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留下的(校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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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佐是大晚上从那不勒斯出发的,早上到我这里。彼得罗已经上班去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詹纳罗的行李。我跟恩佐说,几个孩子的关系很糟糕,已经让人无法忍受了。我很遗憾,但三个孩子在一起,实在太多了,让人受不了。他说他理解,他感谢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最后嘟囔了一句,就像是在解释:你知道莉娜的。我没有接茬,一方面是因为黛黛在抽泣,她为詹纳罗的离开感到绝望;另一个原因是,假如我接茬了,我会说,莉娜的脾气是够呛。我知道自己会为此后悔的。
我有一些想法,我自己都不想说出来,我害怕我说的话,其实就是事实。我没办法把那些话从脑子里抹去,我感觉,这些话在我脑子里已经逐渐成形,我被迷住了。我感到害怕,但还会不由自主地想着那些事儿。在那些貌似不相干的事之间,我会找到一些联系和规律,这方面的思考常常会我情不自已。我把吉诺和布鲁诺·索卡沃的暴死联系在一起(工厂的门卫菲利普捡了一条命)。我最后想到,这两件事情都引向了帕斯卡莱,也许还有娜迪雅,这些推测让我陷于激动不安之中。我想给卡门打电话,我想问她有没有她哥哥的消息,但后来我改变了注意,我很担心她的电话受到了监控。恩佐来接詹纳罗时,我想:我现在和他讲讲,我看看他是什么反应。但在面对他时,我还是沉默不语,我担心自己说太多,担心说漏嘴,说出帕斯卡莱和娜迪雅的名字。莉拉还是老样子:莉拉只做不说;莉拉彻底汲取了我们城区的文化,根本不会考虑国家、警察和法律这些问题,她相信只有裁皮刀可以解决问题;莉拉懂得不平等的可怕;莉拉参加法院路上的聚会,她当时在革命理论和方法里,找到了如何运用自己过于活跃的大脑的方法;莉拉把她的新仇旧恨,都变成了政治目标;莉拉推动人们去行动,就像他们是小说中的人物;莉拉在过去和现在,都把我们所经历的贫穷、遭受的欺压,和针对法西斯、工厂老板和资本的武装斗争联系在一起了。现在,我第一次把这件事情讲清楚,我承认在九月的那些天,我怀疑的不仅仅是帕斯卡莱——他一直都有拿起武器的冲动——不仅仅是娜迪雅,我怀疑是莉拉自己制造的这些血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我做饭时,当我照顾我的女儿时,我似乎能看见她和其他两个人一起,向吉诺开枪,向菲利普开枪,向布鲁诺·索卡沃开枪。假如我无法想象帕斯卡莱和娜迪雅的具体动作——我觉得帕斯卡莱是个好孩子,有点爱吹牛,打架比较狠,但是他不会杀人;我也觉得,娜迪雅是一个出生在好人家的小姑娘,她顶多会骂别人几句——但是,我从来都不怀疑莉拉。她能想出一些非常有效的方案,会把风险减少到最小,她会控制住自己的恐惧,会赋予谋杀一种非常抽象的纯洁。她知道怎么把人的肉身变成尸体和鲜血,她不会有任何顾忌,也不会有任何懊悔,她杀人,并且会觉得自己做得对。
她好像就在我眼前,非常清楚,她,还有影子一样的帕斯卡莱和娜迪雅,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人。他们坐着车子,经过小广场,在药铺的前面放慢了车速,他们朝着吉诺射击,朝着他穿着白大褂的身体射击。要么是,他们经过那条尘土飞扬、路边堆满了各种垃圾的小路,来到索卡沃的工厂,帕斯卡莱穿过栅栏门,朝着门卫菲利普的腿射击,门卫睁着恐惧的眼睛在大声叫喊,岗亭里的血流得到处都是。莉拉对那儿非常熟悉,她穿过院子,来到工厂里,走上楼梯,闯入了布鲁诺的办公室,当他正愉快地和她打招呼:“嗨,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她三枪打中了他的胸口,一枪打中了脸。
