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丝(精校)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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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本没有病,”阿尔芒丝说,口吻显然相当轻快,“按照G伯爵夫人的说法,您同我是老朋友,非常关心我的情况,因此,我应当把心中的烦恼告诉您。最近,正酝酿我的婚事,前天,事情几乎到了完全破裂的地步,所以我那天在花园的时候,有点心慌意乱。不过,我请您绝对保守秘密。”阿尔芒丝见德·博尼维夫人走过来,急忙这样说:“我相信您会永远保守秘密的,就是对您母亲也不要讲,更不能告诉我姨妈。”
听她吐露了这件心事,奥克塔夫深为诧异,他见德·博尼维夫人又走开了,便问阿尔芒丝:“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这只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吗?”
阿尔芒丝因为出来走动,呼吸了新鲜空气,脸色非常好,这时却陡然变白了。昨天夜里,她制订这个大胆的计划时,没有估计到这个如此简单的问题。奥克塔夫发现自己问得鲁莽,就想开句玩笑,把话岔开。阿尔芒丝却竭力克制住痛苦的心情,说道:“我希望别人给我介绍的那个人,能够得到您的友谊;我对他的友好情谊是毫无保留的。但是,您要是愿意的话,就别谈这个了,距婚礼的时间也许还相当遥远。”过了一会儿,他们重新登上马车;奥克塔夫再也找不出什么话好讲了,他在习武厅剧场下了车。
◎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戏剧《辛白林》的第三幕。​
◎路易十五:法国国王,一七一五至一七七四年在位。​
◎爱洛伊丝(1101—1164):教堂议事司铎福尔贝的侄女,曾秘密嫁给阿贝拉尔,后来同他分手,进了修道院,成为修道院院长。​
◎拉雪兹神父公墓:巴黎最著名的公墓,法国许多名人都安葬在那里,里边有著名的巴黎公社墙。​
◎马塞纳(1758—1817):法国元帅,屡建战功,拿破仑称他为“胜利的骄子”。​
◎拉贝杜埃尔:法国将军,因迎接拿破仑重返法国,于一八一五年被处决。​
第九章
但愿宁静住到你的心底,
可怜的屋宇,自己守护自己。
《辛白林》
出去游玩的前一天,可把阿尔芒丝折腾苦了;只有联想到一个丧失信心的不幸的人,准备动一次可能造成死亡的手术,才能体会出一点她的痛苦心情。直到晚上,她才有了一个主意:“我同奥克塔夫的关系相当密切,为何不对他讲,我家的一个老朋友打算娶我。假如我的眼泪泄露了我的隐情,把这件秘密告诉他,总可以重新得到他的敬重。我就谎称未来的婚事令我焦虑,而我们在花园的谈话又多少直接触动了我的心境,因而我流了眼泪。唉!他对我要是真有点情意,一听这话也就会打消了念头。这样一来,我至少还可以做他的朋友,不必进修道院去。与世永隔,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一次也见不到了。”
后来几天,阿尔芒丝看出来奥克塔夫在极力猜测谁是她的意中人。“必须让他知道是哪个人,”阿尔芒丝叹息道,“这样做我是很痛苦的,可是我的本分要我走这一步。只有付出这样的代价,我才有脸再同他见面。”
阿尔芒丝想到德·黎塞男爵,他曾一度充当旺代党人的头目,是个英雄人物;他是德·博尼维夫人沙龙的常客,但来了总是沉默不语。
从第二天起,阿尔芒丝就同男爵谈起话来,提起德·拉罗什雅克兰夫人的回忆录,因为她知道男爵妒忌这部书。男爵谈了许久,对这部回忆录大加贬斥。“莫非德·佐伊洛夫小姐爱上了男爵的一个侄儿,”奥克塔夫心中暗想,“还是她钦慕老将军的英雄事迹,就不考虑他五十五岁的年纪呢?”奥克塔夫想要试探一下,可是,男爵本来就少言寡语,现在看见别人没来由地向他献殷勤,就疑神疑鬼,把嘴闭得更严了。
一位有几个女儿待嫁的母亲,不知道向奥克塔夫说了些什么过分露骨的恭维话,又把他愤世嫉俗的情绪激起来了。他听到表妹称赞那些小姐,便断然地说,她们即使有巧舌如簧的保护人,也无济于事,谢天谢地,他不到二十六岁,绝不倾心于任何一个女子。这句出乎预料的话,像一声霹雳,把阿尔芒丝惊呆了,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奥克塔夫自从有了那笔财产,在她面前可能已经提过不下十次,他想等什么时候才结婚。她听到表兄的这句话,惊喜之余,发觉自己竟忘记了表兄从前讲过这种话。
这一幸福的时刻实在甜美。阿尔芒丝为了尽自己的本分,准备做出巨大的牺牲,昨天还沉浸在极端痛苦之中,竟把这种宽慰心怀的美妙缘由忘得一干二净。正是看到她这样游离忘事,社交场上的人才指责她缺乏智慧,而他们的心理活动则不同,有充足的闲暇留意所有的现象。奥克塔夫刚刚二十岁,阿尔芒丝可以期望,在六年时间里仍然做他最好的朋友,而且“问心无愧”。她心中暗想:“谁晓得呢,我也许会有造化,活不到六年就死了呢?”
