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丝(精校)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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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弄着爱情的纯洁。
《第十二夜》
奥克塔夫刚到二十岁,就从巴黎综合工科学校毕业了。他是独生子,父亲德·马利维尔侯爵希望把他留在巴黎。奥克塔夫尊敬父亲,热爱母亲,他一旦确信这是两位老人坚定不移的愿望,便打消了参加炮兵部队的念头。他原来想过几年军旅生活,一有战争就辞职,当上中尉还是上校都无所谓。他身上有些怪癖,这便是一例;由于他的怪癖,凡夫俗子无不讨厌他。
奥克塔夫聪明颖慧,身材颀长,举止高雅,乌黑的大眼睛美妙无双,在上流社会的风流少年中,他本来可算首屈一指,名列前茅,却坏在他那双无限温柔的眼睛,含着忧郁的神情,让人见了无从嫉妒,倒觉得他有些可怜了。他要是有谈话的兴致,就可以语出惊人;然而,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仿佛任何事物都引不起他的痛苦与欢乐。他幼年时期体弱多病,身体健壮起来之后,别人看到他只要认为是自己的本分,就毫不犹豫地遵从,而且一贯如此。但是,倘若没有天职的吩咐,他仿佛就没有行动的理由了。在这个青年的心中,也许铭刻着一种特殊的原则,而他在周围现实生活中所看到的种种事件,却同他的原则格格不入;可能由于这种原因,他把自己未来的生活、他与别人的关系,都描绘成漆黑一团。奥克塔夫的这种极度忧郁,不管起因如何,却表明他有些过早地厌世了。有一天,他舅父德·苏比拉纳骑士当着他的面就说,他的性格令人担心。
奥克塔夫则冷冷地答道:“我生来如此,何必装成另外一种样子呢?您的外甥将永远走在理性的路线上。”
“而且,从不偏里一步,也不偏外一步,”骑士说,他是普罗旺斯人,说起话来特别激烈,“由此我推断出,你不是希伯来人所盼望的弥赛亚,就是路济弗尔来到人间,故意来给我增添忧烦。你是什么鬼东西呀?真叫人无法理解。你是职责的‘化身’啊。”
“我若是永远尽到职责,该有多么幸福啊!”奥克塔夫说,“天主赋予我一颗纯洁的灵魂,我多么希望能保持原样奉还给上天啊!”
“奇迹呀奇迹!”骑士高声说,“他这颗灵魂,纯洁得都结成冰了;这是一年来我看到他表示的头一个愿望!”骑士讲了这句话,非常得意,就跑出客厅去了。
奥克塔夫深情地看着母亲。儿子的灵魂有没有结成冰,母亲的心里当然清楚。德·马利维尔夫人虽然年近五旬,看上去却依然少相,这不仅是因为她风韵犹存,还因为她思想卓绝超逸,对朋友们的利益,甚至对年轻人的痛苦与欢乐,都寄予深切的同情与关心。他们有什么希望,她就随着希望;他们产生什么担心,她也跟着担心。而且,她这种感情发自内心,极其自然,不久,别人的希望或者担心,仿佛就成了她本人的事情了。后来大家认为,一个女人只要不是假行仁义,到了一定年龄,好像都应该这样待人。自从人们的看法有了这种改变,德·马利维尔夫人的这种性格便丧失了美名。不过,她始终没有沾染上矫揉造作的习气。
一段时间以来,府中的仆役注意到,侯爵夫人经常乘车出门,回府的时候却往往不是一个人。有一名贴身老仆,名叫圣若望,从前曾跟随主人一道流亡国外,他很好奇,想要知道侯爵夫人好几次引进府里来的一个男子到底是谁。圣若望头一天跟踪,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中失去了那个陌生人的踪迹。第二次尝试比较顺利,他跟着那人,看见他走进了慈善医院,他从门房那儿打听到,那人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杜克雷尔医生。府中的仆人发现,老夫人把巴黎最著名的医生都陆陆续续引进府来,而且,她几乎总能找个机会,让他们瞧瞧她的儿子。
