是哪天法布利斯逃出去(伟大的天主!慈悲我吧!她画了个十字),台尔·唐戈侯爵是个卑鄙透顶的人,他会认为养活一个受到合法君主追捕的人是犯罪行为,那时候法布利斯至少可以得到我的钻石,他可以有面包吃。
“把伯爵打发掉……出了这种事,我再怎么也不能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可怜的人!他心眼并不坏,一点也不坏,只不过生性软弱。这个平庸的灵魂达不到我们的灵魂的高度。可怜的法布利斯!你竟不能来和我在一起待上一会儿,商量商量怎样对付我们的危险啊!
“伯爵过分小心谨慎的态度会妨碍我的一切计划,再说,我也不应该拖他跟我一起毁灭……因为,那个虚荣心强烈的暴君为什么不会把我关到监狱里去呢?说我阴谋反叛……还有比这更容易证明的吗?假如他把我送到他的要塞里去,假如我能够依靠金钱的力量,设法和法布利斯谈话,哪怕只谈一会儿,我们就会怀着怎样的勇气一同走向死亡啊!可是,别存这种傻念头了;他的拉西会劝他用毒药除掉我。把我装在一辆囚车上,出现在街头,那会引起他心爱的帕尔马人的同情……可是,怎么!又胡思乱想起来了!应该原谅一个可怜的女人有这些傻念头,她的命运实在悲惨啊!在这一切当中,有一点是肯定不会错的,就是亲王决不会送我上刑场。但是,没有比把我下在监狱里关起来更容易的了。他会派人在我府邸的哪个角落里藏上种种可疑的文件,就像对付那个可怜的L……一样。有了所谓的物证,那么,只需要有三位不太卑鄙的法官和十二位假证人就够了。那时我就可能因为阴谋反叛而判处死刑;亲王呢,无比仁慈,顾念到我从前有幸出入他的宫廷,会把我的死刑减为要塞监禁十年。可是我,我生性倔强,所以才惹得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和我其他的敌人们说过许多蠢话,为了坚持我这种性格,我会勇敢地服毒自杀。至少公众会好心地这样相信的。不过,我敢打赌,拉西会到牢房里来,以亲王的名义,殷勤地送给我一小瓶番木鳖硷或者佩鲁贾鸦片。
“对,我应该和伯爵闹翻,闹得人人皆知,因为我不愿意拖他跟我一起毁灭,不然的话,那就太可耻了。这个可怜的人一向是那么真诚地爱我!只是由于我自己傻,才会相信一个真正的廷臣心里还有余地容纳爱情。亲王很可能找个借口把我关进监狱,他会怕我在法布利斯这件事上挑起舆论的不满。伯爵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会立刻干出宫廷上的俗物们在惊讶中称之为发疯的事,他会离开这个宫廷。写信的那天晚上,我冒犯了亲王的权威,伤害了他的虚荣心,我可以估计到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一个生而为王的人,对我那天晚上给他受的气会忘记吗?况且,伯爵和我闹翻以后,他所处的地位,对帮助法布利斯来说,就更有利了。但是,我这个决定会使伯爵陷入绝望,如果他报复呢?……不会的!他决不会动这种念头的,他和亲王不一样,不是个卑鄙透顶的人。伯爵可能一边叹着气,一边副署一道可恶的法令,但是他有自尊心。再说,报复什么呢?我爱了他五年,丝毫没有对不起他的爱情,我现在跟他说:‘亲爱的伯爵!我有幸爱上您,可是这股火焰熄灭了。我不再爱您啦!不过您的心我完全了解,我对您保持着深深的敬意,您将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难道仅仅因为我这样做,就要向我报复吗?
“对这样诚恳的表白,一个正派人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要再找一个情人,至少也得让人们这样相信。我将对这个情人说:‘老实说,亲王对法布利斯的冒失行为加以处分是对的;不过,我们的仁慈的君主到了他命名日的那天,一定会把法布利斯放出来。’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赢得六个月的时间。我认为最妥当的新情人应该是那个出卖灵魂的法官,那个卑鄙的刽子手,那个拉西……他可以封为贵族,说真的,我可以把他带到上流社会中去。原谅我,亲爱的法布利斯!这件事我实在做不到。什么!那个恶魔,他还浑身沾着P.伯爵和D.的血呢!他一挨近我,我就会厌恶得昏过去,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会抓起一把刀子,刺进他那卑鄙的心脏。别叫我干办不到的事吧!