奥克塔夫开始有了一套新作风,他见阿尔芒丝对他信赖无疑,也就敢于将自己生活中的琐事和盘托出,事事同他表妹商议。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有惬意的时刻,能够同表妹促膝谈心,一点也不给周围的人听到。他谈的私事,无论怎样琐碎,阿尔芒丝从无厌烦的表示,他见此情形,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阿尔芒丝为了鼓励他,消除他的疑虑,也向他谈出自己的烦恼。这样一来,二人之间就形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亲密关系。
天下最美满的爱情,也有起风波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幸福与忧烦,在爱情中恐怕各居一半。然而,阿尔芒丝同奥克塔夫的友情,却从来没有风雨的侵袭,不安的骚扰。奥克塔夫认为,他对表妹没有任何权利,因而不能发什么怨言。
这一对心灵高尚的人,非但没有夸张他们的关系有多么正式,相互间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谈及。自从阿尔芒丝在阿贝拉尔墓旁说到她的婚事,他们之间连友谊这个字眼都没有再提起过。他们虽然天天见面,却很少有单独讲话的时机,即便有也非常短促,而他们俩总是有很多事情要相互诉说,有很多情况要迅速交流,因此也就顾不上咬文嚼字了。
须知,奥克塔夫要找到抱怨的理由也难。一个女子最炽热、最温柔、最纯洁的爱情,在心中所能产生的一切情感,阿尔芒丝为了他全感受到了。她这种爱情的整个前景,就是对死亡的期待,这甚至给她的言语平添了一层圣洁的、安命的色彩,同奥克塔夫的性格完全契合。
奥克塔夫深深感到,有了阿尔芒丝温存的友谊,他心中便充满恬静完美的幸福,因此希望改变自己的性格。
自从奥克塔夫同表妹和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过悲观绝望的时刻,而当初,他被冲进波旁街的一辆马车撞倒,还遗憾没有被车轧死呢。他对母亲说:“从前,我发起病来,叫你替我的理智担心,现在我开始相信不会再犯了。”
奥克塔夫越是幸福,头脑就越清楚。他惊奇地看到,社会上有很多事情,从前虽然司空见惯,却从来没有给他留下强烈的印象。他觉得人世并不那么可恨,也不那么专门危害他了。他觉得世上除了虔诚的,或者丑陋的女人之外,每个人都比他从前自以为发现的要更多地考虑自己,较少考虑危害别人。
他认识到无论是谁,要是每时每刻都轻率地行事,就绝不会有坚持到底的精神。他原先有一个骄傲而荒唐的想法,认为这个世界是安排好了来“同他”作对的,现在终于发现,仅仅是安排得不合理而已。他对阿尔芒丝说:“不过,人世如此,不可能讨价还价:要么喝几滴氢氰酸,登时毙命,万事皆空;要么乐天知命,高高兴兴地活在世上。”奥克塔夫这样讲,与其说是表达一种信念,不如说是企图说服他自己。他的心灵被阿尔芒丝给予的幸福迷住了。
他的这些知心话,有时对这位姑娘是危险的。当他的感喟带上忧郁的情调,当他瞻念将来,为孑然一身而感到痛苦的时候,阿尔芒丝真是忍了又忍,险些吐露真情,承认她一生当中,即使想象同奥克塔夫分离片刻,也是非常痛苦的。
“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如果没有朋友,”一天晚上,奥克塔夫对阿尔芒丝说,“还能有希望交上吗?爱情是有企图的吗?”阿尔芒丝感到眼泪要夺眶而出了,不得不突然离开,借口说了一句:“看样子,姨妈有话要对我说。”
奥克塔夫独自靠在窗口,继续黯然神伤。“何必对尘世不满呢?”他终于这样想,“一个年轻人,把自己紧紧关在圣多米尼克街的三层楼上,对尘世恨恨不已,然而世态炎凉,谁屑于理睬呢!唉!如果我离开人间,恐怕只有一个人会发现,而且,她那颗友谊的心会感到悲痛。”想到此处,他抬头远远望去,看见表妹坐在侯爵夫人身边的小椅子上,此刻在他眼里显得美极了。奥克塔夫觉得,如此牢固、如此可靠的全部幸福,仅仅维系于他刚说出来的这个小小的词儿:友谊。世纪病人人难免:奥克塔夫自认为是个思想深刻的哲人。