母亲发觉奥克塔夫有些异常,心里发慌,唯恐他得了肺病。不过,德·马利维尔夫人想,万一不幸让她猜中的话,点出这种可怕病症的名字,只能加速病情的恶化。那些大夫也都是聪明人,只是对德·马利维尔夫人说,她儿子没有什么其他疾病,患的仅仅是一种忧郁症,怏怏不乐,好发议论,这是像他这样地位的当代青年人的通病。他们提醒德·马利维尔夫人说,她倒是应该多注意一下肺部。这条坏消息在府内传开了,要说传播的途径,主人是防不胜防的。大家都想瞒着德·马利维尔先生,然而,这种病的名称到底传到了他的耳中。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晚年恐怕要过孤寂的生活了。
革命前,德·马利维尔侯爵非常富有,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流亡国外,直到一八一四年,他才跟随国王重返法国,由于家财已被抄没,他仅仅剩下两三万利弗尔年金。侯爵以为自己已经落到了行乞的地步,他那始终脆弱的头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竭力让奥克塔夫成亲。结婚要考虑两个方面,一个是门第声望,再就是一直折磨着他的财产问题。两者权衡,老侯爵依然看重门第声望。他在社交场合每逢讲话,从来少不了这几句开场白:
“我可以提供一个显赫的姓氏、一部‘十分可靠’的家谱,它可以追溯到青年路易的十字军时期。据我所知,在巴黎能够昂首而行的阀阅世家,只有十三个。不过,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靠施舍过活,是个穷光蛋。”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对世事持这种看法,绝不会产生乐天达观的态度。人到了风烛残年,唯有达观,才能快乐。在奥克塔夫生活的府第中,如果没有老骑士莽莽撞撞的行为,纵然是在圣日耳曼区,这座府第也会以它冷冷清清的气氛而引人注目。德·苏比拉纳是南方人,有点疯疯癫癫,一肚子坏心眼。德·马利维尔夫人一心惦念儿子的身体,什么事情也转移不了她那种担心,连自己身体有危险都不顾。而且,她还借口体格虚弱,需要就医,经常接待两位著名的大夫,想赢得他们的友谊。这两位先生,一个是一派的首领,另一个是两派对立的狂热煽动者,因此见了面就争论不休,殊不知对科学和他们要解决的问题没有兴趣的人,觉得他们的话题有多么枯燥乏味。德·马利维尔夫人则不然,她头脑灵活,好奇心强,有时候倒听得津津有味。她总是挑起两位医生的话头;不过也多亏有了他们,马利维尔府装饰典雅,但气氛冷清的客厅,才总算时不时地有人高声讲话。
客厅里有两扇大窗户,镶着大块玻璃,而不是小格玻璃,上面挂一幅缀满金黄饰物的绿丝绒窗帘,好像专门用来吸收射进来的全部阳光似的。窗外是一座僻静的花园,一排排黄杨树将园子隔得奇形怪状;园子尽头有一排椴树,每年按时修剪三次,它们静止不动的形象,仿佛把这个家庭的精神生活鲜明地展现出来。年轻子爵的卧室,正好在客厅的楼上,建造时,为了保证下面这间主要客厅的美观,只好削减它的高度,让它勉强保持夹层房间的规模。奥克塔夫极端厌恶这间卧室,可是在父母面前,他却不知夸了多少遍,生怕自己会无意暴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让人看出他对这个房间,乃至对整个府第有多么厌恶。
他非常留恋综合工科学校的那间小寝室,十分珍视那段生活,就因为那里颇像寺院,给他一种隐居和幽静的感觉。奥克塔夫很早就想隐居避世,将一生献给天主。这个念头吓坏了他的父母,尤其是侯爵,他本来就害怕暮年无人照顾,了解到儿子的这种意图,又添了一层忧虑。奥克塔夫研究了一些作家,好进一步了解宗教的道理;那些作家两个世纪以来一直试图解释人是怎样想的,人要做什么。经过一番研究,奥克塔夫的思想起了很大变化;可是,他父亲的看法依然如故。看到贵族青年埋头读书,侯爵就惶恐不安,担心他们会堕落,这也是他盼望奥克塔夫尽快结婚的重要原因。
巴黎的暮秋,像春天一样晴朗,大家都出游玩赏。德·马利维尔夫人对儿子说:“你应当骑骑马。”奥克塔夫听到这个建议,只怕又要增加开销,总是回答说:“亲爱的母亲,有什么必要呢?我的骑术很好,再说,我也根本没有兴趣。”由于父亲不断抱怨,他真以为家里的财产所余无几,所以很久不肯骑马游玩,其实,家境何尝到了那种地步!德·马利维尔夫人吩咐仆人从马厩里牵出一匹英格兰种骏马。府中原来只有两匹诺曼底种马,已经很老,十二年间,一直充当全家的脚力,可是跟这匹充满活力的漂亮的骏马一比,真是相形见绌,形成了奇特的对照。收到这件礼物,奥克塔夫觉得很为难,接连两天,他一再感谢他母亲。但是,到了第三天,他同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正巧谈起那匹英格兰种马,于是他拉起母亲的手,自己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上面,说道:“我对你的爱非同一般,不便再向你表示感谢了。你儿子在他最爱戴的人面前,一生始终诚实,这次何必言不由衷呢?你不富裕,这匹马价值四千法郎,你不算富裕,对这样一笔开支不会不感到为难。”