啊,是的,这才是行动起来的反法西斯分子、新的抵抗运动、无产阶级正义,以及其他那些口号。面对这些思想,出于本能,她能从那些普通群众中脱颖而出,她能赋予这些口号实质意义。我想象,这些行动可能是加入“红色旅”、“第一线”这类组织的要求。莉拉很快就会从城区消失,就像帕斯卡莱。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决定把詹纳罗交给我来照顾,表面上是一个月,但实际上,她想把儿子交给我来抚养,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要么她会像“红色旅”的那些首领——库尔西奥和弗兰切斯奇尼一样被逮捕,要么她会躲过警察的追捕,逃脱了监狱。她一直是那么充满想象力,那么冒失。当她做完那些大事儿,她会凯旋,因为那些丰功伟绩而备受崇拜,作为革命首领,她会对我说:“你写小说,但我的生活本身就是小说,里面的人物是真实的,流的血也是真实的。”
在夜里,我会觉得我想象的这些事是真实发生的,或者正在发生。我为她感到害怕和担忧,我看到她受伤了,被追击,就像世界上那些陷入混乱和危险的人一样,这让我觉得心疼,但同时让我嫉妒。我小时候的一些信念,现在越来越清晰:她注定会做一些了不起的丰功伟业。我很懊悔自己逃离了那不勒斯,和她分开了,我其实应该待在她身边。让我生气的是,她选择了那条道路,并没有和我商量,就好像她觉得不值得和我商议,尽管我非常了解资本、压迫、阶级斗争还有无产阶级革命的必然性,我会对她有用,我会参加她的行动。我感觉很不愉快,恹恹地躺在床上,对于自己作为家庭主妇、已婚妇女的身份感到很不满,我的未来让人沮丧,到死都要在厨房和卧室里重复那些家庭仪式。
白天,我的头脑会清楚一些,恐惧会占上风。我想象着一个任性的莉拉,非常擅长煽风点火,她越来越投身于那些残酷的行动。当然,她有足够的勇气向前推进,她会充满决心、非常残酷地采取行动,就像那些理直气壮的人。但她的目的是什么呢?要开启一场国内战争吗?要让城区、那不勒斯,还有整个意大利成为一个战场,成为地中海的越南吗?是要让我们所有人都陷入一场无边无尽、残酷无情的斗争,处于东方和西方的夹击之中吗?还是让战斗的火苗烧到整个欧洲,延伸到整个星球?一直到取得永远的胜利?什么样的胜利?城市被毁掉,街上全是战火和尸体。袭击不仅仅是针对阶级敌人,也会出现在同一个战壕里,都是以阶级革命和专制的名义,不同大区的革命团体之间会产生冲突,甚至会爆发核战争。
我非常害怕地闭上了眼睛,两个孩子,未来,我想到了一些别人说过的概念:难以预测的主体、父权的毁灭性逻辑、女性价值、慈悲。我想,我应该和莉拉谈谈,让她告诉我,所有她做的事情,她打算做的事情,我再决定是否支持她。
但我从来都没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打给我。我确信,那么多年里,我们通过电话线的联系,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益处。我们把过去的事情联系起来了,但也只是为了摆脱那些事。对于彼此,我们都成了抽象的存在,现在,我可以把她想象成一位电脑方面的专家,也可以想象成一位城市女战士,非常刚毅、不动声色。而她,有可能会把我想象成一个成功的知识分子,也可以把我想象成一位有教养的富裕的太太,每天的生活都是照顾孩子,看书,和做学问的丈夫进行深奥的谈话。我们都需要对彼此有新的认识,需要面对面的真实接触,然而我们已经相互远离,我们再也没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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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九月过去了,然后是十月。我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我没和阿黛尔说,她那个阶段很忙碌。我也没和马丽娅罗莎说,她把弗朗科接到了家里——一个残废了的、需要帮助的弗朗科,一个因为抑郁,像变了个人似的弗朗科——我给马丽娅罗莎打电话,她很热情,并答应我会代我问候弗朗科,但她总是匆忙挂上电话,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彼得罗就别指望了,他总是沉默不语。