阿尔芒丝突然回到他身边,神情激动,面有愠色。
“刚才,有人向我姨妈讲了一件怪事,诽谤您,”她对奥克塔夫说,“那人一向严肃,直到现在为止,他从来没有同您作过对。他走过去对我姨妈说,您半夜从这里出去,常常到不三不四的沙龙混过下半夜;那种去处不是别的,只能是赌场。
“这还不算,他说那些地方乌烟瘴气,而您恣意放纵,显得很突出,连老主顾都感到惊奇。您不仅混在肮脏的女人堆里,而且还油嘴滑舌,充当那种谈话的中心人物。那人甚至还说,您在那种地方大显身手,玩笑开得非常低级,叫人难以置信。在那些沙龙里,对您感兴趣的当然不乏其人,他们开口就挖苦说,您讲的笑话,是‘拾人牙慧’。他们之间议论说,德·马利维尔子爵年轻,他在庸人的聚会上,大概听人讲过那些笑话,那是用来吸引庸人的注意,好使他们的眼睛发出喜悦的光芒的。不过,您的朋友都很难过,他们注意到您竟然绞尽脑汁,当场编出不堪入耳的话。总而言之,据说您的行为成了极大的丑闻,使您在巴黎的纨绔子弟中,得到了可耻的名声。”
阿尔芒丝见奥克塔夫始终一言不发,有些困惑不解,于是接着说:“诽谤您的那个人,最后还谈了一些细节;我姨妈只是因为太吃惊了,才没有逐一驳斥。”
奥克塔夫发现在这一大段叙述中,阿尔芒丝的声音直颤抖,他心里便感到非常甜美。
“那人对你们讲的全是真的,”他对阿尔芒丝说,“但是,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了。别人不应该看到您的朋友去的地方,我不会重新在那里露面。”
阿尔芒丝又惊奇,又悲伤,简直无以名状。有一阵子,她心中的感觉近似鄙夷。然而,她第二天又同奥克塔夫见面的时候,在一个男子的行为怎样才算得体的问题上,她的看法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来表兄供认不讳,二来他向自己发下了这个简单明确的誓言;尤其是这第二点,使她发现她进一步爱表兄的理由。阿尔芒丝也发下誓愿,如果奥克塔夫再去与他身份极不相称的地方,她就离开巴黎,永远不再同他见面。阿尔芒丝觉得,她发下这样的誓愿,对自己就算相当严厉了。
◎原文为法文,引自莎士比亚的戏剧《辛白林》。​
◎一七八九年,法国爆发资产阶级革命,革命政权没收僧侣贵族的财产,取消其特权。许多贵族逃至法国西部的旺代地区,以被处死的国王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为首,组成反对共和,复辟王朝的反动势力,称为旺代党,于一七九三年三月发动叛乱,两年后失败。​
第十章
知识啊!无怪乎虔诚的教士称你为最大的祸患;因为,他感到心神不安,他虽然还没有怀疑,可是他越来越觉察到他接近怀疑了。知识啊!对那些行而信的人来说,你的诱惑力是无法抵御的。
捷尔迪尔主教
能说奥克塔夫信守诺言吗?他倒是放弃了阿尔芒丝禁止的娱乐。
前些时候,他需要行动,渴望观察新事物,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便去同声名狼藉的人打打交道,而他们还没有正派人那么惹人厌恶。奥克塔夫一旦有了幸福之感,就受一种本能的驱使,要混迹在人群当中!他想要控制他们。
奥克塔夫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觉,待人接物过于讲究冷冰冰的虚文浮礼,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枯燥乏味;反之,不拘礼仪,谈论自己就可以无所顾忌,就不会感到那么孤独。黎塞留街尽头的那些出色的沙龙,在外国人的眼里却是有教养的人的地方,在那里喝潘趣酒,就没有这种感觉:我在这里,如同在一片人的荒漠之中。相反,你会觉得周围有许多的亲密朋友,尽管不知道他们的姓名。我们能冒着既损害我们的名誉,也损害我们主人公的名誉的危险,如实地讲出来吗?其实,奥克塔夫挺想念那里夜餐上的伙伴。