“对,首先应该把法布利斯忘掉!别露出一丝一毫恼恨亲王的神气;重新显出我平素的愉快样子,让那些心地卑污的人觉得我更加愉快可亲,首先是因为我看上去好像心甘情愿地服从他们的主上;其次是因为我非但不去嘲笑他们,反而处处留心,夸奖他们那些小小的优点。譬如说,左尔拉伯爵新近特地派人到里昂去买来一顶帽子,感到非常得意,我要夸奖他这顶帽子上的白羽毛。
“在拉维尔西的党派里挑一个情人……如果伯爵辞职,那个党派就成为执政党,大权将操在他们手里。将来管理要塞的准是拉维尔西的一个朋友,因为法比奥·康梯将军将出任首相。亲王是个有教养的人,是个聪明人,而且习惯了伯爵那种漂亮的办事手腕,怎么能跟这头蠢驴,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一块儿处理政务呢?这个大笨蛋把一生的时间都花在这个重大问题上:殿下的士兵的制服胸前的纽扣应该是七颗,还是九颗。正是这些粗野的畜生十分嫉妒我,而这对你是危险的,亲爱的法布利斯!正是这些粗野的畜生将要决定我和你的命运!因此,就别让伯爵辞职!让他留下来,哪怕他要受到屈辱!他总以为,辞职是一个首相能够做出的最大牺牲。每逢他照镜子看到自己老了,他就向我提出要做这样的牺牲。因此必须和他完全决裂,对,而且决不和解,除非只有和解才能留住他不辞职。当然,我要尽可能友好地和他分手;不过,他阿谀地在亲王的信上略去了‘不公正的诉讼程序’这几个字,我觉着,即使我不该恨他,也得几个月不跟他见面。在那个有决定意义的晚上,我并不需要他的智慧;他只要照着我的话写好了,他应该写上我靠了我的性格赢得的那句话,他那卑贱的廷臣的习惯占了上风。第二天他对我说,他不能让他的亲王在一个荒唐的文件上签字,我们应该取得赦免书。可是,善良的天主!对这样的人,对这些被人称为法尔耐斯家族的虚荣心重、睚眦必报的恶魔,就不能客气啊。”
想到这里,公爵夫人的怒火又升起来了。“亲王骗了我,”她对自己说,“而且手段多么卑鄙!……这个人是没法原谅的。他聪明,机灵,有理性;只有他的热情是卑劣的。伯爵和我曾经有多少次注意到,只有在他以为人家想侮辱他的时候,他才会变得性情粗俗。可是,法布利斯犯的罪与政治毫无关系,这是一件小小的杀人案,在他这个幸福的国家里,这类案件每年都要发生上百件。伯爵也曾经向我发誓说,他收集到了最确实可靠的消息,法布利斯是没有罪的。那个吉莱蒂决不是没有胆量的人,他看到边境就在眼前,突然起了杀心,想除掉一个得到欢心的情敌。”
公爵夫人考虑了很久,是不是有可能相信法布利斯有罪。这倒不是她认为,像她侄子这样身份的贵族除掉一个无礼的戏子,会有很大的罪过,而是她在绝望中开始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将不得不进行一番斗争,去证明法布利斯无罪。“不,”最后她对自己说,“这儿就有一个具有决定性的证据:他和可怜的彼埃特拉内拉一样,每个衣袋里都经常带着武器,可是那一天,他只拿着一支很坏的单筒枪,而且还是向一个工人借的。
“我恨亲王,因为他骗了我,而且是用最卑鄙的手段骗了我。他在写了那封赦免书以后,又派人把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博洛尼亚抓来……但是,这笔账总要算的。”早上五点钟左右,公爵夫人被绝望的心情折磨了这么久,已经筋疲力尽,她拉铃叫她的女仆们。她们忍不住叫了起来。她们发现她穿着衣裳,戴着钻石,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被单,而且闭着眼睛,就好像是看见她死后被安置在灵床上一样。要不是想起她刚刚还拉过铃叫她们,她们一定会以为她已经完全丧失了知觉。零零落落的几滴眼泪不时从她那没有感觉的脸颊上淌下来。她做了一个手势,她的女仆们才明白她要人服侍她卸装睡下。
在内务大臣左尔拉的晚会以后,伯爵到公爵夫人家里来过两次,都遭到挡驾,于是写了一封信给她,说他为了他自己的事要征求她的意见:别人竟敢这样侮辱他,他是不是还应该留在他的职位上?伯爵还说:“年轻人是没有罪的;可是,即使他有罪,难道可以事先不通知我,就逮捕他吗?谁都知道我是他的保护人。”公爵夫人到第二天才看这封信。
伯爵没有道德;甚至还可以说,自由党人所理解的道德(追求最大多数人的幸福)在他看来是一种欺骗。他认为自己首先应该追求莫斯卡·台拉·罗维累伯爵的幸福。不过,他在谈到辞职的时候,倒是充满了荣誉感,而且出于一片诚意。他从来也没有向公爵夫人撒过一次谎。公爵夫人却偏偏没有注意这封信。她已经拿定主意,一个痛苦的主意:装作忘掉法布利斯。经过这一番努力以后,一切对她都无所谓了。
第二天中午光景,伯爵终于被接见了,他已经到桑塞维利纳府来过十趟之多。他一看见公爵夫人,就吓了一跳……“她看上去有四十岁啦!”他心里说,“可是昨天还是那么娇艳!那么年轻!……人人都对我说,在她和克莱莉娅·康梯长谈的时候,她看起来跟克莱莉娅·康梯一样年轻,可是要迷人得多。”