德·马利维尔夫人随手打开写字台的抽屉,说道:
“这是我的遗嘱,我要把我的钻石首饰全部给你,但附有一个特别条件,就是出售钻石的钱只要没有用完,你就必须有一匹马备用,并且按照我的吩咐,常常骑出去遛遛。我悄悄卖掉了两颗钻石,好趁我还活在世上的时候,看到你有一匹好马,心里也高兴高兴。这些首饰,你父亲不准我卖出去,这是他强加给我的一种最大限制,其实,我戴上很不合适。看他那意思,真不知道还抱有什么政治企图,我觉得不怎么现实;而且,他妻子一旦不再拥有这些钻石首饰,他就会倍感家境贫寒,门庭败落了。”
奥克塔夫的额头上,呈现出一副悲哀的神情。他把这张纸放回抽屉;这张纸的名称,意味着一桩多么可怕也许很快就要发生的事件。他又拉住母亲的手,久久不肯放开,而他平时很少这样做。
“这三年来,大家都在跟我们谈论赔偿法案,你父亲的打算同这事有关。”德·马利维尔夫人接着说。
“我衷心希望赔偿法案被否决。”奥克塔夫说道。
“为什么呀?你为什么希望那项法案被否决呢?”母亲立刻问道,她看见儿子发生了兴趣,并向她表示尊敬与友谊,心里乐滋滋的。
“首先,我觉得它不够完备,也不怎么公正;其次,赔偿法案一实行,我就得结婚。可惜,我生来性情独特,不适于成家立业。我所能做的一切,无非是了解我自己。只有单独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到幸福;平时,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离群索居,世上任何人都无权同我讲话。”
“亲爱的奥克塔夫,你喜爱科学喜爱得入了迷,才造成这种怪癖。你学习的劲头,实在叫我担心,学来学去,会成为歌德笔下的浮士德的。你星期天对我发过誓,说读的不全是坏透了的书,这话能再向我重复一遍吗?”
“亲爱的妈妈,我看你给我指定的作品,同时也看所谓的坏书。”
“噢!你的性格中,有某种神秘的、阴郁的成分,真叫我担心得发抖。你读了这么多书,天晓得会得出什么结论!”
“亲爱的妈妈,我觉得是真实的东西,绝不能闭起眼睛不相信。仁慈的万能之主,亲手赋予我各种感官,他能因为我信赖这些感官的报告,就惩罚我吗?”
“噢!我总是担心,就怕激怒了那位可怕的天主,”德·马利维尔夫人眼里闪着泪花,说,“他可能从我的慈爱中把你夺走。有时候,我读读布尔鲁达的作品,就吓得呆住了。我从《圣经》里得知,天主报复起来是残酷无情的。你看十八世纪哲学家的著作,肯定冒犯了他。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前天,我从圣托马斯·达干教堂出来,心情简直到了绝望的地步。天主反对邪书的雷霆之怒,即使有费神甫先生宣讲的十分之一,我也担心会失掉你。有一种邪恶的报纸,费神甫讲道时甚至没敢直呼其名,我却肯定你天天都在看。”
“是的,妈妈,我看这种报。但是,我也信守向你许下的诺言,我看完这种报,又立刻把与它观点截然相反的报纸找来看。”
“亲爱的奥克塔夫,令我惶恐不安的,正是你这种激烈的情感,尤其是这种情感在你的心灵里暗中的进展。像你这样年龄的人,总有些爱好,如果我发现你也有某种爱好,能使你散散心,不陷在这种怪诞的思想里,那我心里也就不会这么恐慌了。可是,你还是看邪书,而且用不了多久,你甚至可能会怀疑起天主的存在。为什么要思考那些令人畏惧的问题呢?还记得吗,你曾经喜爱过化学?一连十八个月,你谁也不愿意见,疏忽了非尽不可的礼节,把我们的近亲都给得罪了。”
“我那时对化学发生兴趣,”奥克塔夫说,“那并不是我爱好它,而是我强加给自己的一种义务。”他叹口气接着又说:“我若是把那种意图贯彻始终,使自己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学者,天晓得是不是好得多!”
