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福第19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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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天下父母心,方才在戚氏面前话是那么说,可哪里有真不担心的?顾颂平日里朋友又少,他已经去薛家董家打听过,他们都没有见过他,于是饭后他就带着护卫出来寻找了。但是又能往哪里去寻呢,平日里他忙他的,对顾颂私下关注又少,因而竟不知往哪去去。
“他还没回来?”韩稷闻言也禁不住微惊。
他知道顾颂可能会有些难以接受,可这都四五日了,还没回来是怎么回事?
初秋的夜里已微带凉意。
东台寺外的石阶上,顾颂拖着酸胀的两腿坐下来,月光悬在当顶,映得身影在座下变成灰灰的一团。周围静谧如幽谷,静到连人的喘息都像是在擂鼓,静到连心跳声都能清晰听得见。
他在寺里连扎了三个时辰的马步,三个时辰,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尤其是他样,正值发育期中,很容易会有肌肉筋骨酸到发晕的情况。但是他坚持了下来,他只有借用这样的方式才能使自己感觉到好受一些。
四面安静得像坟墓。
他从来没有在外面这样独处过。
他对生活很讲究,不管是吃的住的还是用的,乃至去到的地方,他从来也不愿意将就,可是现在,那些讲究离他都很遥远了,不重要了,这五天里,他被如海的、广阔到看不到边的懊悔与恐惧所包围,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那火场里的一幕,就像梦魇。
他不知道怎么会连她都认不出来,怎么会愚蠢到去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以为她死了,转而却提着大刀去要她的命——比起她看到手执大刀的他时的惊恐,他如今的后悔和恐惧比她更甚,他后悔的是轻信了旁人,而恐惧的则是自己居然会将刀举起对向她……
他原以为,她之于他,是一朵春花之于蝴蝶,一片莲叶之于蜻蜓,是自然和顺理成章的存在,然而此刻他却恍然发现,春花未免过于轻浮,莲叶未免过于随意,她之于他,竟是重要到如他的眼耳口鼻一般重要的存在。
刀尖刺向她的那一刻,他分明听到自己的心在发出帛裂的声音,他知道已无法挽回,他宁愿用自己的眼耳口鼻任何一样来替代她,老天爷兴许听到了他的诉求,于是派来了韩稷。
他看见韩稷将吓到无力瘫软的她抱在怀里,他就像是突然得到了救赎一般浑身都松懈下来。
韩稷出现的那一刻他心里却只有感谢,因为他拯救的不是她,而是他。
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的那一剑,他此刻又是什么心情。
五天之前,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他厌恶自己。
将双手握成拳,狠砸在石阶上,手骨上才刚刚结痂的伤口很快又破了皮,有血丝丝地沁出来。但是感觉不到疼,反而觉得舒服了些,肉体上的疼痛总比心灵受谴责来得好承受些,他不知道从此之后他在她眼里成了什么,也许是十恶不赦的恶贼,也许将再也不会靠近他。
比起她的生气她的恼怒,最让人感到绝望的应该就是她的疏远和防备。
是他从此愧于面对她。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又能够怪谁?
细想想,他仿佛总是在她面前做这样的蠢事,先是自以为是地去寻韩稷学棋,如今又是这么阴差阳错地欲将她置于死地,难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辜负她?——辜负,想到这个词,心里忽然又一阵抽疼,仿佛透过这个词,他看到未来已是一片阴霾。
一阵风过,脸上有些凉意,摸摸脸,竟然濡湿了手背。
他竟然哭了。
又怎么能不哭?长到这么大,活了十二年多,一颗心就像被积雪覆盖了十二年,直到她出现,她的喜怒哀乐就好像是透过树林里来的一抹阳光,日日夜夜的,不经意就把这层雪给融化了,使他的心也欢快起来。
他蓦然发现自己有血有肉,可以因她喜因她愁,可以不论何时何地总能一停顿就想到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想要去对一个人好,让她更加无忧无虑,更加惫懒。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对她付予照顾,就已经把刀刃对向了她。
他其实不大懂儿女情事,也没有想过未来更遥远的事情,成亲,生子,白头到老,那些都太虚幻,他只愿朝朝暮暮能看到她,让她始终就在距离他咫尺远的地方玩耍生活,在与人谈到住址的时候充满暗喜地告诉别人,自己便是与沈家相邻的荣国公府的子弟。
不需要什么仪式和证明,他只需要这个世界能够承认他和她相关,承认她与他过去现在和将来一直有着交集,承认他在她的生活里,光是一切与他和她同时有关的事物,这便已经令他欢喜,令他心满意足。
他和她的结识和相处都在那不大的坊间里,他们的天空下没有世俗的尔虞我诈,也没有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他们的天空永远都是碧澄明净,春光万里,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他与她竟然会有被逼到生死相见的那一步。
他知道被人利用,也已经知道这场大火必有内因,可越是清楚,就越是难以宽恕自己,不是吗?