公爵夫人的声音和语调也和她的容貌一样与往常不同。她的语调里没有一点热情、一点对人世的兴趣和一点怒气,伯爵吓得脸色发白。他想起两三个月以前,一个已经领过了终傅圣事的朋友,在临死前想跟他谈谈时的那种神情。
过了几分钟,公爵夫人才能对他说话。她望着他,眼睛仍旧黯淡无光。
“我们分手吧,亲爱的伯爵,”她对他说,声音微弱,可是却很清晰,她尽力使声音显得温和,“我们分手吧,必须这样办!上天可以给我做证,五年以来我对待您是没有一点可以指责的。我本该在格里昂塔城堡里可悲地过那沉闷的日子,可是您给了我显赫的生活。没有您,我在几年以前就会衰老了……在我说来,我是一心一意想使您得到幸福。正因为我爱您,我才向您提出像法国人说的友好的分手。”
伯爵没有听懂。她不得不重复好几遍。他脸色变得惨白,跪倒在她的床边,凡是在热恋中的聪明人先是感到极度惊讶,接着又感到万分绝望的时候所能想到的话,他都说尽了。他一再表示愿意辞职,跟随他的朋友离开帕尔马,到千里以外的什么地方去隐居。
“您竟敢跟我提到走,法布利斯在这里啊!”她终于欠起身子喊道。可是,她看到法布利斯的名字使伯爵感到痛苦,于是歇了一会儿,又轻轻握住伯爵的手说:“不,亲爱的朋友,我不会对您说,我曾经狂热地爱过您,我认为上了三十岁的人是不会再有狂热的。我早就超过这个年纪了。有人可能告诉过您,我爱着法布利斯,因为我知道在这个邪恶的宫廷里盛传着这种流言。(说到邪恶的这几个字,她的眼睛在这次谈话中第一次闪出了光芒。)我对着天主,以法布利斯的生命向您起誓,在他和我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丝一毫不能让第三者看见的事情。我也不会对您说,我完全像个姐姐那样爱他;可以说,我是出于本能爱着他。我爱他的勇敢,他的勇敢是那么单纯、那么完美,甚至可以说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记得我对他的这种爱慕是在他从滑铁卢回来的时候开始的。他那时候尽管已经十七岁,可还是个孩子。他迫切地想知道,他算不算真的参加过战争,如果算的话,那么他可不可以说自己打过仗呢,他始终没有向敌人的任何一个炮队或是纵队进攻过啊。就是在我们一同严肃地讨论这个重大问题的时候,我开始看出他有一种完美的魅力。他那崇高的灵魂出现在我眼前。一个有教养的年轻人,处在他的地位,会编出多少巧妙的谎话来啊!总之,如果他不幸福,我也就不能够幸福。瞧,这句话完全说明了我的心境,如果这不是事实真相,至少也是我看到的全部事实真相。”伯爵受到这种坦率和亲密的声调鼓励,想吻她的手。她怀着近乎厌恶的心情把手缩了回去。“这种时候已经过去了,”她对他说,“我是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眼看就要衰老。我已经感觉到自己暮气沉沉,说不定离坟墓已经不远。这个时刻据说是可怕的,然而我却觉着我是在盼望它。我感到了衰老的最坏的征兆;这次可怕的不幸已经使我的心死了,我不能再爱啦。在我的眼睛里,亲爱的伯爵,您不过是我心爱的一个人的影子。我还应该说,仅仅是出于感激,我才跟您说这番话。”
“我怎么办呢?”伯爵反复对她说,“我觉着我比当初在拉·斯卡拉剧院看见您的时候,更狂热地爱您!”
“老实对您说吧,亲爱的朋友,提到爱情,我就感到厌烦,而且我觉着是不体面的。得啦,”她一边说,一边想微笑,可是笑不出来,“拿出勇气来!做一个聪明人,一个有见识的人,一个在任何环境中都能应付自如的人。在外人面前,您是意大利多少世纪以来最能干的人和最伟大的政治家;跟我在一起,您也应该这样才对。”
伯爵站起来,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不可能,亲爱的朋友。”最后他对她说,“最强烈的热情把我的心都折磨碎了,可您却要我求教于我的理智!我已经没有理智了!”
“我们还是别谈热情吧,我求您。”她用冷冰冰的声调说。谈了两个小时,她的声音里还是第一次表现出一点儿感情。伯爵虽然自己也在伤心绝望,却仍旧想安慰她。
“他骗了我,”她嚷了起来,伯爵提出了一些理由,说明事情还有希望,可是她根本不理会,“他用最卑鄙的手段骗了我!”她惨白的脸色暂时消失了。但是,即使在这极端激动的时刻,伯爵注意到,她还是没有力气抬起胳臂。
“伟大的天主!”他想,“会不会她仅仅是生病呢?不过,要是生病的话,这倒可能是一场十分严重的疾病的开始阶段。”他于是满怀不安,提出派人去请大名鼎鼎的拉佐利,当地和整个意大利最高明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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