那天晚上,奥克塔夫在母亲的房间里直待到深夜一点钟。母亲几次催他去参加社交活动,或者至少去看看戏,他都不听。
“我在哪儿感到最幸福,就待在哪儿。”奥克塔夫说道。
“只有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相信你的话,”母亲快乐地回答说,“不过,如果一连两天,我没有单独和你在一起,我就又会担起心来。像你这样年龄的男子,总是独来独往,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我的钻石首饰价值七万四千法郎,放在一旁也没用处,既然你还不愿意结婚,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恐怕仍然用不上。你还很年轻嘛,才二十岁零五天!”德·马利维尔夫人说着,从长椅上站起来,亲亲儿子。“这些钻石反正也没用处,我很想卖掉,把卖的钱存出去,得到的利息就用来增加我的开支。总有那么一天,我要借口身体不好,只接待你看着顺眼的人。”
“唉!亲爱的妈妈,我看见什么人,都同样感到悲伤。在人世间,我只爱你一个……”
儿子走后,尽管夜已很深,德·马利维尔夫人依然没有睡意,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一个劲地翻腾。她竭力想忘却奥克塔夫对她有多么宝贵,试图像对待外人一样来判断他,然而总办不到。她的心灵不能沿着推理的路子走,总是迷失在空幻的遐想之中,推测着儿子的前途如何如何。她又想起骑士的那句话,自言自语地说:“毫无疑问,我感到他身上有种超人的东西。他与别人毫无来往,仿佛独自生活在世外。”德·马利维尔夫人想到后来,思想渐渐合理了;她看不出儿子有什么最强烈的欲望,或者至少有什么最激昂的情感,而是对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完全采取淡漠的态度。奥克塔夫情感的源流,仿佛存在于世外,根本不依赖尘世间的任何实体。他身上的特征无处不令他母亲惊恐;甚至他那丰姿俊秀的仪表、美丽温柔的眼睛,母亲见了也心惊肉跳。他那双眼睛,有时好像在遥望苍穹,思考从那里看到的幸福。片刻之后,又变换了神情,只见他的目光流露出地狱的痛苦。
奥克塔夫的幸福看来极不稳固;要想盘问这样一个人,谁都会有顾虑。他母亲通常总瞧着他,而不轻易同他讲话。他情绪稍许安定的时候,眼神仿佛在遐想远离身边的幸福,就像一个深情的人,同他唯一珍视的东西远隔天涯。对于母亲的问话,奥克塔夫总是坦率地回答;然而,母亲就是猜不透他那深邃的,又常常骚动不安的幻想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奥秘。从十五岁起,奥克塔夫就是这种情形。德·马利维尔夫人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他会不会有什么隐秘的欲望。奥克塔夫难道不是他自身的主人,不是他命运的主人吗?
德·马利维尔夫人经常观察到,现实生活非但不能引起儿子的激情,反而使他产生不耐烦的情绪,好像现实生活这东西很不识趣,竟然来骚扰并打断他的美好梦想。他仿佛是他周围一切的局外人。除开这块心病,德·马利维尔夫人不能不承认,儿子有一颗正直而坚强的心灵,有很高的天赋和荣誉感。然而,这颗心灵也非常清楚,什么是他独立与自由的权利;同时,他的高尚品格,和一种隐忍的功夫离奇地结合起来。他这样年龄的人,具有这种隐忍功夫,是出人意料的。本来,对幸福的种种憧憬,已经给德·马利维尔夫人的想象带来安宁,不料顷刻之间又被这残酷的现实所粉碎。
在奥克塔夫看来,没有什么比他那骑士舅父的小圈子更烦人,也可以说更可憎的了,因为他爱憎分明,绝不肯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然而,府中的人都认为,他最喜欢同德·苏比拉纳先生下棋,或者同他一起在大街上“闲逛”,这个词出自骑士之口。骑士尽管年已六旬,可至少还像一七八九年那时一样妄自尊大;不过,现在对事理的精深分析而表现出的那种自命不凡,代替了青年时期的矫揉造作;但是,从前的矫揉造作因为他仪表堂堂、性情快活倒还情有可原。应酬他舅父,不过是个例子,表明奥克塔夫善于掩饰自己的情感,这真叫德·马利维尔夫人害怕。“我问过这孩子,他同舅父一起消磨时光,究竟有什么乐趣,他照实回答了;但是,”德·马利维尔夫人心想,“在他那古怪的心灵深处,究竟隐藏着什么不可思议的意念,谁又能揣测得出来呢?这事儿我要是不问,他永远也不会主动跟我讲。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仅仅依靠眼前的一些该做的小事来做判断。他如此刚强,又如此古怪,我怎敢自作聪明,给这样一个人出主意呢?在我的朋友当中,也没有一个足智多谋的人好请教的。再说,我怎么能辜负他的信任呢?我不是答应过,绝对保守他的秘密吗?”