若真是有着深仇大恨,那好歹也有个理由,而被人愚弄到杀她,他又有什么理由替自己开脱?
他仰起头来,看着渐渐西斜的残月,往后仰倒,躺在阶梯上。
曾经那么固执地坚守洁癖,眼下半点都不重要了。
“檀越,地上寒凉,进寺去吧?”小沙弥出府来,轻声地唤他。
他闭上眼睛,仿如未闻。
小沙弥颇有些无措,站在旁边不知是留下还是进去。
“公子?”
正在这时,忽然有马蹄声由远而近,在石阶下停下,而后有脚步声飞快地跑过来,说话声里带着意外和惊喜,也微微地松了口气。
“公子,该回府了,世子爷、太太和大奶奶都很着急。”
苏护轻轻地唤道。
顾颂身子微顿,扭头看了眼他,然后涩然笑了声,翻过身去,埋首在臂弯里。
他不回去,他不想回去。回去就要看见她,他哪有脸去见她。
“这世间很多事,不是你害怕就可以不用面对的,也不是你逃避就会过去的。”
忽然又多了道清朗幽缓的声音,趴在阶上的他脊背一僵,蓦地抬起脸,转过头。
韩稷提着马鞭,从阶下龙柏后走出来。
绛紫起云纹的织锦绣袍,玄色的厚底漆靴,面如妖孽,目如寒星。顾颂望着他,鼻子一酸,声音又哽咽了。
“稷叔……”
他坐起来,将脸覆在手心里,嗓子嘶哑。
他竟然连他都没脸去见,他闯的祸,结果却需要他来收尾。他那么想要保护的人,结果却被他保护走了。
这一切都不过证明他的无能罢了。
韩稷递了壶酒到他面前,“喝两口吧。”
顾颂盯着酒壶看了片刻,伸出手来,接了回去。
第250章
疑心
仰脖就是两口,呛到眼泪鼻涕都出了来,他徒袖抹了把脸,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韩稷望了眼寺门口水池里两只石塑的雁,说道:“我就是来碰碰运气而已。”
“运气,”顾颂苦笑着,“你的运气总是那么好。”
韩稷望着他。
他仰脖又灌了两口酒,跌坐在阶上,望着阶下无际的苍野,“从小到大我都很佩服你,印象中你似乎做什么事情都应付得游刃有余,你跟我和薛亭董慢他们可以玩到一起,跟我父亲和董叔薛叔他们也能玩到一起。
“有时候我真希望成为你,因为你所拥有的,都是我所欠缺的。可是无论我怎么想成为你,我还是成为不了。我可以使自己的视野变得开阔,变得会领悟许多政事和军务,可是你的冷静,总让我忘尘莫及。”
他舒一口气,声音像靡音一般幽沉,“我们成长的经历那么相似,都是出身勋贵,都是嫡长子,都接受着差不多一样的教育,我也不比你懒,可是为什么你会这么优秀那么多?稷叔,我不是嫉妒你,我只是很想知道,我要怎么样才能够保护好一个人?”
少年的眼眸在淡月下发着希翼的光,像求知若渴的孩子,祈求获得真理。
韩稷望着他,半刻后将脸别过去,幽幽道:“你只是被人误导了,换成是我,说不定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事情。而我也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了不起,只不过很多事是迫不得已。平庸未必不是幸福,在你羡慕我的同时,我未必不羡慕你。何况你并不平庸,你只是缺少历练。”
“稷叔……”
“好了。”韩稷转过头来,于夜色里平静地望着他,“她并不是不明是非的女孩子,她比你我想象得都要聪明得多,她不会怪你的。”
顾颂翕了翕双唇,“是吗?”
“当然。”韩稷同样也张了张嘴,然后才道:“你们不是朋友吗?”
顾颂垂头沉默起来。
韩稷笑了下,一掌拍上他肩膀:“男人嘛,要拿得起放得下,现在就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就去找她!”
顾颂被他推上了马,骑在马背上,因他的话脸上忽而也有些激动的红。
说的是啊,她跟别的女孩子可不一样,也许她真的会原谅他也说不定。
他抬起头来,抿紧双唇,道了声“驾”,马儿便载着他下了阶。
韩稷在原处望了他背影片刻,才又翻身上马。
沿途的夜风如水温柔,却又拂不去人心底里那丝奇怪的情绪。
他想起王麻子面馆后墙根下,她一抬头时飘入他鼻腔里的那抹香,又想起杏儿胡同里临分别时她的那声“为什么是楚王”——有些人就是这样,看似离你很远,但她又曾经那么真实的靠近过,看似与你很近,但是又始终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即使慢慢走,东台寺到麒麟坊也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距离。
韩稷一直送到荣国公府,戚氏与荣国公夫人先听得苏护回报,早已焦急地迎在二门下,看到一身颓废的顾颂,随后闻讯赶回来的顾至诚忍不住要骂,被荣国公夫人一言喝止,便让人将顾颂带回了鸿音堂好生侍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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