对于他来说,书本之外的世界越来越沉重了,他很不情愿去大学,因为学校里一团糟,他经常请病假。他说要在家里做研究,但他一直没有完成他的书。他很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学习,就好像为了放过自己,并求得我的原谅,他照看艾尔莎,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熨衣服。我要对他非常不客气,才能逼他去上课,但我很快就后悔了。自从那些暴力事件已经关系到我认识的人,我开始为他担心。他的处境非常危险,但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的主张,他公开反对他的学生和很多同事,用一句话总结就是:他们在做蠢事。尽管我为他感到担心,也许正是因为我很担心,我从来都不会支持他的观点。我希望,在我的批评下,他会重新考虑考虑,会放弃自己的反革命改良主义(我用的就是这个词),会变得通融一些。但在他的眼里,我的做法让我和那些攻击他的学生、反对他的老师成了一类人。
但事情不是这样,情况要更加错综复杂。一方面我很想保护他;但另一方面,我感觉自己是和莉拉站在一起的,我支持她的做法——我暗地里认为,是她造成了那些恐怖事件——这使我时不时想拿起电话打给她,讲讲彼得罗的事情,讲讲我们之间的冲突,然后听她说她是怎么想的,说着说着,就把话题引到她身上。当然,我没有那么做,在电话里讲这些问题,并期望对方讲实话,这是很可笑的。但有一天晚上,是她打给我的,她非常高兴。
“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成了一个电脑中心的头儿了。”
“什么意思?”
“米凯莱租了一台IBM计算机,我成了计算机中心的头儿。”
我觉得难以置信,我让她再说了一遍,跟我解释清楚一点了。难道她接受了索拉拉的提议?在抵抗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她又跑去给他工作了,就像在马尔蒂里广场上的那个时期一样?她说,是的。她充满热情,越来越高兴,越来越直接:米凯莱租了一台IBM“系统3”,放在位于阿切拉区的一个鞋子仓库那里,交给她来操作。她会拥有自己的操作员和打孔员,她的工资是每月四十二万五千里拉。当时,我想象的那个女战士马上烟消云散了,我觉得很难过,我对莉拉的所有认识,好像都站不住脚了。我说:
“我真想不到,你会这么做。”
“那我该怎么做呢?”
“拒绝。”
“为什么?”
“我们都知道索拉拉兄弟是什么人。”
“因为这个?我已经决定了,给米凯莱干活,要比给索卡沃那个混蛋干活好得多。”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我听见她的呼吸。她说:
“我不喜欢你现在说话的语气,莱农,我现在比恩佐的工资还高,而且他是个男人。你觉得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
“你还想着革命、工人阶级、新世界,还有其他那些事儿?”
“别说了。假如你忽然想跟我真正地谈谈,那可以,胡扯的话,那就算了。”
“我能不能提醒你一件事儿呢?你无论是说话,还是写东西,你总是爱用‘真正’和‘真正地’这样的词,还有,你老是说‘忽然’这个词,但什么时候人们会‘真正地’谈论一个问题,什么事情会‘忽然’发生?你比我更清楚,所有事情都有前因后果,先是一件,然后是另一件。我已经不‘真正地’做任何事儿了,莱农。我学会了关注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有笨蛋才会以为事情会忽然发生。”
“很好。你想让我相信什么?一切都在你的控制之下,是你在利用米凯莱,而不是米凯莱在利用你?算了吧,再见。”
“不,别这样,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说吧,你不说让我说。”
“你说吧,让我听听。”
“你在批评我,但对你妹妹,你什么都不说?”
我感觉云里雾里的。
“这和我妹妹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对埃莉莎的事情一无所知?”