德·马利维尔夫人让这些伤心的念头搅扰着直到拂晓,这才像往常一样得出结论,她应该运用对儿子的全部影响,劝他多到博尼维府去。德·博尼维侯爵夫人既是她的表妹,又是她的知心朋友,非常受人尊敬;上流社会的知名人士,经常在博尼维府的沙龙里荟萃一堂。“我应当做的事儿,”德·马利维尔夫人思忖道,“就是讨好在博尼维府上见到的贤达,从而了解他们对奥克塔夫的看法。”人们到侯爵府去,都愿意成为德·博尼维夫人的常客,并寻求她丈夫的支持。她丈夫是个精明的朝臣,年高德劭,和他的先祖德·博尼维海军司令一样很受王上的敬重。那位可爱的司令,怂恿弗朗索瓦一世干了不少蠢事,最后自食其果,英勇战死了。
◎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的戏剧《第十二夜》的第二幕。​
◎普罗旺斯:法国南方地区名,靠地中海。​
◎希伯来人:古代的犹太人,弥赛亚是他们盼望的救世主。​
◎路济弗尔:《圣经》中魔王撒旦的一个称号。​
◎一七八九年,法国爆发资产阶级大革命,国王路易十六与王后被处死;贵族财产被抄没,未被处死的贵族纷纷逃往外国。一八一四年,各国联军打败了拿破仑,流亡在英国的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返国就王位,称路易十八。​
◎利弗尔:法国古币名,后为法郎所代替。​
◎青年路易(1120—1180):法国国王路易七世,一一三七年至一一八〇年在位。一一四八年参加十字军东征,在大马士革战败。​
◎圣日耳曼区:巴黎大贵族居住区,作者指那里的生活死气沉沉。​
◎赔偿法案:一八二五年,法王查理十世颁布法令,给予革命时期被没收财产的逃亡贵族以十亿法郎的补偿。​
◎布尔鲁达(1632—1704):法国耶稣会传教士,著《讲道集》。​
◎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国王,一五一五年至一五四七年在位。​
◎巴维亚一役(1525年2月24日),战到傍晚,海军司令见大势已去,便高声呼喊道:“我遭到这样的惨败,绝不能偷生!”喊罢拉起脸甲,冲入敌群,连杀数人,身上多处受伤而死,但可以无憾了。——原注​
第二章
唯独她看出来,他神色怏怏,显然是抱负不凡的心胸过高估计了他不能享有的幸福。
马洛
翌日,刚到早晨八点钟,马利维尔府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各处铃声突然响成一片。不久,老侯爵吩咐下人通禀,说是他要见夫人。德·马利维尔夫人还未起床,侯爵本人也匆匆忙忙,没有穿戴整齐。他走上前去吻了吻妻子,眼里闪着泪花说:
“亲爱的朋友,我们离世之前,能够看到孙儿孙女了。”老人家热泪滚滚,接着说道:“上天明鉴,我绝不是因为想到自己不再是乞丐了,才激动得流下眼泪……赔偿法案肯定能够通过,您将得到二百万。”
侯爵进来之前,派人叫过奥克塔夫。这时,奥克塔夫请求入见,他父亲站起身,急忙迎上去,投进了儿子的怀抱。奥克塔夫见父亲泪流满面,可能误解了流泪的原因,他苍白的脸颊上立刻泛起一层几乎看不出来的红晕。
“把窗帘全拉开,让阳光照进来!”母亲急促地说。“过来,眼睛看着我。”她以同样的口吻说,却不回答她丈夫的问题,只是细心地察看着,看见那片淡淡的红晕已经升到了奥克塔夫的上脸盘。她从医生的谈话中了解到,人的面颊上出现红箍儿,是得肺病的迹象,因而她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儿子的身体垮掉,再也不去想那二百万法郎的赔款了。