奥克塔夫开始觉得,在同博尼维府的人建立起密切的关系之前,他度过的那段生活是荒唐的、受愚弄的。“就说下雨吧,”他以独特而敏锐的思考方法想道,“我不是打雨伞,而是对天气大为恼火。我当时热烈地向往美好与正义,想象着老天下雨是故意捉弄我,其实,那不过是精神病发作罢了。”
他观察到什么事情,都可以讲给阿尔芒丝听,因而他非常欣赏,在一些非常豪华的舞会上,简直像菲力贝尔再世。他对阿尔芒丝说:“我发现一点意外情况。从前,我多么喜欢这些杰出的上流社会人物,现在却看不惯了。我觉得,他们在巧妙的言语背后,是要排除一切活力、一切个性。谁若是不肯‘亦步亦趋’,他们就指责谁举止不雅。而且,他们现在言不由衷。从前,他们掌握了判断善恶的特权,但是,他们自从认为受到了攻击,就不再是无条件地谴责粗鲁与讨厌的行为,而是谴责他们认为损害他们利益的行为。”
阿尔芒丝态度冷淡地听着,最后对表兄说:
“您今天的想法,同雅各宾党人只有一步之差了。”
“那我可太遗憾了。”奥克塔夫又急忙说。
“对什么感到遗憾呢?是了解真相吗?”阿尔芒丝说。“因为,您不会不加考虑,就改信一种充满虚伪的学说。”
在晚会的后半段时间,奥克塔夫情不自禁地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奥克塔夫认清一点上流社会的真实面貌后,就对德·博尼维夫人有了怀疑,她看似胸怀崇高的抱负,从来不考虑世事,不把名利放在眼里,实际上却可能出于一种极大的野心。
侯爵夫人的对头中伤她的话,有些传到奥克塔夫的耳中,几个月之前他还觉得可恶之极,现在却认为那不过是无耻的或者低级趣味的夸张而已。他心中暗道:“我这位漂亮的表姨,出身高贵,家资巨万,可是丝毫也不满足。品行端庄,思想审慎,乐善好施,这些保证了她的华贵的生活,然而对她来说,这些也许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德·博尼维夫人需要权力。但是,在权力的类别上,她却十分考究。上流社会中的崇高地位,朝廷里的名望,一个王朝所能给予的全部利益,一个人因为享有这一切而受到的尊敬,对她来说已毫无意义,她早就感到厌腻了。一个人当了国王,还缺什么呢?——想要成为上帝。
“别人对她表示敬意,都是出于利害原因;她对这种敬意所给予的乐趣已经餍足了,她需要的是发自内心的敬意。她渴望有穆罕默德对赛义德讲话时的那种感觉,我的光荣角色同赛义德相差无几。
“我这位漂亮的表亲缺乏这种感觉,便觉得生活不充实。她渴望的不是感人的或崇高的幻想,也不是一个男子的忠诚爱情,而是要当一个先知,拥有一群信徒,特别是要有一种权威,假如哪个信徒要背叛,她能立刻使之就范。从性格上讲,她非常务实,绝不会满足于幻想,她需要看到这种权威变成现实。因此,我要是在许多事情上继续坦率地向她说出心里话,有朝一日,这种绝对的权威就会损害到我的头上。
“她很快就要吃匿名信的苦头;有人会指责她让我来得太勤。我很久不去当克尔公爵夫人的沙龙,公爵夫人肯定有气,也许要指名道姓地攻击。我所受的宠信,抵挡不住这两种危险。过不了多久,德·博尼维夫人就会迫使我不敢轻易登她的府门,一面她还尽量维持表面上的热情友好态度,责备我去的次数太少。
“譬如说,她看我的样子已经改造了一半,开始信奉德国神秘主义学说了,就会要求我公开做点什么事情,让我闹出大笑话。假如我出于对阿尔芒丝的友谊依从了她,她不久又会让我干完全办不到的事情。”
◎捷尔迪尔主教(1718—1802):意大利神学家。这段引言原文为意大利文。​
◎菲力贝尔一世(1465—1482):萨瓦公爵。菲力贝尔二世(1480—1504):萨瓦公爵。埃马努埃尔·菲力贝尔(1528—1580):萨瓦公爵,一五五三年至一五八〇年在位。本文似指后者。​
◎赛义德:伊斯兰教徒对穆罕默德后裔的尊称,也做狂热的信徒解。​
第十一章
像空气一样轻。
她的眼睛、面颊、嘴唇无不传情,
就连她的脚也在讲话,她的周身每个关节,
每个动作都有轻浮之风。
哼!这些巧舌之妇实在厚颜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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