“我应该知道什么?”
她发出了一声坏笑。
“问问你母亲、你父亲,还有你的弟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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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想再跟我说别的,很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我非常不安地给我父母家里打电话,是我母亲接的电话。
“你时不时还会想起我们啊。”她说。
“妈,埃莉莎出了什么事儿?”
“发生了一件会在所有女人身上发生的事儿。”
“也就是说。”
“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
“她订婚了吗?”
“就算是吧。”
“她跟谁在一起了?”
“和马尔切洛·索拉拉。”
那个回答刺痛了我的心。
这就是莉拉不想告诉我的事儿,马尔切洛——我们青少年时代那个帅气的马尔切洛,满怀绝望、孜孜不倦地追求过她的马尔切洛,她通过嫁给斯特凡诺·卡拉奇而羞辱他的年轻男人,他现在找了我妹妹埃莉莎——我们家里最小的孩子,我的乖妹妹,我心里一直还觉得,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小孩。埃莉莎顺从地跟了他,我的父母和弟弟们没有动一根手指来阻止此事,我全家,包括我自己,都成了索拉拉家的亲戚。
“多长时间了?”我问。
“我怎么知道,一年了吧。”
“你们同意了?”
“你征得我们的同意了吗?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她也学你,做了同样的事情。”
“彼得罗不是马尔切洛·索拉拉。”
“你说得对:马尔切洛不会让埃莉莎那么对他,就像你对待彼得罗那样。”
一阵沉默。
“你们可以告诉我,问问我啊。”
“为什么?你已经离开了,你话说得好听:不用担心,我来照顾你们。你总是想着你自己的事情,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
我决定马上带着孩子们回那不勒斯。我想坐火车去,但彼得罗自告奋勇,说要开车送我们去,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不用去上班了。那不勒斯太拥堵了,我们才到高卡内拉区,就开始堵车。我感觉自己又一次被这个城市俘获,感受到那些没写在纸上的法律。自从我结婚之后,我再也没有踏进过这座城市,这个城市的喧嚣让我受不了,来来往往的司机不断摁喇叭,他们骂彼得罗,因为他不认识路,有时候他会犹豫,会放慢车速,这让我很心烦。在快到达查理三世广场时,我让他靠边停车,我坐到方向盘前,非常霸道地开到了佛罗伦萨街,就是上次他来的时候住的那家宾馆。我们把行李放下了,我非常精心地把自己和两个女儿打扮了一下,最后我们去了城区,去我父母家里。我觉得自己能干什么呢?用大姐的身份、大学毕业和嫁得好所获得的权威要求埃莉莎、让她取消和马尔切洛的婚约?告诉她,马尔切洛以前有一次捉住我的胳膊,想把我拖到他的“菲亚特1100”汽车里去,当时还把我手上戴的妈妈的手镯弄断了,因此你要相信我,他是一个粗俗暴戾的男人?是的。我觉得自己充满决心,我的任务就是把埃莉莎从那个陷阱里拉出来。
我母亲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彼得罗,她还一件接着一件给了我两个女儿很多礼物——这是外婆给黛黛的,这是给艾尔莎的——这让她们都很高兴。我父亲情绪很激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觉得他瘦了,在家里更没地位了。我等着两个弟弟出现,但我发现他们都不在家。
“他们一直在工作。”我父亲很平淡地说。
“他们做什么?”
“吃苦。”我母亲插了一句。
“在哪儿?”
“马尔切洛给他们安排了工作。”
我想起了索拉拉兄弟是怎么安置安东尼奥的,以及他后来的下场。
“他们做什么?”我问。
我母亲很气愤地回答说:
“他们带钱回家就好了。莱农,埃莉莎不像你,埃莉莎想着我们所有人。”
我假装没听到:
“我今天回来,你们告诉她了吗?她在哪儿?”
我父亲低下了头,我母亲很不耐烦地说:
“她在她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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