侯爵见妻子这样慌乱便有些不耐烦,等她的心神平稳下来,他才开口说:
“是的,我的儿子,我刚刚得到确切的消息,赔偿法案即将议决,在四百二十票中,肯定有三百一十九票赞成。按照我的估计,你母亲损失的财产有六百多万。由于惧怕雅各宾党人,不管国王的裁决打多少折扣,我们少说也能得到二百万。这样一来,我就不再是乞丐了,也就是说,你不再是乞丐了,你的财产又将重新与你的门第相当。现在,我可以给你选择一个姑娘做妻子,用不着再去乞求人家了。”
“但是,亲爱的朋友,”德·马利维尔夫人说,“注意别急于相信这样重大的消息,不然的话,我们的亲戚当克尔公爵夫人,以及她那个社交圈子里的人,免不了要说三道四。您保证我们能稳拿几百万,公爵夫人也会打心里高兴,可您先别打如意算盘。”
“二十五分钟前,”老侯爵掏出怀表,看了看说,“我就确信赔偿法案准能通过,所谓确信,就是确凿无疑。”
真让侯爵言中了。当天晚上,“无动于衷”的奥克塔夫,一踏进德·博尼维夫人的客厅,就觉出来大家欢迎他的态度格外殷勤。这种关切来得过于突兀,他回礼时便显得有点高傲,至少,当克尔公爵夫人就注意到了这点。奥克塔夫心中既感到不舒服,又感到鄙夷。巴黎社交界与上流社会,本来是他随便出入的地方,现在却对他分外欢迎,无非是“因为他有希望得到二百万赔偿”而已。他那颗火热的心灵,对待别人和对待自己都同样公正,也几乎同样严格,通过这种可悲的事实,不免产生深深的悒郁之感。奥克塔夫傲气十足,绝不肯同人一般见识,竟然怨恨偶然聚在这座沙龙的宾客。他是觉得自己的命运可怜,觉得所有人的命运都可怜。“别人对我的情义,原来这样淡薄,”他暗自思忖道,“二百万法郎,就改变了他们对我的全部情感。看起来,我何必极力检点,好无愧于人们的爱戴呢?只要做做买卖发财就成了。”奥克塔夫这样闷闷不乐地思考着,随便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对面的一张小椅子上,正坐着他的表妹阿尔芒丝·德·佐伊洛夫。他的目光偶然落到阿尔芒丝身上,注意到整个晚上,表妹都没有同他讲话。阿尔芒丝同奥克塔夫年龄相仿,但家境清寒,她是德·博尼维和德·马利维尔两位夫人的外甥女;这对表兄妹彼此相处坦然,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进入客厅有三刻钟,奥克塔夫的心情一直凄苦莫名,这时他又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大家都冲着我的钱,对我加倍表示关切,阿尔芒丝却没有恭维我,这里只有她没有讲话,这里只有她的心灵还高尚些。”奥克塔夫感到看着她真是一种慰藉。“这才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呢。”奥克塔夫心中暗道。时间渐晚,他见阿尔芒丝始终没有同他讲话,便又高兴起来,高兴的程度不亚于刚才的满腹忧伤。
那天晚上只有一次,奥克塔夫发觉阿尔芒丝的目光直射到他的身上。当时,有一位外省人的众议员走过来,正笨拙地祝贺奥克塔夫将得到二百万,说什么“他将投票赞成”(这是那人的原话)。奥克塔夫有严格的理性,这超出了别人的想象;阿尔芒丝那副目光的神情,他也不可能看不出来,他的理性也至少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那目光显然是有意观察他,尤其令他高兴的是,那目光已经准备在迫不得已时对他公开表示藐视。要投票赞成几百万的那位众议员,给奥克塔夫碰了一鼻子灰。年轻子爵的蔑视态度表现得太露骨,即便对待一个外省人也未免过分。过了一会儿,那位议员走到德·苏比拉纳骑士面前,对他说:
“哼!朝廷的贵族先生们,全是这副派头。我们要是能撇开你们,投票通过给我们的赔偿,那么,你们不向我们做出些保证,就休想捞到钱。我们可再也不愿意像过去那样,眼看着你们在二十三岁就成了上校,我们却熬到四十岁才当个上尉。正统观点的议员有三百一十九名,我们这些过去受损害的外省贵族就占了二百一十二名……”这样的牢骚话对着骑士发泄,叫骑士好不得意,于是,他替朝中贵族辩解起来。这场谈话足足进行了一个晚上,德·苏比拉纳先生喜欢自夸,称这是政治性的谈话。外面尽管刮着刺骨的北风,两个人还是在一个窗洞下辩论;按照严格的规定,窗洞是谈论政治的地方。
谈话中间,骑士只离开了片刻,他向那位议员道了声歉,请他等一等:“我得去问问我外甥,看他把我的马车派了什么用场。”说罢,他走过去,对着奥克塔夫的耳朵说:“你倒是跟别人说说话呀,这样默不作声,都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刚刚发了一笔财,千万不要显得目空一切。别忘记,这二百万,不过是归还的财产,又没有什么别的。假如国王授勋给你,你就该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了吧?”骑士说完,像个年轻人似的又跑回窗口,提高嗓音重复说:“喂!十一点半,备好马车。”
奥克塔夫终于开口了,他虽然没有达到潇洒自如的程度,取得完全的成功,可是,他丰姿俊秀,举止沉稳,说出来的话却得到贵妇们的特殊评价。他的思想活跃、清晰,属于那种越品味越让人觉得高超的类型。他说话爽直坦率,正气凛然,虽然收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可是人们过一会儿就能品出味道,暗暗称奇。他的性情高傲,要表达他认为美的事物,从来不着意于绘声绘色。像他这种头脑的人,傲然独处,恰似一个不施脂粉的少妇,走进一个以浓妆艳抹为常的沙龙,在一段时间里,她脸色苍白,显得有些哀愁。奥克塔夫的思想,很少有慷慨激昂的时候,这天晚上,如果说他受到了赞扬,也是因为他的情绪中含有最辛辣的嘲讽,弥补了这种不足。
奥克塔夫的言语刻薄,这只是表面现象,年长一些的贵妇就能够看出来,因而原谅他那种不拘礼节的态度,可是那些糊涂虫却被他慑服了,纷纷为他捧场。奥克塔夫心里充满了轻蔑的情绪,正在巧妙地发泄,忽然听到当克尔公爵夫人讲的几句话,从而得到了他在社交界所能企望的唯一幸福。那时,当克尔夫人凑近他坐的长沙发,不是对着他讲,却是说给他听,声音压得很低,向她的挚友德·拉龙兹夫人说:“瞧哇,阿尔芒丝那个傻姑娘,看到德·马利维尔先生从天上掉下来的财产,不是要产生嫉妒之心吗?天哪!嫉妒,同一个女人多不相配呀!”她的朋友明白这些话的用意,捕捉住了奥克塔夫的专注的目光。他正同某位尊贵的主教先生谈话,假装注视着对方的脸,其实全都听到了。不到三分钟的工夫,德·佐伊洛夫小姐的沉默就得到了解释;在奥克塔夫的心目中,别人指责的那些卑鄙情感,她是确有无疑了。“天主啊!”奥克塔夫思忖道,“这个社交场上的人,没有一个例外,感情全都这样卑鄙啊!我能找出什么理由,可以想象别的社交场合和这里不同呢?这是一座法国名流聚会的沙龙,这里的每个人只要翻翻历史,就能发现一位自己家族的英雄;如果这些人都明目张胆地崇拜金钱,那么,昨天父辈给人扛货包,今天成为百万富翁的不义商人,又该如何呢?天哪!人有多么卑劣啊!”
奥克塔夫对人世感到厌恶,逃离了德·博尼维夫人的沙龙,他将马车留给他的骑士舅父,自己步行回府。途中下起了滂沱大雨,他淋着倒觉得很痛快。这场冲击整个巴黎的暴风雨,他很快就感觉不到了,心里在想:“对付这种普遍的堕落,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找一个心灵美好的人,一个尚未被当克尔公爵夫人之流所谓明智玷污了心灵的人,永远依恋她,终日和她厮守在一起,与她共同生活,一心一意只为了她,为了她的幸福。我一定会热烈地爱她……我这个人,如此不幸,一定会爱她呀!……”突然,一辆飞快的马车,从普瓦提埃街拐进波旁街,险些把奥克塔夫轧死。马车的后轮撞到他的胸口,撞得很重,把他的背心也撕开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展望死亡,心情反倒冷静下来。
“天哪!怎么不把我轧死呀!”他眼望天空喊道。瓢泼大雨并没有使他低下头来;这场冷雨对他很有裨益。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继续赶路,回到府中,立刻跑上楼,回自己房间换了衣裳,接着去问母亲能不能见他。他母亲并没有等候他,早已上床睡了。他孤独一人,看什么都感到心烦,甚至拿起情调低沉的阿尔菲里的作品,想找一出悲剧翻翻,也觉得索然无味。在那十分宽大、又十分低矮的卧室中,他踱来踱去,走了很久,最后想道:“为什么不就此了结这一生呢?命运压得我抬不起头来,为什么我还这样固执地同命运搏斗呢?我拟订了各种各样的行动计划,表面上看起来合理到了极点,结果全部落空。我的生活步步不幸,处处辛酸;这个月不如上个月好,今年也不比去年强。这种顽强地生活下去的劲头,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我缺乏意志吗?死亡又是怎么回事呢?”想到此处,他打开装手枪的箱子,定睛看着:“其实,死亡是微不足道的,只有愚蠢的人才贪生怕死呢。我母亲,我苦命的母亲,恐怕要死于肺病,过不了多久,我也会离开人世,追随她的亡灵。我要是觉得生活实在痛苦不堪,也可以在她之前离世。这样的请求假如能够提出来,她是会答应我的……哼!我那骑士舅舅、我父亲本人,他们才不爱我呢,他们爱的是我的姓氏。他们把野心寄托在我的身上。仅仅有一种极小的天职,把我同他们联结起来……”天职一词,犹如一声霹雳,在奥克塔夫的耳边炸响。他停止思索,高声地说:“一种极小的天职!一种无足轻重的天职!……如果这是我唯一的天职,难道也是无足轻重的吗?在眼前这种处境下,如果我都克服不了偶然碰到的困难,那么,我有什么理由这样自信,今后不管面临什么艰难险阻,都能战胜呢?我这样睥睨一切,以为一般人所遭受的各种危难、各种祸殃对我毫无影响,然而,我却祈求眼前的痛苦换一种形式,祈求它选择一种适合我的口味的状态,也就是说让它缩小减半。多么渺小啊!我还自以为无比坚强!其实完全是自鸣得意。”
转瞬之间,他有了这种新的认识,并发誓要战胜活下去的痛苦。奥克塔夫对世间万物的厌恶情绪,很快就不那么激烈了,而且也不再那么顾影自怜了。他这颗心灵,由于长期得不到幸福的温暖,在一定程度上沮丧消沉,现在又恢复了自尊,恢复了一点生活的勇气。奥克塔夫的脑海里又起了另外一类念头。卧室的天花板这样低矮,他简直厌恶极了,他羡慕起博尼维府的富丽堂皇的沙龙来,不禁自言自语地说:“那个沙龙,少说也有二十尺高,在那里呼吸该多畅快啊!哈!”他像个孩子似的,又惊又喜地高声说,“那二百万有了用场了。我也要有一座富丽堂皇的沙龙,像博尼维府上那样的,但是,只能我一个人进去。每个月,顶多让仆人进去一回,对,就在每月一日,让他进去清扫清扫,还必须在我的眼睛监视下,以防他发现我选择些什么书,从而猜测出我的思想,也提防他窥探我写的东西。我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总要写点东西,好引导我的灵魂……我要打一把极小的钢钥匙,比公文包的钥匙还要精巧,挂在我的表链上整天带着。再有,客厅要摆三面大玻璃镜子,每面都有七尺高,我始终喜爱这种阴沉华丽的装饰。圣高班那家玻璃店制造的幅面最大的镜子有多少尺码呢?”这个三刻钟之前还想轻生的人,此时却急不可待地爬上椅子,在书橱里寻找圣高班的镜子尺寸表。他计算了一个小时,用笔列出改建沙龙的费用。他意识到自己在耍孩子脾气,然而写得更迅速,更认真了。各个款项列出来,又核实了总额,要把他的卧室加高,改成沙龙的规模,共需五万七千三百五十法郎。奥克塔夫笑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不打这样的如意算盘,也绝不会闹出这种笑话来……是啊!我多么不幸呀!”他大步来回走着,又说道:“对,我非常不幸,但是,我比我的不幸还要强大几分,我要同它较量,我要战胜它。布鲁都斯牺牲了自己的孩子,那是因为他面临困境,而我呢,我是要活下去。”他有一个小记事本,藏在写字台的暗格中,他拿出来,在上面写道:“一八二四年十二月十四日。二百万产生的惬意效果。——友谊倍增。——阿尔芒丝的羡慕。——结束一生。——我将比这个念头更有力量。——圣高班的镜子。”
他用希腊文记下这些辛酸的感想。随后,他弹起钢琴,把莫扎特《唐璜》中的一幕,从头至尾弹了一遍。这段极其阴沉的乐章,使他的心情渐趋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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